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謝初語在桐雁鎮待了兩天。
葉氏夫婦一雙兒女都回到了桐雁鎮,兩人自是高興無比,而謝初語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終于在這茫茫天下有了歸宿,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她還有一個地方想去,還有一些事想做,所以在與二老相認并相處了兩天之後,她仍是選擇了先離開,道是等辦完了該做的事再回來。将來她便能夠長久的居住在這桐雁鎮當中,不必再理會江湖的腥風血雨。
縱然從前一直不敢去設想這樣的生活,但這的确是謝初語所夢寐以求的。
離開桐雁鎮的時候,葉氏夫婦依依不舍,免不得卻又提起了朝顏。
“不知道朝顏去了哪裏,那孩子喜歡熱鬧,等下次你回來,朝顏不忙了,你叫上他一起,讓我們好好謝謝他替我找回了女兒。”葉母眯着眼笑到。
謝初語心緒複雜,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輕輕颔首道:“女兒知道了,只是朝顏他這一陣子都會很忙,恐怕沒空過來。”
葉氏夫婦對望一眼,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謝初語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不願再多說,生怕自己一個表情讓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垂眸道:“那我便先離開了。”
離開桐雁鎮之後,謝初語接着往東,東方是雁州的方向,與她一道往雁州城而去的,還有葉映清。
縱然是早已經接受了葉映清是自己兄長的身份,但獨行多年,突然之間多了一個處處關切自己的哥哥,謝初語卻依舊多少覺得有些不習慣。
兩人駕車往前,駕車的人成了葉映清,謝初語便坐在車中撩起車簾,望着外面不斷倒退的風景,陷入了沉默。
“初語。”就在這番沉默之際,駕車的葉映清突然開了口。
謝初語往車外看去,便劍葉映清正回過頭來,朝她一笑道:“餓了麽,車中包袱裏有些幹糧,我們還有兩個時辰才能到雁州,你先填些肚子。”
謝初語聞言輕輕颔首,卻沒有動,只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低聲道:“其實你不必這麽照顧我,從前我都是一個人走的,當初與朝顏同行的時候,也是我照顧他比較多。”
葉映清聽得朝顏的名字,神情微微一變,卻是立即轉移了話題道,“你是我妹妹,我這個哥哥不照顧你照顧誰。”
謝初語又是一陣默然,随後她道:“大哥。”
這回換得葉映清怔住了,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扭頭認真看向謝初語,良久才确定她喚的是自己,他不禁眨了眨眼,随之喃喃道:“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大哥。”
謝初語淺聲又道:“我記得當初我在雁州第一次見到大哥的時候,大哥看我的神情便有些不同,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朝顏正跟我在一起,也知道他的打算,是嗎?”
葉映清無法回應謝初語的話,然而這樣的沉默已經算是回應。
謝初語牽扯着唇角,淺淺一笑,旋即又道:“他膽子那麽小,當時一個人在斬月峰,肯定很怕吧。”
而那個時候,她卻昏迷不醒,對于他生前最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也無法感同身受。
她有許多話想對朝顏說,卻無從說起,他們之間連一個正式的道別也沒有,仿佛她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模樣。她不禁苦笑,擡眸問葉映清道:“大哥,他最後……可有留下什麽話給我?”
葉映清又是一怔,仔細回憶之後,卻是搖頭道:“沒有。”
他去往斬月峰山腳的雲江客棧接謝初語離開,告別之時,朝顏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便是要好好照顧謝初語。
謝初語幽幽垂眸,心中卻是一陣空落,她只得又道:“大哥跟我說說他在雲江客棧時候的事吧。”
葉映清點了點頭,旋即開口将當時自己在客棧中見到朝顏的事情告訴了謝初語。
到達雁州之後,謝初語只短暫的停留了片刻,便獨自一人出發往斬月峰而去。
當初她與朝顏一道從臨城到斬月峰,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然而此時她獨自啓程,卻在短短的十天不到便到達了目的地。雲江客棧是個江湖盛地,從前謝初語也曾經來過這裏幾次,所以對這處地方十分熟悉,客棧依舊是從前的模樣,不久之前的南北兩大高手約戰仿佛未曾在這裏留下太多痕跡,但走入客棧當中,聽到來往過客說起最多的,還是斬月峰那一戰裏發生的故事。
事情發生已有許久,江湖上有的人親眼見過那一戰,但更多的人不過是道聽途說,所以傳入衆人口中,也多了許多種說法。
謝初語早已聽葉映清說過,當然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聽得衆人的說法,也不禁覺得荒謬。她想起來恢複記憶之前的朝顏,常年生活在朝家,其實是有些羨慕江湖生活的,當初她用一本江湖游記就能夠讓朝顏安靜下來,捧着書看得津津有味,如今他若知道自己也成了江湖傳說的故事,不知會是何種反應。
雖然從前的場景歷歷在目,但如今距離那一戰也已經過去許久了,謝初語經過了這樣長的時間,想到朝顏,想起從前,也終于能夠不再只有惋惜與沉重。
她微微一笑,在客棧一角坐了下來,叫來了小二,要了一盞茶與一盤糕點,便不再言語,只靜靜望着窗外景色。
然而片刻的等待過後,小二端了茶和糕點上來,卻還多加了一壇酒。
謝初語輕輕一怔,旋即道:“我沒有要酒,你拿錯了。”
她擡眸看去,才發覺店小二也一直在盯着她看。她回應着那店小二的眼神,方才聽那小二笑了一聲道:“沒有錯沒有錯,姑娘可是謝初語謝姑娘?”
聽得小二這話,謝初語才終于頓住動作,她心中微動,面上卻不曾有神色,只緩慢的點頭,低聲問道:“你認識我?”
那小二又點了點頭,似乎還有些高興,謝初語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才聽得他又道:“那就錯不了了,這酒就是給姑娘的,是一位公子請的,他說了,他欠姑娘一壇酒,所以這酒便是那位公子替姑娘準備的。”
聽得這話,謝初語心神終于不再寧靜,她緊緊拽着那壇酒,倏然自座中站起,往那店小二看去。
她素來獨行,與這世間大約沒有什麽聯系,也未曾與人有過約定,唯一的一次約定,便是與朝顏。
當初她曾經答應過,與朝顏在這斬月峰腳下的客棧□□飲一次霜花酒。
幾乎是不需猶豫,謝初語便知道贈酒于她的人究竟是誰。
她右手緊緊捏着酒壇,緊緊盯着那小二,似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良久之後,她方才壓抑着聲音問道:“那個贈酒的人,在哪裏?”
“那位公子啊。”小二撓頭道,“我也很久沒見過了,一個多月前他帶姑娘來店裏,姑娘那時候還昏迷不醒,他在房間裏照顧了姑娘一天,後來就在這裏喝酒,坐的正好就是姑娘你坐的這位置,喝完以後他就将我叫來說了這事。”
“那位公子出手可算闊綽,将來姑娘來這店裏可都不用花銀子了。”小二笑着解釋道,“倒是那位公子怎麽沒有與姑娘一起來?”
聽得小二的話,謝初語方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緩緩坐回桌前,盯着手中那一壇酒,良久未曾言語。
店小二不解其意,看了她半晌,道是謝初語不願自己在旁啰嗦,便識趣的轉身往外走去,打算接着忙碌客棧中的事情。
卻沒料到他走出幾步,才聽得謝初語喃喃道:“他來不了了,他的酒,我替他喝。”
店小二不懂謝初語的意思,道了一聲可惜,旋即轉身開始在客棧內忙碌起來。
謝初語獨坐在窗邊,将這霜花酒倒入碗中,動作認真而緩慢的将碗端了起來。
隔着一碗霜花酒,她的視線落在座中對面,似乎見到了一個多月之前,朝顏獨自坐在此處飲酒的模樣。
朝顏眉眼如舊,隔着水光像是蒙了一層薄紗,他微微擡眸,正對上謝初語的注視。他目光清澈湛然,自窗棂透出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明亮而澄淨。他就這般與謝初語對視,然後如從前一般,淺淺地笑了起來。
謝初語也笑,微微啓唇,用只有自己一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朝顏,保重。”
然後她舉杯仰頭,将塵世悲喜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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