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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睦宗院的木棉尚未開敗, 趙宜春在院中設宴, 在座的有他兩個兒子, 族中的友人、子弟, 也有兩名門客。
趙由晟和弟弟由磬受邀請, 參與飲宴,兩人與莊鲲、莊蝶同席。宴席上歌舞助興,觥籌交錯,賓客談論的多是輕松有趣之事,只有一位族中子弟提及敵兵壓邊境,又将有大戰發生,他的話很快為其他的話語聲淹沒。
他們身為宗子不可妄議國事,何況還是戰事, 再則往年敵兵時常進犯,從不曾危及到南方, 總之國事朝廷裏自有人做主。
宴席結束, 賓客大多散去,只剩少數人在院亭上觀魚,由磬和莊蝶喂魚,趙由晟被莊鲲給喚到一旁去, 莊鲲神神秘秘問他最近可曾收到族父從京城寄來的信。
趙侍郎回京後, 與趙由晟有書信往來,他們一老一少交情深厚,被視作忘年之交。
翠柳拂面, 趙由晟立在亭下,淡定與莊鲲道:“前日收到族父來信,與端河寫的一致,都稱敵兵十萬,直逼龍鱗城,朝中君臣震動,不少大臣主張議和。”
端河在暮春前往京城,說是游學,也是為今年的科舉做準備,他人在京城,消息靈通,所以常寫信告知友人京城裏的事。
莊鲲罵道:“一群軟蛋!還未開戰就想議和!”
要是他能率兵奔赴戰場,他一定将敵兵殺得片甲不留,哪似這群怕死的書生,一聽敵軍來犯便兩股顫顫。就算要議和也得打幾場硬戰,談判時才有底氣。
趙由晟平靜道:“太學生正在聯名請戰呢,議和不了。”
“依我看,就該叫奸相領兵去守龍鱗城,不是他排擠賢能,提拔的盡是草包,北兵豈敢進犯!”莊鲲還是很關心時事的,提起奸相馬仁義更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莊鲲兄,事關國家存亡,不可賭氣。”趙由晟的言語神色凝重。上一世便是由馬丞相領兵進駐龍鱗城,奈何他對軍事一竅不通,一通瞎指揮,直接導致龍鱗城淪陷。
莊鲲冷靜下來,卻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死死盯着趙由晟,他壓低聲音:“由晟,你那個不吉祥夢裏有我嗎?”
關于趙由晟做了個不吉利的惡夢,原本只有趙侍郎知道,後來趙由晟又告訴兩人,一個是莊鲲,一個是端河。在外人看來,他這個夢實在無比詭異,而且現今敵國還出大軍攻打邊塞,直逼龍鱗城,也許夢應驗了呢。
“并無。”趙由晟不打算對老友說實話。
上一世,被騙到官船廠的宗子都手無寸鐵,唯獨他和莊鲲搶走士兵的武器進行反抗,正是因為他們攔阻士兵,才給了莊蝶和端河跳窗逃命的機會,雖然最終還是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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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鲲似乎噓了一口氣,他拍趙由晟的肩,念叨:“由晟老弟,不是我說你,沒事別瞎做夢,怪吓人。”
趙由晟也拍了下老友的肩,道聲:“只是個夢,莫當真。”
希望這會是一個只有自己經歷過的噩夢,兩年後,還活着的老友們,能用這個不靈驗的夢來取笑他危言聳聽。
黃昏,趙由晟将由磬喚走,兄弟倆跟莊鲲兄弟辭行,他們出宅院,從木棉樹下走過,木棉花開得紅豔。由磬踢走地上一朵木棉花,問:“兄長,木棉花是不是也像昙花那樣,可以食用?”
“聽聞粵人食用木棉花,但需晾幹後煮食,否則吃了要腹瀉。”
在老弟眼裏兄長簡直無所不知,遞給老哥一個你好厲害的眼神,由磬去攀樹枝,摘下三朵木棉花捧兜裏,說要帶回家給廚娘料理。
幾天後,朝廷增兵龍鱗城的消息傳至泉地,統帥大軍的不是馬丞相,而是起用一位曾鎮守過龍鱗城的老将軍。聽聞老将軍與馬丞相素來有怨,原先不肯出征,稱自己年老不堪用,後來不知誰給皇帝獻策,皇帝命令馬丞相親自去請。
又聽聞馬丞相因為帝命,苦苦哀請老将軍出山,恨不得跪地求饒,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竹篩上,已經晾幹的木棉花,被一雙秀氣的手撕成數片,清水洗滌,入鍋煲湯。當木棉花豬骨湯搬上餐桌,蓋子一掀,香氣撲鼻,都贊廚娘手藝甚好。
鮮紅的木棉花在趙由晟的意識裏,猶如殺戮過後的血跡,自此那血腥的意象,化作了他家碗中的美食。
夏日,南溪的銀杏蔥翠,一棵棵點綴在村落裏,遠離村落的山林,卻往往有煙火袅袅騰升,那是陶坊的柴煙。
寧縣多山嶺森林,最不缺的是陶土和樹木,陶坊沿溪流山嶺而建,有大有小,小的無數,如星點,建于山腳,唯有龍窯無依山勢而建,傾瀉直下,猶如卧龍,氣勢恢宏。
俞恩泰家有條龍窯,他家也是寧縣有名的富商,找到俞家并不難,路邊随便問一人,都能指路。
趙由晟不急于問路,他坐在供路人歇腳的亭上與一位路過的腳夫交談,仆人在亭下煮茶,耳邊蟬聲一片。
哪怕是個身份卑微貧困的腳夫,趙由晟仍是善待他,并讓仆人倒碗茶予他消暑。腳夫喝下茶水,拭去額上的汗水,跟趙由晟道了聲謝,挑起重擔離去。
趙由晟看腳夫步履蹒跚離去,低頭端茶,尚未飲用,就見一位富家子領着倆仆人匆匆趕來,他瞧見亭上喝茶的趙由晟,激動喚他:“趙兄!還真是你!”
趙由晟笑着招呼他落座,讓仆人也給他倒碗茶來,俞兄哪有心思喝茶,忙拉拽友人,将他往家裏請。
兩人邊走邊談,趙由晟問他人怎麽不在溪花書院,而在南溪老家。俞兄說那是因為同鄉有一位京官,跟随軍旅出征,不幸落敵軍手中,慘遭殺害。死訊傳回家鄉,一家子哭聲半月不絕,人人都說要是不去當官也不會喪命。
“我爹怕現今戰事連連,做官容易丢命,派人去溪花書院将我喊回家,說是不讀書了,在家好好做生意。”
俞兄笑容滿面,他一直都對考取功名沒有興趣,覺得寒窗苦讀純粹自虐。
“不正合俞兄心意。”趙由晟清楚,俞兄和他一樣,不拘于俗見,不受約束。
不得不說俞父挺有遠見,有時候商人比朝臣更能洞察時局的變化。
“光顧着說我的事,趙兄在信中寫購得一艘船要舶商,不會是唬我吧?”俞兄前天接到趙由晟的信,信中說他有艘海船,需要采購外銷陶瓷器。當時俞兄讀完信後非常吃驚,因為從事海貿絕非易事,趙由晟也才十八歲,又非海商出身,這樣的生意他怎麽可能做得來。
“自當是真。”趙由晟言語确切。
俞兄啧啧稱奇,問他的船打算走哪條航道,趙由晟說打算販貨賓童龍。俞兄說他家龍窯每年來訂貨的海商衆多,但很少聽說有海商到賓童龍做生意。
趙由晟笑語:“賓童龍熱銷梅灣陶坊燒制的器物,諸如褐釉罐、葡萄盤之類,去賓童龍做生意的海商,大多在梅灣訂貨。”
“趙兄這不是舍近求遠嘛?”俞兄聽說過梅灣,那裏出産的外銷陶瓷比寧縣的還有名,而且緊挨着泉州港,燒制好的陶瓷器走水路運往海港,當日就能裝上海船,十分便利。
“并非,罐壺碗盤是日用器物,已有不少海商在傾售,我不必和人搶生意。”趙由晟有他的看法,他不會去賣熱銷貨,他的小船還沒能力跟劉家競争。
“說來也是。”俞兄摸摸下巴,他家是商人,生意經他懂的,他問:“不知趙兄想要什麽樣的貨物?”
兩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山腳,趙由晟仰頭一看,望見樹林裏袅袅騰升的黑煙,那是燒窯的煙火,他手向上一指,道:“先去看看。”
趙由晟不急于訂貨,這趟只是過來瞧瞧,待範投黎回來,會由他親自采購。範投黎是賓童龍人,當地富家需要什麽樣的器物,他自當清楚。
俞兄帶着友人在自家陶坊轉悠,見趙由晟對制陶作坊的興趣濃烈,他将老工匠喚來,讓工匠給友人講述制陶的工藝,并介紹幾款熱銷的器物,及銷售的都是哪些番國。
趙由晟和工匠愉悅攀談,他谙熟海外番國,對制陶也了解頗多,說得頭頭是道,在旁聽的俞兄很是吃驚。和趙由晟同窗一年,俞兄就已覺得他不是尋常人,今日所見,更是加深了他這個想法。
在陶坊,俞兄稱趙由晟是他的同窗,沒暴露他身份,工匠們看他們交情甚好,且趙由晟懂得生意,真得都以為趙由晟也是商家子。
午後,趙由晟前往俞家,俞兄如實告知俞父這人是他在書院結識的宗子,俞父熱情地可怕,想喊一大堆人,熱熱鬧鬧舉辦酒宴,被俞兄拼命制止。
俞兄為人灑脫豪氣,不拘小節,卻有個土豪,愛排場的老爹,實屬無奈。
從家裏的一大幫親戚手中逃脫,俞兄帶着差點被圍觀的趙由晟,前往他家清幽的避暑小居,夜裏兩人就在那兒飲酒,閑聊。
如以前在溪花書院那般,俞兄酒喝多了話也多,趙由晟聽他絮叨,講他雖然不想參加科舉,但很想去京城見世面;講他從小到大一直受老爹管制,反正家業有兄長繼承,他哪日把行囊收拾,就躲到趙由晟的船上去,海外廣大,游歷萬裏,豈不美哉。
“好是好,我的船而今還小,你上船可得睡通鋪。”趙由晟難得有诙諧的時候,他心情着實不錯。
俞兄醉酒,摟趙由晟的臂膀,說他:“老趙,怎能這般不仗義!睡通鋪要被虱子跳蚤咬,我還聽說船工都有龍陽之癖癖……”
他醉倒躺地,沒多久就聽到他的打呼聲,酒品還是跟以前一樣。
趙由晟獨自飲酒,欣賞月下的庭院,蟲鳴聲聲,茉莉花傳來陣陣芬芳,一棵年輕細長的銀杏樹,藏身在庭院的角落裏,投下長長的影子。
“龍陽之癖……”趙由晟回味這個詞,心裏很靜,如月色般安瀾。
此時不知道在泉城的小郁睡了嗎?
身處南溪,又如何不想他。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年後的俞兄:所以趙兄是有龍陽之癖才從事舶商的吧。
趙由晟:你知道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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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