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抉擇

刺鼻的消毒水味, 喧嚣聲不斷的走廊過道死氣沉沉。

餘漾走在前頭,穿梭在人滿為患的醫院中,雖然來過幾次, 還是在匆忙中走錯了幾段路,最後都被傅居年給拉了回來。

到了目标樓層, 視線中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隔着很遠, 餘漾看到陳叔坐在門口, 雙手垂在膝蓋上看着腳面, 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感覺到他滿身的疲憊和頹唐。

餘漾頓了一下,然後加快腳步走過去。

“陳叔。”

到了跟前,她喊了一聲,陳叔猝然擡頭, 見是餘漾,急忙站起身,眼角的皺紋露出幾分痛苦和猶豫, 他張了張嘴,幾度欲言又止, 事到眼前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跟餘漾說。

眼瞥到傅居年跟着餘漾一起過來,陳叔有些意外。

“爺爺怎麽樣了。”

餘漾見陳叔不說話, 先他一步開口。

是很平靜的聲音, 平靜到有些過頭。

陳叔看了看她, 不知她是故作鎮定還是沒回過神來, 一臉擔憂的望向她。

“暫時穩定下來了……但醫生說要盡快做手術, 那塊腫瘤的位置不好, 保守治療不是很奏效,如果繼續拖延下去,像今天這樣的情況還會發生,下次就不會有這麽好的運氣。”

陳叔說完,餘漾直接道:“那就做手術。”

說得很堅定。

陳叔看了看她,她話接得太快,不像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目光越過她落到後面的傅居年身上,他一下了然,應該是在路上,二少把真相都告訴她了。

陳叔嘆了口氣,對她搖頭,有些無奈道:“醫生說,這個手術成功率不高,就算成功了,病人預後差,最好的情況也是躺在病床上,一輩子就這樣了……老爺子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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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漾眼睛睜了睜,唇齒微開,想要說什麽,但她就這樣站着,很久都沒出聲。

傅居年看着她的側臉,沒有傷心悲恸,也沒有焦急無措,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但就是這副模樣,才更讓人擔心。

傅居年握住她的手,本想給她一點兒安慰,卻不想剛碰到她的指尖,就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帶着細微的顫抖,跟她臉上的表情是全然不同的反饋,連他牽了她的手都沒察覺到。

掌心微微用力,餘漾忽然把手抽出來,頭也不回地推門進去。

陳叔看到餘漾反常的樣子,越發不解,轉頭去看傅居年:“二少,這……”

傅居年縮回手,唇邊有一絲苦笑,從車上下來到剛才,餘漾半分眼色都沒給他。

是在埋怨他瞞着她爺爺的病情嗎?

“大概生我的氣了。”

陳叔一聽,也明白過來,幽怨地哀嘆一聲,知道這件事誰都不怪,只好跟傅居年道:“您理解一下大小姐,老爺子對她來說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傅居年隔着門窗看向裏面,眼裏浮光微動,藏着不可言說的疼惜。

“我知道。”他輕聲說。

怎麽會不理解?

任何人碰到這種事,都很難用理智去判斷的,她會遷怒他,其實也很正常。

他反倒希望她能在他身上多發發脾氣,把他當宣洩口,将心裏的傷心難過都發洩出去,也好過這麽逞強。

如果是有人欺負了她,他可以使手段讓那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如果是她遇到了難處,他用盡方法也會幫她鋪平道路。

唯獨,生老病死,他無可奈何。

再深厚的背景,再多的錢財,都辦不到。

**

餘漾推門進去,病床上的人戴着氧氣罩,一深一淺的呼吸。

他醒着,也聽到了聲音。

雖然沒有看到是誰,但是他好像知道進來的人是餘漾。

夾着血氧儀的手緩緩擡起,餘漾見到,急忙快步走到病床邊,握住他的手。

她彎下腰,他才看到她的臉。

餘愛民看着餘漾,眼裏滿是疼愛,呼出的霧氣覆在氧氣面罩上,時而朦胧時而清晰,他很慢地眨眼,然後沖她笑笑,笑着搖了搖頭。

餘漾的眼圈一瞬就紅了。

餘愛民還是很慈祥,他張了張嘴,好像在說話,餘漾聽不清,于是急忙俯下身湊過去聽。

就聽爺爺用着很輕很溫柔的聲音,對她說——

他說,漾漾啊,不要替爺爺難過。

餘漾一下咬緊唇,由心口湧起莫大的絕望,幾乎快要将她湮滅。

但是她用力壓了回去。

在爺爺身上不知趴了多久,她起身,坐到椅子上,很快地蹭了一下眼角的淚,然後抱起爺爺的手,貼在臉頰上。

“如果我說,我很舍不得您呢?”她問。

餘漾眼底帶着笑意,說不清是玩笑話還是真心想知道他的答案。

餘愛民就撇了撇嘴,看着她的眼充滿無奈。

餘漾就懂了。

她點點頭,對爺爺說:“好,我全都答應您。”

她沒答應之前,餘愛民尚且還繃得住,在聽到她毫不猶豫的承諾之後,病床上的老人忽然扁了扁嘴,嗚嗚地哭了起來。

餘漾急得站起身,順着爺爺的胸口,哄他說:“爺爺,我都答應您了,您怎麽還跟我鬧脾氣?一會兒醫生進來,該說我欺負你了,你說你,多大的人了,你孫女還沒哭呢!”

餘愛民哭得像個孩子。

他心裏就是難受。

他難受自己這個任性驕縱的孫女,為什麽獨獨對他那麽懂事。

她越是懂事,他就越自責,越舍不得,越覺得對不起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驕傲,餘愛民的驕傲就是想要一身輕松地走,想要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他不願意一輩子纏綿病榻,成為別人的拖累,他也忍受不了自己再也擁有不了一副健康的身體,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像個廢人一樣,依靠別人的照顧。

可還是有點兒太早了,他本以為自己能多陪餘漾幾年。

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餘漾。

他怕餘漾想要留下他,求他接受手術,求他再堅持堅持。

可是餘漾沒有。

她太懂事了,她懂他這樣選擇的理由,她尊重他的選擇,哪怕她真的很害怕失去他,哪怕她要接受此後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哪怕她本意不願這樣。

“時間還有很多呢。”餘漾撫着爺爺的胸口,樂觀地安慰他,“不要擔心。”

好不容易把爺爺安撫好,門口傳來聲音。

餘漾回頭,透過小窗,看到醫生打扮的人旁邊站着一個男人,男人臉色鐵青,如遭晴天霹靂一樣,旁邊人說着話,他久久沒回過神來。

是餘承志。

餘漾收回視線,輕輕拍了拍爺爺的手:“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陪你,要不要看電視?我給你放電影?”

餘愛民搖了搖頭。

餘漾沒再堅持,轉身走了出去,推開門,餘承志急着要進去,被餘漾伸手擋下。

餘承志一怔,餘漾轉頭對醫生道:“具體的情況您跟我們說一下吧,我是患者的孫女,他是患者的兒子。”

餘漾指了指餘承志。

醫生看了二人一眼,點了下頭,帶兩人去了隔壁,陳叔和傅居年則進了病房裏,去看餘愛民。

到了隔壁,醫生先是安撫了一下家屬的情緒,然後将餘愛民的病情完整地交代出來,所說的內容和傅居年跟陳叔說的大差不差,餘漾早有準備,因為并沒有什麽表情變化,反觀餘承志,則是焦急地握住醫生的手,懇切道:“無論花多少錢,我們都治!您一定要用最好的醫療手段,只要能救活我爸的命,我們什麽都答應!”

餘漾看着餘承志,知道他眼底的焦急都是真心的。

其實他跟爺爺的關系并沒有那麽僵,這麽多年來一見面就吵,多半還是因為餘漾自己。

他人到中年,并不是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但人對親人的留戀和不舍,是不會随着次數多就會習慣的。

人對時間的流逝和死亡,會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更改。

餘漾終于開口。

“爺爺說不想手術,他想放棄治療,轉入臨終關懷醫院。”

餘承志話音一頓,愕然回首去看餘漾,轉而怒瞪雙眼,沖她吼道:“不行!又不是沒錢,為什麽不治?”

餘漾很少見地沒有沖他發火,而是平靜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沒有聽醫生說嗎,這個手術預後很差,爺爺很難再恢複現在的身體了,有可能一輩子躺在床上,靠呼吸機生存。”

餘承志喉嚨一酸,轉過頭去看醫生,醫生冷靜地點了點頭,又将醫療術語轉換成普通人能聽懂的話對他解釋一遍。

聽完,餘承志仍不甘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錢我們有!這個醫院不行,去別的醫院,去國外,我們都可以!”

“本院是國內神外最好的醫院……”醫生眼裏有些遺憾。

最好的醫療水平,也有無法做到的事。

餘承志聽到醫生委婉的話,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他頹敗地癱下肩膀,坐到凳子上,伸手覆上眼睛,只剩無盡的嘆息。

很久的沉默後,餘承志喃喃:“就算預後不好,好歹命能留下……”

餘漾打斷他的話:“爺爺有他自己的想法。”

餘承志擡頭,眼裏充滿血絲,紅着眼看她,語氣裏少有地多了幾分祈求:“漾漾……你爺爺最疼你……如果你去勸勸他……”

家屬之間的抉擇,醫生不會越界指摘,她在一旁安靜地聽着。

餘漾果斷搖頭拒絕了他。

“人活着是為了自己而活,人死了最好也是為自己而死,爺爺一輩子沒強迫你做任何事。”她頓了一下,擡眼看了看天花板,努力順了一下氣息,然後回頭,帶了些顫抖的聲音對他道,“所以你在最後,也尊重他一次吧。”

餘承志看着自己的女兒,只覺得她很陌生,陌生到讓他懷疑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這孩子冷靜到近乎冷漠的成熟,是他一直未曾見過,或者說曾經刻意忽略的。

但是他沒有覺得餘漾冷血,也沒有認為她說錯了什麽,只是在自己即将失去父親的同時,發覺自己對女兒的忽視掉的那些時光,也突然變得可惜起來。

她比他想象中,更快,更好地成長為一個大人。

而他作為父親,卻并不知道。

很久之後,餘承志點點頭。

他艱難地下定決心:“好,按他說的辦吧。”

醫生早就知道患者自己的決定,所以在家屬達成共識之後,醫生便建議他們為患者轉院,轉到三區的臨終關懷醫院。

老爺子的身體,大概還能撐三個月。

中心醫院床位很擠,後面還有很多患者等着住進來,即便是vip病房都沒有空閑的,為了盡快空處床位,餘承志和餘漾兩邊辦手續,再加上傅居年的幫助,很快,餘愛民就轉到了關懷醫院。

一切都安頓好,已經是深夜。

餘愛民在病房裏睡着了,大概是因為了卻了一樁大事,他睡得很香,連做夢都是笑着的。

關上房門,餘承志跟傅居年颔首道謝,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對老爺子的事這麽上心,但是有傅家在這邊幫襯,的确省了他很多麻煩。

“這次的事多虧你了,這周末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吃一頓飯。”餘承志跟傅居年說話的語氣,是平輩之間的語氣,對于餘漾和傅居年的事,他完全被蒙在鼓裏,還讓餘漾也跟他道謝,“漾漾也去,好好謝謝你二叔。”

“咳咳——”餘漾背着手看向走廊一邊的窗外,不想搭理他。

雖然因為爺爺的病,父女兩個之間關系好像緩和了,但是餘漾對他的态度依舊不親。

被閨女無視,餘承志表情僵了僵,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傅居年。

傅居年道:“不用了,餘叔的事,應該的。”

餘承志見傅居年這麽說,也不好硬逼着人答應,他跟傅居年本就不熟,雖然他比他年長,但是傅居年在燕城的地位是他比不上的,他也是好面子的人,不想自己太過熱情,讓別人以為他是在阿谀奉承,故意讨好。

氣氛有些凝滞,餘承志等着傅居年說告辭。

誰知傅居年轉過身,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對餘漾道:“送我出去吧。”

餘漾一天沒有跟他說話了,但傅居年一點都沒生氣,反而好脾氣任勞任怨地在背後幫忙,經過了忙碌的一整日,餘漾心裏再多的惱怒也消失不見了。

本來也不是他的錯。

她轉過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傅居年跟餘承志點了點頭,然後跟上。

餘承志一臉疑惑。

感覺兩人之間有什麽事在瞞着他。

他撓撓頭,轉身進了病房,去陪餘愛民。

**

八月底,盛夏的風還是暖暖的。

關懷醫院的環境清幽寧靜,林蔭道上繁花如星,空氣中彌漫的清新的花香。

餘漾一直在前面走着,她走得不快,腳步悠閑,傅居年落後半步,期間一直盯着她,恐怕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神情。

他有些疑惑。

餘漾的情緒并不穩定,之前無論是遇到蔣晉東那次,還是差點被壞人擄走那次,傅居年都親眼見證了餘漾失控時的樣子。

他問過小姨,小姨是專攻這類病症的醫生,她說這類患者發病時往往都是控制不了的,他們也不想這樣。

但是今天,餘漾出奇得冷靜。

暴虐需要安撫,但他不知道,平靜的人,該要如何安撫。

傅居年停下腳步,拉住了她的手。

餘漾被拽得一頓,回頭疑惑地看他,還是沒有說話,但用眼神詢問他幹什麽。

傅居年眸光被路燈染上了一層柔色,隐隐露出擔憂。

半晌,他輕聲開口:“如果想哭的話,可以不用忍。”

餘漾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然後笑了笑:“在你眼裏,我這麽愛哭嗎?”

傅居年不置可否,餘漾低下頭,看了看路面上鵝卵石,長長出了一口,說道:“可能是知道得太突然了,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打心底裏,沒辦法接受,也不承認,爺爺已經病得那麽重了。”

她呼出一口氣,看向旁邊的花壇:“我應該早點看出來的,都怪我……”

傅居年聽到她顫抖的尾音,還有如論如何也要逞強的神情,心髒跟着縮了一下,他邁前一步,輕輕攬着她的背,将她抱在懷裏。

鼻翼是熟悉的氣息,餘漾閉了閉眼睛。

“不怪你,是你爺爺不想你擔心,所以刻意瞞着你。”

“我知道。”

餘漾聽話地靠在他懷裏,連語氣都出奇得乖巧。

“剩下的日子,我只想好好陪着他。”

傅居年一下一下撫着她的頭,語氣溫柔:“好。”

“他的心願,我也會幫他完成。”

“好。”

餘漾不再說話。

夏風和他的懷抱一樣溫暖,她有些沉溺。

這一刻,她想,最後這三個月,自己就不要總是欺負傅居年了吧。

作者有話說:

出國倒計時~老男人被抛棄倒計時~雖然但是,不會虐的。

漾漾會很快就回來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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