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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原配妻子姓王,如今看這老姑婆的年紀模樣都跟那秋嚴令的原配妻子像得很,更何況也是姓王!

早些日子派去打探的探子都說找不到人,他還想着這麽一個大活人怎麽就憑空消失了,難道是秋嚴令不顧之前的夫妻情誼殺人滅口了?

沒想到竟是這王夫人自己偷偷跑到了京城裏來尋夫了!

她此前都是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小城裏頭過清貧日子,秋嚴令說不定還念在往日情誼放她一馬,可是如果是找上了門,要暴露自己欺君之罪這樣的事情,他還會留她一命嗎?!

這女人也是蠢,不看看自己手上有什麽把柄就敢上門去!

秦豐迅速起了身,喚來下人穿衣。

都是大年初六這樣的日子他還不能睡個安穩覺,也是晦氣。

但秦豐的步子還是沒能跨出自己的府邸。

他那不省心的庶弟,在他穿戴好才跨出房門的那刻,就站了出來,不偏不倚地往他面前一站:

“大哥你這是要去哪啊?我們兄弟未見這麽多年,大哥什麽時候養成了晚上散步的習慣,小弟都不知道。不過,冬日夜寒,晚上萬一摔了就不好了,大哥身子一向不好,讓弟弟我來陪你一起走吧。”

說話的是秦祺展,秦祺宏的弟弟。他看着像是有備而來,秦風不答應便不走似的。

秦豐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并未發現秦祺宏的身影。他早些有些擔心秦祺展到底在門外站了多久又聽了多少。但是再想想看,這裏是他的地盤,上下左右都是他的人,他要是很早到了,不可能沒人禀報。

看秦恩秦圖的模樣,都是一副想要阻攔的樣子,想來是這秦祺展到了不久。

此時他要是着急了,可不是露了馬腳,讓秦祺展有蛛絲馬跡可尋了麽?

“大哥怎麽了?這是不樂意跟弟弟我一起散散步,說說心裏話麽?”

秦祺展又是一句補上,逼得秦豐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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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若是這般對一般的大哥,人家沒準真的就不得不從了。

可他面對的是秦豐這人。

秦豐是誰,全皇城講話最有權威的是皇帝。但是全皇城講話最不講道理的就是秦拔舌了。

拿一般世俗人的規矩就想去約束他,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秦豐扯了扯嘴角,他挑眉看着秦祺展,一臉的不耐煩與不屑:

“廢話,你又不是美人,難道還要我親親熱熱牽着你的手去花前月下麽?”

秦祺展被他的話噎得一滞,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消化了,卻又聽見秦豐道:

“不過,弟弟這麽想出去走,哥哥也不能嫌棄你。秦恩秦圖,今晚你們倆勞累,陪咱祺展少爺好好去外面走走談談心,務必把一年來沒好意思跟別人談的話都談清了再回來。”

他的話音剛落,秦恩秦圖就從秦祺展的身後出現了,一邊一個架住他,朝他笑得無比憨厚實在:

“對啊展少爺,我們兩很有時間的。來來來,今晚我們陪你走路散心說心裏話。我們大人就喜歡跟美人聊天,這破脾氣誰都治不好,你別在意啊……”

“等、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大哥、大哥……秦豐!!!!!!!!”

秦祺展被秦恩秦圖硬扯着出去散步了,秦豐穿上披風,也不敢坐馬車,直接牽了一匹馬就往外走。

現在一切都是剛剛起步,一些人一些事交給手下的人去做他還是不放心,不得不親自盯着,也方便處理突發情況。

若是讓其他人去,要是王夫人已經被公主府的人抓住了他們該如何反應?要是王夫人質疑他們的來路他們又該如何反應?

只有他親自去,才是最好的。

他駕着馬從小路抄過去,只想快點截住王夫人。

可是等他到了公主府外圍時,卻看見王夫人正擡手想要叩門。

此時此刻,他恨不得馬上沖到她身邊去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來,可是他跟她至少還有好幾丈的距離!

他趕不上,也不可能趕得上!

秦豐心裏越來越着急,他心口突然間就傳來一陣疼痛,還來不及想原因,迷迷糊糊間就覺得自己踩到了地上,手上還拿捏着什麽。而這個時候,一個同樣焦急的聲音也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給我停下!”

伴随這句話而來的,是一片的寂靜,秦豐突然就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了。

他剛剛還在幾丈外的馬上,此刻卻抓着王夫人的手站在公主府的後門。而且身子不知道為什麽,竟然一動都不能動。

不,不對,不僅是他,就連王夫人,空中飄着的雪,也都是靜止在原來的位置。

萬物寂靜,一片默然。

這一片沉寂之中,唯有一人還能行走,穿着她那身淺青色的披風,緩緩地走來。

秦風看着同樣面色焦慮的周語,心有疑惑。他這身子不适合習武,此番這般,難道是拿了本子後有的特殊能力麽?那麽讓這一切停下,難道是周語的能力?

他正想着,猛然間發現自己又能動了。

秦豐條件反射地捂住王夫人的嘴,先把人從公主府門口拖開再說。

而就等他做完這一切,周語又趕到了他身邊後,王夫人才恢複了意識。她一臉莫名地看着兩人:

“我這是怎麽了?秦大人跟姑娘怎麽在此處……”

作者有話要說: 嗯,更新了,我覺得今日雅思考砸了,不開森……

☆、十二 老姑婆(四)

他是她的劫,遇不到時還有期待,遇到了就是生不如死。

她本是出身高貴的大家小姐,在随着家人外出禮佛的途中,遇到了這輩子的最大的孽障。

那日在佛堂她低頭虔誠地祈禱,求佛祖給一個好姻緣。她想,那個人不需要有高官厚祿有多麽大的爵位,只要能跟父親母親那樣相護扶持一輩子,那也就夠了。

出佛門的時候,在那棵最大的菩提樹下,她第一次遇見了那個面如冠玉的男子。

他雖身着粗布衣裳,卻依舊掩蓋不住一身的氣度,站在樹下,豐神俊朗,面如冠玉。

她那時就想,所謂一見傾心,也不過如此。

初見人間匆匆一瞥,一個凝眸,一個含羞。

再見擦肩而過,彼此廣袖交織間,忘卻萬物,只餘彼此。

不管不顧地嫁了後,這頭幾年的生活也是美滿地如話本故事那般。她的爹娘将她教的極好,持家安內,一切大家小姐該學的,她都學了。

他挑燈夜讀,只為求得一個功名能讓她富貴榮華,不必跟着他寒酸過日。

她勤儉持家,下得了廚,吃的了粗米白水,跟他在一起,日日補衣為生都是開心的。

她一針一線地助他讀了書進了皇城。

頭年他回來告訴她:芝芝,我好累,我不想讀了,我想回來陪你。

她用布滿了老繭的手輕輕抱了抱他,忍着舍不得把家裏僅剩的幾塊銀子塞進他的手裏,告訴他:

你去,你好好學,考好了接我過去不遲。

他含淚遠行,沒看見身後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淚眼漣漣。

一走三年,了無音訊。

三年,可以讓一個人死在異鄉而妻兒不知;也可以讓一個人在異鄉飛黃騰達而妻兒不知。

她獨自一人送走了爹娘去世,又獨自一人生下了兒子,女人一生中最痛的時刻,她竭盡全力喊了一聲秋郎。

只可惜,她的秋郎聽不到。

她從昭昭的年華,等他到兩鬓白霜。這個溫婉的女人,沒有任何一句怨言。

兒子問她:父親呢?

她回答說:他在為我們的家努力呢。

直到那日,遠門回來的鄰裏告訴她,驸馬爺的名字,跟你家秋郎好像。

她的心裏頭猛地沉了一下,強牽起嘴角來說:怕是弄錯了吧?

秋郎秋郎,她海誓山盟的秋郎,怎麽舍得丢下她母子不管。

他曾說過的,要許她十裏紅妝。

她信了,信了這麽多年。每次累到快熬不下去了,都是這句話撐着她在走。

好心的鄰居将她帶到了皇城,隔着那層層華服的人們指給她看:那不就是秋郎麽?

她低下頭,笑了笑:你果然是認錯了,真的不是他。

心中,卻是波濤洶湧,心疼得難以自己。

怎麽可能會認錯?又怎麽可能會認不出?她日日夜夜思念的秋郎,成了公主的驸馬爺,穿着華服騎着大馬,面色淡漠地在人們的簇擁下進入公主府。

他還是那般俊美無雙,襯得她越發難堪。她拉了拉自己破破爛爛的麻布衣裳,再沒說一句話,拉着鄰居回了家。

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富貴榮華,她終究是舍不得去打攪。

她穿着破草鞋,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抱着自己的兒子,無聲地流淚。

哭過了心碎了後,她告訴兒子:你爹為我們在努力,所以兒子你也要努力去追上你爹爹的步子。

這個心軟的女人,還是相信着自己丈夫是會回心轉意的。

可是,不久之後,兒子病重。

他們家一無所有,堪堪維生的糧食都是她熬夜補衣服賺的。

她被現實的殘酷逼到了絕境,毫無辦法可想,不得不進皇城去求那個已經坐上了高位的人。

這是他們的兒子,是他們的兒子病了啊,他會幫的吧?

傷寒,不過要些藥錢,只需幾錢,就能治好兒子。

可是那人,一只靴子都要繡金絲的那人,卻叫人避而不見屢次追打。

她的兒子,她懂事卻又苦命的兒子,從傷寒熬到肺痨,還是沒能熬到母親親手做一頓新年的餃子吃。

一身是傷的她,抱着渾身僵硬冰冷的兒子的身子,哭得眼都快泣血。

我們說好的一生一世,你卻留我一人在泥潭掙紮。

我們親生的骨肉,被你幾句話斷送了将來。

一個溫婉堅強的女人,此刻心中最後的一點希冀終于被她愛了大半輩子的人消磨殆盡。

她并不是愚蠢不懂得自保,只是先前太愛他。

她的父母将她教養的太好,卻忘了教她這世上總有些人怎麽都不可以原諒。

她的忍讓,她的賢惠,終于換來了一無所有。

失去了一切後,她便只餘下了滿腔的恨。

那個負心人!她一定也要叫他嘗一嘗這世間的苦楚!

“姑娘,這本不關你們的事,只是農婦的一點遺願罷了,還希望你們切莫阻攔的好。”

王夫人輕聲勸道,她手抖得厲害,想來之前也是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才敢來敲公主府的門。

她就想見一見那負心漢。

問一問說好的生死與共,怎麽可以如此狠心絕情?

周語聞言,走了幾步。她走到王夫人的身邊,輕輕地牽起了她滿是老繭的手,從她的手裏把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拿了下來:

“你是可憐人,我同情你。但到底太過愚鈍了些,東躲西藏地來了戲園,卻又要自己送上門去被害。你以為你今晚敲開了門就能問個清楚了麽?怕是連面都見不到,就成了野崗裏草席一裹的可憐人。說不定還加上條刺殺皇族的罪名,連累了祖輩名聲。你就這麽死去,兒子的仇未報,你自己付出的這些年辛苦都未報,你可甘心?”

王夫人顫了一下,手中緊了緊,卻又緩緩松開,由着周語拿走了匕首。

她咚地一聲跪在結了冰的青石板路上,成串的淚止也止不住似的往下掉,隐忍無比地咬着唇,像是怕他人知曉那般,擠出話來:

“不,我不甘心。”

她的兒子,她可憐的兒子,死的何其無辜。明明可以救的,只要幾錢,只要幾錢!

“姑娘,求姑娘指條明路,只要能叫那負心人嘗一嘗我受過的苦楚,嘗一嘗我可憐兒的痛苦,便是死我也甘心!”

周語此時并未答話,她只是擡起頭來看了一下秦豐。

秦豐無聲無息地勾唇冷笑了一下,眸中沉沉一片,瞧不見半絲光:

“你放心,不會讓你死。”

秦豐喚出秦知,叫他帶了人先回一處隐秘的落腳處派人仔細看護照料,然後又叫人送了一封信去賢王府。

他飛快地料理完一切事物,這才有時間去關心發生在自己與周語身上的變化。

未等他開口,卻見周語無聲無息地動了動唇。待他分辨出那個字是停後,這片天地的事物便又停了下來。

只是,周語的能力似乎在他身上效用不長,他很快又行動自如了。

秦豐走到周語身邊,看到遠處依舊是大雪紛飛的景致,只有這一小片樹林,還是保持着靜止。

周語也發覺了,她既然已經驗證了自己突如其來的能力,又怕他人發覺,趕緊又說了恢複二字。

于是這天地間,又開始紛紛揚揚地灑下雪來。

周語與秦豐面對面站着,他們都裹着厚厚的披風,面色蒼白如紙,眸中暗邃如深淵。

他們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東西。

于此而來的,必是比常人更加危險的情況。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

兩人彼此對視了許久,還是秦豐先動了。他曲起手指,輕輕地彈落了周語兜帽上的雪,嗓音帶了些許暗啞:

“王夫人從你戲院出,現在到我手上,太子必會懷疑你。”

周語唇色凍得發白,面上卻無絲毫畏懼:

“蘭園只是丢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姑婆,這年頭想要逃離風流之地的良家婦女多了去了,何以見得就是王夫人了?”

“除夕獻舞,秋家應邀。這些日子王夫人一直服侍你出入各處,多少人都見過。日後事情揭開來,太子必定最先懷疑的就是你。”

“她是太子拜訪後而來,且先到的梅園而并非我蘭園。梅含笑為何要收留這會損害太子利益的王夫人我不知,王夫人如何被梅含笑安插到我身邊我不知。太子多疑,懷疑賢王離間他我,以便更好地讓我歸順,這樣的想法也不是不會有。”

“若你什麽都不知,那麽太子要你何用?你的無能會使得他惱怒,甚至危及日後園主的身份。”

“所以現在,我要披風戴雪,連夜趕去太子府通風報信了。驸馬爺的原配來了,且被禦史中丞扣了的這個消息,太子只會從我口中最先得知。至于她是怎麽來的,又在哪裏待了,要查就查罷。梅含笑不敢讓太子知道,胡媽媽也不敢擔這個責任。”

秦豐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問更多的話。

他拍了拍周語的頭,只道了一句:

“你自己小心些。”

她這般聰慧,本不需要他額外地來多管閑事的。是他太不穩重了,不相信她的能力能處理好這一切。他該對她多些信任,也該更加自持一些。對她萬事上心,反而會阻礙了她。

周語彎唇笑了笑,回了句:

“你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 請叫我說話不算數作者君,說好的周更呢?!!!!

☆、十三 梅含笑(始)

周語從側門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環顧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只覺得今夜分外冷了些。

周語悄悄地關上身後的門,她才往前邁了一步,眼前就有燈亮起來。緊接着便是好幾盞燈亮開去,照映得胡媽媽的臉在光影變幻間分外可怖。

“小語兒,你這是去哪兒了?”

胡媽媽道。

她掐着手中的串珠,慢條斯理地問周語,眸中并無半分真切關懷神色。

胡媽媽雖然對周語寵的很,但是也不是什麽都能由得她做的地步。

她身後站着的不單單只是那些梅含笑的心腹們,還有好些個拿着鞭杖的人,想來是要根據周語的說法給懲罰了。

周語在戲院兢兢戰戰地過了這麽多年,現在仔細回想一下,她難得的幾次懲罰,可不是都是由梅含笑給她招來的嗎?

今日的事情,雖然梅含笑身在梅園,表面上看起來是怎麽都扯不上關系的。可是周語也是在蘭園待了十幾年的人,哪些人是梅含笑的還會不清楚麽?

周語在門口頓了一會兒,旋即唇角噙着一抹笑一步步踏着雪走過去。

老實說,梅含笑也是個挺有意思的人,一邊氣得發抖,一邊還能笑顏如花地姐姐妹妹稱呼。

只是,她老是給周語找麻煩,委實有些煩人了。

如今周語還要幫着賢王辦事,哪裏有那麽多時間跟她鬥跟那些盯着老媽媽位子的人鬥?

周語先前都還想着,不着急動梅含笑這個人,有她在,一些事情總能推到她頭上去幫忙擋一擋。

可是今日。

是她自己送上門的。

哪有獵人對自己送上門的活物還放走的道理呢?

周語關門的動作未停,她依舊輕輕地阖上了門,提着自己的裙擺,很快就走到了老媽媽的面前。

她撩起自己的裙子,在雪地裏直接當衆跪下了,由着精致的裙擺沾了一地的月寒。

“媽媽,小語兒确是做錯了。”

這個最紅最出名的戲子淚眼漣漣地道。

她滿臉的懊悔與悲切,深深地朝着臺階上面無表情的婦人磕了個頭,複而又擡起紅紅的額頭來,補上一句:

“我不該偷偷跑去岐山的,媽媽怕我們出事,明明都規定了不準夜間私自外出。”

岐山,這是皇城內的一座小山坡,偶有達官貴人想登高看看,又不想走太遠的,一般都會選擇去那裏。

但是這大過年的,衆人回家都來不及,那有人去爬山的?此時那山上了無人跡,溫度又比尋常地要冷,她一個姑娘家半夜去那裏做什麽?

老媽媽心中思忖着,表情卻并未緩和。

她招來身後拿鞭的小厮,對着周語道:

“你既然開口說了去哪,想必也是有理由的。只不過這理由要等下聽了,這入門的第一罰你是逃不了了。”

這才是老媽媽,今夜不論如何,周語都得領罰。她要用周語來警示那些姑娘們,也要讓周語知道一下自己的身份,免得寵過了頭,養出個不聽話的。

老媽媽冷冷看了一眼舉着鞭的小厮,轉了轉手中的佛珠串:

“還站着做什麽?等我親自去動手麽?姑娘犯了事,怎麽處理還要我教你嗎?!”

小厮聞言,惶惶地應了聲,趕緊走到周語身邊,小聲地跟她告了聲罪後,揚手就是三鞭。

戲院裏頭的懲戒小厮打人都是極有規矩的,絕不能破了姑娘一絲半毫的皮,卻也不能不疼叫人記不住教訓。

這小厮三鞭下去,周語乍看去什麽事都沒有,只有那悶悶的三聲鞭響。但細細一看,便能看見她咬緊了下唇,臉色瞬間就發白許多。

周語身後的樹叢有飒飒聲起,她忍着痛楚暗暗看去一眼。

而這一眼後,樹叢又恢複了寂靜,不見絲毫聲響。

老媽媽與他人皆未發覺這一切,她走上前來,也不去攙扶周語,只冷冷淡淡地問道:

“說吧,你有什麽了不得的理由,教你都敢違抗我下的規矩。”

老媽媽沒叫周語起身,周語也不起身,就那麽跪在雪地裏,又磕了一個頭,緩緩道:

“媽媽,大夫說過,岐山有朱果。”

朱果,又名紫果,是藥典中記載的天材地寶。傳聞百年開花,百年結果。

這樣的好寶貝,近期城內有流言四起,說是岐山有。

胡媽媽自然也是聽過這個傳聞。

但是找到的人卻少之又少,因為朱果生長在苦寒之地,不是大澤深處,就是高山之巅。這些個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下得了心去的了的。

周語不巧,正巧有朱果。

自從拿到那本還願錄,她從中習得許多以前未曾見過的知識,也明白世間因果,天地法則。像吃一枚朱果就能舍去一切生老病死,這樣違背天地法則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世人愚昧。

這果子長在艱險處,又确實能讓人神清氣爽,他們便以為那必定是天地異寶,争着搶着要奪它,殊不知這天地異寶,在秦府也就配讓秦家小少爺當普通的果子吃。

周語從袖中掏出一枚赤紅的果子,那果子瞧着通體透徹的紅,長着胡媽媽從未見過的模樣。但聞着氣味,便知道此物必定不凡。

隔着幾步遠,胡媽媽都能聞到這股香味兒。

她上前一步,接過周語奉上的朱果,喜形于色。

不等她好好誇贊一番,周語在覆手翻手間又暗中送了第二個果子。

胡媽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在場的人多嘴雜。她今日得了朱果一事,明天就會在大街小巷傳開。這樣的天地靈寶,她可不敢獨自吞下,少不得要交到上頭去打點關系。

胡媽媽原本心裏還有怨,怨梅含笑這次為了争寵招來這些個人看着,讓自己損失這麽好的寶貝;也怨周語沒眼力見,不懂私下再給。

但是周語如此一來,胡媽媽心裏頭便只餘下了滿意了。

她這女兒養的不愧,別人心心念念的東西,那來為她看風寒的大夫只提了一句,她的小語兒就為她尋了來。這份心思,實在是旁人難有。

再者說了,這次的事情,本也就是梅含笑那不安生的小蹄子作亂。她的小語兒這麽乖巧,又怎麽可能違逆她?

胡媽媽變臉如同翻書,又是後悔又是心疼地親自把周語扶了起來:

“是媽媽不好,錯怪我們小語兒了。我們小語兒受苦了,這份心意媽媽曉得了。”

“媽媽說什麽話?是您把我養大,不管為您做什麽都是值得的。只是今日也是湊了巧了,竟有這麽多雜役都未睡覺。瞧着竟像是特地等着看好戲似的,難道我去岐山的事情個個都知曉了?那梅姐姐豈不是也被……”

周語被老媽媽原諒了,面上一松,露出輕松的神色。她挽着老媽媽的手往裏走,一邊絮絮叨叨如同說家常似的提起。

而剩下的話,縱然是被她刻意吞進了喉嚨裏,老媽媽又怎麽會沒抓到重點?

她側過頭,心情頗好地問了句:

“你含笑姐怎麽了?她也去幫媽媽找朱果了麽?”

周語的表情,此時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她張了張嘴,卻又阖上。眼神飄渺,并不去看胡媽媽,反而尋了個話頭扯開去:

“夜色涼寒,媽媽傷寒才好,可別凍着了。”

周語在媽媽跟前的性子,一直都是極為乖巧聽話的。胡媽媽也知道,戲園子裏的女孩兒沒幾個是心思純淨的。可是周語這人,她實在僞裝的太好。

她不會像一些聰明的女孩子那樣,能夠處處躲過梅含笑的暗算。她也是會中套的,并且中了套也不懂得辯解,就含着淚委委屈屈地受下。

到了近期遇到了生死這樣的大事,她也不過是較之前更加小心了些,這個純良的印象,到底是用了十幾年刻在胡媽媽的心裏了。

如今一個純善的孩子,這般吞吞吐吐,胡媽媽再遲鈍也該知道不對了。

她用了幾分力氣拍了拍周語的手背,又問了一遍:

“乖孩子,告訴媽媽,你含笑姐怎麽了?”

周語極為苦惱地掙紮了一會兒,等胡媽媽都快不耐煩了,才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道:

“我今兒從岐山後山上去尋朱果,梅姐姐也在那裏,回來時她也還在。恐怕轎子壞了等人來接吧,瞧着姐姐的模樣似不喜有人瞧見,又因為門禁快到了,我便沒上前問,徑自回來了。”

胡媽媽不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事實永遠都是自己查到的才是最為可信的。

她只要知道,梅含笑現在還不喜別人看見地在岐山就好了。

接下來的事情如何,都是她自己該去查出來的。

周語說完這番話,也是到了自己園子口,她笑盈盈地跟老媽媽道了安,在曉曉的攙扶下走進屋子裏去。

今晚,胡媽媽是肯定不能睡好覺了。

而到了屋子裏,曉曉利索地幫她褪去衣物。瞧見這雪白的背上三條青紫色的鞭痕後,不由得手抖了一下:

“姑娘,傷的這般重還組織秦知來幫您。秦知使幾個石子,您就能少受些苦了。”

周語趴在床上由着她怪了幾句,複而才解釋道:

“倘若秦知出手,這懲戒小厮必定會知道有異。先不說他是不是梅含笑的人,若不是,我也得為今天的一次躲避去與他交好收買他。要是真的是梅含笑的人,那便更加糟糕了,秦知的身份可不就暴露了麽?還不如就受些皮肉苦,左右死不了。”

說到這兒,周語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她将被子往身上蓋了蓋,張嘴便喚:

“秦知,你出來。”

來無影去無蹤的木頭人,在她話音剛落的剎那就出現在了屋子裏頭。

曉曉放下了床幔,免得周語被瞧見一絲一毫的肌膚,而後退卻一旁,準備藥膏去了。

周語趴着并不方便,她又累又痛,恨不得馬上睡了。

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沒囑咐好,她就一定睡不着。

周語對秦知囑咐道:

“今晚我被罰的事情,不用彙報你家主子了。別跟我扯其他的,你每天彙報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以前我不曾幹涉,今日之事你就不用彙報了。也不是什麽大事,現在是你家主子最忙的時期,因此而打攪他讓他分神,可不是一個衷心的暗衛該做的。”

秦知直愣愣地站着,沉默半天,不見回絕卻也不見答應。

而早就摸透了秦知性子的周語知道,他這是不會說了。

要不然,這個不懂得察言觀色的木頭就該直接回絕她:不,主子有吩咐,必須說。

她吩咐完後,這才緩緩吐了口氣,也不等曉曉來擦藥,自己先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好累,我更了……

☆、十四 老姑婆(五)

這一覺睡得很沉。

周語什麽都沒想,也什麽都沒夢到。

直到被人吵醒。

她支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是大亮了,便起了床。

曉曉也陪着她折騰了一夜,昨晚她吩咐過曉曉,讓她多睡一會兒,因此現在,周語自己穿戴好走出了院子。

周語是最受寵的姑娘,她的院子自然是各處都便利通達的。沒走幾步,她就走到了外頭的大堂裏。

此時,一幹姑娘都還沒有起來,蘭園也沒開始迎客。而這大堂裏,卻也站了不少的人。

周語緩步過去,她大約猜到了這是為了什麽,心裏頭微微一聲嘆息,也沒其他了。

跪着的是梅含笑,她身邊是個男人。

紅塵女子,見過百般人世辛酸。能叫她們栽跟頭的,也就最最難纏的情字了。

梅含笑跟這個男人,怕是有一段日子了。只是在近期,還是秦豐偶爾遇到梅含笑去岐山,無意間跟周語提了提,周語才上心。

岐山這樣的地方,她一個女子若是為了客人去,那便大大方方去,何必瞞着老媽媽?

倘若不是的,那她這般,必是有貓膩了。

周語派秦知過去跟了半月有餘,才尋出梅含笑的男人。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也是唯一一個對梅含笑說了一生一世一個人的書生。

梅含笑跟周語很像,她們什麽都有,名利華服首飾……還有數不盡的追求者巴望着她們垂眸看自己一眼。

這樣的女人,大多薄情。

但是梅含笑還是動情了。

她已經二十二這樣的年紀了,她把最好的年紀留給了戲園子,也該是為自己的将來做準備了。

更何況,他說了,此生就她一人。

此生,愛慕她的人很多。但是紅顏易逝,對她說出一輩子的人,卻只有他。

她猶豫着,糾結着。

到了最後,她信了。

她瞞着老媽媽,偷偷地跟着書生做了岐山夫妻。他們的夫妻從岐山開始,在岐山過日子,又到了岐山而止。

每日去客府唱完曲子,她都要尋個理由出來見一見他,哪怕只是一盞茶的功夫,與她而言就像是喝了蜂蜜水那樣舒心甜蜜。

他說他愛她一輩子。

事實上,這個書生也的的确确做到了。

他昨晚被老媽媽抓到後,并不能拿出什麽有名號的身份來開脫。一個沒什麽身家背景的窮書生,還毀了她梅園最出色的一個戲子。老媽媽盛怒之下,直接叫小厮杖斃了。

這個世道,窮人奴隸并不分家,他們的身家性命,也沒什麽人會關注。

梅含笑眼高于頂地拒絕了那麽多男人,卻偏偏栽在了他的手裏。

而這個書生,死在了她的面前。

他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一聲又一聲沉悶的棍響在他脊背響起,他從一開始的吐血到噴血不止,最後就連身子都斷成了兩截。

他往前爬了一段路,在衆人的不忍注視之下,往着梅含笑的方向爬了一小截的路。

他開口,噴出一口血來,終于說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笑笑……我終究沒負你。”

他到死都只有她一個。

他愛她到了再也不能愛的地步。

梅含笑瘋了。

她散亂着頭發呆呆地坐在地上,這個一向華服美食供着的當紅戲子,此刻散亂着頭發面目猙獰。

她最愛的蝴蝶百花釵從她的發間落下,砰地碎了一地。

伴随着這一聲,她眼前黑了。

她的面上似有淚流下。

只不過,是紅的。

梅含笑怔怔地看着那死相可怖的人許久,她終于發出了一聲獸類似的嘶鳴,連滾帶爬地奔到他的身邊,抱着他的半截身子哭得說不出話來。

這世上,能真心待她的人有幾個呢?

她已經過的這般苦了,為何唯一的一片亮色都要殘忍地抹去呢?

一直都冷靜自持著稱的梅含笑,今日注定要肝腸寸斷。

而老媽媽只是冷眼瞧着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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