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為他開的那一槍

餘漾進樓前将頭發散了下來, 遮住了兩邊的耳朵,她擡頭看了看天,天頂烏雲密布, 像是要下雨,空氣裏的風卷起落葉, 寒冷砭骨。

她走進單元樓門,映目是狹窄陡峭的樓梯。這種樓房都沒有電梯。樓道裏有一股發黴的氣味, 像是荒廢已久, 不曾有人來過, 她捂着口鼻, 一步一步登上臺階,走到四層時停下。

前面是一條狹長的走廊,這一層大概有六七戶人家,只是此時都沒人, 她深吸一口氣,盯着房門上的門牌號向前走,一路走到盡頭, 她看到門牌上寫着的“408”,兜裏的手指彎了彎。

“我到了。”她說。

開着免提的手機裏傳來腳步聲, 很快, 身前的門門鎖響動,從裏面被打開。

門閃開一條縫, 餘漾看到蔣晉東那張陰沉的臉出現在門後。他胡子拉碴, 好像很久沒洗臉了, 黑眼圈襯得那張臉更加陰森, 他先是謹慎地探出頭來, 看了看走廊兩側有沒有人, 然後一把抓住餘漾的手臂,将她拉到了房間裏。

餘漾踉跄着跌了進去,穩住身形後趕緊回過身,戒備地看着蔣晉東。

他穿着一身黑,深色夾克拉到下巴處,包裹得嚴嚴實實,餘漾移動目光,下意識看向他的腿,有一條腿明顯沒有力氣,他歪歪地靠在牆邊,抱着手臂看她,毫不避諱她的打量:“怎麽,想要确認我腿還行不行?”

他說完,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伸手想要摸她的臉:“生活還算能自理,你失望嗎?”

餘漾側身一躲,他行動不便,想要躲開他的觸碰也很簡單,她往後退開一步,擡頭看向他:“我來了,可以把周圓圓放了嗎?”

蔣晉東盯着她看,沉默良久,嗤笑出聲:“你還真的關心她啊,你不怕我們合起夥來騙你嗎?”

心頭一緊,那一瞬間餘漾腦海裏真的閃過幾分不确認,但是她看着蔣晉東的臉,沒露出半分動搖的表情:“不管你們是不是一夥的,放她離開。”

蔣晉東勾着唇角,朝她拍了拍手:“厲害!女英雄!”

他朝房間裏喊了一嗓子:“把人扔出去,扔遠點。”

看着他似乎在對誰說話,餘漾急忙偏過頭去,半分鐘後,她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蒙面男人扛着周圓圓從裏面走出來,眸光一閃,她攥了攥手指,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果然還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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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晉東是故意一個人來給她開門的,還絲毫不介意自己的弱點暴露在她面前,就是想試探試探她會不會動手。

男人扛着周圓圓從她面前走過,目光交彙時,餘漾看到周圓圓淚水盈滿眼眶,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快跑,餘漾回了一個安撫的笑。

總算她沒有賭錯這個。

男人把周圓圓帶走,門關上的同時,餘漾的心放了一半。

蔣晉東幾乎沒有在周圓圓的事情上扯皮太多,說明他确實一開始就不是沖着周圓圓來的,只是想借她引她出來。但是餘漾心裏有一個問題一直不明白,像蔣晉東這麽睚眦必報的人,周圓圓辦的事夠他把她記恨上了,他怎麽可能這麽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餘漾盯着蔣晉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現在可以說了嗎?你特意把我請到這裏來,到底想要做什麽。”

“你覺得呢?”蔣晉東咧嘴笑着,瘸着腳向她走近一些,臉上的笑容依舊很惡劣,餘漾往後退了一步,在他步步緊逼下,後背抵上門板,退無可退。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的臉時,餘漾忍無可忍,一把揮開他的手臂,将他從身前推開。

蔣晉東向後踉跄兩步,靠在牆上,甩了甩手腕,不怒反笑,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看了嗎?現在就是你我都治不了,就因為這條廢腿,全都是拜你所賜!”

他伸出一根指頭,眼中的瘋狂愈演愈烈,餘漾感覺到他對她滿腔的恨意,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緊盯着他,随時準備好轉身逃離這裏。

“餘漾,你想走?”

突然,蔣晉東睇向餘漾,唇角彎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餘漾心頭一凜,全身上下的血液像冰封了一般,通體冰涼。

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了什麽,她面色一變,正對着蔣晉東挪動腳步,始終讓自己面相他,某一刻,她驟然轉身,跑到門前轉動門把手,可是不論她怎麽用力都掰不動分毫。

是剛才扛着周圓圓出去的那個人!

餘漾聽見身後傳來的動靜,趕緊将身子轉過去,蔣晉東朝她沖過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餘漾下意識抱住他的手,盡管他身體不靈活,腿腳也不利索,手掌的握力還是大得驚人,極速缺失的氧氣阻礙了她的思緒,在窒息感如潮水般湧來的那一刻,餘漾用僅剩的意志擡起腿,狠狠踢向他的胯.下。

“啊!”

就聽一聲慘叫,脖子上的束縛終于消失,蔣晉東松開她去捂傷處,弓着身子,嘴上憤怒地說着難聽的話。

餘漾沒時間平複呼吸,抱起鞋架旁的盆栽直接往蔣晉東頭上砸,蔣晉東似有所感,在花盆落下來時用手臂一擋,花盆砸歪了,但還是将他砸得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蔣晉東失去反抗能力,劇烈的疼痛讓他身上很快浮上一層汗,身上沾着泥土,狼狽不堪。

他靠在門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餘漾看他沒辦法再靠自己站起來,松口氣的同時,撫着喉嚨猛咳起來。

然而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時候,背後襲來一雙黑手,趁她不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将她整個人制服住。

餘漾一驚,想不到屋裏竟然還會有第三個人!

她用力掙脫,然而那個人箍得她很緊,這時,蔣晉東歪歪地擡起頭來,看着她努力掙紮的樣子,眼底露出笑來。他扶着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頭發遮擋住他的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但餘漾卻聽到一聲聲笑從他胸口中發出,然後慢慢穿透喉嚨,到最後越來越張狂,直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在餘漾渾圓的雙眸注視下,瘸腳走到她面前。

臉上的笑還來不及收拾,他問她:“你報警了嗎?”

餘漾瞳孔一縮,發不出聲音,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

蔣晉東搖了搖頭:“你報警也沒關系……”

他又問:“你來這裏,告訴傅居年了嗎?”

不等餘漾給予他回應,蔣晉東自己舉起手機,跟她晃了晃:“你沒叫,我可叫了。”

看着眼前這張瘋狂的臉,餘漾有一瞬間似乎猜到了他的目的,她趕緊把手伸進兜裏,手指剛觸碰到指紋解鎖,就被蔣晉東薅了出來,他舉着她手腕,滿足地欣賞她的狼狽:“怎麽,想要告訴他別來?”

“晚了!”

蔣晉東往裏走,揮了揮手:“大偉,把人帶到床上,看看我精心為傅居年準備的禮物!”

那個叫大偉的人二話不說,拖着餘漾進了一間屋子,途中掉了一個東西,餘漾感覺到耳側一空,立刻頓住,不再掙紮。

那人将她狠狠扔到床上,餘漾摔得眼冒金星,卻顧不得暈眩的無力感,奮力想要爬起來,然而肩膀上的力道又将她重重按了回去,重新躺回到床上,餘漾眼前似乎又晃過了熟悉的畫面。

因為情緒失控而盈滿眼眶的淚水一滴滴滾落,不是哭,是身體在叫嚣在反抗,她大腦一直清醒,清醒到她還在計算着警察還有幾分鐘會趕到現場。

她心裏祈禱着,不要比傅居年慢就好,只要趕在傅居年之前就好……

蔣晉東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終于安靜了……不反抗了?”

他彎下身,腿抵在床上。

“如果你一開始就這麽聽話多好,就不會發生後面那麽多事了,周圓圓跟你比,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當年學校裏那麽多騷.貨貼過來,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可你呢,就是正眼瞧不上我。”

“原來你喜歡的,是傅居年這樣的,還以為你多清高,到最後不也是給自己找了個更高級一點的金主嗎?”

“你說,他要是看到我把你上了,會怎麽樣——”

“你說這麽多,不就是想掩蓋自己是一個哪哪都比不上別人的渣滓的現實嗎?”餘漾打斷他的話,哪怕他正欺身上來,哪怕她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也絲毫懼怕都沒有,有的只是滿目的惡心,“很難理解嗎?我不喜歡你,只是因為你壞,因為你蠢,因為你無能,因為你沒用,因為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人,是一個你口中罵的那些人都瞧不起的男人!如果不是你家裏有幾個臭錢,你就是扔到大街上都不會有人看一眼的可憐蟲!你有什麽資格跟傅居年比?你配提他的名字嗎?”

不知是她說得哪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蔣晉東突然變了顏色,目眦欲裂,揚起手要打她。

就在餘漾固執地瞪圓雙眼,等着他落下巴掌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被撞開的聲音。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餘漾心頭猛顫,不知為何,明明還沒看到人,她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了。

那人踩着天光闖進來,第一眼跟她目光交彙,在看到她狼狽的模樣之後,她清楚地看到他眼裏的憤怒和心疼。

下一刻,他已經把蔣晉東從床上薅起來,一拳打在他臉上,後面跟上來的盛準也把大偉掀翻在地,餘漾沒了束縛,趕緊起身,将衣服拉緊。

蔣晉東被傅居年一拳打下床,又被拎着衣領拖到牆邊,毫無反手之力,傅居年一把抓住他頭發,将他往牆上撞,一下,一下,又一下。

餘漾心裏七上八下的,趕緊起身走過去,沖傅居年道:“他身上有刀!你小心點——”

話音剛落,餘漾腳步驟然頓住。

只感覺面前撲過去一陣風,将聲音都卷走了,連帶着時間的流速,都變成了黏黏糊糊的稠狀物,像是按下了慢速鍵。

他們聽到“砰”的一聲巨響。

對于別人來說或許稍顯陌生,但對餘漾來說,卻無比熟悉的聲音。

一道她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慢速過後是瞬間恢複正常的畫面,于是餘漾的停下腳步就變得更像是踉跄,她看到從前方伸出的對準她的槍口,有細微的硝煙彌散開來。

按下扳機的前一刻,一只手伸過來,将持槍的手一推,這發子彈射到了牆上,發出“锵”的一聲!

傅居年摁住蔣晉東的手腕,在地上狠狠一磕,後者吃痛,槍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後,他突然莽足勁伸手去夠,傅居年借整個身子的力道壓住他的手,掙紮中槍被推遠,正好劃過地磚,到了餘漾腳邊。

餘漾低頭,看到地上安然躺着的槍。

緊接着,她聽到一聲悶哼。

和背後傳來的盛準的叫喊聲。

餘漾擡頭,才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她看到白色的地板磚上淌出了鮮紅的血。

早上出門時,他穿的是黑色西裝,血在黑色的布料上暈開是沒有顏色的,只能看到黑色變得更黑了。

她才發現他一直很安靜,從傳來那聲槍響,到他推開槍口救下她,然後到現在,他都沒有能發出一個音節。

他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控制蔣晉東了。

但是他的力氣正在流失。

蔣晉東一條腿不能動,在對峙中占了下風,突然面色一狠,用拳頭重重捶向傅居年腹部的傷口,一下他不松手,就捶第二下,第二下他還是沒松手,就捶第三下,手下毫不留情。

餘漾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撿起地上的槍,托舉在半空中,槍口指向蔣晉東的額頭。

可是,不論她眼底的決心有多重,不停抖動的手卻出賣了她心底莫大的恐慌,是跟以往的害怕程度完全不同的畏懼,她看着蔣晉東掏出刀子,看着傅居年慢慢卸下力氣,看着鮮血殷透他的衣服,一滴滴落到地板上……

餘漾知道自己可以打歪任何一槍,唯有眼前這次不行!

她無法扣動扳機,顫抖的手連最基本的瞄準都做不了,蔣晉東幾乎是算準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利用傅居年擋住了自己的死角,而她必須分毫不差,才能确保從蔣晉東手上救下他,不然傷及的就是兩條命!

盛準要跑過來幫忙,蔣晉東把刀刃抵在傅居年脖子上。

“站住!”

“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直接送他上西天!”

蔣晉東情緒激動,傅居年又在他手裏,盛準投鼠忌器,再也不敢往前邁一步,只能将希望全都寄托在餘漾身上。

耳機裏有人在說話,但餘漾一個字都聽不見。

“目标在死角,狙擊手的位置夠不到,餘小姐,能不能想辦法讓目标往窗邊移動一點兒,只要露出半個頭就夠了!”

餘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努力撇空一切。

盛準在勸蔣晉東。

“你已經無路可走了,只要你放了我老板,束手就擒,還有機會撿回一條命,不然就是殺人重罪,何必把自己搭進去呢!”

蔣晉東大笑:“還有機會?有什麽機會!我犯的事兒單拎出來全是死刑!我只不過臨死前想拉兩個墊背的而已。”

他看向餘漾:“這三年我無時無刻不想弄死傅居年,可惜他銅牆鐵壁一樣,無論我用什麽辦法都近不了身,好在你回來了,我等的就是你回來!唯一能讓傅居年放松警惕的人就是你,果然被我算對了……哈哈哈哈果然被我算對了!總算老天沒虧待我!”

“只可惜,我本來想把你們兩個通通弄死的,誰知道他挨了一槍還能救你一條命,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你啊……”

“餘漾,你不如開槍吧,這個距離,只要你一槍打中他,我們兩個都能死,他死在你手上,應該也心甘情願,你送我最後一程,我也不虧!”

他咧開嘴哈哈笑着,卻不從傅居年背後挪動分毫。

餘漾心裏清楚,蔣晉東今天就是帶着必死的決心引她入局的,他想跟他們兩個同歸于盡。

而此時此刻,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看着她陷入兩難的抉擇,是選擇讓他一刀結果了他,還是她自己親手送他離開。

橫豎,他必須要傅居年死!但在臨死前,他還想最後再折磨餘漾一次。殺人,莫過于誅心。

這是他們要為他的腿付出的代價!

餘漾握着槍,從始至終沒露出一絲怯懦的表情,半步不退。但她目光再堅定,卻始終不敢分神去看一眼傅居年的臉。她不知道當自己再看到他的臉時,還有沒有勇氣再把槍口對向他。

她心裏不停在說,他不該過來的,他不該過來的。

是不是她不該逞能,不該讓自己落入危險成為蔣晉東要挾他的軟肋?或者她應該再晚點答應他,等她解決完蔣晉東這個心腹大患之後再跟他在一起,她明知蔣晉東有多恨她,有多恨為她出頭的傅居年……

“不敢開槍嗎?還是你希望我自己能手刃仇人?”

“目标需要再接近窗口,再有半米的距離就夠了!”

“餘小姐,你想想辦法,一定要救下二哥!”

他們都在她耳邊吵,不給她一絲清淨的空間,餘漾很想捂住雙耳,告訴他們安靜一些,但是她清楚地知道現在最該保持冷靜的人就是她自己,作為一名射擊手,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什麽。

崩潰的邊緣,她忽然聽到另一個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擁有撫平內心一切躁動的魔力,那個人似乎從背後環住了她,拖着她的手,在她耳邊道:

“只是個游戲而已,對你來說,應該很簡單吧。”

餘漾忽地晃了神,她微微擡起頭,将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張臉上。

他的臉色很白,不像平時那麽孤高清冷,反而笑得很溫柔。在耳邊充斥着各種聲音的時候,餘漾摒棄了一切雜音,只能聽到他溫柔的語氣,是完全的放任與相信。

他說,沒關系,你開槍吧。

要麽在你槍口下死,要麽在你槍口下生。

不管是哪個答案,對于傅居年來說,都是正确答案。

這麽多年來,很多人都給了餘漾開槍的勇氣,但是唯有傅居年,他用他那張瀕死前深情的眼,去給她開錯槍的勇氣。

一名槍手最最重要的,就是扣動扳機時永不動搖的絕對自信,她從沒想過,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會在今時今日,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去擊敗和攻破。

這是她的一道坎,她需要跨過去。

傅居年願意幫她,不計生死。

她想,她大概要一輩子記住他了。

餘漾雙手端槍,輕閉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四周無聲,她看着前面唯一的靶心,眼神前所未有地堅定。

有的選擇是不得不去做的,退縮是弱者的權利,餘漾從來不是弱者。

手在某一刻突然趨于平穩。

寂靜的房間裏,終于響起了第三聲槍響。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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