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看戲

酉時一刻, 放班鼓準時響起。

上了年紀的老閣老們處理完手頭事務,便美滋滋放班回家了。

但對于軍務剛議到一半的兵部衆人來講, 這鼓聲幾乎和放屁差不多,對他們并無什麽意義。此刻,他們幾乎每個人手裏都抱着厚厚一摞軍務, 等待長案後年輕侯爺的裁決。

沒辦法,最近南疆動蕩,幾乎日日都有最新軍情呈送到內閣,以至于很多日常軍務都被積壓了下來。今日南疆只來了一封軍報, 且是當地刺史報平安的,并無急事,官員們好不容易得以喘口氣, 便想趁着這機會把最近積壓的日常軍務解決一批。

一個官員拿出奏本,剛抑揚頓挫念了一小段,卻見衛昭修長手指輕輕點了下案面,挑眉掃視衆人一圈,道:“可有比這更重要的軍務?”

官員們面面相觑,一時不解衛昭這話何意。給巡防營撥軍饷的事, 還不算重要軍務嗎?

“不說話, 那就是沒有了。”

在衆人愕然眼神中,衛昭施施然站了起來,道:“今日議事便到此結束吧。”

衛昭負手走了兩步,發現衆人并未動,于是回身, 挑眉:“怎的?諸位還有其他事要與本侯商議?”

衆人立刻整齊劃一搖頭。

直到那道銀白身影消失在殿門外,一衆兵部官員方長長松了口氣。一人忍不住狐疑道:“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兩日定北侯似乎有些不一樣。”

另一兵部官員立刻附和:“沒錯。以往侯爺與我等議事,哪次不是秉燭夜談,有時結束早了,還要在內閣看會兒書再回去,可這兩日,侯爺都是一到放班時間便準時起身。侯爺素來勤勉政務,從未如此過啊。”

“可不是嘛,還讓人挺不習慣,莫非侯爺新近納了什麽小嬌娘藏在府裏?”

“胡說,這位侯爺可是出了名的清冷寡欲,嚴于律己,豈會被美色所惑,否則也不會這個年紀還不成婚,通房小妾亦一個沒有。依我看,說不準侯爺早早回府,是為了陪衛老夫人用膳呢。”

衛昭自幼被衛老夫人撫養長大,對祖母的感情自然不一般,現在衛老夫人年紀大了,衛昭既已回京,想多陪陪老祖母也在情理之中,衆人很快信服了這個說話。

……

而準時放班的衛侯爺并未急着回府去陪衛老夫人用飯,而是先去了太醫院,向章太醫讨了一瓶固元的藥丸,又轉道去了城北一家價錢不菲的成衣鋪,花費重金購置了兩套輕薄透氣的蠶絲寝袍。

衛老夫人送來的那幾套寝袍雖好,可在衛昭看來,這種貼身衣物,一定要他自己買的才更合心意。況他選的款式,都是時下最新穎最流行的,做工與裁剪都極精妙,光是肖想一下那少年穿上去的模樣,衛昭便禁不住嘴角一彎。

“一共是三百八十兩,貴客是現銀還是票子?”

老板觀衛昭衣着矜貴,器宇軒昂,出手又如此闊綽,猜測他身份必定非富即貴,那态度堪稱一百個恭敬,只差把腰彎折到地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衛昭随身自然不會帶那麽多現銀,便吩咐周深取銀票過來。周深頗肝疼的從懷中掏出四張價值各百兩的票子,結賬的空隙,忍不住在心裏哀嘆,自打小太子住進了侯府,侯爺可真是越來越揮土如金了。他們侯府辛辛苦苦攢下的這點家當,哪裏夠禍禍的。

“讓人盡快洗淨烘幹。”

回府後,衛昭就把裝着兩套寝袍的包袱丢給周深。

周深心領神會,見素來冷峻的侯爺眉溫柔,唇邊還漾着一絲笑,不由也跟着高興起來,樂呵呵的安排去了。

“太子殿下呢?”夏季日長,天色還是亮堂的,衛昭左右尋不到穆允蹤影,便問守在廊下的一名親衛。親衛忙回禀:“殿下用完午膳就去涼閣午睡了,至今未醒。”

涼閣就建在水榭上,背陰而造,四周垂挂着遮陽的绡紗,風拂動時,滿湖的荷香混着水汽飄入閣內,清清涼涼的沁在肌膚上,十分清爽解暑。這還是衛老侯爺當年為體質畏熱的衛夫人建造的,每年從入伏到出伏這段時間,夫妻二人都要搬到此處居住。後來老侯爺夫婦亡故,衛昭又常駐北疆,至于衛老夫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夜裏最怕受涼,這處涼閣就荒廢了下來。

衛昭回京後幾乎腳不沾地的在內閣與禦書房之間行走,往往深夜回府,天不亮又要進宮,有時累得很了,就直接在書房睡下,因而對起居之事并不怎麽上心。也就今早起身時,不經意瞧見身邊少年額上汗津津的,頸窩裏也全是熱汗,才陡然意識到伏日将近,他那處院子是有些悶熱了,于是便命周深帶人将涼閣收拾出來。周深效率倒高,沒想到那小家夥竟已睡了進去。

衛昭于是信步沿着抄手游廊朝水榭方向走去,進了涼閣,掀開琥珀色鲛紗一看,果見穆允只穿着件輕薄的素色錦袍,烏發以錦帶松松束着,正側卧在閣內臨湖的一張矮榻上,睡得正香甜。大約是為了遮光,少年面上還覆着片蒲扇大的青碧荷葉,俨然一只貪睡的小懶貓。

按親衛所講,這小家夥從午膳後便睡了,一直睡到這個時辰還渾然不醒,恐怕昨夜是真累壞了。衛昭心頭一軟一癢,忍不住傾身,隔着荷葉在少年眉間落下一印。

荷香混着少年人獨有的清爽氣息鑽入鼻尖,宛如一股在地底埋藏了多年的陳釀,将心中燥熱與這一日的疲憊一掃而空。

他動作其實很輕,也不打算這時候叫醒穆允。只是做了那麽多年的殺手,穆允睡覺時素來淺眠,警惕性極高,當下立刻醒了。

“師父今日怎回來這麽早?”

夏日天長,穆允将荷葉從面上拿開,迷迷糊糊的坐起來,揉眼望着窗外還亮着的天色,十分意外的問。

“唔,沒什麽緊要的事,自然就回來了。”衛昭坐在榻邊,把玩着少年腰間一縷帛帶,慢悠悠道。

穆允一聽便知便宜師父是顧着他才撇下那堆磨人的軍務早早回來了,心裏美滋滋的,嘴上卻抱怨:“我睡了整整一日,再被師父這麽養下去,就真變成豬了。”

衛昭有意逗他,道:“變成豬才好,胖乎乎軟乎乎的,師父更喜歡。而且,白日睡飽了,晚上才有精力做其他事,不是麽?”

“……”

少年畢竟臉皮薄,雖知便宜師父又在逗自己,但依舊不自在的重重咳了聲。見少年玉白雙頰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湧起了紅潮,衛昭心中像被數只貓爪子同時撓了下似的,又癢又麻。

穆允察覺到衛昭眼底流露出的危險意圖,腦中一個激靈,推開人就要起身,卻忘了那根帛帶還被衛昭纏在指上,帛帶系的并非死結,衛昭握住的又恰好是較活的那端,穆允突然一扯,那帛帶便順着這股力松開成了一整條。

少年身上紗袍也随之層層疊疊散開。

穆允始察覺不對,睜大眼睛呆了片刻,就要從衛昭手裏把帛帶搶回來,然衛昭有意戲弄他,藏着不給,反而順勢把手滑到了少年腰側,低笑:“怎的,殿下這是在自薦枕席嗎?”

穆允被他弄得又羞又惱,雙頰幾乎紅透,要起身,腰側卻一麻,頓時又跌回到床上,憤然瞪衛昭一眼,掙紮道:“待會兒不是要陪老夫人用膳……”

“無妨,膳還沒做好呢。”

似早料到少年會如此問,衛昭悠悠答道。

穆允:!!

穆允自覺是躲不過去了,索性閉上眼,直挺挺一趟,任他施為,然而等了許久,都沒有預料中的親吻或其他親昵動作落下,穆允狐疑而小心翼翼的睜開一點眼皮,就見便宜師父竟然抱臂立在床邊望着他笑,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被戲弄了。

眼瞧着小家夥就要炸毛,衛昭不敢再煽風點火,忙将人抱在懷裏好生哄了一番,并親自替少年将帛帶重新系好,才一道往衛老夫人院中去。

……

用完飯時辰尚早,穆允以為衛昭又要拉着他做壞事,于是便處處警惕着,不料衛昭卻道:“今日天香樓有夜戲,我們去聽戲如何?”

穆允在府中悶了一天,自然無比歡喜。最重要的是,去聽戲就不用做壞事了。雖說他不抵觸,可如果日日如此,他可真成禍國殃民的狐貍精了。

衛昭只當沒看出少年的小心思,只笑着吩咐周深準備車馬。穆允見周深帶着一群小厮進進出出,手裏竟還搬着寝具等物,不由奇道:“為何要帶這麽多東西,聽完戲不回來了麽?”

周深恰好路過聽見,笑着解釋道:“殿下難道不知,天香樓的夜戲都是一唱一整夜,都是名伶,千金難買一票,凡入場的,不聽完一整場所有戲文哪裏舍得離開。”

穆允不由瞄了眼身旁的高大人影,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左右他白天在府裏補足了覺,撐一夜是沒問題的,但衛昭已經忙了一整日的公務,昨夜還那般……幾乎徹夜未睡,能撐得住麽。

衛昭蛔蟲一樣笑道:“放心,那裏有休息的地方,比臣這侯府都舒服百倍。”

穆允有些無法想象,什麽樣的地方能比這聖筆禦敕的侯府還舒坦,又問:“那我是不是可以把老夫人送來的那些小零嘴都一塊帶過去?”

畢竟聽一夜戲也挺枯燥的,他既不認識那些名伶,也不懂欣賞戲文,只是單純享受和便宜師父在一起的時光而已。

衛昭失笑,道:“自然可以。”

兩人到時,大堂裏果然已經爆滿,一眼望去,坐上人衣着無不鮮亮華麗,非勳即貴,臺上有個作老生裝扮的人在逗樂子熱場,戲未正式開演,真正的主角還未登場。

衛昭訂的是二樓視野最佳的一間雅室,堂倌知他身份必然貴重,且是財富權勢俱高的那種,否則也不可能訂到那間黃金寶室,因而一路上都畢恭畢敬,滿眼笑意。

與一樓大堂的喧鬧相比,二樓雅室要安靜許多,大約是因為雅室中坐的都是有頭有面的大人物的緣故。戲未開演前,大部分雅室都是閉着門的,那門不知何等名貴木材打制,隔音效果極好,只要不是太大的動靜,幾乎都能隔絕在內。偶爾幾個開着門的,門上也挂着雅致考究的湘妃竹簾,并不能看清雅室內人的面貌。

每間雅室都配有專門的堂倌伺候,衛昭與穆允進去後,堂倌便殷勤的伺候兩人更衣落座,并體貼的準備茶水點心等物。見貴客是兩名風姿翩翩的公子,一個秀如美玉,一個高大英俊,堂倌于是詢問:“可需小的安排兩個花奴過來,為貴客添酒添茶?”

衛昭說不用,便打發那堂倌到外面伺候了。

這座天香樓位置極妙,門對大道,背靠長湖,站在窗前往下望,恰好能将一湖碧波飽覽入目。因是夜裏,湖面上飄起一艘艘畫舫,有落魄書生醉飲狂歌,歌到一半嘔了滿地,亦有打扮的鮮妍靓麗的女郎立在船頭招攬客人。湖邊還有人在放花燈,對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許願。沿河地帶則是一長條十分熱鬧的集市,漫眼望去,推推擠擠全是人頭。

穆允鮮少出出府,也鮮少逛集市,上次去廟會買兔子也是走馬觀花似的看,其實并未将那些畫面印入腦子裏,然而這次不同,這次是和他最信賴最親密的人,他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趴在窗沿上,只覺看什麽都新鮮有趣。

衛昭見穆允一直盯着一個做糖稀的小攤看,且目不轉睛的盯着那老者的每一個動作,雙眸晶亮宛如寶石,目光一軟,不由笑着問:“想吃嗎?”

少年只是下意識一點頭,不料衛昭在旁低聲道:“好,師父給你買去。”

“等……”

穆允愕然睜大眼,還未反應過來,眼前黑影一閃,衛昭竟就這樣從窗戶飛掠了下去。

這可是二樓啊。雖知便宜師父的武功肯定沒問題,穆允還是吓了一跳。

糖稀攤上排隊的人不算很多,不多時,衛昭就回來了,穆允定睛一看,衛昭手裏竟握着整整一大半,什麽豬八戒孫悟空全有,還有各種可愛的生肖小動物。

穆允小聲道:“師父,我哪裏吃得了這麽多?”

這是完全把他當做小豬養啊。

衛侯爺卻很灑脫的道:“無妨,師父不知道你喜歡哪個花樣,便每樣都買了些,吃不完就吃不完,帶回去慢慢吃便是。”

穆允少年心性,何況哪裏有人不喜歡有人疼着自己寵着自己呢,于是便撿了一個兔子形狀的糖稀,坐在案邊舔了起來。

衛昭看他吃,滿眼寵溺,只覺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一縷縷糖絲甜化了。不由感慨,這樣的日子可真好。

穆允吃的滿手糖絲,怕沾到衣袍上,正要喚堂倌送些清水進來淨手,忽神色古怪的失聲。因他聽到隔壁雅室突傳來一點微妙的動靜,起初還只是若隐若無,繼而驟然急促起來,并夾雜其他異樣聲響。

若擱在以前,穆允不懂那些事,可能還不會多難為情,然經歷過昨夜之事,少年對這些事已了如指掌,不由跟着面皮一陣發燙。心中奇怪,這分明是看戲的地方,怎會有人在這裏做這種事。而且,這雅室隔音效果這般好,隔壁兩人得荒唐到何種地步才能鬧出這麽大動靜。而且那聲線,分明獨屬于男子。

少年有些別扭擡頭,結果猝不及防就撞上了衛昭視線,而後者,則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目中含着幾點他熟悉的戲谑之色。

穆允心裏咯噔一下,心想,便宜師父該不會受到啓發,也要……可這是在外面,旁邊兩間雅室都有人啊。

穆允也顧不得淨手了,下意識就要往後退去,然剛一動,便被扣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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