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周漸梅開刀
第二天一早,李涵珍便帶着兩個徒弟上門來。
開刀所在的屋子大清早便又被用陳醋熏蒸了幾遍,為了保險,方青梅昨晚還專門着人用高粱釀潑洗一遍。前幾日親自反複蒸煮過幾遍的白衣已經備好,當日還需再用陳醋熏蒸。周寒認真沐浴之後,李涵珍的一位小徒弟又用烈酒幫他反複擦淨了左腿。李涵珍所用的刀剪和針線,當日也許用開水蒸煮過才能用。
方青梅本以為這天上午會很難熬,誰知道這麽忙忙碌碌,反而眨眼就過去,等一切忙完,周寒在屋子裏中間的躺椅上躺好,正是午時正的時辰。
李涵珍瞅瞅天上日頭,與徒弟一起用烈酒淨了手,又由徒弟服侍着穿上滿是醋味的白衣,看看周寒:
“今日天氣晴好,又無一絲風,周公子,可見是老天保佑。”
周寒拱拱手:
“有勞先生了。這就開始吧。”
方青梅也穿着煮過的衣裳站在旁邊,緊張的情緒忽然襲上心頭。她接過李涵珍徒兒端過來的麻沸湯遞給周寒,一邊小聲道:
“周漸梅,昨晚我在後院的小佛堂裏,跪在菩薩面前求了很久,讓他保佑你一切平安。連我一向不拜佛的人也為你求了,他老人家肯定保佑你的,你放心吧。”
周寒微微一笑,端起碗,仰頭喝下那一碗麻沸湯,然後靜靜靠回到躺椅上。
不出片刻,那雙丹鳳眼裏,一向清明的眼神開始渙散。
李涵珍擡擡手,拿起旁邊白布上的剪刀:
“方小姐,你先出去吧。”
方青梅看看周漸梅,點點頭,懇切說道:
“李先生,一切拜托您了。”
說完轉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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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周寒忽然擡起手臂,左手緊緊拽住她的手。方青梅吃了一驚,想把手拽出來卻沒成功,看看李涵珍,用左手推推周寒手臂:
“周漸梅,你松手啊。”
周寒目光轉向她,左手仍僅僅握着方青梅右手,本來漸漸渙散的目光,此時卻明亮的出奇:
“……方青梅?”
方青梅手心被他攥的微微出汗,當着李涵珍的面,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聲道:
“是我。你松開手啊,我要出去了。”
周寒的手略微一松。
方青梅趕忙要抽手,卻聽周寒目光又渙散下去,卻仍盯着她,口中模模糊糊說道:
“……他們不明白我……我不在意……可是我希望你……你能明白我的心……”
“……”
方青梅愣了一愣。
周寒的手卻在此時松開,向着躺椅扶手垂了下去。李涵珍在旁催促:
“方小姐,麻沸湯起效了,我得下刀了。”
方青梅趕忙應一聲,匆匆走出門去,心卻忽然開始“砰砰”跳着,不能自已的緊張起來。
她站在屋子外頭,耳邊聽着房中刀剪相撞的聲音,和李涵珍輕聲吩咐徒弟的聲音,和周寒剛才那模糊的嘟囔。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
周漸梅想要她明白他的心,是想要她明白,他此刻所忍耐的痛苦、所作出的犧牲,都是為了曾經的抱負,曾經的信念嗎?直到開刀的這一刻,他仍想要她理解,他要忍受這些,并非是不可理喻嗎?
方青梅又想起周寒那天晚上冷笑着說出的話:你能夠為了陳鳳章将來能夠一展抱負,甘願嫁人為他鋪路,卻偏偏不能理解,我也有自己的志向抱負嗎?
所以,他方才的話應該是想要她明白,他也是為了自己的志向抱負……吧?
正緊張的惴惴不能安穩,小海從旁邊過來,站到方青梅身邊:
“少夫人,忙了這好幾天了,你去後院歇歇吧。”
等在門口的其他人不多,不過周小海何管家,還有幾個伺候的丫頭。一向關心周寒的周管家因為太過擔心,實在不敢守在這裏,所以反而不在。
方青梅回頭看看,連微笑也有些勉強:
“我還是在這裏等吧。”
小海抿抿嘴,又低聲道:
“少爺今日一早囑咐我了,說李先生開刀的時候,讓我一定請你去後院先歇着。少爺讓我告訴您一句話,您在這也幫不上忙,去吃了晌午飯睡一覺,回來再看的時候,他也就好了。”
方青梅聽了笑笑:
“這個周漸梅,還說要讓我明白他,他卻不了解我。小海,我吃不下飯。這會兒我哪也不會的,就在這等着。”
小海不好再勸,只好點點頭,到書房給方青梅擡了把椅子,才又閃到一旁。
時間似煎熬,方青梅等的漸漸心裏有些慌。
那次她去看李涵珍開刀為那個少年接斷了的臂骨,總共也不過兩三刻鐘功夫,如今她從屋子裏出來,卻已經快小半個時辰。她越想越有些坐不住,起身在房門前來回踱着步,又過約莫半柱香時辰,李涵珍的徒弟裏那個年紀大些的一身是血,匆匆從屋裏跑出來,看看站在外頭的方青梅、周小海、何管家等人:
“這裏哪位能進來幫個忙?”
頓了頓又焦急道:
“我師弟年紀太小,有些撐不住暈過去了,還得有個人來幫着師傅!手腳利落些的!”
小海接着就站出來:
“我去吧!”
卻被方青梅攔住,神色毫無轉圜餘地:
“我來。”
那位大徒弟先是皺皺眉,随即點頭:
“也好。您畢竟是見識過一次的了。只是周公子流血有些多,您千萬穩住,不要怕。”
說完指揮着小海進去,将那位臉色慘白半暈的小徒弟架出去,然後指點方青梅到一旁的銅盆裏淨手:
“方小姐,先用烈酒淨手吧。”
方青梅一進屋便看到周寒左腿大腿處兩三寸的刀口,一片血肉模糊裏,铮铮可見皮肉下頭的白骨,頓時先白了臉。她強穩住心神,穿好蒸煮過的白衣又淨過手,走回躺椅邊時才發現,周寒竟然是醒着的!
他雙手扣着躺椅扶手,面色蒼白眉頭緊扣,額頭青筋暴起,口中咬着一塊濕布,白布上隐隐洇出血痕。可是看到方青梅蒼白震驚的臉色,卻輕輕點頭,口中含糊道:
“……不要怕。”
方青梅眼中的淚瞬間湧了出來。她将淚水迅速在手臂上一蹭,強做鎮定,忍住哽咽問李涵珍:
“李先生,我做什麽?”
李涵珍白布罩住口鼻,頭也不擡道:
“用那邊幹淨的白布,把腿上的血跡擦淨。”
半個時辰多過去,李涵珍終于将周寒大腿上的刀口縫住,囑咐徒弟用烈酒擦過傷口周圍,又用軟布包好,然後松一口氣:
“好了。”
周寒此時已經半昏過去,卻被強行喚醒:
“周公子,這時候不能睡過去。”
周寒勉強睜開眼,看看方青梅,方青梅身上白衣早被血跡染透,眼中淚被強逼回去,聲音卻哽咽的厲害:
“周漸梅……做好了。”
周寒此時已經沒有動的力氣,對着方青梅費力的眨眨眼。周小海、何管家等人這時候進來,由李涵珍指揮着将周寒連帶躺椅直接擡回書房。方青梅看着幾人小心翼翼擡着周寒往外走,兩腿一軟差點摔到地上,幸而旁邊趕過來的長壽将她一把扶住: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力氣用盡了。”方青梅靠着長壽勉強站住,擡擡嘴角,“長壽,扶我出去坐坐。”
等周寒醒過來之後,已經快到黃昏。
左腿仍是錐心的疼,疼到讓他恨不能再昏睡過去。書房裏餘晖和暖,他身上覆着薄薄的被子,旁邊桌上擱着兩個湯碗,還趴着再打瞌睡的方青梅。
這場景似曾相識。
周寒不由的想起當日他在揚州被父親痛打一頓之後,在周家揚州的別院裏醒來的時候,眼前依稀也是這樣一副場景。
那時他醒來,看到方青梅坐在房中窗下,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如今他卻清晰的明白,她就在這房中離他不遠的地方守着他,挂念着他,不管這挂念是出自何種心情,何種情形,終歸她是在他的身邊。
想到這裏,周寒忍不住擡擡嘴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用喑啞的聲音輕輕喚道:
“……方青梅。”
方青梅一個激靈擡起頭,看到周寒頓時滿面驚喜:
“你醒了?覺得怎麽樣?”
“疼的厲害。”周寒擡擡嘴角,“我有些口渴……你幫我倒杯水吧。”
方青梅趕忙提壺倒水,端着茶碗,小心翼翼遞到周寒嘴邊。
周寒卻先擡眼看她,丹鳳眼和長眉微微一揚,唇角一擡又扯出一抹輕笑,然後才又低下頭,就着方青梅手中喝了幾口水。
“你覺得身上熱冷不冷?”方青梅喂完水放下茶碗,又小心翼翼坐回周寒身邊,“李先生說,若你不發熱,過了今晚便會一日好起一日了。”
“不覺得冷。”周寒說完,輕輕閉眼,“就是身上乏得很,一點力氣也沒有。”
“流了那麽多血,肯定會虛弱,”方青梅輕聲道,“別着急,慢慢将養一陣子就好了。”
說完她終歸是不放心,遲疑一下,還是用手背輕觸周寒額頭,然後輕輕籲出一口氣:
“确實沒有發熱。這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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