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謝初語在鏡月閣中待了整整一天,她靜靜坐在朝顏的身旁,輕握着對方的手,神情專注的看着那人,仿佛下一刻他便會悠悠轉醒過來。
但是沒有,他無聲無息的安睡着,落在謝初語掌心的手沒有絲毫溫度,怎麽暖也無法暖回來。
謝初語還記得自己初見朝顏時的情形,記得那個人面上含着淺淺地笑意,坐在床邊看她的模樣。三個月的時間短暫卻又漫長,這段相處顯得如此匆匆,然而卻又足夠讓謝初語将一生都過完。
從前二十年的生活,竟不及這短短的三個月。
這一天的時間裏,謝初語垂眸看着朝顏,低聲細數三個月來兩人之間的一點一滴,将每一個回憶都牢牢地記在心底,不願有絲毫遺漏。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只有回憶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言。
如姬雁所說,第二天便是朝顏下葬的日子,謝初語能夠陪在朝顏的身旁一整天,卻無法見得他被掩埋在黃土之下,至此再無相見之時。
所以在天亮之前,謝初語附身輕輕吻了朝顏冰涼的唇,然後依依不舍的站起身來。
溫熱的淚滴落在了朝顏臉頰上,謝初語輕輕擡手拭去眼淚,聲音沙啞而壓抑,卻無比溫柔:“我要走了。”
“我要去一些地方,等将來……”謝初語語聲一頓,微微哽咽,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做了太久的牧棠,一朝恢複原本的面目,卻不知自己應當何去何從。
但她總要離開,但她總要繼續走下去,順着這條朝顏為她劈開的路,一往無前的走下去。
“将來,我會回來看你的。”或許很快,或許很晚。
謝初語将最後一眼的目光自朝顏身上收回,終于轉身離開了這個她原本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
離開時,身後晨光已現,鏡月閣滿身素白,皆被籠罩于朝陽之下,無有生機,只見蒼白。
。
離開鏡月閣之後,謝初語一路往東,朝着斬月峰的方向而去。
這條路三個多月之前她走過一次,如今再走,卻是大不一樣。三個月前她與朝顏一道,經歷了許多事情,也看過了從前她未曾去發現的風景,而如今她孑然一身,縱使路上風景再美,也無心再看。
經過臨城,到了城外的山林,謝初語見到了與朝顏一道離開時,兩人曾經休憩過的那棵樹。
曾經點燃過篝火的痕跡還留在林間的空地裏,被落葉掩蓋了許多,卻依舊清晰可見。謝初語看了片刻,縱身到了樹上,自懷中掏出短笛,緩緩吹奏起來。
笛聲悠遠回蕩,在漸漸沉下來的夜色中點染起星火,謝初語想起當時他們在這裏,朝顏想要她教他吹奏笛曲,她卻未曾答應。
其實她沒有告訴朝顏,那笛音她是随着牧棠學的。牧棠幼時經常一人坐在亭中吹奏,她聽多了便也會了那調子。後來牧棠離開鏡月閣,作為牧棠的替代品,她自然也學會了吹笛。
朝顏其實原本就會,不過是他不知而已。
謝初語一曲吹罷,收回短笛,迎着星光與夜色在林間睡了一夜。
接下來的許多天裏,謝初語沿着他們曾經走過的路一直往前,沒走過一處,總能夠找到些許她與朝顏曾經留下來的痕跡,她漸漸開始沉迷于這樣的事情當中,仿佛還能夠看到不久之前發生過的畫面,聽到兩個人曾經交談過的話。
離開山林之後,謝初語便到了游龍寨。游龍寨依舊是從前的模樣,還是那般破爛,謝初語想到當時自己與朝顏一起踏進這裏的時候,朝顏便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就是真正的牧棠。
他究竟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聽她講起牧棠從前的故事呢?
謝初語還能夠回憶起那時候朝顏的神情,牧棠與朝顏雖是同一個人,但卻相差極大,想到朝顏那時候不敢相信的模樣,謝初語不禁有些失笑。
然後她漸漸将笑意凝固,發覺朝顏離開之後,自己如今第一次露出笑容。
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忘懷的,但縱然再無法忘懷,它也在不斷地随時間消逝,這種感覺真是可怕。
謝初語眸光微黯,繼續往前,這才突然記起他們在往斬月峰的路上,朝顏曾經提出過要去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叫做桐雁鎮。
去桐雁鎮會經過一處山賊常出沒的地方,當初朝顏冒着危險也一定要去往桐雁鎮,便是為了看望他的幹爹幹娘。那兩人待朝顏與謝初語極好,那時候在桐雁鎮當中,朝顏曾經對謝初語說過一些話。
那時候謝初語未曾在意,如今想來,才終于明白其中含義。
那時候朝顏對她說,幹爹幹娘平日沒什麽人陪,而他又沒空來這裏,希望謝初語能夠代替他常來看看他們。
後來在桐雁鎮與那對老夫婦道別的時候,他還說過,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或許很長時間才能回來看他們了,希望他們多加保重。
謝初語終于明白過來。
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許是從更早之前,朝顏便已經決定了要回歸牧棠的身份,親自參加這一場決鬥。
那一場道別,分明就是一場訣別。
只是她不知道,那對夫婦也不知道,唯一知曉此事,并将它藏于心底,對所有人展露笑顏的,只有朝顏自己。
離開游龍寨後,謝初語依照朝顏的話去了桐雁鎮,循着記憶找到了那對中年夫婦的院落大門。片刻的靜默過後,一道腳步聲自門內響起,接着便是一名婦人的聲音道:“誰呀?”
大門同時被人自裏面打開,站在門內的人果然是那名婦人。雖然見過的時間不長,謝初語對這一對夫婦的印象卻極深,不知為何見到他們便覺得十分親切。
那婦人見了謝初語,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道:“原來是謝姑娘,朝顏呢,你跟他一起來的?”
謝初語自那婦人口中聽得朝顏的名字,不由得眸光微黯,短暫的沉默過後,她卻并未說出實情,只搖頭低聲道:“朝顏有事在身,無法前來,所以托我來看望兩位。”
那婦人聽得這話神情也略有失望,不過很快她便又笑了起來,拉着謝初語道:“沒事,他忙是應該的,不過可惜今兒個我們家那個不孝子回來了,我正好做了一桌子菜,他這回吃不到了。”她一面拉着謝初語進屋,一面又低聲念叨道,“謝姑娘你既然來了可得好好嘗嘗,我做的紅燒獅子頭朝顏可是贊不絕口呢。你吃過了回去告訴他啊,保管饞死那孩子。”
謝初語亦步亦趨跟随着婦人進屋,想要牽扯出一絲笑意,卻是艱難萬分。
兩人穿過院子,随後往屋裏走去,不過剛剛進屋,謝初語便又撞見了一人,一個本應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葉映清。
見得謝初語,葉映清微微一怔,謝初語僵住身形,也失去了言語。
一瞬之間,謝初語記起來了一些事。
當初來到此處的時候,朝顏曾經對她說起過這對葉氏夫婦的事情,他們有一對兒女,但是兩人都不常回家,所以朝顏才經常來看他們。
而不久之前,她自重傷昏迷中醒來,得知了朝顏的死訊,也從葉映清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與他的兄妹關系。
謝初語終于明白過來,一切到這時候才終于串聯而成。
葉映清就是葉氏夫婦的兒子,而她,就是他們的女兒。
當初朝顏提出要謝初語與他一道來桐雁鎮,一來是為了與葉氏夫婦道別,二來便是想讓她見到她的父母。
三個月的路程,謝初語與朝顏一路同行,他讓她知道,露宿荒野的時候,天空中其實有許多星星,漂泊旅途的時候,路邊其實有許多鮮花綻放,美景盛然。孤獨的時候,其實有人能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是鏡月閣殺伐果斷的閣主牧棠,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煞星。
她有朋友,有大哥,有父母,有喜歡的人。
這三個月她以為的道別,其實是朝顏伴着她,一步步重新找回了屬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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