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分別

這一去至少小半年時間, 衛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穆允體內的青蟒餘毒。若無自己在身邊,等下次那勞什子蛇紋再冒出來,這小東西該如何惶恐無助呀。

可解藥還剩八粒, 昨夜剛用過第二粒,出發前最多只能再用一粒。剩下的七粒,小家夥自己是絕對無法消化的……

因為這事, 衛侯爺愁的半夜未睡,只覺比南疆的戰事還令他感到棘手。

分離在即,穆允索性搬到了定北侯府住着, 少年睡眠本就淺, 夜裏一番厮磨後窩在衛昭懷裏睡着,見那人翻來覆去的沒個停,忍不住睜開眼皮嘟囔:“師父, 你怎麽還不睡?”

“攪着你睡了?”

衛昭摸了摸鼻子,略歉意的道。

少年輕輕發出一聲鼻音,似是不高興的哼了聲,腦袋又往他胸前拱了拱,顯然還睡得有些迷瞪。

衛昭撥開他頰上一縷烏發,望着少年宛靜睡顏, 忽生出千般留戀萬般不舍。他已經習慣了護着這麽個小東西, 真是不忍心将他一個人留在帝京。

越想越睡不着, 諸般思緒像是長了手腳一般,拎着大刀在腦中混戰不休,且每一道刀光劍影都刮擦過神經, 産生嗡鳴心悸效應,衛昭索性披衣坐起,輕手輕腳的下床,推門出去,拎壺酒到廊下坐着了。

火辣辣一口酒下肚,倒是澆掉不少煩緒。衛昭不由在心裏嘲了下自己,行軍打仗于他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飯,這次他是怎麽了,竟跟個深閨怨婦似的瞻前顧後,這也不舍,那也不舍。小家夥身上的毒雖未清,可并威脅不到性命,待他回來慢慢解就是了,他愁個什麽勁兒。

正想着,只聞吱呀一聲輕響,房門再度打開,少年打着哈欠擎着燭臺從裏面走了出來,光腳站在地上,頗幽怨望着他。

“咳。”

衛昭一口酒險些沒嗆在喉嚨裏,失笑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少年過來。

穆允不情不願的挨過去,把燭臺放在對面欄杆上,撇嘴:“大半夜的,師父在外面喂蚊子麽?”

燭臺上照了燈罩,蚊蟲立刻被黑夜裏乍然出現的這抹光亮吸引了過去,成群結隊的往玻璃罩上亂撞,好不熱鬧。

“唔,你這是特意出來幫師父趕蚊子了?”

衛昭把人拉到跟前,抱坐在腿上,沒心沒肺的笑了聲。

少年便懶洋洋的靠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擡頭望着濃黑夜色問:“師父,南疆是什麽樣子的?那裏的天空也和帝京一樣麽?”

“一樣,也不一樣。那裏的天空,要比帝京城更黑更空曠一些,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站在野外,經常能看到鷹或枭穿過層雲,淌着月光飛過。”

“那裏的百姓,都居住在木制的吊腳樓裏,底下養牲口,上面住人。那裏沒有城郭宮殿和青石大道,百姓以寨為單位,依水而居,民風淳樸……在那裏,物資比金錢更重要,百姓們會經常拿着自己做的小物件或是自家男人在山裏獵到的野味去集市上換取糧食和日用品。也因為,強壯而有力量的年輕男子在寨中格外受歡迎,被稱為勇士……”

“唔,像你這樣白白胖胖的,到了那裏恐怕是要餓死的。”

說着說着,衛侯的嘴又開始不着急,忍不住想逗逗懷裏的小家夥。

穆允果然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要從他懷裏掙出來,衛昭不許,拿捏着少年腰肢,威脅道:“再敢亂動,別怪師父将你就地正法了。”

換作以往,小家夥早就如炸毛的小貓一樣惡狠狠瞪過來了,衛昭甚至連哄人的後招都想好了。然而出乎意料,少年卻沒有。

夜色與燭火交織下,少年兩眸如盛了幽水星光,兩臂軟綿綿攀住他脖頸,安靜而專注的望他片刻,忽仰頭,直起上身,略生澀的将唇貼到了他一側面上。

密密麻麻無形的電流,立刻在兩人之間彌漫開。

衛昭心頭狂喜,還未來得及反應,少年已如做錯事的兔子般,只蜻蜓點水似的點了一下,便慌忙錯開身子,縮回了自己的兔子洞裏。

“我……”

“你不許笑話我!”

“哼!”

少年面皮紅漲,惡狠狠警告道,幾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衛昭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許笑!”

“你還笑!”

穆允手腳并用,掙着要下去,結果剛一動,腰窩就是一麻。緊接着身子一輕,人已被一雙鐵掌打橫抱了起來。

“看來今日溫泉效果不錯,殿下又想要了呀。”

那人咬着他耳朵,濕熱氣息一縷縷拂過耳畔,語調低低沉沉的,帶着絲戲谑的笑意。

“我哪有……”

穆允耳根發燙,猝然睜大眼睛,震驚于此人的無恥。昨夜這人像發了瘋一樣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骨頭還酸着呢,可不想再來一次。

這副模樣,惹得衛昭心頭又是一陣酥癢,心道,教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有了些長進,等他從南疆回來,恐怕又要從頭來教。

眼瞧這人又要使壞,穆允忙開口:“等等,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師父說呢!”

“唔,明日再說。”

很敷衍。

少年氣得要掙脫:“不行,必須現在說。”

“唔,那說吧。”

更加敷衍了。

穆允洩氣,抵住他亂動的手,道:“這次出征,師父能不能帶一個人?”

“嗯。”衛昭已大步邁入了屋裏,把人往床上一丢,一邊解腰封一邊慵慵懶懶的道:“誰呀?”

穆允牙疼的盯着他動作,道:“敬王世子,穆肇。”

衛昭倒意外,轉念一想,敬王世子如今處境艱難,小家夥此舉,想是為他博一條出路,便打趣道:“哦,他呀,是有些困難,不過——主要還是看殿下今晚的表現。”

穆允:“…………”

哼!

他就知道這人沒一句正經話。

……

次日,穆允進宮,正式接管兵部、戶部事宜。因為大軍明日就要開拔,糧草物資兵器都必須趕在明日天亮前到位,兵部與戶部全部亂成了一鍋粥。

衛昭要忙着排兵點将,了解前線最新戰報,自然顧不上這些事,于是這副擔子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穆允身上。

當了這麽多年的鹹魚太子,縱使穆允篤信自己智商沒有問題,也願意努力去幹,但一下子接住這樣一個大攤子,且每一件大的決策後面都涉及到無數瑣碎事宜,穆允也有些招架不住。這亦是少年第一次意識到,衛昭日日起早貪黑不知疲倦的紮根在內閣,面對滿案堆積如山的公務仍能游刃有餘、條理清晰的作出每一個于國于民最有利的決策,是何等的偉大與不易。他離師父的距離,的确還有好遠,他需要更努力一些,才有資格和師父并肩而立,而不是一味的躲在他的羽翼下。

但雄心與信念是一回事,時間緊迫又是另一回事。所幸昌平帝知道自己的太子是個什麽斤兩,早朝之後便親自坐鎮內閣,并把有資歷的閣老全聚到了一起,集衆人之智,給自己的太子補課兼出謀劃策。

皇帝陛下既護了犢子,又提高了辦事效率,兵部與戶部兩鍋粥總算冷卻了下來,只偶爾咕嘟嘟冒幾個小氣泡。

太子殿下處理幾個小氣泡還是很得心應手的,昏天暗地的忙到傍晚,錢糧物資兵器總算全部到位。穆允又拟了發給各州府調糧支援前線的手函,呈給昌平帝過目。這頭事一結束,又腳不沾地的跑到京郊大營去交接糧草押運之事。

出乎穆允意料,這次衛昭安排先三軍而行、押運糧草的人選竟然是穆肇。他原本是想給穆肇争取一個副将或先鋒官位置的。

衛昭卻直接将押運糧草如此重大的任務直接交給了這位堂兄。穆允心中自然驚喜。

穆肇已換上甲胄,正帶手下巡視運糧車馬,見穆允過來,便擺手示意衆人:“你們先退下。”

“大熱的天,你穿這麽厚作甚。”

穆肇大步上前,先皺眉對穆允身上那件領口極高的金絲緋袍表達了不滿。他在心裏已把眼前少年當作自己家的小拖油瓶對待,因而也不客氣,把劍往腰上一挂,伸手就要為穆允整理衣領。

“別——”

穆允要避開,可惜這位敬王世子天生神力,只随手一扯,原本扣得結結實實的扣子便崩落了好幾顆,嚴絲合縫的雲錦衣領也随之敞開了。

其下遮掩的痕跡自然也毫無預兆的暴露在昏暗的日光下。

穆肇:“…………”

穆允:“…………”

“這、這是怎麽回事!”

穆肇面色青白交加,又尴尬又氣惱,還要再細看,被穆允躲開。

少年匆匆掩住衣領,不肯示弱道:“就、就是那麽回事呀。”

穆肇仍舊現在巨大的震驚中無法自拔。

“你——”

他面色古怪至極,良久,才用力一振袖,憋出一句:“你怎如此不自愛!”

見少年一臉懊喪,不吭聲,穆肇又想自己語氣會不會太重了,吓着了這小拖油瓶,于是放緩語調,長眉仍緊皺着問:“那個人是誰?”

但問完,穆肇自己已然明白了答案。

這小拖油瓶雖然身份尴尬,好歹是個太子,敢肆意冒犯他的人,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除了幾個年紀老邁,應無那方面癖好的,就剩下一個——

定北侯衛昭!

“你——你怎麽這般傻!”

思及此,穆肇愈發恨鐵不成鋼。

“就算是為了給我博一前程,你也沒必要去向他獻身啊!”

穆允:…………啊??

……

“你所言當真?”

一刻後,大帳內,穆肇仍舊不敢相信的盯着長案對面的少年。

穆允再度乖乖點頭:“是真的。說起來,還是我主動在先的……”

“好了好了。”

穆肇實在沒耳朵聽下去。

少年握着他手,放軟聲調請求:“所以哥,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穆肇一巴掌拍開他,沒好氣道:“就算是你情我願,也、也得有個節制,這樣子成何體統。幸好今日是我,若換做別人,可要鬧出大笑話了。”

穆肇心累兼糟心。

“對了,這次的事,還要謝謝殿下成全。”

穆允眼睛一眯,笑得像個小狐貍:“你我之間,就不要這麽客氣了。正好,我也有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哥呢。”

穆肇不怎麽想搭理他的道:“什麽任務?”

“寫信啊。”

“師父要坐鎮三軍,肯定沒時間給我寫太多信的,哥一定要多給我寫信,讓我知道你們的情況啊。不然我會擔心的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嗯。”

帳外號角聲響起,是出發的信號了。穆肇此時始感覺到一絲分別的氣氛,等歲末再回來,父王應已問斬了,整個敬王府,便只靠他一個人支撐了。

“好。”

他略帶苦澀的笑了笑,禁不住擡起手頭,摸了摸對面少年的發頂,答應了下來。

押運糧草的隊伍連夜出發後,次日天未亮,城門樓下雲旗招展,大軍也在衛昭的帶領下拜別皇帝,一路除了南城門,往南疆奔襲而去。

穆允立在城門樓上,一直等煙塵散盡,南征的隊伍連尾巴也不見了,方在高吉利陪同下戀戀不舍的步下石階。

時節已至小暑,階庭長綠,蟋蟀相催,夏日最悶熱的時候真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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