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分手

空蕩安靜的別墅內, 除了玄關的燈一直開着,就剩一樓客廳沙發旁的那盞琉璃落地燈散發着清淺的光。

光線昏黃,隐秘的金色溫柔地鋪在茶幾上, 一并投下影子,反射出凜冽的光澤, 明明是暖色調,看起來卻浸出幾分冷意。

沙發上深深凹陷一塊, 有人靠坐在那裏, 深色西裝幾乎隐沒在黑暗裏, 全然不見平日裏的凜然矜貴, 領口微散,慵懶而疲憊地撫着眉骨,閉眼假寐。

垂在腿上的右手捏着一張紙,紙張上個人信息齊全, 明确寫着留學用,只差蓋章了。

字已經簽好。

牆壁上懸挂的老式挂鐘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指節頓了下,像突然按了暫停。

他睜開眼, 擡起手腕看了看表,眯着眼眸确定指針指向的數字, 待确認後, 唇齒間翕然發出一聲笑,右手指尖卻微微用力。

十二點了, 答應來的人還沒到。

是不敢來, 還是不想來?傅居年一瞬間想了無數種可能。

都覺得他比她年紀大, 境遇閱歷多她不知凡幾, 但凡兩人有一個人欺騙了另一個, 傷害了另一個, 欺負了另一個,辜負了另一個,那個把對方玩弄在股掌之中的一定會是他。

但現在,所有消息全滞後于別人,被玩得團團轉的那個明明是他。

傅居年長這麽大,沒被人這麽明目張膽地陰過。

他認清餘漾的隐瞞時第一個反應是沉郁在胸口中的怒火,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問清楚其中緣由,但事實明擺在眼前的情況下,他還是禁不住想,或許她只是沒有想好該如何跟他說,或許她還想要同他商量。

她沒想過要騙,更沒想過隐瞞他什麽。

退一萬步講,就算她真的要出國,又能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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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去他就讓她去,分隔異地是辛苦些,他也不會真的就那麽強硬地撅斷她的翅膀,讓她一輩子聽自己的話,老老實實待在自己身邊。

每個月多幾次出差就是了,她只要說想他,他就可以放下手中的事直接飛去看她。

傅居年獨坐的幾個小時,想到了最壞的那幾個可能。他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很短暫的時刻,他也想過,既然最開始就是因為一場賭局,她漫不經心地周游在他與別人之間,看不到幾分真心,多的只是身體上的契合與愉悅,明知如此,他就該當斷則斷地結束這段關系。

他從來都是這麽堅決的。

但是那個時刻總是很短暫,他很快就會覺得,或許是他太多疑的性子誤會了她,她年紀太小,還不清楚該如何與人處理親密關系,因為經歷不多,所以可以我行我素不計後果,會撞得頭破血流去吃一個教訓,會掌握不好分寸,越線,出格,給人錯誤的判斷,會在事情不可控之後,選擇得過且過,等待事情兜不住的那天再順其自然。

她什麽辯解都沒說,他似乎已經為她找好理由了。

仿佛如果今天的事情就這麽壓下,他也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這麽放過她……

腦中閃過一個詞。

那個詞叫什麽來着?

好像是,卑微?

傅居年無聲輕笑,眼裏微動的光露出深深的自嘲,他活了近三十年,什麽時候跟這個詞扯上過關系?就算是在最難的時候,他都能讓那些挫過他面子的人難受十倍百倍不止,而餘漾呢?

他除了為她找好借口,沒有任何其他辦法。

對蔣詩,他能不留情面地斷絕關系,對儲嬌月,他甚至能擋住家族的壓力卸她一條腿為餘漾出氣。

對餘漾……

漾漾……

傅居年心頭有些倦怠,身子往後壓了壓,正當他重新阖上眼時,一聲鈴音打破寧靜。

他擡眸,茶幾上的手機在響,莫名地,他不太想接聽,但那個鈴聲像催命符一樣,他不得不起身,伸手去夠。

拿到眼前,才發現來電是父親。

心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劃開接聽,那邊是有些嘶啞的聲音。

“你餘叔走了。”

傅晉升說了第一句話,傅居年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消息太過突然,即便早有準備,臨到眼前時也會覺得不真實。

那邊絮絮說着:“遺體告別就在明天,餘家說了,老餘臨走前囑咐了,一切從簡,他也算看着你長大的,去送送他吧……”

傅居年來不及換衣服,拿起車鑰匙就向外走。

比起之前糾結的那些問題,在生死面前,都不算大事。

他更擔心的是餘漾。

**

餘愛民走得沒有遺憾。

大概是大限将至,每個人心裏都有些預感,餘漾被餘承志電話叫回去後,兩個人守在病床邊都不曾離開。

餘愛民交代了所有的事,最後望着餘漾,笑着說:“我要去找你奶奶了……”

餘漾沒見過奶奶,只知道她中年病逝,爺爺一輩子沒再娶,身邊也沒出現過任何別的女人。

他笑得很安心,大抵是真的開心,終于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陪奶奶了。

餘漾很平靜,沒有哭,甚至在餘承志背身無聲痛哭時安慰了他幾句,餘家還有別的人,接到消息後正往過趕,剩下是爺爺的好友,也都争取過來見爺爺最後一面。

這個年歲的人對死亡都很看重,就算活着都是見一面少一面,更別說人都要不在了,當然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餘漾和餘承志一起為老爺子處理後事,因為早就知道有這一天,所以東西都是齊全的。

餘愛民到底還算燕城有頭有臉的人,且有餘漾太爺爺餘橫的名頭在外,遺體告別是免不了的,餘家遵循老人遺言不收禮金,告別儀式之後,前塵往事皆随着一把火煙消雲散。

老兩口合葬,是餘愛民最後的心願。

身後事都處理妥善,已經是三日後。

餘漾沒撈得着時間跟傅居年說個一言半語,加上場合不對,有什麽問題都往後放,這麽放着放着,餘漾的機票都已經買好了。

十一月月中,餘承志打算搬回紫玉山莊跟餘漾一起住的時候,餘漾把這件事告訴他。

“什麽,你要出國?”

餘承志也是現在才知道。

原本想要把餘漾送出國的是他,但是經過這幾個月來,餘承志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了,知道這麽多年他一直虧欠這個女兒,想要好好彌補她,結果女兒又說要走。

餘漾對餘承志沒什麽顧及,點頭道:“對啊,是爺爺安排的。”

餘承志身心疲倦,聽到餘漾這麽說,只覺得加倍心累,他招手讓餘漾坐下,嘆一口氣,問:“你怎麽沒事先告訴我?哎……什麽時候走,都安排好了嗎?”

餘漾坐到他對面,見他沒有像從前那樣不問緣由就是反對,神情松了松,回道:“提前說,怕你不同意,又要插手我的事,所以才沒告訴你,明天就走,都已經安排好了,下午三點的飛機。”

她毫無保留,把話說得一點餘地都沒有,餘承志知道她心意已決,也不願意好不容易緩和的父女關系再臨冰點,想了想,只好全都應下。

“你自己一個人到那邊,我不放心,老爺子也走了,讓陳叔陪你過去吧。”

餘漾下意識拒絕:“陳叔家都在燕城,跟我出國幹什麽?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餘承志還想再說什麽,餘漾打斷他:“有件事麻煩一下你。”

餘承志一愣,聽到餘漾客氣的語氣,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也沒表現出來,問道:“什麽事?”

“我離開之後,你找人幫我盯着點這個人,他叫蔣晉東,這是他的地址。”

話音剛落,餘承志連紙條都沒接過,就瞪大眼睛,伸手拍了下桌子:“姓蔣的畜生回國了?”

餘漾被巨聲吓了一大跳,跳完之後連還有點懵,疑惑地看着他:“對啊,他回國了,怎麽了?”

餘承志忿忿不平,道:“當年要不是他姑父動作快,把他弄出國,我非得把這小子廢了不可,竟然還敢回來!”

餘漾滿臉不解:“你廢他幹什麽?”

餘承志看向她,滿眼壓着火:“還能幹什麽,還不是因為他在學校欺負你!”

一聲怒喝過後,房間落入沉寂。

餘漾反複地看了他好幾眼,雖然有詫異,有困惑,有質疑,有震驚,但最終又變成那張神色淡淡的臉。

餘承志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些事他從來沒提過,此時突然說出口,他覺得有些尴尬。

“咳咳……事情都過去了,你也別多想了,這小子交給我就行。”

“不用。”餘漾果斷拒絕他,餘承志一怔,擡眼看過來,餘漾道:“不用你做什麽,盯着他一點兒就行,老老實實的就先不用管他,如果他有接近傅家人的跡象,你馬上告訴我就行。”

“傅家?”餘承志更加疑惑了,“跟傅家有什麽關系?”

餘漾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她拎着包起身,敷衍道:“你就照着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

餘承志見她很着急,跟着起身追出去:“這麽晚了你去哪?”

餘漾眨眼間就出了門:“晚上不用等我吃飯了!”

看着餘漾風風火火地離開,餘承志站在門口,心裏空落落的,又酸又漲。

媽媽不在,爸爸也沒了,婚姻不美滿,早早就被那個女人抛棄,有一個女兒,該疼時忽視了她,想疼時長大了,到如今,就剩他自己一個,孤家寡人。

嘆了口氣,餘承志搖了搖頭,轉身走了進去。

**

餘漾是踩着點到約定的餐廳的。

她去時,傅居年已經坐在裏面。

還是最初他請她吃飯的那個包廂,還是最初他坐的那個位子。

餘漾推開虛掩的門,深吸一口氣,走進去。

傅居年神色淡淡,看不出跟平時有什麽不同,餘漾把包放到一旁,拉開椅子坐下,雙手搭在桌面上,往前靠了靠:“沒有等很久吧?”

傅居年掀起眼簾,深邃的眼望了望她,搖頭,說沒有。

餘漾感覺他情緒不高,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被一些人或事給絆住,心情壓抑難受在所難免。

只是她恐怕要火上澆油了。

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時沒話找話:“時小叔最近怎麽樣?”

傅居年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她倒酒的手,回道:“不太好。”

她裝模作樣地喝一口酒,滿滿一大口,然後澀得皺眉,問他:“還沒等到合适心髒嗎?”

“嗯。”

雖然餘漾跟時硯并不熟悉,但是站在爺爺的立場上,她也盼着時小叔能好。

那麽年輕終歸還是太可惜了,時家就這麽一個孩子。

想到這,就說了出來:“再等等,應該還有機會的,你也不要太擔心。”

餘漾低着頭,嘴裏說着安慰的話,神情看不太分明,傅居年不動杯不動筷,只是眼盯着她,黑沉的雙眸中湧動着異樣的情緒,似是醞釀着寧靜下的狂風巨浪。

餘漾喝了幾杯酒,才發現對面一直不出聲,擡起頭,她已經有些醉意,眯着眼看他:“你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傅居年等了半晌,就等來這麽一句問話。

落在桌面上的手指蜷起,呼吸也跟着一沉,目光從凝望變成了審視,他終于開口。

“機票買好了?”

“嗯!”

餘漾下意識一應,剛點完頭,大腦轟地一聲,平地一聲雷,炸得她兩耳轟鳴,她放下酒杯,圓潤的雙眸倒映着他那張淡漠的臉,心髒突突的,喃喃:“你怎麽知道的……”

傅居年眼裏有壓抑的怒,但唇邊卻有笑意:“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他突如其來的質問完全打亂了餘漾的節奏,計劃本來是今天再跟他相處最後一天,明天睜眼,她就跟他攤牌,不管他答不答應,反正她坐飛機就走了,以後天涯路遠,他恨她也沒什麽辦法。

現在人就在眼前,逼問也到了生死關口。

餘漾梳理着兩人的關系,平複着慌亂的心情,某一瞬間,她一咬牙一跺腳,想着幹脆擇日不如撞日,分手還選什麽黃道吉時?反正他一定會恨上她的,給他再多一晚溫柔鄉又有什麽用。

餘漾站起來,雙手攥緊,鼓足了勇氣,準備承受他的怒火。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也不用我說的太清楚,反正我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

傅居年擡眼,眼中的冷意恰如寒天飛雪,凍得她心頭打了個寒顫。

“什麽意思。”

餘漾一鼓作氣,幹脆利落道:“就是分手!”

說完,餘漾拿起包,轉身要走,恰好這時背後傳來聲音,淡淡的語氣摻雜着三分譏嘲三分冷漠,像是給她定好了罪。

“早就決定好了,要跟那個姓顧的小子一起走,是不是。”

餘漾頓住腳步,扭頭去看他。

她喝了太多的酒,能維持身形不倒就有些艱難了,因而耳邊飄過的話有些不清晰,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于是張開唇,反問回去:“你說什麽?”

傅居年轉過頭,視線移過去,與她目光在空中相撞。

所有的體面都在一瞬間撕裂,曾經的美好也在這一刻撕裂。

他不留情面的,以一種近乎撕破臉的口吻,一字一頓道:“你跟他,一起來耍我。”

咚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墜在心口,砸得她生疼,模糊了憤怒和恐懼的界限。

餘漾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瘋,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篤定,明明這幾天在葬禮上他都表現得一切正常,不說噓寒問暖,對她的安撫寬慰總是少不了的。

怎麽轉頭就說她跟顧朝西有事?

餘漾承認,她是騙了他,她是打算辜負他,她是決定好幹脆利落地分手,她知道自己不負責任,但是她沒想過在這個基礎上去招惹別人,她跟顧朝西從始至終話說得很明白,什麽事情都沒有!

莫名的,心虛的是她,做錯的是她,但這一刻,餘漾心裏裝滿了火。

可能從一開始他就是這個性子,多疑,強硬,控制欲極強,不放心她到要跟蹤她的地步,他一直就沒有相信過她。

想要解釋的話盡數咽回到肚子裏,她緩了緩氣息,朝他點頭:“随你怎麽想吧。”

這次再轉身,她是真的要走了,然而手剛碰到門把,背後急促的腳步聲撞進耳膜,一只手飛快地先她一步擋住她,只覺得手臂一疼,她被他抓着手臂,重重地按在了門板上。

這樣一靠近,餘漾才聞到了濃濃的酒氣,不是她的。

頭被撞得發暈,酒意更是将視線攪弄得扭曲變形,餘漾感受到痛意,用力掙了掙手,嘴上叫道:“放開!”

然而幾經對峙之中,她才知道他的力氣有多大。

放棄掙紮,她擡起頭,傅居年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眼裏翻湧的不知是怒火還是恨意的情緒,比醉意更深。

餘漾有些怔住,她還沒見過這樣的傅居年。

“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晃了下手,不管怎麽用力,手腕上的力道還是一分不減。

傅居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低聲問:“如果我說,不讓你走呢。”

餘漾面色一變,眼神立刻變得鋒利起來:“你說了不算!”

一聲怒吼,之後是綿長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嗤笑出聲。

都已經這樣了,她竟然還敢亮出獠牙,沖他張牙舞爪。

是打定主意,認為他不敢對她怎麽樣嗎?

怪他對她太好,太過縱容,萬事随她,給她一種他很好說話的錯覺,讓她覺得他被人蹬着鼻子踩上臉也會隐忍不發,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變本加厲,把他當傻子一樣,分分毫毫都未曾顧及過他的感受!

看着那雙無辜的眼,不肯認錯的神情,他心一狠,倏然彎身,高大的身軀壓下,呼吸散在頸側,帶着懲罰性地,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悶聲輕哼,生理性淚水瞬間逼瞞眼眶。

他還不滿足,強硬地掰開她的腿擠進去,壓着她的下巴,尋到她的唇畔,似是發洩一般,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更漫長,在他沉浸在親昵的觸碰中,忘了是要懲罰她的時候,她用盡渾身力氣,将他從身上推開,狠狠一個巴掌落在他臉上。

“你是不是瘋了?”

餘漾呼吸很重,話說得很重,手上的力道也很重。

傅居年的臉被打偏到一側,口腔微甜,他緩緩轉過頭,手在唇角蹭了一下,擡眸,冷冷地看着她:“瘋不瘋,你看不出來嗎。”

餘漾心頭一沉,一巴掌打下去,那麽重的一下,卻沒喚回他多少理智,反而看到他眼中湧動着更加濃烈的瘋狂。

餘漾迅速轉身,開門要逃,他卻按住門框,将門重新關上,像是在傅家二人定情那天一樣,他把她圈在僅有的天地裏,用滿含威脅與警告的口吻提醒她:“我說過,招惹了我,就不要後悔,怎麽,現在後悔了?”

餘漾閉了閉眼,她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卻像狗皮膏藥一樣,怎麽也打不退,罵不走。

她想過很多種兩人分手的場面,都以為他再恨也會要臉,不會這麽毫無底線地糾纏她。

可她想錯了,傅居年一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不曾經歷,就沒有答案,就沒辦法用以往的經驗來加以揣測。

餘漾咬了咬唇,将被擾亂的心暗暗撫平,她緩了一口氣,開口是冷靜到近乎無情的語氣:“傅居年,你這樣有什麽意思?既然知道是我騙了你,既然知道我只是在玩你,既然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你,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樣,我們好聚好散,彼此留點體面,不行嗎?”

傅居年的力道收了收,眼裏閃過的好像是錯愕,又像是疑惑。

她越是冷靜,仿佛就越是襯得他沖動跟狼狽,就像她說的一樣,最該平和應對的是他自己,最該守住顏面的也是他自己,但他之所以這樣強求,又是為什麽呢?

為了得到一句答案?

還是為了留住本就不在他身上的心?

從最初到如今,她得心應手,游刃有餘,而他由最開始的從容以對,到現在的方寸大亂,三十年清修盡毀。

這個跟頭栽得,不可謂不重,連同一顆心和臉面,全都踩碎了揉進土裏。

傅居年松開手,在她身後問:“都決定好了?”

餘漾感受到禁锢自己的力道消失,聽見他的聲音,但看不到他的臉,即便這樣,她仿佛還是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此時應該只餘瘋狂褪去後的平靜,在微垂的眼簾下,飄浮着一抹無助和受傷,用淡漠加以掩飾。

餘漾沒有回頭,只說了一聲“嗯”。

他又問:“不會再後悔了?”

餘漾還是說“嗯”。

良久,他說:“你走吧。”

餘漾抓緊包帶,頓了一秒,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走得那麽幹脆,就像她毫無預兆地闖進他生命中一樣,傅居年的手在空中擡起,也只是跟她的衣服擦過,沒能握住。

就在今天,他被這個小姑娘徹頭徹尾地抛棄了,沒有一丁點猶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

宗川野剛從加護病房裏出來,接到電話,說傅居年在他的GK裏喝得酩酊大醉,經理想把人帶回房間,他卻不幹,誰來說什麽都不好使,讓他趕緊去看看。

電話一撂,宗川野趕緊驅車往過趕,路上還奇怪着,到底發生了什麽大事,讓這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傅居年借酒消愁,醉成這樣。

他本意是過去挖苦挖苦他,誰知到了地方後,一看傅居年那樣,他就挖苦不出來了。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沒受過情傷,也看過受了情傷的人是一副什麽樣子。

傅居年不像想象中那麽頹廢,雖然領帶随意丢在一旁,領口大開,裸露在外的肌膚被酒意染成紅色,已經醉得不能再醉,但他還是能坐在沙發上,準确地把一杯酒滿滿倒好,地毯上酒瓶四散,他在其中巋然不動。

宗川野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見他二話不說就幹了一杯,又續上,忙伸手按在杯口,沖他道:“喝點得了,別往死裏喝。”

傅居年大概是有些累,閉上眼睛輕出一口氣,然後睜開,将他的手拂落,繼續一仰而進。

宗川野将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道:“小餘給你甩了?”

握杯的手一頓,傅居年垂着眼,久久沒有下一個動作。

宗川野一看這樣,還能不知道怎麽回事嗎?

他把酒搶過來,拿新杯子倒滿,陪他一起喝,跟他碰了碰杯口,過來人口吻道:“甩了就甩了,你一個大人家十來歲的大男人,大氣一點兒,這事就過去了,喝完今天的酒,明天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智者不入愛河,為情所困的人都丢臉,宗川野一直奉行這一準則,但都是朋友,他不能往人心上插刀,只能苦口婆心的勸。

傅居年沒說話,默默将杯中酒幹了,擡手去摸胸口的煙,沒摸到,又看向桌子一側,宗川野看出他在找煙,趕緊把自己的遞過去。

火光一閃,煙霧彌散,他放下手,這才擡眼看過來,反問宗川野:“你沒有失手的時候嗎?”

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宗川野搖頭一笑,低眸看着手中的酒:“沒有,沒有那個東西。”

“什麽東西?”

“真心?”宗川野也找不到一個準确的形容詞,“男女之事很愉快,除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剩下的全都不愉快,所以不走心最好。”

傅居年感覺到他跟那個抛棄他的小姑娘一樣,大概都是沒有心的人。

這樣的确能讓自己永遠立于不敗之地,跟年齡閱歷沒關系,他還是有些太小看她了。

宗川野撺掇他:“你也試試?談情多傷感情,還不如談錢。”

傅居年抽了一口煙,吐散雲霧,搖頭,口吻淡淡:“不試,我只想跟她上床。”

宗川野正喝着酒,聞言嗆住,差點吐褲子上。

他猛地擡頭,看傅居年要笑不笑的模樣,不知道的,上哪看出他是受了情傷的樣子?

擦了擦嘴,他确信傅居年喝多了,已經開始口不擇言。

“那你現在怎麽辦,以後繼續做回你的和尚?”

“等她回來找我。”

宗川野一怔:“等誰?”

“她。”

“等她幹什麽?”

“回來。”

“回來怎麽樣?”

“找我。”

宗川野被他的大言不慚氣笑了:“你怎麽就那麽肯定人家回來就找你啊?”

傅居年擡頭,問出滿是酒意的話:“她一輩子不回來?”

宗川野就點頭:“那她就一輩子不回來呢?”

包廂突然安靜。

良久後,傅居年掐煙的手撫了撫眉骨,感覺到頭越發昏沉,突然,他放下煙去拿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等待接聽,宗川野不知道他打給誰,湊過來去看手機屏幕,一見到“漾漾”兩個大字,眉心一跳。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電話通了。

那邊很輕聲在問:“你還想說什麽。”

宗川野背過身,拍了拍腦門,多麽不耐煩的語氣啊!

傅居年對着話筒,說:“可不可以,不走?”

宗川野癱下肩膀,嘆口氣,多麽卑微的語氣啊!

那邊頓了很久,才出聲道:“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你可以來送送我。”

傅居年望着手機屏幕,無話可說了。

宗川野回身,替他拿過手機,給對面道:“一定去,一定去!”

挂斷電話,他把已經醉到人事不知的傅居年扛起來,一直扛到頂樓他的房間。

這一覺他睡到第二天下午三點,沒有去送餘漾。

餘漾在登機前,等了很久,聽到催促聲,她終于拿起行禮,登上飛機。

不管怎麽樣,時間一長,他總能忘記的吧,她想。

作者有話說:

老傅,你一定會原諒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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