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最後兩人的腳步停在了證物存取室面前。

陳乙擡頭看着門上面的牌子,又疑惑的看向李棠稚。他不明白李棠稚為什麽牽自己來這裏。

但李棠稚卻完全沒有要回答陳乙的意思,她伸手推開了物證存取室的門。

陳乙清楚記得這間屋子的門原本是上鎖的。但在李棠稚面前,它卻和一扇虛掩起來的普通大門沒有任何區別,輕輕一推就開了。

陳乙感到疑惑:“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李棠稚:“把你存在我這裏的東西還給你。”

李棠稚的回答讓陳乙感覺更奇怪了——什麽叫他存在李棠稚那邊的東西?他在李棠稚那邊存什麽東西了?

陳乙努力回憶,但不管他怎麽回想,腦子裏仍舊沒有絲毫類似事情的回憶。

李棠稚松開陳乙的手要往裏走,只是她剛松開手,陳乙便渾身一機靈,猛地追上去一步握緊了李棠稚手腕;他的動作很快,幾乎完全是發自本能的。

反倒是李棠稚,又被陳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回頭擡眼,水光盈盈的眼望着陳乙。

四目相接的瞬間,陳乙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他感到尴尬,連忙松開了李棠稚的手,把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後,同時把臉也轉開。

但他只把臉轉開了一兩秒,又很快的把臉轉回來,望着李棠稚:“……你不會再像上次一樣突然消失了吧?”

李棠稚眨了眨眼,嘴角翹起笑意:“嗯——這誰知道呢?”

她笑起來時整個人都靈動極了,眼眸略彎,長長的濃密眼睫像是兩把撲閃撲閃的小扇子。

陳乙抿了抿唇,再度上前默不作聲握住了李棠稚的手腕。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李棠稚微妙的從這個動作裏感覺到一種很倔強的情緒,甚至還有一點……類似于被抛棄的小狗的委屈。

她幹咳一聲:“暫時不會走的。”

陳乙:“哦——”

李棠稚晃了晃自己手腕:“所以你可以松開了。”

陳乙把臉轉過去,假裝自己沒有聽到。李棠稚盯着他鎮定自若的側臉,心底驀然升起又好氣又好笑的情緒來。

其實李棠稚如果非要掙脫陳乙的話——至少在這個世界裏,她要辦成這件事情并非難事——但是李棠稚沒有這麽做。

陳乙的手很溫暖,那是活人獨有的溫度。即使口頭上沒有承認,李棠稚內心卻很眷戀這樣的溫度。

她牽着陳乙,走進證物存取室那一排排高大的灰鐵色櫃子之間。

證物存取室的窗戶開得很高,位置靠近天花板。

自高處落下來的光照着整間證物存取室,太陽光透過窗戶而形成的光柱間有微塵在翻滾飛舞。

他們并沒有走多久,很快就停在了其中一個櫃子面前。櫃子內分小格,每個格子外面都貼着相對應的案件名字——而在陳乙眼前的這方櫃子上,則貼着‘女初三生沼澤溺死案’。

原本存放證物的櫃子也應該是上鎖的。

但李棠稚輕松打開櫃子時陳乙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櫃子裏面是案件相關的一些證物,被密封保存在塑料袋裏;李棠稚的屍體經過處理後已經送回了李家,在征得李成華同意後才保留了部分證物放在這裏。

不過這樁案子當時之所以會被判定為自殺案,就是因為在案發現場警察沒有發現第二個人的蹤跡。根據沼澤地邊的各種搜索檢查結果,李棠稚是獨自一人上山并踩入沼澤地的。

但現在,活生生的李棠稚就站在陳乙面前。

她将裝着證物的塑料袋遞給陳乙,從高處落下來的太陽光籠罩着她素白俏麗的小臉,也照着她手裏的證物袋。

半透明的證物袋裏裝着一個髒污的三角形平安符。

它的顏色已經變成了近黑的朱紅色,但陳乙只看一眼就猜到了這是他的那枚平安符。

“……我的平安符——為什麽在……”

李棠稚沒有回答陳乙,她只是再度把平安符往陳乙手上遞了遞。那枚顏色腐朽的平安符,安靜的躺在證物袋中。

陳乙沉默了片刻,伸手接過證物袋,将其打開,取出那枚平安符。

觸手冰涼,并不堅硬,甚至還有一些柔軟。

真是奇怪,在今天之前,陳乙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這麽一枚護身符;但奶奶明明就說過,自己初三的時候還時常把它戴在身上。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忘記這件事情的?

陳乙目光投向李棠稚,即使有一只手在拿證物袋,陳乙也沒有松開李棠稚的手。

李棠稚:“你還記得這枚平安符是怎麽來的嗎?”

陳乙回憶了一下,搬出奶奶對他說過的話:“小時候我在山裏迷路,吓發燒了——之後我爸就給我求了這個平安符。”

李棠稚:“你為什麽會在山裏?”

陳乙:“我……”

但這次陳乙卻沒能順利回答李棠稚。

他微微張着嘴,那個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但無論陳乙怎麽回憶,都無法找出與之相對應的記憶。

他為什麽會在山裏迷路?

小時候?多小?他一個小孩子,為什麽會在山裏迷路?

那枚被陳乙拿在手裏的平安符微微抖動,裏面有什麽東西似乎正要破殼而出。

陳乙喜歡李棠稚。

并不是出自于青梅竹馬的日久生情,他對李棠稚是一見鐘情——從他跟着爸爸搬回鄉下起。

讓陳乙跟着陳文霍回鄉下,這件事情是陳浮玉拍板決定的。很多人都對此感到不理解,陳浮玉的同事也勸她将孩子留下。

市中心的教育條件遠勝過鄉下。以陳浮玉的條件,即使是忙于工作無暇照顧孩子,也大可雇幾個保姆照看,根本沒必要将孩子送去那麽遠的鄉下。

但陳浮玉執意如此,陳文霍又向來聽她的,等調令下來就拎着兒子和行李開車回林下縣了。

其他人都覺得陳浮玉狠心,只有陳乙知道并不是這樣。

甚至陳乙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應該繼續留在城市中心——在那繁華的市中心,人真的太多了。

陳乙啓蒙沒多久就察覺到了自己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樣。小的時候陳乙很喜歡說謊,滿口謊話并且絲毫不會因為自己說謊而心虛。

他良好的心理素質連陳文霍都被騙好幾次。

一開始他們只是以為小孩子天然想要制造對自己更有利的環境,所以只是糾正陳乙說謊是不好的行為,但并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一次在幼兒園裏,陳乙和同學争玩具,把人摁在地上打得頭破血流——陳文霍和陳浮玉一開始沒弄清楚情況,還以為陳乙也受傷了,兩人着急忙慌請了假跑到醫院,就看見被打破頭的小男孩正窩在在媽媽懷裏哇哇哭,老師和醫生都圍着那小孩轉。

陳乙倒是沒受傷,就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用手指戳自己手背上沾到的他人的血,在自己褲子上畫小紅花。

他既沒有自己闖禍了的惶恐,也沒有打傷他人之後應有的愧疚,甚至于手裏還抓着搶來的變形金剛在玩。

陳文霍點頭哈腰的在給苦主道歉,給賠了醫藥費又親自帶去檢查,動關系換了醫院。

也幸好孩子年紀小力氣不大,只是打破皮,破財免災也就把這件事情平了。

回去陳文霍就要抽陳乙,被陳浮玉攔住了——陳浮玉覺得很不對勁。

她先将暴怒的丈夫摁到一邊沙發上,自己在陳乙面前蹲下,神色嚴肅:“小乙,你自己也有玩具,為什麽還要搶其他小朋友的玩具?”

小陳乙擡起臉,毫不心虛的和母親對視,理所當然的回答:“我也想玩他的玩具。”

陳浮玉:“但那是他的玩具,他如果不同意,你就不應該去拿他的東西,媽媽是不是這樣教過你?”

小陳乙愣住,那張膚色略深而五官卻和母親一樣精致的小臉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他才恍然大悟:“哦——小孩子的東西也不能搶啊。”

“我看老師都可以直接拿走小孩子的玩具,還以為小孩子是可以搶的。”

他說得是如此理所當然,沒有絲毫愧疚,看向陳浮玉的眼睛甚至還比平時更加明亮,閃爍着‘我悟性棒不棒快誇我’的潛在意思。

陳浮玉心裏一咯噔,但表面上仍舊維持着嚴肅的表情:“但是,你把那個孩子打傷了,還流了那麽多的血,你不會覺得害怕嗎?”

陳乙沒有得到母親的誇獎,有些失落,所以在回答這個問題時,也是漫不經心的:“不害怕啊,又不是我受傷,為什麽要害怕?”

陳文霍聽得額角青筋亂跳,站起來就要去摸自己腰間的皮帶:“你這個臭小子還有理了是吧?看我今天不給你漲點教訓……”

“行了!”陳浮玉喝止了陳文霍,揉着自己眉心站了起來:“教訓他之前,先帶他去醫院看看吧。”

“他這反應不對……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陳文霍抽皮帶的動作停住,愣愣的看向陳浮玉。

陳浮玉神色郁郁,道:“就算是再叛逆的小孩子,把事情鬧到大人都來了也會覺得心虛害怕。但小乙卻完全不覺得心虛,大概在他心裏根本不覺得自己做的是錯事。”

那時候的小陳乙甚至不需要自成一套的邏輯來說服自己。

他沒有羞愧心,就算陳文霍真的因為這件事打了陳乙一頓,陳乙也不會有任何的罪惡感或者害怕;他只會覺得莫名其妙,生氣,委屈。

所以對他而言,傷害人和傷害一顆花椰菜都是一樣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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