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月色凄迷,廊庑下挂着的角燈被風吹得一搖一晃。

沈明淑匆匆走進來,看見地上摔碎的茶盞,跪着的桃枝衣衫暴露,瑟瑟發抖地捂臉哭着,再見上首丈夫那鐵青難看的臉色……還有什麽想不明白?

“大爺,此事……此事妾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沈明淑咬牙,對着桃枝則是壓低聲音強忍着怒氣,“蠢貨,還嫌不夠丢人,滾出去!”

桃枝正在委屈掉淚,聞言肩頭吓得一哆嗦,擡頭觑見夫人那張平靜中隐含着風暴的臉,駭得心裏打了個突,慌忙從地上爬起來,灰溜溜地奪門而出。

周媽媽将所有的丫鬟都趕了下去,門一關沈明淑就跪倒在了地上,淚眼濛濛地道:“大爺,是妾管教不嚴,令桃枝有隙沖撞了大爺,求大爺責罰!”

說着便“咕咚”一聲磕頭認錯,裴元嗣神情稍緩,但依舊嘴角緊繃着,開口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如此見外,起來說話罷。”

沈明淑不肯,執意在地上跪着道:“多謝大爺體諒,只明淑待大爺心裏有愧,不敢起……大爺,您可是還怪明淑先前自作主張,幫您納了阿萦?”

裴元嗣抿唇不語。

沈明淑淚水便滾落了下來,哽咽道:“大爺,我與您三年夫妻情分,您放心将裴家中饋交托于我,又三年不曾納妾,待我恩重如山,若是能替裴家綿延子嗣,繼承國公府家業,就算您為此怨恨了我、明淑死了,這輩子亦毫無怨言,死而無憾!”

她說得句句剖心催肝,擲地有聲,很難令人不動容。裴元嗣看了她半響,嘆道:“你何必如此,快起來。”

沈明淑心下松了一口氣,這才紅着眼從善如流地站起來,給裴元嗣親手倒了盞茶遞過去。

沈明淑當家這三年,裴家的确比太夫人趙氏掌家時規矩勤儉上許多,因此在此事之上,裴元嗣還是十分信任妻子,将茶盞放在一旁沉聲道:“此事不怪你,是那丫鬟不軌在先,你處置了即可。”

這下沈明淑整顆心都放進了肚子裏,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又忍不住試探地問了一句:“大爺,桃枝心懷叵測,我這日後是不能再用了,想着您如今也納了阿萦,不如改日我再挑一位老實乖巧的丫鬟給您開了臉做通房?”

裴元嗣捏着茶盞的手就一頓。

他松開手,緩緩擡眼看向了沈明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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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當真是這樣想的?”語氣微冷。

沈明淑猶豫着,點了點頭。

“不必了。”

裴元嗣眼中閃過一抹譏諷,起身道:“你早些用膳罷,待會兒我還有些政務要處置,晚些過來。”

……

自沈明淑患病以來,即使裴元嗣留宿汀蘭館,也未再與她行過周公之禮。

今夜亦是如此。

夫妻兩人同床異夢,第二天一早便裴元嗣匆匆離開了汀蘭館去上朝。

沈明淑喝完了周媽媽端來的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失神盯着藥碗良久良久,忽苦笑一聲,眼眶不争氣地掉下淚來。

她此刻的心,應當比這碗藥汁還要苦上百倍、千倍。

菘藍興奮地告訴阿萦桃枝被發賣了的時候,阿萦正坐在窗下給弟弟沈玦做衣服。

她面上露出訝然的神情。

菘藍說道:“姨娘就是太心軟了,人善被人欺!奴婢早就猜到了,就她那般趾高氣昂的人,遲早有這麽一天!”

阿萦搖頭笑了笑,繼續研磨着随手在屋後小花園裏采摘的花草根莖制作花露,低垂的眉眼安靜而溫柔。

前世桃枝被發賣,那是在她懷長女綏綏之時,桃枝聽信了趙氏的挑唆與慫恿,反水将了沈明淑一軍,去爬裴元嗣的床。

結果惹得裴元嗣震怒,也害得沈明淑在丈夫與婆婆面前顏面盡失,裴元嗣一連數十日都未曾再去過汀蘭館,氣惱的沈明淑将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了桃枝身上,直接将其發賣去了窯.子。

這些還是她懷孕期間無意聽小丫鬟們閑聊說起的。

桃枝的性子原本便是個注定按捺不住的,她又在送她用的花露裏添了些分量極少、可致幻的春.藥,言語相激之下,撺掇得她竟真去爬了裴元嗣的床。

阿萦輕輕嘆了口氣,原本桃枝可以多活半年,但誰叫她擋了自己的路呢?

怪只怪,她自己運道不好吧!

錦香院的庭院中載滿了桃樹與石榴,此時正是桃花初開的季節,樹梢上粉嫩的小花苞迎風俏麗,時而一陣香風撫過,落英缤紛,甚是賞心悅目。

阿萦推開支摘窗靜靜立着。

這幾棵石榴與桃樹三年後會被管事與工匠們換成垂絲海棠,前世的阿萦歡喜難言,因娘親林氏極愛海棠,父親便在棠華院種了滿園的海棠花讨她歡心,還将院子賜名為“棠華院”。

年幼無知的她以為父親必定是愛極了娘親,誰能想到男人的愛意随着時間的流逝也漸漸消弭,在她長大之後,能感受到的父愛越來越少,以至于到最後父親要親手将她送給權貴做妾。

前世的裴元嗣栽種海棠不是為了她,她既得不到夫主的愛,又平白遭受了主母的忌恨,所信任的菘藍背叛她,就連至親的骨肉也被迫分離。

直到臨死之前才發現自己這一生是多麽的可笑,竟一生都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阿萦垂下眼簾,纖纖十指舂碾石臼的速度愈發快,忽然院外湧起一陣吵鬧的喧嘩聲,驚得她不慎砸中了食指。

阿萦輕哼一聲,蹙着眉将食指含入檀口中,“外面發生了何事?”

菘藍出去看了看,回來嫌棄地道:“是五爺與幾個小厮在西牆腳下的那條小溪裏捉泥鳅呢,真是髒得很。”

頌哥兒?

阿萦放下手中的碓子,心頭一動。

頌哥兒大名裴元頌,是趙氏的老來得子,也是老國公裴仲禮的遺腹子。

裴仲禮死的那一年趙氏剛剛懷上頌哥兒,沒想到丈夫出一趟遠門的功夫登樓欣賞美景時失足從閣樓上滾落了下來,正巧被一塊尖利的石子刺穿後腦,一命嗚呼。

趙氏從此成了寡婦,裴元嗣那一年剛十五,不得不為父守孝了三年,也導致頌哥兒與他這位一母同胞的長兄年紀差了十幾歲。

裴元嗣平日對他雖嚴厲苛責,卻又因為忙碌疏于管教,而頌哥兒上頭其他三個哥哥要麽是庶出、要麽就是隔了一房的堂兄,都與他玩不到一處。

趙氏溺愛小兒子舍不得打罵,沈明淑對這個頑劣的小叔子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頌哥兒在裴家簡直就是萬人嫌的山大王,頑劣異常,經常與幾個房裏的小厮上樹下水、鬥雞走狗。

總之就是正事不幹,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這幾日偷偷逃了課和小厮尋到錦香院一旁的小溪裏掏泥鳅和小魚,幾人玩的是不亦樂乎。

阿萦晌午便沒休息,去膳房親自下廚做了一份炸小酥魚和玫瑰花餅。

她将剛烤出鍋的玫瑰花餅分裝到了食盒裏保溫,用帕子細細地抹了面上的汗珠,輕聲道:“我去給長姐送一些,這些你去給紫蘇與丁嬷嬷他們分了。”

菘藍不疑有他,應下走了。

回來的時候頌哥兒等人還在,他們用石頭搭了個簡易的烤架在一顆老槐樹下烤泥鳅,煙霧缭繞騰雲駕霧的,風一吹味道遠遠聞着還有幾分令人作嘔。

“五爺,這東西可不能吃呀。”

頌哥兒正用小刀切下泥鳅肉一塊塊大度地分給自己的小厮們,小厮們明明嫌棄那烤得黑成炭的泥鳅屍體,卻偏偏還要裝作強顏歡笑的模樣恭維小主子泥鳅烤得真香,實在是叫人忍俊不禁。

頌哥兒突然發現自己眼前立了一雙小巧的珍珠繡鞋,他不悅地擡頭起來,只見少女身着一件淡青色的忍冬對襟長衫,下面是一條素色羅裙,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手中還拎着一只雕花紅木食盒。

頌哥兒沒見過阿萦,但是尋常丫鬟不會像她穿得這麽好,也沒她模樣年輕好看,頌哥兒揚着下巴高傲地瞅了阿萦好幾眼,眉一皺叫道:“看什麽看,爺的事情你一個姨娘少管!”

低下頭繼續搗鼓自己的烤泥鳅,不耐煩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趕緊吃啊,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厮們聽了這話紛紛哭喪着臉舉起手中的烤泥鳅,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下不去嘴,朝阿萦投去求救的目光。

阿萦抿唇一笑,蹲在地上打開食盒,從裏面拿出一盤炸的又酥又脆的小黃魚,那香噴噴的味道頓時就将烤泥鳅的糊腥氣都給蓋住了,小厮們饞得直吞口水。

“姨娘,你炸的這是什麽啊?”有人忍不住問。

“我剛炸的小黃魚,本來是給自己下飯用的,你們要不要也嘗一嘗?”

阿萦大方地遞過去。

小厮們不敢吃啊,主子不吃他們敢吃第一口嗎?猶豫着伸出髒兮兮的爪子,頌哥兒看着氣壞了,兇巴巴地一人打了一下手心拍回去,瞪眼道:“我看誰你們敢吃!”

……

一盞茶之後。

頌哥兒吃得油光滿面,滿嘴都是肉渣,吃完最後一口還不忘瞪向阿萦表達自己的不滿,“你就帶了這麽一點?這都不夠塞牙縫的!”

阿萦遞給頌哥兒一條幹淨的帕子,示意他擦幹淨自己的手,才把食盒底下的玫瑰花餅又拿出來,給衆人分了。

玫瑰花餅掰開之後酥得直往下掉渣,裏面紅豔豔的玫瑰花餡潤而不幹,甜而不膩,竟是十分得香甜可口。

頌哥兒一口氣吃了三個,再看向阿萦時語氣便好了些,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喂,你就是我大哥新納的姨娘,你和我大嫂真是親姐妹?”

“是堂姐妹,夫人是我的堂姐。”阿萦輕聲說。

阿萦生得好看,一雙杏眼似水溫柔,說話也輕語柔聲,看得頌哥兒眼睛都有些直了,愣了半天磕磕絆絆道:“你,你長得還挺好看……”

說完又立馬反悔,舉起自己的小拇指道:“也就好看這麽一點點,你可別以為我在誇你!”

阿萦卻也沒生氣,反而拿出帕子輕輕擦去他嘴角的口水與餅渣,含笑道:“那我就多謝五爺誇獎了,咱們改日再見。”

頌哥兒嗅着空氣中阿萦殘留下的花露清香,好奇地看着阿萦嬌小的背影走遠。

他不喜歡大嫂沈氏,總覺得那女人太過端着,沈氏自然也不喜歡他,對他素來是敬而遠之。

其實在這個家裏,喜歡頌哥兒的人本就沒幾個,大哥嫌棄他頑劣,娘嫌棄他總一身髒兮兮不務正業,幾個哥哥又不愛帶着他一起玩,說他喜歡仗着自己年紀小欺負人。

久而久之,頌哥兒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玩。

而阿萦接近頌哥兒,自然不是單純的好心。

頌哥兒是裴元嗣的親弟弟,是趙氏的心肝肉,若能與頌哥兒打好交道,屆時她在裴家,應當不會是孤立無援。

且說不定還能靠着頌哥兒,得到接近裴元嗣的機會。

畢竟她現在能與裴元嗣單獨相處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

阿萦撚起自己悄悄藏在食盒底的最後一枚玫瑰花餅,慢條斯理地放入了口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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