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當裴元嗣匆忙趕到的時候, 歸仁院裏籠罩着一股極濃厚低沉的氣息。

廊下的角燈被風吹得一搖一晃“嘎吱嘎吱”響動着,好像只剩下一個包着燭火的空殼子, 随時都有可能脫力掉下來。

七八個人圍成一群在院子裏低頭掩面相互站着, 傍晚的夜色濃如潑墨,使得這些人的身影影影綽綽看不出哪個是誰,只能聽到幾聲哽咽壓抑的嗚咽哭聲。

裴元嗣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周遭的所有聲音仿佛一瞬之間都靜止消失了, 只剩下他胸口粗重、急促,絲毫沒有分寸的呼吸聲。

兩條腿像是被灌了鉛一般艱難地往前邁着,一步, 兩步,三步。

從院門到屋門,明明只有一射之地的距離他卻像是走了半輩子。

“萦姨娘難産了, 這可怎麽辦啊?”

“是啊, 萬一救不過來可怎麽辦,我聽說萦姨娘肚子裏的這個還是個男娃呢!”

“肅之,你回來了?肅之你沒事吧,你說句話啊!”

“娘好疼, 好傷心, 娘哭了,綏綏要見娘!”

不到兩歲的孩子自從會說話之後口中喊的都是娘, 阿萦私底下偷偷糾正過好幾次, 才将綏綏口中的“娘”勉強改成“姨娘”。

裴元嗣轉過頭去, 趙氏懷裏抱着綏綏在和他焦急地說着話,懷裏的綏綏卻還因為沒有辨認出眼前這個一身盔甲突然闖進家裏的男人就是爹爹,正在祖母懷裏不停地哭鬧着要進産房見娘。

“姨娘, 姨娘再加把勁兒啊, 咱們快要生出來了!”

綏綏哭腫的鳳眼就在眼前, 裴元嗣猛然反應過來,幹澀地道:“娘,阿萦她,怎麽樣?”

趙氏看着兒子蒼白不安的臉,心裏一時不知是何滋味,“嗣哥兒,我,我和你說了,你別急,阿萦她……”

她嘆了口氣,不忍地道:“難産了。”

從昨天淩晨一直生到第二天的晚上,将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阿萦身下依舊沒有完全開宮口的動靜,就在裴元嗣闖進來不久之前産婆剛剛出來宣布,阿萦胎位不正,難産。

難産。

要知道阿萦的娘林氏和芸香皆因難産而死,歷朝歷代凡孕婦難産十之八.九難存活其一二,這麽巧的事情竟然就被阿萦接連撞上三次。

裴元嗣心不斷地墜了下去,靠着門側一端的左手死死地扣着門縫的罅隙,連指甲何時斷了都未曾察覺到。

“娘不會有事。”

裴元嗣擡手,冰冷的五指剛觸摸到女兒哭紅的小臉上,綏綏卻吓得瑟縮了一下,連忙縮進祖母的懷裏。

産房內,阿萦的聲音漸漸變得哀嚎嘶啞。

“大爺您做什麽,您不能進去!”

裴元嗣猛地推開産房的門,衆人見狀慌忙出來阻攔,裴元嗣卻不顧勸阻直奔産床,張氏早已退到一側,裴元嗣單膝跪在地上,握住阿萦的冰冷的雙手貼于唇邊。

“萦萦,”薄唇微顫,他極輕地喚:“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屋內一片狼藉,産床早已被鮮血和羊水濕透,一個滿臉汗水淚水的女子氣若游絲躺地在床上,她緩緩睜開雙眼,含淚望着眼前高大憔悴的男人,接連半個月幾乎不眠不休的行軍趕路,只是為了趕在她生産之前回來見到她。

阿萦撫着他長滿青色胡茬的下巴,喃喃道:“我在做夢嗎?”

“大爺,我,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娘說,她,她想我了,想要我去,去陪陪她。”

“可是我,我舍不得孩子們,我,我不想走,我走了,他們該怎麽辦,會,會不會有人欺負他們,欺負他們怎麽辦?”

阿萦流着淚說,後面聲音卻愈發低微,幾乎聽不見。

“那些都是夢,你不許去,你也不會有事,阿萦,你清醒過來!”

裴元嗣知道阿萦這一睡可能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他急忙湊到阿萦耳邊焦急地呼喚她,阿萦眼睫卻只微微顫動。

“別過去。”

血止不住,強行生已經生不下去了,郭太醫搖搖頭按住紫蘇,示意衆人都往後退一退暫歇。他憐憫地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長嘆了口氣。

或許阿萦能不能活下來,一半看天意,另一半就要看她自己的毅力。

眼前忽有一道耀眼的光亮閃過,憑空拔地升起一座高樓,華麗的樓閣亭臺之中一個身着桃紅色妝花褙子卻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撫摸着懷中嬰兒細嫩的肌膚,那嬰兒在她懷中哭得哇哇傷心也無人來管,女子對着嬰兒指指點點,罵道:“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

嬰兒不停扭動着小身子躲開,女子又用力地掐了一把嬰兒的細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養不大,養大了也是個不争氣的纨绔子弟!”

阿萦瘋了一般地追過去,“放開我的昭哥兒,我不許你碰她,你滾開,你們都滾開!”

阿萦氣急攻心之下終于醒了過來,她哭着捶打着裴元嗣罵道:“裴肅之你混蛋,你怎麽可以在我死後另娶,你不許娶她,她要害我的孩子,你為什麽不保護他們,為什麽!”

裴元嗣緊緊抱着阿萦,“我不會娶別人,阿萦,你醒醒,你只是在做噩夢!”

阿萦想,她一定是害過太多的人,所以上天要懲罰她,要她以命償命,不許她再活下去。

她在裴元嗣耳旁哽咽道:“如果我……我要你發誓,在我死後三年,你不許另娶,你要把孩子們……送到大長公主身邊……”

“閉嘴!”裴元嗣道:“你不會有事,我不會要你有事!”

裴元嗣捧着阿萦蒼白濡濕的臉龐,“阿萦,你想想綏綏,她還不到兩歲,你舍得就這樣丢下她?”

“你可以的阿萦,你可以撐過去的,阿萦,你還記得嗎,你說過要等我們老了以後和我乘船去雲南,我們在那裏買一座兩進的小宅子,一起去看蒼山洱海,乘船泛舟江上……”

“沈萦,如果你敢就這麽睡過去,我裴肅之明天立即另娶!”

阿萦驀地睜眼抓住裴元嗣的手,紅着眼急促地喘息道:“你敢,裴肅之,你敢!”

“你敢睡我就敢娶!”

“姨娘用力,再用力啊,腳出來了,娃娃的腳出來了!”

阿萦死死咬着裴元嗣的手背,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一輪旭日東升,瑰麗的紅光刺破天際照耀在京城初春萬物勃發的大地上。

黎明破曉之際,衛國公府迎來了一個全新的生命。

“生出來了!”

産婆喜極而泣,将懷中哭聲嘹亮的小世子包進襁褓裏。

與此同時,阿萦渾身無力地癱倒在裴元嗣的懷裏,長長的睫毛上濡着一滴滴晶瑩的淚珠。

“阿萦?阿萦!”

裴元嗣大驚,連忙掐着阿萦的人中,郭太醫找到阿萦的胳膊,将針接連插在阿萦的內關、氣海、風府等穴位上。

“國公爺不必擔心,姨……”郭太醫忙完一通後抹着汗擡眼,微微訝然,旋即沒看見般低下頭嘆了口氣,遞過一條帕子去道:“萦姨娘下身的血已經止住了。”

裴元嗣來不及去拿那條帕子,迅速抓住他的手問:“您說的可是真的,阿萦沒事了?”

郭太醫感慨道:“确然,多虧了萦姨娘的毅力和您的堅持,不過萦姨娘雖已脫離了危險,卻仍不能疏忽大意,接下來的三個月她需要好好休養,不論是身體還是情志,我這就去寫幾張藥方,先給姨娘熬上。”

郭太醫熬了也快一天一宿,人上了年紀真是吃不消熬夜,郭太醫困得快要睜不開眼,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二爺生大郎、二郎,三爺裴元休生三郎昶哥兒,四爺成婚後還未得子嗣,小世子按照排行便是四郎,産婆将小四郎仔細包進襁褓裏,歡天喜地地抱到裴元嗣面前湊趣。

裴元嗣此時滿心滿眼都是眼前昏睡過去的阿萦,哪裏有心思看兒子,擺擺手不耐道:“先抱出去給太夫人和大長公主瞧瞧。”

産婆詫異地瞧了連身上盔甲都沒來記得卸的男人一眼,心裏暗暗嘀咕這衛國公倒是異類,這産婦生産過後,尤其是還生了男娃,關心媳婦比關心孩子更甚的男人十個裏面也就半個,簡直是稀罕物。

産婆抱着小世子出去,外面一陣歡喜高興自不必相提,産房內,楊嬷嬷低聲指使紫蘇等幾個小丫鬟打理産房,盡量不打擾到裴元嗣。

紫蘇将一盆熱水端到床前,裴元嗣将懷中昏睡過去的阿萦小心翼翼放回床上,轉身就從水裏拎出的帕子,再把打濕的帕子擰幹,替阿萦一點點擦着臉上的汗漬與淚痕。

紫蘇左看看,右看看,只好跪在下面等着。

過了會兒,桂枝抱着一套衣服過來,裴元嗣又道:“放下。”

桂枝估摸着以阿萦的性子大概不會喜歡在生産狼狽的時候被國公爺服侍換衣,看到身上的傷口污漬,于是憋了半天鼓起勇氣道:“大爺身上還穿着铠甲,姨娘恐會不舒服,不如還是交給奴婢們來?”

裴元嗣停了下來,看看自己身上這一身沉重的铠甲。這才想起來他進城之後都沒回宮述職就直接回來了衛國公府。

街坊鄰居們聽到衛國公府的哭喊聲猜測是阿萦生産,在街上唠嗑猜測衛國公愛妾這次生的是男是女,裴元嗣也是領着大軍半路走到一半被好事者告知阿萦生産,從昨天淩晨生到翌日天黑都沒生出來,裴元嗣聞言一句交代都沒有掉頭便直奔家裏。

裴元嗣只好從産房裏退了出來,趙氏本來正和衆人圍着四郎高興得見牙不見眼,扭頭看見兒子從屋裏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曬得黝黑的面龐十分憔悴疲憊,笑容頓時凝固了。

裴元嗣從小跟她就不親厚,七八歲的時候每日起早貪黑讀書習武、生活作息就幾乎全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再沒麻煩過她,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趙氏還從沒見過兒子這般憔悴邋遢的模樣。

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糙不說,眼底的黑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有人給他捶了兩拳鍋底灰,下巴上的胡子茬像是幾個月沒刮過,頭發亂糟糟地像雞窩,趙氏心疼得眼裏含淚問:“兒啊,這才三個月你怎的就憔悴成這樣,莫非是那遼王老賊給你氣受了?”

“你吃過飯了沒?快快去屋裏換身衣服,娘這就讓人給你去端飯吃!”

“不必了,”裴元嗣說道:“我現在要回宮述職,晚些時候再回來。”

“好吧,四郎你看過了沒?你快看看這孩子多像你,真真是跟你剛出生的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趙氏笑着将小四郎抱到裴元嗣面前,其實四郎還這麽小根本看不出來像誰,衆人說生得像裴元嗣不過是奉承話罷了,趙氏卻越看越覺得四郎像裴元嗣的小時候。

裴元嗣伸出手微微撥開襁褓,小家夥唇紅齒白皮膚嬌嫩,正閉着眼睛嘬着自己的小手嘬得正香,渾然不知适才為了生他娘親遭了多大的難,險些九死一生。

裴元嗣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複雜,抿了抿唇,問:“綏綏呢?”

說着四下尋找,比起淘氣的兒子他更思念活潑可愛的女兒。

綏綏正躲在舅舅的身後不肯出來,爹爹一走就走了小半年,回來還長了一下巴的胡子,綏綏陌生地打量着離他越來越近的男人,有些害怕地想繼續往後藏,裴元嗣卻笑着将小丫頭一把從地上撈進懷裏,“你這丫頭,一年總有幾回不認識爹爹,嗯,還認不出爹爹來?”

年幼的綏綏尚聽不懂爹爹話中的辛酸,哼唧着小嘴巴這就要哭,裴元嗣伸手又捏了捏女兒的鼻子,綏綏被爹爹粗糙的大手蹭得難受,又嗅到爹爹身上的臭味和血腥氣,頓時哭聲就更大了。

裴元嗣:“……”

裴元嗣無奈地将綏綏放到了地上,綏綏“咻”的跑回舅舅身後,抱住舅舅的大腿,只探出一顆小腦袋怯怯地瞅着裴元嗣,那模樣像極了阿萦剛入府怕他的時候,裴元嗣心裏柔柔一動,不僅不怨女兒,反而目光愈發溫柔。

“姐姐怎麽樣,她脫離危險了嗎?”沈玦緊張地問。

“嗯,”裴元嗣像對綏綏一樣慈愛地摸了摸沈玦的頭,“我現在要去宮裏,你照顧好綏綏。”

說罷從他眼前走了過去。

沈玦呆了一瞬,旋即掏出帕子來嫌棄地擦了擦自己的頭發。

……

裴元嗣今年三十,正值而立之年,比起家裏其他的幾個兄弟姐妹年紀輕輕就有幾個孩子在屁股後頭追着,三十歲才有了兒子,着實不易。

不過再和那些家中一連串兒子、女兒的人家相較,他這三十歲就兒女雙全也很是叫人羨慕了。

成嘉帝早在宮裏就聽戚貴妃說衛國公的愛妾難産,生了一天一夜肚子裏的孩子都沒生下來,怕是兇多吉少,太子妃還特意打發宮中禦醫拿上靈丹妙藥前去救治,十分擔心,此時再見大侄子一副憔悴消瘦的可憐模樣,哪裏還會計較他的渎職之罪,留他說了一個時辰軍情戰況便打發他回去了。

過後,成嘉帝召首輔孫士廷與次輔商缙入宮,拟旨将押解至京城的遼逆庶人及其後代子孫皆圈禁在宗人府至死,從犯黃振戰死,故黃氏三族連坐淩遲處死,其餘九個衛所首領全家皆斬首示衆,女人及三歲以下孩童流放三千裏。

論功行賞,該賞的譬如裴元嗣和馮維等大賞,該罰自然也得罰,至于因為莽撞而致使江陵之戰險些遇挫的武定侯郭允則小懲大誡,成嘉帝訓斥過後責令郭允在家中反思自省,另罰俸半年等等,自然,這些尚是後話。

……

裴元嗣從宮裏出來就騎馬去了蒜市口的鄭家糕點鋪給阿萦買了十斤栗子糕,店老板早就認識裴元嗣了,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國公爺啊,您确定是十,十斤,不是四斤?”

“就是十斤。”

裴元嗣發現自己騎着馬沒地方放栗子糕,這麽一大包栗子糕放在馬上容易颠碎,決明也苦惱地四處找地方放,店老板笑着解圍道:“國公爺,您為朝廷打了個大勝仗,護衛了咱們百姓周全,府裏又添小公子,這是雙喜臨門,這十斤栗子糕小民不能收您的錢,保管給您妥妥當當地送到衛國公府上!”

裴元嗣含笑道:“保家衛國原是我分內之事,沒什麽應該不應該,錢就不必找了。”從懷裏掏出一只錢袋子直接扔到了店老板懷裏。

店老板受寵若驚,他還沒見過這麽多錢,也從沒見衛國公笑過!

“包好了,別讓它涼了。”

最後裴元嗣叮囑道。

兩匹駿馬從眼前策過,店老板托着手裏的錢袋子感嘆:“衛國公是為國為民的好官,真是好官那!”

……

裴元嗣下馬便往歸仁院大步而去。

一路行來丫鬟小厮們都眉開眼笑地恭喜裴元嗣,裴元嗣走到門口,心裏不知為何竟有幾分忐忑。丫鬟将簾子替他打起來,裴元嗣深吸口氣,傾身走進去。

阿萦還在沉沉睡着,郭太醫實在太累回了家,守在此處的是成嘉帝從宮裏打發來的崔太醫,裴元嗣看過阿萦之後與崔太醫去了書房。

“府裏在她産前一直謹遵郭太醫的醫囑仔細養護,為何還會難産?”裴元嗣問。

“萦姨娘胎位不正,加之精神緊張,這才導致難産,不過萦姨娘很幸運,幸好這不是萦姨娘頭胎,否則只怕母子都兇多吉少……國公爺,老夫這行醫問藥數十年,在宮裏接生過的妃嫔少說也有半百,難産能活下的婦人幾乎是十之一二,萦姨娘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崔太醫感嘆一回,又對裴元嗣說了阿萦目前的情況,“萦姨娘産後這半年的時間一定要注意休息,切勿勞累傷心傷身,盡量心情開闊些,多吃些有營養的補物。且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可能幾年之內不适合再有孕。”

裴元嗣也不想阿萦再生了,問道:“敢問崔太醫可有不傷及女子身體的避孕法子?”

崔太醫笑着撚了撚胡子,“這……有是有,不過……”

“太醫可是有什麽顧慮?”

顧慮倒是沒有,就是極少會有男子主動喝藥避孕,其實男子飲的避孕藥與女子飲的避孕藥功效差不多,但大多男子都不愛煎服這些麻煩的湯藥,是以這藥的方子一直存在太醫院的箱子裏壓箱底呢。

送走了崔太醫裴元嗣隔着梢間的窗不舍地看了會兒在窩在舅舅懷裏睡的正香女兒,而後去到錦香院,在錦香院裏沐浴更衣,這才回到歸仁院。

适才忙裏忙外地還不覺得什麽,這會兒子清閑下來反倒頭疼欲裂,他真是累得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裴元嗣随手合衣上了床,将阿萦往懷裏一攏,沾着枕頭就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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