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尾聲

開戰之後, 戶部和兵部反而不如備戰那段日子忙碌,只需根本前線需求按時補給就行,何況很多時候遠水解不了近火, 涉及到除特殊兵器外的普通物資,一般情況都是由穆允以內閣的名義往地方州府發手函,就近支援前線。

昌平帝在內閣坐鎮了十來日, 待大軍平安抵達南疆,前後方一應事務都良性運轉起來,就放心大膽的把所有事都交給穆允來裁決。

穆允的表現也果然不負昌平帝期望, 甚至是令他感到驚喜, 這個從小就沒接受過什麽系統培養的少年太子,只跟着他及衆位閣老學習了小半月時間,對六部諸事尤其是兵部、戶部事務已了如指掌, 應對起來也堪稱得心應手。只偶爾遇到實在難以裁決的難題時,才會到承清殿或禦書房向昌平帝請教。

更難得的是,昌平帝隐隐在自己的太子身上看到了連他自己都沒有的那份銳氣和魄力。短短幾日,那個慣喜歡對他擺臭臉的少年好像突然就長大了。

“到底是衛昭教出來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私下裏,昌平帝忍不住同自己的貼身大總管感嘆。再想想自己親手帶出來的那幾個不成器的, 昌平帝時常懷疑, 莫非真是自己的教育方法出了問題?

要不身體裏都流着他的血, 怎麽出落的成品就完全不一樣呢。

王福來不好回答這種送命題,本着千變萬變馬屁不變的真理,特別真誠的道:“依奴才看, 衛侯教的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陛下這段時日坐鎮內閣,親自耳提面命,殿下才能學得這麽快。當然,小殿下這股子聰明勁,也真是像極了陛下年輕的時候。”

皇帝陛下果然吃馬屁吃得身心舒暢,在默認了這個事實後,十分細心的吩咐:“你去趟禦膳房,告訴他們,以後但凡是承清殿有的消暑飲品,都要送一份到內閣。天氣這麽熱,太子身子骨弱,可別再折騰出病了。”

……

穆允其實并不像昌平帝看起來那樣好,但也不至于虛弱到病倒。

他日日起早貪黑,強逼着自己迅速吃透并拿下自開戰以來那鋪天蓋地山一般倒來的公務,最大的動力就是想盡一切可能,努力助衛昭打一場漂亮的勝仗。

即使如今他處理起各種事務已十分熟練,他從心底裏還是不喜這些無聊而枯燥的東西。他想師父了。白日可以靠永遠忙不忘的公務來麻木神經,一入夜,孤衾獨眠時,思念便如破籠的野獸,洩閘的洪水,鋪天蓋地向他湧來,将他吞沒,有時甚至壓得他喘不過氣。

在開戰最初那段時日,穆肇還常常有信寄來,可随着戰事越來越膠着,穆肇的信也斷絕了。穆朝正式宣戰之後,南诏把舉國兵力都壓在了南境上,向天下昭告其野心,以苗寨為首的南疆諸寨又人心不穩搖擺不定,這場仗打得并不輕松。

他唯一的慰藉,就是每隔十日從前線傳回的戰報。

如果戰報準備抵達,他能把那短短一頁紙翻來覆去的看一整天,尤其當看到“大捷”“斬敵多少”的字樣時,他雙眸灼亮,指尖顫抖,內心也跟着歡呼尖叫,好像那些首級他親自提刀斬下的一樣。若戰報贻誤,無法如期抵達,他便開始整夜整夜的做噩夢,有時是夢到衛昭孤軍奮戰、渾身染血的畫面,有時是夢到衛昭誤入敵軍陷阱,笑着朝他揮手作別的場景。

他無數次尖叫着從夢中驚醒,額上、面上、身上全是冷汗,眼角甚至有殘餘淚痕。他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十分沒有安全感的人,只因這些年破罐子破摔慣了,才漸漸不那麽患得患失了。但自從衛昭離開,他這個弱點又開始蠢蠢欲動,并顯露出猙獰的爪牙來。

他有時絕望的想,南疆距帝京千裏之遙,一封戰報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到,這也意味着,如果衛昭真的出了什麽意外,他也要十日後才能知道。那時候,師父的屍骨恐怕都要寒了吧。他要怎麽辦才好。他不敢想象。

每思及此,少年心裏就仿佛有無數只利爪在瘋狂的抓撓,他恨不得丢下這一切,插翅飛到南疆去。什麽責任什麽義務他統統都不要了,他只要和便宜師父好好的呆在一起,就算他真遇到了危險,他也可以第一時間看到,與他同生,或者與他共死。

但等白日裏到內閣處理事務時,他又能奇跡般的恢複如常,把理智從堆積成海的負面情緒裏扒拉出來,放回原位。

他是太子,是他的大後方,任何人都可以亂,唯獨他不可以。

高吉利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兒的,因為他的乖乖小殿下又開始徹夜不眠的趴在書閣裏看星星,連最冰甜的鮮榨西瓜汁都不能提起他的興致。

要知道,自打小殿下和定北侯相認了之後,這種情況已經很少出現了。高吉利又心疼又無奈,偏又沒轍勸,只能默默站在院子裏陪着。

一日夜裏,穆允依舊趴在窗沿上望着濃黑的夜空發呆,忽有什麽東西從屋檐上掉了下來,恰好砸在少年鼻尖。少年撿起一看,竟是片發黃的葉子。

原來不知不覺,秋天已經到了。

……

次日,穆允難得清閑,得以騰出手去處理羽林軍積壓的事務。忙完夜色已深,吳公子便邀請穆允和季淮到府中飲酒。

季淮自然爽快接下邀請,穆允本來興致寥寥,但想到回府後自己一個人也是胡思亂想,便也點頭答應了下來。

三人在吳府花廳喝到半夜,話題不可避免的就扯到了南疆戰事上。季淮有些上頭,遺憾的捶案長嘆:“可惜羽林軍這邊脫不開身,否則我真想跟着定北侯到南疆戰場上長長見識!”

這真是不偏不倚的戳中了穆允的心窩子。

少年灌了口酒,淡淡道:“上戰場有什麽好?也不怕家裏人擔心。”

“嘿嘿,殿下這話就不對了。古來先有國後有家,馳騁沙場保家衛國是男兒應盡的責任,怎能簡單的以利弊衡之?再說了,末将的母親和弟妹可是日日都盼着末将當上大将軍呢!”

“至于內人麽?末将想好了,在末将上戰場之前,是決計不會成親的!末将現在也終于明白定北侯為何到了這個年紀還孤身一人,絲毫沒有娶妻的念頭了。身為戰神,妻兒對他而言就是負擔啊,倒不如一個人潇潇灑灑,無牽無挂……”

季副統領喝大了嘴上沒把門,就沒注意到對面太子殿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幸而吳公子及時接過話茬,道:“屬下倒覺得,定北侯對姻緣之事的态度與上不上戰場無關。即使定北侯日後真娶了夫人,定北侯夫人也完全不必為侯爺的安危操心。”

穆允立刻緊盯着他問:“為何?”

吳公子微微一笑:“因為定北侯不是一般的将軍,而是我穆朝的将神,古往今來,能有幾個大将軍能稱之為神呢。定北侯的赫赫功勳不只是靠武力,更是靠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雄謀大略。無論多麽強悍的敵人,一旦遇到定北侯,都會是他們的不幸與噩夢。”

雖然吳公子的評價裏難免夾帶了自己對偶像的崇拜之情,但穆允就是聽得精神抖擻通身舒暢,連積壓在胸口多時的煩悶之情都一掃而光。

“這一杯,祝定北侯和諸位将士都能大敗敵人,凱旋而歸!”

少年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由美滋滋想,吳公子這樣的人才,實在很适合給他當宰相啊。特別能體察君心的那種!

大約吳公子的話真的起到了定心丸的作用,當夜,穆允破天荒的沒有做噩夢,甚至還隐約做了個便宜師父身披喜服腳踏祥雲來迎娶他的荒誕美夢。

……

入冬之後,穆允就開始畫九九消寒圖。

南疆接連大捷,大軍有可能提前班師回朝,衛昭這個三軍主帥大約終于有機會喘氣了,戰報裏漸漸開始夾帶私貨,有時是手書,有時是酸溜溜的信,有時是寨中百姓親手做的小玩意兒。穆允一封封一件件收集好,壓在枕下,翻來覆去的不知看了多少遍。

少年一筆一畫勾勒着每一天的消寒圖案,心如熱鍋上的螞蟻,日日都在盼着年關趕緊到來。好不容易盼到了臘月中,南方毫無預兆的降了場大雪,大雪封山,道路阻絕,大軍堪堪被擋在了蜀中關外。

這下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回來了。

穆允想起臨行時便宜師父向他作出的承諾,只覺無限氣悶。本以為今年過年會和以往不一樣呢,沒想到又是空歡喜一場。

從除夕開始,宮中大小宴會便不斷,并有各類祭祀活動,穆允身為太子,日日都要頂着厚重的禮服去配合禮官進行那些繁瑣流程。

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上元節,帝京城也迎來了今冬的第三場大雪。

晚宴結束時,天地一片潔白,整個皇城從宮道到殿宇樓閣皆銀裝素裹,被大雪覆蓋,宮人們根本來不及清掃幹淨道路,鵝毛般的雪片便再度積壓下來。

各府來接人的馬車早早就停在了宮門外,有攜家眷一起參宴的官員便一家人熱熱鬧鬧的一道上了馬車,也獨自來赴宴的,但那內眷早已坐在車裏等的望眼欲穿了,隔一小會兒便要從車窗裏伸出脖子張望一番。吳夫人也親自帶着管家來接丈夫和兒子了,就連季淮,剛出宮門,也立刻有弟妹飛奔着迎了上來。

穆允不大願意夾在他們中間獨行,便索性坐在欄杆上又喝了壺酒,才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雪往宮門外行去。

高吉利瞧出小殿下心情不好,默默為少年裹上披風,也不敢多說話,心中卻跟着着急,這定北侯怎麽還不回來呢。

兩人快走到宮門口時,高吉利看到小殿下突然停住了腳,不往前走了。

“殿下?”

高吉利訝異,以為穆允是落了東西或有其他事吩咐,但順着少年目光一望,高吉利也驚得張大嘴。

數丈之外的雪地上,竟然靜靜伫立着一道英俊挺拔的銀白身影,年輕的男子負袖而立,巍峨如玉山,肩上落滿雪花,整個人都沐浴在幽冷的雪光中,透着幾分不真實。

“怎的?見了師父連話都不會說了?”

“來,叫聲師父聽聽。”

良久,男子唇角微微一勾,鳳目中暈開幾點慣有的戲谑笑意。

少年星眸輕輕一顫,羽睫上雪花簌簌飄落,立刻丢下手裏酒壺,飛快奔了過去。

上元夜,帝京城燈火徹夜不歇。連綿燈火融着無邊雪光,将兩人身影交疊在一起,映得好長,好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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