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你我是結發夫妻, 從今往後,我會對你敬之重之, 對你好。”

淚水模糊了視線, 沈明淑感覺到一股股熱浪朝着自己襲來,舔舐着她早已麻木的肌膚,身體卻好像變得越來越輕快, 輕飄飄化為一縷青煙。

和徐瀚隐姓埋名做一對普通夫妻,一輩子東躲西藏,這樣屈辱的日子她死也不要。

她是慶國公府的大小姐, 祖父曾經對她說過,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只要她願意而得不到的,為了得到這些, 她挖空心思、機關算盡, 她最終也的确得到了,又如指間砂礫般從手中被人強奪走,到最後鏡花水月一場空,為他人作嫁衣裳。

沈明淑望着這漫天灼燙壯烈的大火, 凄然一笑, 火光映照着她一張格外蒼白明亮的臉。

那個她愛了一生的男人,直到她死都不願來見她最後一面,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回憶中卻全都是他的臉, 他的聲音,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新婚之夜他一身大紅圓領長袍挑開她的紅蓋頭,那時她只能仰望着他,眼睛裏是說不出的羞澀歡喜。她的丈夫俊美無俦、位高權重, 挺拔得像一棵清冷峻峭的柏, 低沉的聲音含着淡淡的酒氣, 許諾會一輩子對她好,夫妻相敬如賓。

為何最後他們兩人會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沈明淑閉上雙眼,意識漸漸模糊。

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喚她的閨名。

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了……

……

“淑兒——”

與此同時,山腳。

濃煙滾滾,遮天蔽月,徐瀚目呲欲裂,快馬加鞭沖着失火的農莊沖去。

沈明淑早已算準了今夜的風向,順風向一吹火勢不可阻擋,她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沒想過得救,大火很快将她所住的院子燒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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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水的農戶們放棄了救人而選擇滅火,徐瀚來晚一步,望着大火流下悔恨的淚水,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在包袱裏急切翻找,顫巍巍捧出一只匣子。

這是他離開時沈明淑給他的匣子,匣子上了鎖,沈明淑說,匣子裏裝的東西要等兩人逃出生天之後再允許他打開。

徐瀚将匣子在地上砸碎,這才發現原來匣子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封沈明淑早就寫好的絕筆信……

後半夜下了場大霧,草木上結着細碎的冰晶,凄冷的月色隐匿于滾滾濃煙後,京城寒寂的夜空中隐有火光沖天,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天際,驚飛枯樹上沉睡的數只老鸹。

女子形如鬼魅瘋婦,聲音嘶啞粗糙,一雙漆黑冰冷的瞳仁看不到一點眼白,身後是蔓延到遮天蔽日的大火,她便逆着火光朝阿萦慢慢走過來,一字一句,令人聞之毛骨悚然,汗毛直豎。

“裴肅之能背叛我一次,也一樣可以背叛你。”

“今日我沈明淑的下場,便是來日你沈萦的下場!”

“不,不——”

阿萦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瞪大杏眼瞪着被子上的團花紋路,許久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似乎是做了噩夢。

四周一片昏暗,在外間值夜的紫蘇聽到動靜趕緊拿着燈盞匆匆進來,打起帳子問:“姨娘怎麽了,可是又被夢魇住了?”

裴元嗣今晚留在了宮中值守,阿萦是和綏綏一起睡的,綏綏睡在裏面,阿萦睡在外面,防止女兒半夜睡覺不老實掉下床去。

阿萦額頭都出了一層冷汗,她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确定肚子裏的這塊肉還在,再接過紫蘇手中的小銀燈向床裏側照着。

小丫頭臉蛋紅紅潤潤,時而砸吧兩下小嘴,應是睡得正香,遂松了口氣,将燈盞還給紫蘇。

“我夢見沈明淑死了,”阿萦擦着汗,輕蹙娥眉道:“那天她除了說要見我,就再沒說過旁的話?”

紫蘇心下一突,沈明淑在莊子裏的确說過不少惡毒肮髒的詛咒咒罵阿萦,不過這些話她當然不會說出來污了阿萦的耳朵,“她心裏怨恨,無非是說些姨娘的壞話解恨罷了。”

要說異常,沈明淑還在汀蘭館時紫蘇去看過她幾回,這人自從被關之後就有些神神叨叨瘋瘋癫癫的,可至于是何處不對她具體又說不上來,倒是看管沈明淑的青葉說沈明淑自來到這鄉下莊子之後卻是性情大變,每日除了抄寫經書便是沉默寡言對人愛答不理的。

紫蘇給阿萦倒了一杯溫溫的茶水,“姨娘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您若不放心,明天我再打發人去莊子看看,您看如何?”

“也好。”

阿萦飲了一大碗茶水,疲憊地點了點頭。

翌日一早,卯時三刻,裴元嗣換好官袍從宮內值房出來向北前往太和門,今日早朝,成嘉帝習慣于禦門聽政。

一個時辰後朝會結束,方與列位同僚回到都督府上值。

昨夜關押沈明淑的莊子失火,淩晨五更莊子的管事連滾帶爬到衛國公府來求救,三七心知大事不妙,趕緊騎馬來給主子遞信兒。

不巧今日裴元嗣留宮值守,決明三七皆進不了內宮,早就在都督府外等得腳底生火,見到自家主子來了火急火燎拉着他到沒人的地方便附耳過去。

“昨夜什麽時候的事,除了她其他人傷亡如何?”裴元嗣面不改色,冷靜地問。

三七回道:“管事說約莫是四更時分,關押沈氏的屋子忽然燃起了大火,等他們都聽到動靜起身救火時火勢已不可救,正房連同兩個梢間全部被燒毀,死了兩個丫鬟,一個叫做忍冬,一個叫做青葉,還有個做飯的花婆子,據管事說這花婆子和青葉平日裏欺負沈氏欺負得最狠。”

臨死還要捎帶兩個仇人,一個無辜的知情人,看來是有預謀的自殺。

“對了大爺,這是昨夜失火時有下人在沈氏失火的院子附近無意撿到的物件。”

三七将一只染泥略有髒污的香囊遞給了裴元嗣,裴元嗣将香囊挾在手中端詳,只見這只香囊是用錦緞、紅底白藍二線縫制而成,香囊上繡着一只繡工不甚好的黃毛虎,女子會繡花繡草,卻不會繡猛禽,因此這香囊顯然是男子配用之物。

而打開香囊,裏面的香料皆已被碾碎,香氣極其微弱,看來這香囊應當已經做了很久,裴元嗣沉眉不語,三七便猜到主子是沒認出這香囊繡工出自誰人之手,提醒道:“大爺,這針線的走向屬下已派人查驗過,正是出自沈氏之手。”

除了他,沈明淑還會給哪個男人做過香囊不言而喻。

裴元嗣眼底刀鋒般的冷意一閃而過,思忖片刻,他倏然攥緊手中的香囊,厲喝道:“不好!快去徐家,捉拿徐瀚!”

徐宅。

沈明淑犯錯被關後徐瀚便搬出了慶國公府,在離慶國公府不遠的牛角胡同買了一座宅子,三七和決明很快帶着侍衛就闖進了徐宅,而徐家卻早已人去樓空,只餘幾個灑掃做飯的婆子驚慌失措,還以為家中闖入了強盜。

下衙之後裴元嗣沒有急着回家,先騎照夜白去了一趟徐宅。

徐宅,徐湛同樣臉色沉凝地侯在徐宅門前,衛國公府的侍衛們見他一從翰林院中出來二話不說便連脅帶逼将他趕至了此處,待到了徐宅,徐湛看着弟弟門前列陣以待氣勢洶洶的扈從們,心內莫名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兩人一打照面,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防備,徐湛比裴元嗣官低三級,按照禮儀先行禮再開口問道:“不知衛國公将下官急召此處所為何事?”

裴元嗣沒回答,下馬冷冷瞥了徐湛一眼走進宅內。

徐湛皺眉緊随其後。

兩進的宅子并不大,穿過垂花門後就是內院,站在庭院中間一眼望過去就能幾間房盡收入眼底,一間正房、兩件廂房,梢間,甚至是後罩房裏都被人翻了個遍,獨獨不見徐瀚半個影子。

門房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回、回兩位大人的話,二爺距今已經兩天沒回家,小人也不知二爺這幾日去了哪兒!”

和門房的答複一樣,婆子小厮們皆對徐瀚這兩天的行蹤不得而知。

徐瀚自被辭官之後便整日關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讀書,作為徐瀚在京城唯一的至親兄長,徐湛本應對弟弟的行蹤了如指掌——

因為自從徐湛無意發現弟弟與衛國公夫人沈明淑通奸之後,便以徐瀚生母朱姨娘的性命為要挾,嚴令禁止徐瀚再偷偷潛入衛國公府半步。

徐瀚近來也确實如他所言始終規規矩矩,甚至還依他所言相看了幾個女子,與其中一個女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昨夜,沈氏縱火自焚,這是在她院子裏發現的東西,針線出自她之手。”

裴元嗣将香囊直接扔到徐湛身上,徐湛急急接住,赫然發現香囊上繡着一只雄偉的黃毛虎,而虎,正是徐瀚的屬相!

徐湛後背冷汗直冒,面上卻強作鎮定道:“不知衛國公這是何意,衛國公夫人的遺物與愚弟有何牽連?”

“他們二人有何關系,我想徐編修應當比我更清楚。”

當初裴元嗣既拷問沈明淑一幹心腹,白芷與周媽媽自然将沈明淑與徐瀚私通之事盡數抖落了出來。

處置沈明淑簡單,因為裴元嗣對沈明淑早就沒有任何感情,沈明淑對他的背叛在他心中起不了絲毫波瀾。

可理智上他卻不能處置沈明淑,于公他要考慮到衛國公府的名聲,若将事情公諸于衆,衛國公府的名聲将毀于一旦,而若将沈明淑私下處置,沈明淑一死趙氏勢必會再逼迫他娶妻納妾。

于私,裴元嗣放縱妻子的背叛也不全然就是大義凜然。

沈明淑咒罵他負心薄幸,背叛誓言,裴元嗣無話可說,可他要讓沈明淑知道,沒有人會一輩子一成不變,如果沈明淑在落魄之時生命中出現了對她更為體貼不離不棄的徐瀚,她是否還會如最初一般守貞不渝堅守誓言。

答案是否定的,所以裴元嗣警告過徐瀚,革掉他的官職,哪想到徐瀚竟如此膽大,冥頑不靈,抛家棄業置之生死也要與沈明淑這樣的女人偷.情。

眼下再追究徐湛責任為時已晚,何況徐湛徐瀚兄弟倆也沒什麽真感情,倘若是徐瀚縱火殺沈明淑還好說,裴元嗣就怕是沈明淑自焚,徐瀚發現丢失的香囊之後倉皇潛逃,留着這個孽障遲早成禍患,裴元嗣必須要抓住徐瀚将其正法。

裴元嗣不跟徐湛繞圈子,面無表情道:“沈氏自焚當夜,徐瀚在何處,如今他又逃竄去了何處,徐編修這裏可有線索?”

徐湛就算監視徐瀚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叫人貼身不離的把守,故搖頭道:“下官不知,這幾日下官一直以為愚弟在家中讀書。”

“很好。”

裴元嗣連連冷笑,一刻不多耽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地道:“立即全城通緝徐瀚!”

徐湛面色驟變。

沈明淑不可能無緣無故自焚,以徐湛對徐瀚的了解,徐瀚對沈明淑用情至深,絕不可能失手錯殺了沈明淑。

可沈明淑昨夜自焚之時,徐瀚的香囊怎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沈明淑所處的莊子院中,除非兩個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依舊保持着私通的關系!

光是這一點也就罷了,裴元嗣卻能僅僅憑借一只沈明淑親手縫制的香囊就斷定此物是徐瀚遺失,迅速找上門來,而弟弟徐瀚也的确不知所蹤,難道裴元嗣和他一樣,早就發現了弟弟和沈明淑的關系,只不過沒有戳破!

那他和阿萦的關系豈非也……

這個念頭猶如平地驚雷一般在徐湛腦中炸開,一瞬間千萬條紛亂思緒劃過徐湛心頭,不過徐湛慌亂了片刻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裴元嗣可能會查到他曾經求娶過阿萦,是以在官場之中一直對他态度冷淡,但他應當不知他曾與阿萦私會以及他曾幫阿萦做過的那些事,否則以他的度量斷不會容忍到今日。

正如裴元嗣所想,徐湛對徐瀚本沒什麽兄弟感情,先前徐瀚和沈明淑狼狽為奸陷害阿萦,徐湛監視并警告徐瀚,一是為了阿萦,二是為了徐家全族,因為徐瀚即将得罪的這位可是皇親國戚權臣貴勳,他不能眼睜睜地放任徐瀚将徐家和他一同拖入萬劫不複之境。

徐瀚既然敢逃,便說明他已經不再顧忌家中的朱姨娘,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亡命之徒!

有什麽人會比亡命之徒更加可怕!

徐湛不敢耽擱,立馬走了出去繼續盤問府內的婆子小厮,希望能得到有用的線索。

事情刻不容緩,一面裴元嗣騎馬去了城外看管沈明淑失火的莊子,一面命決明和三七各自領着衛國公府兩隊人馬低調裝扮在京城內外聯合捉拿徐瀚。

與此同時裴元嗣很謹慎地命人壓下了沈明淑自焚而亡的消息,沈明淑是犯了大錯,他可以代表衛國公府、慶國公府和顧家三家私下處決沈明淑,但在沈明淑剛死的這個節骨眼上衛國公府卻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則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起來将成為攻讦他與衛國公府的一把利刃。

然而找了一天一夜,不論是城內城外徐瀚竟沒有任何蹤影。

衛國公府。

裴元嗣在進門前調整好呼吸,神色如常地掀簾進來。

裴元嗣知道阿萦膽小怕鬼又極容易自責愧疚,如果被她知曉沈明淑縱火自焚,必定會寝食難安憂心如焚,因此早先叮囑過三七決明嚴禁在府內傳揚此事。

只剩兩人的時候,阿萦讓奶娘把綏綏抱了下去,拉着他的大手放在自己圓滾滾的小腹之上,依戀地摟住他,将臉埋進他溫熱寬闊的胸膛裏。

“怎麽了?”

裴元嗣一整天的奔波疲憊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他撫着阿萦的臉蛋問,“不舒服,孩子今天鬧你了?”

阿萦搖搖頭。

靠了一會兒,她擡頭傷感地望着裴元嗣,“大爺,昨夜您不在,我做了個噩夢。”

還沒等裴元嗣細問是什麽噩夢,就聽阿萦顫聲道:“您告訴我,您和我說實話,是不是……姐姐出事了?”

裴元嗣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冷聲道:“誰告訴你的,沒有這回事,別瞎想。”

阿萦眼裏蓄着晶瑩的淚,抓着男人的衣襟哭道:“您別瞞着我了,我昨夜做的噩夢,夢裏姐姐和我告別……我一夜都沒睡好,淩晨我就從窗外看見城郊方向隐有煙霧,我讓紫蘇去打聽,果然聽說城郊西北方向失火,那地方不就是姐姐暫住的莊子?”

“大爺,您告訴我,姐姐究竟是不是出事了?”

在阿萦急切擔憂的淚眼中,裴元嗣默了片刻,承認道:“不錯,昨夜莊子失火,她沒能逃出來,葬身火海。”

阿萦心裏咯噔一下,旋即迅速墜了下去。

早晨紫蘇告訴她沈明淑葬身火海時阿萦猶不敢置信,她今日早晨的确從窗外隐約看見城外方向有煙霧,卻并未多想。

直到她派去莊子裏盯着沈明淑的眼線終于避開裴元嗣的耳目悄悄給她遞了信:沈明淑于昨夜四更時分在房中縱火自焚。

聯想到昨夜那個夢,阿萦簡直不寒而栗。

“我已經派人收殓她的骨灰送回慶國公府安葬,衛國公府不會休她,阿萦,她的死與你無關,你不要多想。”

她十指死死地攥着裴元嗣的手,手心滿是汗,杏眼也緊緊地注視着她,裴元嗣以為她是害怕,便如是開解道。

從頭到尾裴元嗣的眼中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的情緒,甚至在談到沈明淑葬身火海時他的眼神中有種異常冷酷的平靜。

阿萦不是害怕,而是心寒。

試問,男人對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可以有多絕情?

沈明淑好歹是裴元嗣明媒正娶,曾經同床共枕四年的原配發妻,對于她的慘死他竟能沒有絲毫觸動,她到底是該慶幸裴元嗣對沈明淑的無情,還是該心生兔死狐悲之意,為自己将來可能遭遇的命運感到悲哀?

阿萦唇色發白,眼神呆怔,一種窒息的感覺在她心底彌漫,仿佛心底被壓了一塊巨石般透不過氣來。

“阿萦,阿萦?”

裴元嗣叫了阿萦好多聲阿萦都沒有回應,他急壞了,将阿萦抱到屋裏的床上試探着她額頭的溫度,“萦萦,你究竟怎麽了,你說話,你別吓我。”

阿萦怔怔地看着眼前滿臉焦急之色的男人,淚水含在眼眶中打着轉,忽覺無限委屈難受。

前世,他不愛她,卻仍可以讓她懷了三個孩子。

在她死後他很快又納別人為妾,那女子心懷叵測,企圖将她的一雙兒女養廢,令她心如刀絞,每日幾乎以淚洗面。

“沒什麽,我沒事。”

阿萦靠在他的懷裏,喃喃地道:“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

“您今晚不要再走了,您抱着我睡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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