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正值臘月, 風跟下刀子似的掉在人的臉上,又到五天一場廟會, 城西萬福寺門前卻是游人如織, 門庭若市。
茶肆中,幾個閑漢大馬金刀坐在條凳上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東扯西侃,聒噪地議論着近來城郊二十裏裴家莊子失火一事。
“據說這衛國公夫人沈氏死後冤魂不散, 叫嚣什麽她死之後自有天理主持公道,替她沉冤昭雪,她死後那間化為廢墟的院子時常鬧鬼, 莊子裏都沒人敢踏足那地界兒。”
“裴家莊子那晚不是走水嗎,怎麽照你這話說沈氏像是被人害死的?”
起頭那人嗑瓜子嗑得口幹舌燥,喝了一大碗熱茶潤喉後才繼續道:“你說這衛國公夫人好端端地怎就去了鄉下的莊子養病, 衛國公府是不能養病怎麽的?指定裏面有些貓膩, 再者那火為何偏偏就把她和幾個心腹的丫鬟給燒死了,要說她這死沒蹊跷我是不信!”
“沈氏該不會是犯了什麽七出的大錯吧,我聽聞她可是嫁進衛國公府六年一無所出,或許因此失了衛國公寵愛被打發到鄉下莊子裏去也未可知。”
隔壁桌聽熱鬧的漢子聞言插嘴道:“倘若是犯七出, 那為何衛國公不休妻, 偏就把人趕到鄉下莊子裏去養勞什子病?哪個男人做夢不想升官發財死老婆,休妻就能另娶, 衛國公既不休妻又不另娶, 擺明了是被家裏的小妾給迷了心智, 那小妾挑唆得男人寵妾滅妻,兩人合起夥來把原配給弄死了呗!”
此言一出,滿座衆人俱是面面相觑, 相對無言。
靜了片刻, 有人忍不住問:“照你這麽說, 那衛國公夫人死的還真是冤枉了,卻也不見慶國公府來為她伸張冤屈那?”
漢子就笑道:“慶國公府與衛國公府皆是功勳之後,上一輩慶國公過世後慶國公府一代不如一代,衛國公府好歹還出了能征善戰的裴都督,那慶國公府敢和衛國公府叫板嗎,閨女沒了不還是得夾着尾巴灰溜溜做人,說到底門第不顯貴光鮮,衛國公府又與皇家沾親帶故,怕是就算慶國公府想聲張上面那位也得叫人給壓下來!”
一個身着青布直裰的書生忽冷笑道:“虧我還以為這衛國公保家衛國是個多麽鐵骨铮铮的漢子,原來竟是個寵妾滅妻的糊塗蟲!這衛國公府上傳兩代老太爺老國公俱是寵妾滅妻,可見這位裴大都督是得了老子和親祖父的真傳!”
不愧是文人,罵起來人來就是比沒文化的閑漢們更尖酸刻薄,臘月裏集市廟會本就比尋常時候人更多更熱鬧,但凡有這麽一兩個在茶餘飯後談起來此事都頗是一番談資。
尤其事涉的乃當朝累世簪纓的功勳大族,大都督、衛國公裴元嗣的名聲在京城可謂家喻戶曉,這樣一個極為光彩出色的人物卻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了一個小妾深陷争議泥淖,被人冠上寵妾滅妻的罵名,甚至極有可能牽扯到殺妻冤案之中,一時間在京城裏鬧的是沸沸揚揚。
沒過多久風言風語就傳揚到了宮中成嘉帝的耳中。
成嘉帝早知侄子裴元嗣近幾年寵愛小妾,反與原配發妻沈氏關系不和,沈氏為裴家婦的這幾年賢良淑德,待人接物體貼大方,家中中饋料理得更是井井有條,外頭人提起來無有不誇。
可她嫁進裴家一連六年無子無女,認真論起來實犯七出之罪,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便是裴家想休慶國公府亦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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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叔侄,成嘉帝自然偏袒裴元嗣,因此成嘉帝對這些傳言并未放在心上。孰料傳言不過短短幾日便不胫而走,且愈演愈烈。臘月十五朝會,都察院左佥都禦史陳顯通當堂上奏彈劾衛國公裴元嗣好色無度,以致寵妾滅妻、治家無方,逼死原配發妻沈氏!
此奏章簡直石破天驚,一石激起千層浪!
朝會之上,衆臣紛紛對裴元嗣投去異樣眼光,成嘉帝陡然色變,顯然也未曾預料這陳顯通如此大膽,半個月前陳顯通就曾上奏成嘉帝彈劾裴元嗣,茲事體大,孫士廷只好将奏章拿來給成嘉帝。
言官最喜風聞奏事,成嘉帝自信裴元嗣不會冤殺原配,龍心不悅,孫士廷察言觀色将奏章下壓,不予理會。
陳顯通眼見自己的奏章入泥牛入海不見蹤跡,他不死心地又接連上奏,皆了無音信,今日突然上奏當堂彈劾,可謂打了個成嘉帝個措手不及。
成嘉帝沉着臉問:“陳卿既出此言,證據又在何處?”
言官風聞奏事,意為不用證據便可彈劾,成嘉帝問陳顯通要證據明顯是為難陳顯通,讓他知難而退。
陳顯通昂首答道:“太.祖曾言,禦史糾劾百司,辨明冤枉,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無需證據。臣聽坊間傳聞衛國公寵妾滅妻,冤殺原配,若不然衛國公夫人好端端怎會在鄉下莊子葬身火海,此事斷有蹊跷,臣請陛下徹查此案,還沈氏與慶國公府一個公道!”
成嘉帝再看向裴元嗣,裴元嗣神色冷峻,薄唇緊抿,一語不發。
成嘉帝當做沒聽見陳顯通說的話,繼續撿起下一份奏章,淡聲問:“孫閣老,明年元旦的大朝會準備得如何。”
陳顯通一愣,急忙說道:“陛下,禮法有言‘夫為妻綱,妻尊妾卑’,衛國公位高權重卻寵妾滅妻以致違背倫理法度,難保日後百官不會紛紛效仿,按律當杖責一百,以儆效尤,陛下不可因私情偏……”
“孫士廷,你年老體衰,是耳聾了不成?!”
成嘉帝突然盛怒喝道。
孫士廷一震,忙出列應道:“回陛下,元旦朝會事宜禮部已大體籌劃妥當,章程是……”
朝會結束後,成嘉帝在武英殿見裴元嗣,詢問沈氏之死各種始末。
裴元嗣如何将事情告知成嘉帝暫且不提,且說阿萦自沈明淑死後依舊在府內安心養胎,閑時做些花露香丸,教綏綏念詩識字,與張氏吃茶打牌,在裴元嗣的可以安排下,外面傳的閑言碎語皆飛不進衛國公府。
直到這日晌午和綏綏午睡,屋裏燒得地龍太熱,醒來時小丫頭蹬開了被子,四仰八叉地貼到了涼快的木制床壁上。
阿萦起身揉了揉眼睛,替小丫頭把被子蓋好,旋即躺回枕上放空了會兒,身子依舊懶懶地不想動。她随手抽出枕下的一本書,半靠在床上看裴元嗣編的前朝史鑒醒神。
裴元嗣擔心她看不懂,特意重新給她整理了一版他三次批注過的版本,每晚回來還會給她講解不懂之處。
阿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聽窗外灑掃的小丫頭低聲與同伴抱怨道:“大爺昨天被朝中的禦史大夫給彈劾了,那酸儒竟說夫人是死在咱們姨娘手裏,這也忒荒謬!”
“是啊是啊,夫人分明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先前還不是她非要大爺納妾,好容易磨得大爺答應了,她又反悔去害姨娘肚子裏的孩子,咱們姨娘平日裏多溫柔和氣,待咱們又寬厚,攤上這樣的好主子那是咱們的福氣,這些酸腐沒口子叽呱大爺寵妾滅妻,怎不說夫人就善妒成性,真真好笑!”
紫蘇進屋的時候阿萦神色陰晴不定,讓桂枝把還在熟睡的綏綏抱去了梢間。
“最近外面的傳言都是一回事?”
紫蘇眼皮子一跳,将廚房新作的一碟子果餅遞到小幾上,臉上堆起笑道:“什麽傳言,姨娘是又在哪兒聽到什麽新鮮趣事了?”
“昨日早朝大爺被禦史彈劾,”阿萦看着她道:“紫蘇,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對我有所隐瞞,告訴我,究竟是不是真的?”
紫蘇笑容微滞,沉默片刻,“是,是真的。”
她将裴元嗣被陳顯通彈劾的奏章內容,以及最近京城中大街小巷的傳聞據實告訴了阿萦。
阿萦有孕五個月,正是最緊要的時候,裴元嗣不想她因為這些糟心事壞了心情,故而嚴令衆人勿要在她面前胡言亂語,就連為此對阿萦氣得咬牙切齒的趙氏到她面前也是忍着三緘其口。
沒有人比趙氏更想抱孫子了,以前阿萦沒懷孕也就罷了,就算要對付阿萦,也得等阿萦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阿萦只覺胸口一股怒氣直沖心頭,一揮手砸了小幾上的茶盞,冒着騰騰熱氣的茶水潑在地上,扶着大肚子就要從床上下來。
紫蘇唬了一跳,忙攔着她道:“姨娘,姨娘您別想不開!都是些酸腐的迂腐之言,他們定是嫉妒大爺得聖心才寫出這樣的折子去攻讦大爺。再說沈明淑當時是縱火自焚,與您無關,就算刑部和大理寺要查辦大爺也找不到證據啊!”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大爺是陛下的親侄子,就算沈明淑真死在他手裏又能怎樣,可我不一樣!”
阿萦摸着自己已經很是顯懷的大肚子,咬牙道:“這世道對男人向來寬容,男人們賢妻美妾左擁右抱被叫做風流,大爺寵妾滅妻,世人們卻會說我沈萦是紅顏禍水,是我迷惑了大爺!”
就像前朝的孫貴妃和胡皇後,世人皆同情弱者胡皇後,百年來便唾罵孫氏谄媚逢迎、狐媚惑主,對其極近诋毀!
連裴元嗣自己都認為孫貴妃是靠着美色迷惑了宣宗皇帝成功上位趕走了原配胡皇後,阿萦能指望這些剛愎迂腐的男人們狗嘴裏吐出象牙嗎?!
阿萦的目标可不僅僅是想當裴元嗣的一個寵妾這麽簡單,她要做的是裴元嗣的正妻,如果沒有一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将來就算裴元嗣不介意,她卻要一輩子忍受旁人異樣的目光,三人成虎,到時候沈明淑不是也得是死在她的手中!
“你過去,去找平兒和周文祿,讓他們兩個幫我去辦些事。”
震怒過後,阿萦冷靜下來對紫蘇道。
打從昨天左佥都禦史陳顯通彈劾裴元嗣之後彈劾他的奏章便猶如雪花一般紛紛揚揚飛到了成嘉帝的禦案上。
成嘉帝告訴裴元嗣,即使他相信沈氏是縱火自焚,但那些言官們不會信,外人也不清楚沈氏作惡多端的內情,何況裴元嗣寵愛小妾将正妻發配到鄉下莊子去,以致正妻在鄉下莊子自焚而死也是不争的事實。
沈明淑之所以選擇如此壯烈的方式自焚而死,為的就是今日。
這是她對裴元嗣的報複,她要毀了阿萦和他的名聲。
裴元嗣全都認。
事情還是往最糟糕的局面一發不可收拾地去了,當年祖父裴忌寵愛鐘氏,在鐘氏死後心灰意冷荒廢政務,禦史大夫和六科給事中群情激憤彈劾到先帝面前狀告老太爺寵妾滅妻置公主顏面無存,先帝将大長公主請入宮中。
沒人知道兖國大長公主和先帝聊了什麽,事後先帝便對此事來了個冷處理,之後彈劾一事不了了之。
可能是提前對此早有所預料,裴元嗣反而有種心中緊壓的大石終于落下來的感覺,為了阿萦為了衛國公府,當務之急他必須迅速做出決斷,掐斷流言。
短短一天的功夫裴元嗣命心腹扮成平民百姓到坊間散布了三四個流言。
這些流言為的是混淆視聽,真真假假無所謂,因此編的越離譜越好。
從宮內出來之後緊接着裴元嗣去了一趟顧家,他要公布顧三娘和薛玉柔的死因,薛家是來不及通知,他要征求顧家的同意,從前不公布是為了裴家的名聲,如今公布同樣是為了裴家的名聲。
顧氏夫婦恨毒了兩面三刀的沈明淑,當初瞻前顧後不能給女兒沉冤昭雪,事到如今怕是天意,又怎會橫加阻攔,遂請裴元嗣随意,只求給夫婦兩人可憐的女兒一個公道。
于是劉媽媽作為薛玉柔之死的證人從江州被急召回京城,與此同時被發落的萬貴、白芷作為薛顧兩人案子的證人及各類物證在今天下午一并移交到了刑部。
裴元嗣平日在朝中不結黨,但不代表他沒有至交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刑部主事韋成昀、大理寺少卿羅賢兩人一個曾是裴元嗣在府學的同窗,一個早年曾與他在軍□□事,相交甚篤,上次沈二夫人的案子就是這兩人在其中幫忙才能得到迅速了結。
“你懷疑這些流言是有人推波助瀾,從中作梗不成?”韋成昀道。
衛國公府書房中,裴元嗣翻看着手中一份份的卷宗和信箋,“還記不記得我和你提到過的泰昌二十六年的劉恒貪墨案?”
“記得,”韋成昀道:“這就是當年案件的卷宗,劉恒貪墨案是一樁鐵案,林奎賄賂上司本罪不至死,不過他牽扯入此案當中,犯的是連坐、賄賂之罪數罪并罰,否則按照律法只有林奎本人革職為民流放三千裏即可。”
“林奎曾任刑部主事、刑部侍郎,在歷經劉恒貪墨案之前還有一樁案,”裴元嗣又拿出另一份卷宗,“山西右衛指揮使張寅營私案。”
韋成昀一愣,張寅營私案,這也是一樁鐵案。
張寅營私案還要從先帝泰昌朝的二十多年前說起,先帝泰昌十五年,有百姓向其時前往山西巡按的督察禦史馬祿狀告山西右衛指揮使張寅奴役兵丁以權謀私,馬祿申案之後發現張寅确有其罪,準備将張寅檻送京城治罪。
誰料張寅竟讓兒子暗中攜帶重金前往京城賄賂了泰昌帝寵妃的兄長武定侯,武定侯遂寫信給馬祿替張寅說情,馬祿鐵面無私,不僅照舊把張寅押送到了京城,還上書彈劾武定侯貪縱不法驕橫跋扈等十數條罪狀。
武定侯不僅是寵妃的兄長,亦堪稱泰昌帝的心腹,泰昌帝不願處置武定侯,又不滿滿朝文武把持朝政脅迫他定罪,下令關押馬祿并命三法司會審以刑重新審案。
三法司中多有谄媚之徒為讨好皇帝對馬祿下手迫害,馬祿不堪刑罰屈打成招招認是他借張寅案之手以污蔑武定侯挾私報仇。
最終張寅案以巡按督察禦史馬祿被革職流放,張寅、武定侯無罪釋放告終,而蔣孝正是當年三法司中參與審理張寅案的刑部侍郎。
在案件審結之後蔣孝私下收集證據,在泰昌二十四年擢升為刑部尚書後冒着生命危險上書請求泰昌帝重新審理此案,在當時的內閣首輔張階與大學士孫士廷等人的求情下被盛怒的泰昌帝革了一年的俸祿、打了三十個板子才作罷。
兩年之後便是震驚朝野的劉恒貪墨案,林奎牽涉其中,全家連坐。
看似毫無關聯的兩個案子卻因為林奎的存在牽涉在了一起,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
“林奎乃蔣孝一手提拔,兩人生前都是為官清廉剛正不阿的好官,确實不像是會行賄私相授受的樣子,但刑部當年确實在蔣家搜出了百兩銀子,就連蔣孝和林奎都招供行賄之事屬實,肅之你又是憑什麽斷定林奎冤枉,乃是觸動了張寅案之人的利益才被誣陷至死?”
韋成昀正色問道。
在蔣孝上書重新審理張寅案後不到兩年便被誣陷而死,連他一手提拔的好友林奎亦不能幸免,韋成昀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便是蔣孝在張寅案中觸犯到了這樁案子當中之人的利益,這個人不能讓蔣孝成功翻案,為了報複蔣孝,索性将他牽扯進另一樁案子,借此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以除去禍患,而林奎極有可能是受到了無妄之災!
可早在泰昌二十一年武定侯郭寧便壽終正寝,而張寅也早在張寅案結後不久病逝,蔣孝上書是在泰昌二十四年,這個伺機報複蔣孝之人顯然不會是武定侯與張寅。
此人竟如此神通廣大,蟄伏多年,能夠買通三法司中人對蔣孝與林奎動用私刑,倘若事實真如裴元嗣所疑蔣孝、林奎無罪,那麽這背後操縱之人簡直不可小觑。
裴元嗣在朝中從不結黨,為了阿萦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暗中調查當年的劉恒案和張寅案,案子卻陷入僵局,始終找不到有用線索。
裴元嗣有強烈的預感,也許這流言背後推波助瀾之人,恰恰就是當年害死蔣孝和林奎的兇手。
既然他已經插手這兩樁案子裏,就沒想過要再置身事外。為了阿萦,也為了能替那些無辜而死的官員沉冤昭雪,終有一日裴元嗣要親自将這兇手繩之以法。
沈明淑死後喪儀一切從簡,在衛國公府的汀蘭館挑出一間院子停設靈堂,因沈明淑是橫死,便未請任何人來衛國公府吊唁,于第二日将沈明淑骨灰出殡安葬。
本以為事情可就此平息,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察院左佥都禦史于臘月十五朝會當朝彈劾裴元嗣寵妾滅妻、冤殺原配。
坊間頓時流言四起,都道衛國公夫人沈氏生前賢良淑德,為人處事無不妥帖,管事持家無不周全。
而衛國公新納的小妾小沈氏身為沈氏庶妹卻是狼子野心,恩将仇報,憑好美色谄媚逢迎衛國公,在她的挑唆下衛國公與沈氏日漸離心離德,以至于沈氏一場重病竟被衛國公趕去了鄉下莊子,最終葬身火海。
衆人皆同情含恨而死的衛國公夫人沈氏,矛頭氣勢洶洶地指向阿萦。
通惠書院,沈玦在寝舍外讀書半夜方回,一掀開被子發現被褥全都被人潑了冰水。
沈家,沈文德同樣備受非議,就連從前一些因為裴元嗣的緣故對他讨好奉承的同僚也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譏諷他賣女求榮憑借女兒平步青雲。
……
如此這般,流言持續發酵,愈演愈烈,後來竟衍生出多個版本。
有說當年衛國公裴元嗣相親時看中的其實是沈文德的女兒小沈氏,但小沈氏出身低微,且當時年紀稚幼,老慶國公偏愛嫡親的孫女沈氏,衛國公不得已只能娶了沈氏為妻。
沈氏多年不孕,故而将庶妹小沈氏接入衛國公府,意圖借腹生子,再去母留子,卻不想事跡敗露,這才被盛怒的衛國公趕去了鄉下莊子。
有說衛國公先前之所以執意不肯納妾,是因他壓根不喜女子,有斷袖之癖,喜好南風!沈氏逼迫衛國公納妾之後兩人關系破裂,沈氏心灰意冷,自請稱病去了鄉下莊子,因莊子無意走水葬身火海。
更離譜的是這一則,說當年沈氏為有孕聽信妖僧偏方,強奪他人之子将男嬰燒成灰燼吃下骨灰,男嬰慘死後詛咒沈氏如他一般不得好死,沈氏自吃下男嬰骨灰之後夜夜噩夢,行為瘋癫,衛國公無奈之下才将沈氏關進了鄉下莊子,最終沈氏果真葬身火海,應驗了當初的男嬰的詛咒。
其實無論是哪一則傳聞都有跡可循并非胡編亂造,這男嬰詛咒說更是暗含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箴言,整個故事自成章法。
再加上阿萦在府內的好名聲被一些聽不過耳義憤填膺的小厮丫鬟們傳頌出去,溫記脂粉鋪的溫大娘更是逢人就說阿萦的好話,自從阿萦接管鋪子之後聘請的制香工匠都是女子不說,每個月發的工錢也比旁的香鋪要多,而且阿萦從不會克扣和故意壓榨鋪子裏的傭工工匠,滿鋪子裏誰不誇阿萦的大方寬厚。
如果說阿萦做這些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掙面子嘩衆取寵,那麽開鋪子是在流言傳揚之前開的,阿萦有這麽大能耐能夠預料到自己将來會陷入衆說紛纭千夫所指的境地嗎?
不過兩三日,莫衷一是的流言漸漸從一邊倒的局面産生分歧,幾方各執所見。
臘月十.八.大雪,城中道路泥濘難行,下衙之後裴元嗣便坐上了馬車準備回府。
剛掀簾進了車廂,便見車廂的座靠上引人注目地放着一封以火漆封緘的信。
信既沒有擡頭也沒有落款,裴元嗣皺眉将打信開——
“成嘉十一年,禦史陳顯通置外宅寡婦董氏于馬神廟大街井兒胡同,董氏為陳顯通生一子,其子今年八歲,名陳鴻。”
馬車外,馬車還大街上艱難走着,決明正騎在馬上搓着手取暖,忽見帏簾一撩主子急命停車。
“大爺出什麽事了?”決明忙跳下馬問。
裴元嗣下車四下逡巡,入目所視除了白茫茫的大雪與來往匆匆的行人卻并無可疑人等。
“上車。”
裴元嗣冷聲道。
翌日,都察院中素與陳顯通不和的右佥都禦史崔潭上書彈劾陳顯通不修私德、蓄養外室,奏章中稱那寡婦董氏不光為陳顯通生下一子陳鴻,在外宅之中更猶如正室般被下人們成為“太太”,着實寡廉鮮恥,有辱士林之風!
本朝官員奏章寫完之後一般需交由內閣由內閣大學士票拟,票拟之後方才交由皇帝朱筆批紅,繼而轉達各部門衙門執行。而崔潭這封奏章卻并未經手內閣,而是越過內閣交給了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壽公公,由壽公公直接轉交給了成嘉帝!
成嘉帝看完奏章後勃然大怒!
好個陳顯通,自己私德不修竟還告敢衛國公黑狀,簡直無恥可恨,可恨至極!
當場召陳顯通入宮,将其按在左順門當衆廷杖三十個板子,官降兩級趕了出去。
陳顯通豎着進來橫着出去,朝中同僚與街坊鄰裏聽聞後無不在背後指指點點戳陳顯通脊梁骨,這陳顯通自己都養外宅還好意思罵人家衛國公寵妾滅妻,這不是吊死鬼賣屁股——死不要臉嘛!
韋成昀乘勝追擊,很快公布了刑部和大理寺對薛玉柔、顧三娘溺死案的審查結果,有友人登顧家門詢問顧閣老小孫女三娘死因,顧閣老親口承認孫女三娘死于昔年手帕交衛國公夫人沈氏之手,因孫女突遭橫禍,又顧及裴、沈、顧三家顏面,在顧家的妥協和要求之下,衛國公将罪犯沈氏趕去了鄉下莊子關押。
同日大清早,慶國公府。
被接進京城的劉媽媽進京坐在慶國公府門前哭訴沈明淑害死自家小姐,薛家不是世家大族,“市井粗婦”劉媽媽嚎啕大哭捶足頓胸大罵沈明淑草菅人命買.兇.殺.人,将薛玉柔之死的往來經過公諸于衆。
眼看事情鬧大,慶國公府門口的圍觀之人越來越多,慶國公夫人氣得由丫鬟攙扶着出來親自轟罵劉媽媽。
“原來你就是那毒婦的娘,能教養出一個髒心爛肺心如蛇蠍的閨女,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告訴你老東西,我這條命就是從水裏頭撿回來的,今個兒大不了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老婆子我血濺三尺,死也要死在你慶國公府的門前!”
劉媽媽絲毫不懼,一口啐痰到慶國公夫人腳底下,面對街坊鄰裏男女老少異樣唾棄的目光,慶國公夫人白眼一翻,怒急攻心暈了過去。
沈明淑怙惡不悛,她之死實所謂大快人心,而非什麽所為的衛國公寵妾滅妻,聽信小妾讒言冤殺原配。
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其實不論傳言是真也好假也好,大部分老百姓們通常聽得就是個熱鬧和樂呵,對幾種傳言稀奇又不分軒轾,茶餘飯後談資罷了,三人成虎,被流言中傷的人往往才是受到傷害最深的。
衛國公府,和門庭若市的慶國公府相比,衛國公府就遜色許多,趙氏已經氣得躺在床上兩天沒下來了。
阿萦端着飯菜親自過來勸,趙氏一通發火将阿萦趕了出去,最後還是秋娘抱着綏綏過來才解了阿萦的圍。
趙氏拒絕不了小孫女的軟聲撒嬌,勉強陪着綏綏吃了幾塊糕點,眼看祖孫兩人有說有笑,阿萦這才舒了口氣,趁兩人吃得正香時悄悄退了出去。
……
“昨天刑部公布了顧氏溺水案的結果,今早我又讓劉媽媽在慶國公府門前鬧了一場,想來流言很快就能平息了。”
錦香院,裴元嗣同阿萦說着話,阿萦邊聽邊伸手替他整理着衣襟,裴元嗣忽握住阿萦的手嘆道:“萦萦,我知道嫁我委屈你許多,其實你不必如此,這些流言蜚語不過是朝臣攻讦我的手段和借口罷了,從頭到尾與你無關,你不必感到內疚,也不必為此去和太夫人道歉……”
“您千萬別這麽說!”
阿萦手指抵住他的唇,“我從來沒有覺得委屈過,能遇見您,和您生兒育女、長相厮守是我這一輩子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微微垂了眼簾,低聲道:“我只是沒想到我會給您惹來這麽大的麻煩,如果、如果我一開始知道會是這樣,我當初肯定不會答應姐姐給您做妾……”
“又渾說什麽?”裴元嗣輕斥她道:“你不想嫁我,莫非還想嫁給曹誕那個糟老頭子?”
阿萦搖了搖頭,“其實外面那些人也沒說錯,我出身卑微,又小家子氣,若我是太夫人,我也不會喜歡這樣的我。”
裴元嗣再怨怼趙氏,趙氏那也是他的生身母親,裴元嗣可以不要她這個小妾,卻不可能不要他的老娘,疏不間親的下場便是恃寵而驕失了自己的分寸,阿萦既要做衛國公夫人,就必須把眼光放長遠,為自己和一雙兒女的将來做打算,眼前的小委屈根本不值一提。
裝可憐、告狀可以讓裴元嗣一時憐惜她,時日一長即使裴元嗣再喜歡她對着一個總是搬弄是非的她也會厭煩,沈明淑就是她的前車之鑒。
趙氏這人你要說她壞,似乎也非像沈明淑、沈二夫人那般大奸大惡之人,可你要說她好,她又總是時不時地挑撥離間、破壞她與裴元嗣之間的關系。
趙氏不喜歡阿萦,阿萦當然也不喜歡她,她永遠不會忘記趙氏曾經對她的那些中傷辱罵,說什麽真心化解趙氏對她的憎惡不喜,希望想想就很渺茫,但樣子她至少得裝出來,這樣即使別人要挑她的刺都挑不出來。
裴元嗣被阿萦一番話氣笑了,指腹輕捏她的下巴道:“你要太夫人喜歡作甚,你又不是要嫁她,日子是我們兩個關起來過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感受,你日後還說要做生意開鋪子,這樣不自信旁人笑你兩句你豈不是就又要哭鼻子?”
日子是我們兩個關起來過的?阿萦擡眼神色複雜地看着裴元嗣,轉身飛快拍開他的手道:“誰又哭鼻子了,我才沒有呢。”
“好好,你沒哭鼻子。”
裴元嗣從身後摟住阿萦,溫聲說。
裴元嗣本以為阿萦會向他抱怨,他都已經做好了要為阿萦讨回公道和開解阿萦的準備,可阿萦現在不僅沒有半分怨言,還想了不少借口為趙氏着想。
阿萦總是這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叫人心生愛憐,沈明淑當家那會兒但凡受點委屈便會迫不及待來尋他告狀,而後家中就又是一陣子的雞飛狗跳,煩得他寧可在衙門熬到天黑都不願回家。
阿萦卻從不會将這些瑣事放在心上,她能做到以德報怨,裴元嗣都自嘆沒有這樣的胸襟,他終于明白大長公主從前時常念叨的“妻好一半福”是什麽意思了。
倘若七年前他娶的人是阿萦而非沈明淑,是不是今天的一切也許都會變得不一樣?
可惜這世間沒有如果,所以裴元嗣更想要珍重他與阿萦今日來之不易的幸福,撫摸着阿萦圓滾滾的腹正色叮囑道:“生産前你都不許再去撷芳院了,綏綏去可以,她要孝敬祖母,你還大着肚子,我不能叫你們娘倆兒有個三長兩短,記住了嗎?”
“記住啦記住啦,您可真唠叨!”
阿萦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推他道:“咱們快去吃飯吧,說了半天我和娃兒都要餓壞了!”
作者有話說:
補了下前兩天不夠的字數,走了段劇情。
外祖父那個案子有些複雜,可能有小夥伴沒看懂,我解釋一下邏輯其實很簡單,就是外祖父在第一個案子張寅案中得罪了大人物,于是此人用第二個案子劉恒案将外祖父拖下了水,所以這是一件冤案,後面大爺會幫阿萦外祖父伸冤。
但是本章講到這個案子之後後面就不會大篇幅講了,知道大家不喜歡劇情,接下來就是大爺單方面談戀愛了。
ps,咱們明天有時間的姐妹們可以早些過來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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