26
……
老實說, 很累。
因為怕幾個科室快下班了, 所以譚冥冥都是跑着去的,現在站在電梯裏, 感覺肺部快要爆炸了。
她長長深吸一口氣,吹出一口氣,拂動劉海, 竭力讓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不要那麽喘。
但是, 生氣嗎?
多少是有點的, 可——譚冥冥忍不住看了眼手裏攥着的白色的檢查單,是關于軟組織多處挫傷的報告,門診建議是耽擱時間太久、建議及時治療。
軟組織挫傷?多處?小小年紀, 到底怎麽弄出來的?
譚冥冥想起自己十四歲的時候, 就只是上體育課把筋撕了一下, 都嗷嗷哭着請了好幾天假, 譚媽媽雖然抱怨又嫌棄, 但還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趕回來給她抱着腿熱敷,而自己一邊喊痛撲進譚媽媽懷裏, 一邊哈哈大笑着吃水果看電視……
……她忽然就沒那麽生氣了。
她倒也不是聖母,只是在知道這小孩之前的遭遇經歷之後, 這種戲弄在她看來多少就變成了一個從小孤零零長大、沒得到過關心的小屁孩的傲嬌和無理取鬧。不重不癢,不至于和他計較。
這樣想着, 電梯門開了,譚冥冥深吸一口氣,走出去, 給兩道擔架讓了道,然後拿着檢查單朝着邬念的方向走過去。
重重人群後。
少年面無表情擡眸看着她,視線落到她被汗水打濕後又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翹起來的劉海上,少年琉璃色瞳孔裏劃過一抹複雜與晦澀,不過稍縱即逝。
等譚冥冥錯過幾個病人,走到少年身邊時,他表情已經恢複原來的無辜和溫順。
“給,你的檢查單。”譚冥冥籲了口氣,在邬念身邊坐下,沒有提被戲弄的事,而是微笑着道:“要不要吃點水果,我去洗個蘋果給你?”
少年眼圈卻立刻紅了,他漂亮的眼睛忐忑不安地擡起來望了譚冥冥一眼,接着迅速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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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地面,不安地小聲道:“姐姐,我……我好像記錯了樓層,你剛才是不是跑得很累,但我,我沒有騙你,真的,那些護士姐姐告訴我要去取檢查單,但她們都不是很喜歡我,很冷淡地說完就走了,我根本沒聽清在哪個樓層,所以剛才,才——”
……譚冥冥哭笑不得,沒有揭穿他,被這種天使面孔的小孩用這麽奶聲奶氣的語調道歉、用這麽漂亮可憐的瞳孔注視着,誰能生得起來氣?!雖然行為的确很惡劣就是了!
雖然譚冥冥自己年紀也不大,但是在這少年面前不自覺地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成熟可靠。
“不是什麽大事,檢查單不是已經拿來了嗎?”譚冥冥說道,不過這種小屁孩教訓還是該教訓的,于是她又學着譚媽媽板起臉:“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姐姐,你不生氣了?”少年驚喜擡眸,雀躍地抱住她胳膊,像是想撒嬌,但又怕被她拒絕,于是手指在觸到她胳膊那一剎,便咬了下唇,失落地收了回去:“……謝謝姐姐。”
譚冥冥看着他細微的小動作,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站起身來道:“我去洗兩個蘋果。”
她從果籃裏拿起兩個蘋果,走到走廊遠處的洗手間去,洗幹淨。
……
她走後,少年收起臉上的僞裝,像是漫不經心地朝她方向看着,但是透明的瞳孔裏又有一絲察覺不出來的複雜和焦躁——
她怎麽還不覺得他讨厭、轉身就走、毫不猶豫丢他一個人在這裏?
分明已經看出了自己方才在故意耍她,她怎麽還——?
比起舅舅舅媽那種,為了利益而假惺惺地對他露出一副關心的面孔,等得到利益後再把他當成什麽惡臭的垃圾一樣毫不猶豫地踹開,他更害怕、也更憎惡,一開始是真心對他好,可後來卻對他感到厭煩,日漸冷漠,最後對他說句“不是你的問題”,便将他抛棄。
那無異于是一場從天堂掉入地獄的毀滅。
他再也不想嘗試了。
……
邬念森氣沉沉地垂着眸,仍然繼續低頭玩着手中的貪吃蛇,但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發質是一種漆黑色,非常的柔軟,即便低着頭,可來往的病人和家屬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不過他不以為意,周身像是結了一層疏離的屏障,眉弓下幾分藏起來的冷漠。
……
他耳朵聽着不遠處的洗手間,直到嘩啦水聲關掉,譚冥冥拿着兩個蘋果,甩了甩手上冰涼刺骨的水,走過來,他才用柔軟溫順的神情擡起頭來,喚了聲:“姐姐,冬天的水很冰吧?”
邬念不說,譚冥冥還沒注意到,他一說,譚冥冥立刻“卧槽”一下,發現自己手指都冰得麻木了,尤其剛才在寒風中拿着那張檢查單的手。
……曲了曲手指,微微的刺痛傳來,譚冥冥簡直怨念叢生,她把蘋果遞給邬念,“你先吃。”然後自己空出手來,兩只手用力搓了搓。
邬念拿着蘋果,睜大眼睛看着她。
“姐姐,你是不是低血糖,怕冷體質?”
譚冥冥悻悻道:“對。”
邬念突然擡起唇角笑了下,放下蘋果,将她手指抓過去,貼在他手心裏,緊緊攥住。
他掌心是熱的,暖熱立刻傳來。
……這動作實在猝不及防,八百年透明慣了的譚冥冥別說被人用雙手握着取暖了,就連和別人牽手都沒牽過——!文藝晚會跳舞節目是沒有她的份兒的,雖然她也很想參與,但自己的報名表總是和試卷一樣莫名奇妙丢失……
“還冷嗎?”邬念神情乖巧,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以後記得随身口袋裏帶糖,我想給一顆糖給姐姐,但我自己也沒有,真抱歉。”
譚冥冥迅速縮回手,尴尬道:“吃你的蘋果吧。”
這弟弟進攻性實在太強了,譚冥冥有點招架不住,被他不按常理出牌驚得心驚肉跳的……她倒也沒多想,只是,她又不是一個自來熟的性格,而且被透明太久了,突然被一個剛認識的弟弟握手,她非常不習慣。
……還是學校好玩。譚冥冥突然有些怨念了,就因為來醫院,今天放學後都沒按照自己的計劃,偷摸摸跟蹤杭祁去網吧呢。
一整天都沒能在小本本上劃小勾勾,這樣進展真的不會太慢了嗎?!
而且杭祁一直得到一個陌生人悄悄的關心,突然陌生人不見了,他不會感到很奇怪嗎?
邬念盯了眼自己猛然空蕩蕩的手心,又擡頭,見她心不在焉,眼神黯了下去,抿了抿嘴唇,安靜地道:“姐姐讨厭我了嗎?”
“怎麽會?”譚冥冥安慰道,突如其來好大一口鍋!她揉了揉少年毛絨絨的腦袋:“吃蘋果。”
邬念這才開心起來,對她漾開笑容,随即低下頭認真吃蘋果。
他吃蘋果吃得很慢,像是在吃什麽十分珍貴的東西,一點點,如同倉鼠般,小心翼翼地啃着。
……看起來就像是,都沒吃過別人洗好的帶着關心的水果。
譚冥冥立刻為自己剛才的分心感到抱歉起來,耐心等他吃完,幫他把蘋果核扔進遠處的垃圾桶,問:“要回病房嗎?”
少年乖乖點頭:“謝謝姐姐。”
譚冥冥将拄杖遞給他,并在一側扶着他站起來,少年一半重量壓在她身上,譚冥冥并不是力氣多大的女孩子,而邬念雖然年紀小,可個子很高,重量壓過來,譚冥冥一下子快窒息了……
她咬了咬牙,費力地扶着邬念回到病房裏去。
這是個很大的普通病房,一個簡單的房間裏有四張床,其他三張床上的病人應該是都出去了,只有淩亂的白色被子扔在上面。
“哪張床是你的?”譚冥冥問。
邬念指着其中一張,譚冥冥便艱難挪着腳步,扶着他走過去——
這時候,譚冥冥已經滿頭大汗了,發現今天自己幹的全是苦力活兒,不過也還好,鍛煉鍛煉對身體好,當少年下意識擡眸朝她看來時,她還回以一個“沒事”的笑容。
邬念立刻一愣,扭過臉去,幾不可察地擰了擰眉心。
“小念,游戲機放一邊,對眼睛不好,你要看些什麽書嗎?”譚冥冥笑眯眯地道:“樓下有書店,我去買。”
她不知道這孩子上過學沒有,應該是上過,但後來中途辍學,可至于哪一年離開學校的,譚爸爸不知道,她現在也不好問,怕讓小孩覺得自卑難堪。
“現在還不想看書。”邬念卻道,他忽然有點忐忑,擡起眸子,緊張的眼神看起來怪可憐的:“姐姐,我……”他結結巴巴道:“我想去洗手間,你能不能扶我過去。”
譚冥冥內心是崩潰的,好不容易挪到了病房裏,她已經累得像是爬了長城一樣,現在又要回去,并繼續扶到衛生間——
“好。”但她還是笑着道,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把羽絨服外套脫了,又扶着邬念站起來。
如此來回,第二次回到病房之後,邬念又說想下樓看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譚冥冥,沒人來看他,他很久都沒下樓呼吸新鮮空氣了……
譚冥冥這次靜默了,強撐着,又扶他下了樓……
……
然後,不知道折騰了多久,譚冥冥再度扶着邬念回到病床前時,已經累癱,肩膀沉甸甸的疼。
她捏着肩膀坐到一邊。
邬念終于躺到了床上去,視線不動聲色地落在她身上,含着打探——
看,我就是這麽個性格惡劣,只會給人帶來麻煩的人。
那些帶他回家的領養家庭總是看中他漂亮又聰明的外表,可當他忐忑不安地重燃希望,一點點滿懷希冀和渴望,想要融入那個家,甚至小心翼翼讨好時……卻又對他嫌棄和厭煩,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甚至還說他讨好太過,讓人有負擔。
最後,将他毫不猶豫地抛棄……
“嘩啦——”總是一盆冰水澆滅在他所有的希冀、渴盼上。
一次又一次,忘了多少次。
他死灰複燃、可結果又是被丢棄。
後來他偷偷躲在路邊,去看了一個領養自己時間比較長,最後将自己送回福利院的方式也較為平和的家庭,那個家庭有了新的小孩,那小孩看起來絲毫沒有他聰明漂亮。
但遇見時,那家庭說:“至少看起來比邬念正常多了,邬念陰沉沉的,總讓人渾身不舒服。”
……是嗎,他已經拼了命去讨好了,可換來的仍是一句“不正常”。
所以,最後這家人也會說他不正常,用讨厭的眼神,看他像是看什麽麻煩的包袱吧……
那麽,他便一開始豎起渾身的刺,告訴她,不要靠近他,趁早滾蛋。
可——
下一秒,譚冥冥揉完了肩膀,輕松地笑着低眸,伸手揉了下他腦袋:“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個子很高還這麽重,累死我了,不過你還想吃點什麽嗎,快到晚飯了。”
邬念重重一愣,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仔細在她眼睛裏尋找厭煩的情緒,即便是再細微、再細微,也說明以後會抛棄他……
可是,沒有。
為什麽?
孤獨的小孩不理解,他被抛棄過太多次,他不相信自己會得到真正的家。
見邬念沒反應,譚冥冥不解地問:“你想吃什麽?醫院飯菜肯定很難吃,我去買點蛋糕甜品來?”
邬念仍愣愣的看着她,而她顯然沒意識到,還帶着笑意,并且落在邬念頭頂的手還沒收回去。
邬念冰涼的發絲一片暖熱,情緒差點沒調整過來,隔了下,他才斂了斂眸,迅速收起眼裏的複雜和驚愕。
他仰頭,勉強漾開笑容:“我随便吃點就好了。”
“好,我買點我喜歡的甜的給你。”譚冥冥揉亂他柔軟的漆黑的發,彎下腰去把他病床的高度調整了下,并把隔壁病床的枕頭暗搓搓偷了一個來,放在他腰後,悄悄道:“別人還沒來,先偷他們枕頭用一會兒。”
邬念望着她,喉嚨發緊,手指不自覺蜷縮起來,點了點頭。
……
譚冥冥轉身要出門,然而,就在剛拉開病房的門時,猝不及防的,有兩個和邬念差不多大的穿着病號服的少年抱着一個水盆,裏面裝的涼水,猛然朝譚冥冥潑來——
即便剛才跑上跑下熱得額頭滲汗,可現在畢竟是冬天,一旦沾上冷水,出去在零下的空氣裏,是會結冰的。
譚冥冥驚吓地連忙閃開,雖然躲開了大半個身子,但是不可避免的,右手整個袖子還是全都濕透了。
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一下子就讓人冷得哆嗦。
這兩個同病房的少年一個搭着另一個的肩膀,拎着水盆,拿在手裏轉圈玩,笑嘻嘻道:“是家屬嗎?真的抱歉啊,我們不是故意的,剛想端水進去洗個臉來着。”
“沒想到你剛好出門,撞上了。”
譚冥冥心裏生氣,可卻也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的,再加上,沒心思和他們扯皮,袖子濕成這樣,得趕緊去弄幹,否則就自己這體質,一出醫院就得感冒,譚媽媽又要一邊心疼一邊怒罵了。
“讓開。”她顧不上什麽,匆匆轉頭去了走廊上的護士值班室借吹風機。
……
這兩少年目送她跑開,這才百無聊賴地回了頭,笑着道:“小念哥,你不是說不想被這家人領養嗎,哥兩個特意想了個辦法幫幫你,你什麽時候再教教我們打架那一招——”
話還沒說完,他被邬念猛地掼在牆上。
病房死寂,喘息和窒息清晰可聞。
邬念臉色陰沉得可怕,眉弓擰結,卡着他喉嚨,他頓時臉色漲紅,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己哪裏做錯了,狂咳不已,旁邊另外一人看着邬念右腳還綁着石膏,可穩穩站着,迫得自己同伴動彈不得,他脊背一寒,手裏的水盆砸了下來,還餘下的一些水在地上飛濺。
“咳咳咳,怎,怎麽了?”
邬念怒意磅礴:“誰讓你們這麽幹的?我有說讓你們這麽幹嗎?”
他眼神陰沉,戾氣惡狠,緩緩側頭,盯向另外一人:“我有說過嗎?找死。”
——她肯定,不會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弟弟白切黑,估計有人會不喜歡弟弟,正常啦,畢竟三個人性格要不一樣才好玩嘛。
狗子後背發涼,快要被暴嬌弟弟拎住命運的後頸皮。
支持他咬死弟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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