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模模糊糊,記憶倒退回海嘯的那一幕,巨浪拍天,像是猙獰的大口,頃刻之間将岸邊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陸晝當時正在岸邊,根本毫無防備,被一個洶湧的浪頭掀進了海裏,像是被吞噬一般,身邊一些被卷進去的人瞬時就消失在他眼前了,那些人面容驚恐扭曲,還有人試圖抓住看起來還算清醒的拼命浮沉的他。

而他雖然水性還算可以,但在那種驚險萬分的巨浪之中,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于是很快,臉色蒼白,筋疲力竭地暈了過去。

岸邊是有救生衣的,很多人在發現自己正待在海邊的親人被海嘯卷走之後,立刻不顧一切地穿上救生衣試圖去将人拉回來,當然,大部分都被當時一場驚天動地的海嘯給一起卷入了大海腹中,死傷無數,而只有極少數,十分擅長水性的救生員,勉強救回了一批人。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尚且還在安全區的陸父急匆匆對救生員命令一句,讓他們先去救陸晝,以陸氏的權勢,這些人一定會先放下普通人,轉而盡全力打撈陸晝。

但當時陸晝被巨浪拍暈過去的最後一刻,想的便是,自己這個冷漠的父親肯定只顧他自己安危,不可能會想到自己,他要想活着,只能靠自己,必須撐住。

那是漫長的、無望的、在海中漂流的兩天兩夜,陸晝渾身被礁石撞爛流血,奄奄一息地摸到一處石頭上,勉強爬了上去,臉色蒼白,力氣幾乎已經耗幹了。在剛被巨浪拍進海中的時候,他眼睛便大量進了混着鹽的沙,之後越來越痛,越來越看不清,幾乎要瞎掉。

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認識謝糖。

他每天和向宏他們從校門口插科打诨地經過,雖然知道教學樓上會有一群女生臉紅心跳地看來,但他從來沒在意過,也覺得有些可笑。因為,誰也不知道,他表面上是陸氏的天之驕子繼承人,實際上又是在陸氏扮演的什麽角色——

他只是從小孤零零,被扔在別墅,大年三十親生父親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可憐蟲。

從小到大,他沒感受過任何來自于親情的溫暖。

發燒了司機送去醫院,感冒了保姆熬粥,全都是下人在做這些,空蕩蕩的別墅自從顧婉之丢棄他離開之後,就變得更像墳墓一般冷清了,他更不願意回家。

……這些,他不敢叫人知道,包括向宏他們。

他以為,即便是向宏這些朋友,一旦知道自己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是陸氏獨一無二的繼承人,而實際上只是,被父親冷漠利用的活靶子,也定然會嘲笑自己、疏遠自己。

本來,自己的一切,就是陸氏這光鮮亮麗的財勢換來的,自己一旦失去,便一無所有。

就像是現在在海嘯中快要死掉了,但親生父親卻忙着給大洋彼岸的陸項英打電話,關心他那邊有沒有事。陸晝幾乎快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地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真正愛他的時候,他朦朦胧胧地看見,有個少女正拼命地朝自己這邊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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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脫下救生衣救了他,之後兩人靠着一件救生衣,在海裏礁石上茍延殘喘了數天。

——她喜歡他。

他手臂被劃傷時,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雖然沒吭聲,但陸晝感覺有溫熱的、不同于海水鹹濕的東西落在自己手臂上,幾乎讓他靈魂戰栗。

他從小到大,身前身後都空蕩蕩的,從來沒得到過這樣近乎獻祭一樣深刻的感情,他像是得到救贖一樣,暗不見天日的過去,也被照進了一點光。

她是世界上唯一真的喜歡他、那麽喜歡他、願意為他付出那麽多、也接受那麽狼狽的他的人。

那兩天,可以說是陸晝上一世最快樂的兩天,他不怎麽說話,也不像在學校裏那樣,張揚傲慢,他很安靜,然後試圖感受着少女試圖撕掉衣角給自己包紮傷口,想象少女臉上的表情。

他筋疲力竭,渾身都蒼白,想睜開眼看一下女孩到底長什麽樣,但是眼睛發炎,根本沒辦法睜開。

可是他知道,這輩子,就她了。

他一定,一定要娶她,給她最好的生活,即便陸家全是爛攤子,他也要将陸氏搶到手,然後去她家告訴她父母,他要娶她。

但少年陸晝卻不敢輕易将這份堅定的承諾宣之于口,因為害怕、卑微,萬一她只是救他、對他有好感,但并不想嫁給他這麽一個陸氏的傀儡呢。人的一生多漫長啊,她現在願意為了他付出這麽多,可一旦知道他實際上并不配——她會後悔嗎?

于是,陸晝将所有不安、希冀、點燃、冷卻的反複情緒深掩于心底,借着玩笑話開了口。他問,他以後可能會很窮,但他碰了她濕透的身體,是不是就應該娶她?

她似乎窒住了幾秒,有些不敢置信。

久等不到回答,陸晝微微心慌,但面上竭力不顯露分毫,又玩世不恭地開口:“有什麽大不了的——”他那句未說完的話是,有什麽大不了的,即便窮,可是養你夠了。

但她或許理解為了“不過是娶你,有什麽大不了的。”

她以為那是一句玩笑話,陸晝也想讓她以為是玩笑話,因為害怕,不敢真的要求什麽。但沒想到,她答應了,破涕為笑,說一定等他,他不要反悔,要是反悔,就再也不喜歡他了。

那一瞬,陸晝的心髒瘋狂跳動,他像是最最青澀的毛頭小子,找到了自己的畢生摯愛,既想守護她,但又害怕守護不好。他自己還一身扯不清的破事呢。可是,她愛他,她是世界上唯一給陸晝愛的人,那是陸晝所有的勇氣來源。

……

後來,被救了起來,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在空蕩蕩的別墅裏了,只有家庭醫生給自己做了一番檢查。陸晝被陸父責罵一番,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他醒來後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

他沒見過她長什麽樣,但是她聲音,她模糊的身形,他全都深刻镌刻在腦子裏,根本不可能忘得了,如果聲音也能變成灰的話,那她變成灰他也能一眼認出來。

他那天興奮地沖進學校去,擡起頭,看到那邊教學樓上許多女生,幾乎是第一眼,他就認出了她,她也正趴在那裏,抱着水杯,帶着羞澀和腼腆,小心翼翼地超自己這邊看——

真可愛。

皮膚真白,頭發烏黑,眼睛真亮,賊他媽可愛。

陸晝的世界萬物複蘇。

他情窦初開,心底忐忑又激動,暫時先沒去找謝糖,而是想先觀察觀察她的喜好。于是,他發現,每天中午,她都會悄悄在自己教學樓底下徘徊一圈,她不知道,他一直看着她,還在兩個男生朝她走過去時,撿起兩塊石頭,朝那兩個男生砸了過去。

她聽見聲音,驚慌朝後看,見兩人捂着腦袋,以為他們是不小心撞上了,但見他們朝自己望來,趕緊如受驚的兔子一樣跑了。

陸晝看着她額前烏黑的劉海被風吹起,他靜靜看着,翹起嘴角,漆黑的眸子璀璨如星。

他跟着她上了公交車,他跟着她,看她在學校附近買小飾品,買的是明黃色的小菠蘿,他看着她在學校裏好像沒什麽朋友,在經過姐姐身邊時,低着頭匆匆跑過。

——陸晝開始憋不住了,他憋了三天,第四天,他就決定去找她。

但就在第三天晚上,陸氏舉辦了一場沒有邀請自己的商業宴會,實際上是給堂哥陸項英舉辦的歡迎會,自己原以為自己在陸氏的地位還能撐上一兩年,但萬萬沒想到變故發生如此之大,于是不得不設了個局,一場車禍,逼退親生父親和陸項英。

但随之而來的,就是當年母親綁架自己的真相,他才知道,母親并非抛棄自己,而是自己被陸氏騙了,誤會了母親。那晚,他痛不欲生,開着車瘋狂地去找,卻一無所獲。

他突然不敢接近謝糖了。

因為,自己唯一的軟肋,就只有母親和謝糖,而陸建沖為了逼自己讓出股份,什麽事情都能幹的出來,現在自己已經讓母親陷入了危險,他無法想象,讓膽小、怯怯、見到自己會臉紅、見到她姐姐就躲開的謝糖處于這樣的危機和壓力當中——

她會不會崩潰。

他必須,先收拾好自己身上的爛攤子,才有資格去找她。否則,難不成真的私奔,過窮日子嗎?他不可能接受讓她受苦。何況,也逃不了,母親的下落也未明。

陸晝整個人陷入了極端的陰郁和崩潰當中,那段日子,整晚整晚,他被關于母親的噩夢折磨得睡不着,整晚整晚,睜着眼睛,明晃晃的吊燈紮着他的眼睛,一旦閉上,就是他對母親冷言冷語諷刺過的那些話……像是針尖一樣刺痛着他的良心,讓他愧疚無比。

花了整整四年的時間,陸晝與陸建沖博弈,在陸氏立穩腳跟,那四年過的是什麽危險的日子,陸晝已經不願意想起。

除了陸建沖之外,陸家沒有幾個好東西,虎狼環伺,一不小心,就會被頃刻間撕滅。他每一步都如同走鋼絲,必須小心、再小心一點。

他疲憊至極,但心頭總有一道挂念,為了那道挂念,他可以一往無前。

陸氏徹底被他奪過來的那一年,也正是他承諾,要向謝糖提親的那一年,那是他給自己的最後期限——在那最後期限之前,他一定要處理好一切,然後,帶着世界上最珍貴的鑽石,去迎娶謝糖過門。

那四年裏,他想盡辦法試圖尋找母親的下落,但始終一無所獲。

甚至對陸建沖進行逼問,陸建沖也終于畏懼地松了口,可是,卻說在自己搜尋母親下落,而他不斷轉移母親的時候,不小心将母親弄丢了,一年前就已經弄丢了。

陸晝憤怒至極,差點掐斷陸建沖的脖子,但最終選擇的是還彼之道,将他關在原先關母親的房子裏,只給兩個人看守他,讓他餘生身邊都空無一人,逼他慢慢變成個瘋子。

而陸晝被對母親的愧疚折磨得整整四年沒睡過好覺,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尋找到她,然後,就在他收拾好一切,打算去找謝糖之前,他收到了一張磁帶,一張照片——

是謝糖的姐姐,謝翩跹發來的。

一年前,将母親轉移走的是她,她和謝家都并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她是借助了國外回來的舒美清留下的巨額遺産和人脈。她說她一直把伯母當成親生母親對待,療養在私人別墅裏,就等着自己收拾好陸家的一切,成功上位,成為陸氏的掌權人,去接母親,以及,她。

她這是用顧婉之的性命,逼着陸晝娶她。

陸晝殺了謝翩跹的心思都有了,但已經四年沒找到母親了,再沒有辦法拖延下去,何況,謝翩跹的瘋狂程度比陸建沖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哪裏是想嫁給自己,她只是為了滿足她那個嫁進陸氏的從小就做起的夢。

——于是,陸晝虛以委蛇地答應了。

但他沒想到,那一天才是他不幸的一生的開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的人,徹底離開了他。

……

那天,下着大雨,他在她墳墓前木然而又絕望,救回了母親,卻失去了她,他變得比以前更像是一具空蕩蕩的殼子,不知道繼續活着的意義是什麽。

那天,他發了誓,如果有輪回的話,自己一定要當先愛上她的那個人,輪回的下一世,她可以不必喜歡他,那麽,也不至于因為他這樣的人而絕望一輩子。

她遭受過什麽無望的感情,他會全部還給她。

他會認出她、喜歡她、追求她、送花給她、将她捧在手心、換他為她付出——

而命運總是對陸晝很殘忍,他沒想到,這一切,全都靈驗了。

他的小美人魚,再也不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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