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聽說人死了之後,倘若有親人對自己的思念深刻到镌刻入骨髓的話,那麽魂魄就能在世界上殘留一段時日,去陪伴着那人,當做是最後的慰藉。

謝糖小時候便聽外公說起過,可是卻不信,何況,即便有這麽回事,又有誰會在她死後惦記她呢。

然而她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事情真的應驗了。

卻是應驗在陸晝和她身上。

……

她去世之後的第三十二天,是她的生日,她的魂魄被迫陪在陸晝身邊,茫然看向四周,那是陸晝的公寓,可是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偌大的面積,一眼望去,卻全都是地板,沒什麽家具,電視機也沒有,幾個未拆開的紙箱子随意放在地上,地上還有一張床,冷清到,有種徹骨的寒冷。

陸晝站在落地窗前抽煙,英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眼神冰冷,但眼底又有化解不開深藏起來的濃郁悲傷。

他掐滅煙頭,開車,去之前的陸氏別墅取東西。

謝糖魂魄跟着飄進副駕駛座,還下意識地想要系安全帶,可手指觸摸過去,摸了個穿,才怔然反應過來自己此刻的透明狀态——但他不知道。

他緊緊攥着方向盤,踩下油門的時候眼神瘋狂,有好幾剎那,謝糖都以為他要将車子撞上護欄之外。

但好在他似乎是有什麽沒做完的事,他死死克制住了。

這是謝糖第一次見到陸晝從小長大的地方。

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別墅,外面鋪了長長的細碎石子的路。

可是,和他的公寓一樣,空蕩蕩的,沒什麽生氣。他推門進去,謝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進去。

目之所及,家具、樓梯、長廊,全都偌大而空曠,冰冷而近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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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晝擡起腳步,上了二樓的他的房間。

……謝糖從後面探出頭,眼底劃過一絲淡淡的疑惑,這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全家福,沒有相冊,沒有任何母親針織的東西,更沒有父親贈送的鋼筆之類的禮物,所有的,只是孤零零幾架扔在書架上的汽車模型。

看起來并不像是一個幸福的童年。

反而和她一樣,像是被獨自一人扔在世界上。

……

陸晝俯身去收拾東西,謝糖呆呆站在他身後,因為無法離開的緣故,只能看着他靜默地收拾。

他脊背仍然挺直,可是卻寫滿了疲憊和蕭瑟。

謝糖發現,短短一段時間,他不止是低沉,更是消瘦了很多。

謝糖認為自己已經不喜歡他了,已經重活一世,不可能再喜歡他了,可是這一瞬,見他為自己這樣,還是克制不住的,心裏面某個角落,已經硬掉的角落,悄然柔軟而酸澀起來……

她鼻腔酸酸,連忙轉頭,轉移注意力。

身後是衣櫃。

她輕而易舉地鑽進陸晝的衣櫃裏去,但随即發現,衣櫃也更加空蕩。

……少年時期的陸晝很多衣服謝糖都熟稔于心,當她此時看到這櫃子裏的這些衣服時,她能輕易想起來,某天撞見陸晝翻院牆時,他穿的是連帽衫,有天撞見陸晝冒雨從學校門口沖進來時,他穿的是一件藍色運動外套……

即便不是謝糖的本意,但這些關乎陸晝的記憶,還是不可避免地印刻在了她腦海裏。畢竟上一世的整個青春期,她視線總是悄然追随陸晝的。

即便是重生,也無法抹去。

可是,就在她發呆地看着時,衣櫃被打開,陸晝站在衣櫃門前,低下頭看來——

謝糖蹲在衣櫃裏抱着手臂,仰起頭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陸晝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靈魂。

他同樣也像是感覺到什麽一般,朝着自己的方向怔忡幾秒,可随即又有幾分自嘲地勾起嘴角,以為産生了什麽幻覺,随後,他唯一只帶走了衣櫃裏的一件衣服。

……謝糖愣住。

她記得那件衣服,是海嘯中,陸晝身上被礁石劃破的衣服。

他只帶走了那一件。

像是某種無法形容的哀傷的悼念一般。

……

那一晚,陸晝回到空蕩蕩的別墅,坐在桌子面前,在蛋糕上點了一根蠟燭,天漸漸黑下來,公寓裏沒有任何燈光,就只有一根蠟燭的微弱亮光。

他神情寂寥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謝糖知道他是在給死後的自己慶祝生日。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謝糖從未被誰惦過生日。外公外婆還在世上的時候,雖然疼愛自己,可并不太在意一個小孩這樣的日子,頂多只是事後想起來,多煮一個糖水蛋而已。而謝家其他人更不必說,謝糖父母、姐姐,前者對她冷漠以待,後者恨不得她去死……

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過為自己點燃的生日蠟燭。

她站在陸晝身邊,望着搖曳的燭光,分明是魂魄狀态,沒有心,可是卻很想哭,但是沒有眼淚流下來。于是,她只能怔怔看着他,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仍然沒有吹熄蠟燭。

謝糖飄得累了,在他腿邊坐了下來,靠在他椅子邊。

不知過了多久。

她感覺到身邊的人在壓抑而崩潰地顫抖,他掩着臉,英俊的臉狼狽不堪,像個孩子一樣哆嗦。

謝糖喜歡過他、讨厭過他、無視過他、想忘掉他。

但這一刻,她悲傷地看着他,看他壓抑而無聲的恸哭,心底也難過無比。謝糖突然想抱抱他。

……

死後魂魄跟在他身後這麽久,謝糖不是傻子,盡管不知道其中緣由到底是什麽。

可——他似乎從來想娶的人都是自己,他憎惡姐姐、恨不得殺了姐姐,又怎麽會答應娶姐姐。

其中隐隐有什麽誤會,有什麽無法扭轉的錯過。

……

他痛徹心扉地悼念自己,為自己立碑、每天去墓碑前放一束花。

所以……

上一世的他也是喜歡自己的,和這一世的少年陸晝一樣,只是,自己不知道。就像這一世的自己,也從來不相信少年陸晝的喜歡一樣。

謝糖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可是,只能影子一般看着。

……

她看着這一夜,他似乎是做了什麽決定,将臉上的淚水無聲抹掉,神情在燭光的映照下,逐漸變得堅定而狠戾,甚至在明滅搖晃的燭光下,顯得有幾分陰狠。

……

時間扭曲飛速逝去。

當謝糖知道他做了什麽時,他已經在監獄裏了,一身清瘦囚衣,靠着牆壁坐着。

謝糖窒住,朝他走近,可是,此刻的陸晝閉着眼,雖蒼白寂寥,卻平靜如死灰,像是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終于能解脫了一般。

他安排好了母親的住處,為自己報了仇,锒铛入獄,安然赴死。

……

接着,有人将他帶去執行死刑。

長長走廊上,謝糖靈魂漸漸消散,無法跟上去,她眼睜睜看着,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孤寂背影跟着獄警遠去。

他消失在謝糖視野當中,腳步沉重平靜,再也不似從前自信張揚。

謝糖不敢置信,無法動彈,心髒那一塊的位置劇烈疼痛,終于,眼淚無法抑制地撲簌而出。

何必。

謝糖想問一句,何必呢,算來算去,上一世的自己,除了海嘯的救命之恩之外,并沒有給他太多,他又何必要為自己走到這一步呢。

他是天之驕子,即便以前不是,可現在也已經得到了一切。

何必呢。

她蹲下來,死死揪住心髒的位置,在無人看見的透明的世界裏,泣不成聲。

終于,一聲槍響,謝糖睜大眼睛,随之魂魄消失。

……

一切記憶碎片紛湧而來,如同漩渦,在謝糖腦海中浮沉。太陽漸漸升起,照進病房的每一個角落,滾燙在她的眼皮上,可她滿頭大汗,渾身冰涼,手指攥住床單,越攥越緊,最後幾乎是全身顫抖。

那一聲槍響猶如什麽噩夢的終結點,她猛然睜開眼睛,驚吓地從病床上坐了起來,瞳孔渙散。

她胸膛劇烈喘息,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漸漸能順暢呼吸。

她捏着胸口的衣服,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眼角,發現已經淚流滿面了。

那漫長的六十天,靈魂跟在陸晝身後的六十天……

到底是夢,還是真實發生過的。

如果是夢,為什麽真實得那樣慘烈。

謝糖閉了閉眼,擡起沒有挂針的一只手,将臉上淚水胡亂擦了擦,胸腔中濃郁的悲傷和痛楚還未散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緩了緩。

她側頭朝病床旁邊看去。

舒美清頭發花白,正趴在一邊,難受地睡着,因為人到老年,所以睡得格外昏沉。

謝糖沒想到,只是見過一面而已,她竟然會這樣惦記自己,看來當年和外公感情一定很深。外公當年發生了什麽,那都是上上一輩的事情了,謝糖無意打探。

她現在,只想去問一件事,并且一想到那件事,她便呼吸急促。

……

她忍着痛,拔掉了右手的針管,顧不上血珠滲出,起身下了病床,并将舒美清身上的披肩為她蓋了蓋。

肺部胸腔還是疼痛難忍,發不出聲音來,她渾身無力,僅僅是走到病房門口,便渾身虛脫。

等她面色蒼白地走出去,見到走廊上經過的一個護士,問她陸晝住在哪間病房時,那護士慌忙趕她回去:“你怎麽能把針頭拔了,快回去!”

謝糖神情脆弱,卻執拗,站在原地不肯走,她問:“陸晝呢?”

身後一個聲音沒好氣地答道:“還在手術室,燈還亮着的那間。”

謝糖聽得出來是向宏的聲音,語氣裏還帶着一些幾不可察的怒意和責怪遷怒,但她沒心思去理會,她朝前走了兩步,果然,見到手術室的燈一直亮着,手術還沒做完……

恐慌一瞬間席卷了謝糖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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