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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與痛苦,都融在了這緊緊一抱之中。

但是秦豐卻沒有回她。

他的身子冷得可怕。

自然,死人的身子都是冷的。

可是他的身子,卻僵了。

“秦豐?”

她顫抖着喊了一聲,得不到絲毫的回應。

周語慌亂地擡起頭來,瞧見秦豐的還願錄正浮在他的身側,不住浮現幾句話。

她湊上去去看,卻是:

靈魂之力不足,執行者被迫休眠,休眠……

周語抱着秦豐,站了片刻後,十分突兀地又笑了起來。

然而,由笑到哭,也不過是一瞬的事。

“幾十年,我等了幾十年。幾十年你就讓我們見了一瞬!即便是牛/郎與織女,也能一年一逢,而幫着你修複世界法則,幫助別人還願的我們,卻連自己的心願都無法實現!要你何用?!我們要你何用!”

她喚出自己的本子,将它與秦豐的本子丢到一處去,嘶聲力竭:

“我不要無盡的壽命,我也不要什麽永遠什麽生生世世!你們去找別人吧!我只要跟他普普通通地做一世的夫妻……”

周語抱着秦豐,哭得如同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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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至極,真的好委屈。

憑什麽要等那麽久,而等待的結果不是她失憶就是他休眠。

這一次他可還能醒來?若是不能醒來,那麽他們下一次見面又會在什麽時候?

世間有情人千千萬萬,為何就要他們受盡磨難。

她不服,她忍到了極限。

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在忍耐了。

她情願生老病死地一世,也不要這樣長長久久的等待分離。

寂寞能叫人痛不欲生。

愛而不得更是能叫人發狂。

而周語的還願錄似是知道了她放棄一切的絕望,在虛空撲騰了半天後,硬是飛回了周語的身邊。

它浮在她的面前,書頁嘩啦啦地翻動,又浮現出一句:

執行者在本世界的任務完成,靈魂之力将會自動存入執行者體內。

周語頓了一瞬,啞着嗓子問道:

“任務完成?不論是誰完成?只要任務完成就行了?”

字跡漸消的還願錄上,只有一個大大的是字。

難怪秦豐說要跟她一起做她的任務,原來任務竟可以是別人來完成的。不論是誰完成了任務,彼此的酬勞會各自記在接了任務的執行者名下。

如果周語幫秦豐完成任務,那麽秦豐就能醒過來了。

周語回想起之前所看到的內容,秦豐的任務是要将秦家的地位重新樹立起來,名震四方。而她的任務,則是跟鳳四海遠離紛争,逍遙自在地過日子。

要名震四方,勢必無法離開人群,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會有紛争。

她若是離不了勢力紛争,肯定無法過逍遙日子。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要幫秦豐完成任務。

如果這個任務不完成,秦豐會一直休眠下去,如此他就沒有機會接新的任務,去補充能量。

他若一直休眠在這個世界,她完成任務就會離開他,拖延時間做任務也只能看着一個死氣沉沉的他。

不論如何,都不是周語想要的。

雖然任務有所沖突,但也沒說一定要同時完成,可以先做完秦豐的任務,然後再進行她的。

只要她的任務不失敗,她就能待在這裏,此次任務并沒有限制執行者的時間。

周語抱着秦豐,極其輕柔地在他耳邊道:

“我等了你這麽久,如今換做你來等我了。你且等一等我,等我做完任務,再來找你。”

秦豐如今的身份,若是休眠的消息一傳出去,那麽勢必會引起秦家的內亂與外界的窺觑。

秦家族長的身份,還是挺叫人眼紅的。

她得瞞過天下人的眼睛,把他的身子藏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

聲震江湖這個詞,得布下多大的局才能換來,她還得找到足夠的助力才行。

就算有沈家這個後盾,以她如今的人際網來說,還是太渺小了。

江湖有正有邪,有親近朝廷的又有不服朝廷的……幾大家族,幾大隐世宗門,還有許許多多的綠林好漢……

便是想,都是叫人頭疼不已。

而這些煩心事,在周語這裏,便皆成了烙在秦豐唇角的一吻,以及那句不容置疑的:

“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想當年秦豐出現之前,你們都是叫周語男友力max的,如今你們都叫秦拔舌總裁……善變的女人們,哼

看吧,周語在這裏,從一個心思細膩的比較柔軟的女人,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獨立了,男友力也漸漸出來了。

噫,總裁似乎搶了偶像劇女主的戲份?他怎麽可以暈啊,叫苦力活都女人去幹……

拔舌你給我從周語懷裏起來!趕緊的,別給你媽丢臉!

☆、□□ 沈如君

江湖這兩個字,寫下來不過那麽幾筆,做起來卻是十幾年。

周語從一開始抽身事外,到慢慢地接管沈家的關系網花了五年,再到用秦豐的名義聯絡上秦家,獲取他親信的信任又是好幾年。

秦豐陷入休眠期時,全身上下除了秦家的一個令牌,其他的半個字都沒交代給她,一切的頭緒關系網,都要靠她自己慢慢抓進手裏。

因此周語先理清了沈家,有了助力後,才動秦家。

期間,鳳四海也是幫了不少忙。

那年族內鬥得厲害,周語手頭尚且無人能用,在被逼的走投無路時,是鳳四海出了手幫她除了那些人。他雖然是盜,但是從不傷人性命,為了她而沾了血,卻什麽都沒告訴她,只與她道:去做吧。

又是一年大旱,百姓民不聊生,周語想用秦家名義開藥鋪粥鋪助人,卻苦于手頭沒有大量錢財,還是鳳四海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貨賣了救急。他那日看着自己空蕩蕩的屋子,一言不發地站了許久,半晌才道:散了也好,反正我留着無用。

與秦家的人開始接觸時,也是鳳四海徹夜去秦家調查,為周語帶來種種情報。秦豐身上的令牌只是明面上的族長令牌,這暗地裏他號令親信的令牌在秦家密室之中,鳳四海藏身密室,解八卦陣就廢了幾日幾宿,出來後神形憔悴,把東西丢給周語後,直接在周語面前就地睡了幾天幾夜。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許許多多。

她從一個姑娘,長成了一個老姑娘,花了十幾年把秦家的威名重震天下。他陪着她,看着她,是她手中的刀劍,也是她身前的盔甲。

周語一路走來,鳳四海保駕護航。

但他從未與她要求過什麽。

他本該是潇灑過日的俠盜,如今也才三十幾,兩鬓卻有了白發,當年神采飛揚的星眸暗暗沉沉。他陪着她歷經了生死險境,也看過了她談笑間一族覆滅的狠厲,而更多的,則是看着她對着另一個男人流露出僅存的溫柔。

秦豐被周語藏身在宮裏藏經閣的最上一層,那裏世間少有人能有輕功抵達,加上宮裏守衛嚴密,最是安全。對外,她只宣稱秦豐游歷四海,她是他任命的管事。

她一步步地進入江湖,摸透江湖,迅速學習着江湖人江湖規矩,把自己需要的東西捏在手裏。與此同時,她又用帝王之術去取得民心,推動民心,幫助秦家更上一層樓。

到了秦家如日中天那日,鳳四海帶着周語又來看秦豐。

這些年,誰也沒想到那些家族的覆滅,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做出的決斷,他們也不可能想到,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到這般。

看清所有事的,只有鳳四海一人。

他老了,她也老了。

猶憶初見時,他穿着一身仆從服侍,瞧見她在月華下賞花,只那一眼,便驚豔了他的年華。

沒想到,脫了那身衣服後,他竟自甘情願地做了她的仆從,供她驅使,這一做,就是十幾年。

鳳四海在一旁站着,又瞧見她俯身下去,親吻了那人的額頭。

他眼中有些酸澀,他想許是自己年紀大了,近來不知怎麽的越發地多愁善感。

這麽多年過去了,未曾改變的,只有那個從未睜眼過的人。

他永遠那麽豐神俊朗,光是躺着都能叫人驚豔,這人若是醒着,怕做的不會比周語現在做到的場面遜色。

只是鳳四海不在乎那些東西。

他在乎的……是他睡着,卻比醒着更能抓住她的心。

罷了,一場風花雪月,總有贏家,總有輸家。

鳳四海安安靜靜地看着周語幫秦豐打理好身子,幫他換好衣服。

他等着她做完後,才抱起她一躍而下,一如當初他們看完星星那般溫柔。

只是今日,他只将她帶出了宮。

他知道她的暗衛們遍布四周,他們的輕功比不得他,但武功絕不低于他,到了地面後,她便不會有事了。

鳳四海将周語輕輕地放下,把她往前推了推,道:

“接下來的路,你自己走罷。”

他花了十幾年去證明他愛她,卻從未得到過她一個眼神的回應。她在掌握了一切後,幫他贖回了當初賣出的寶物,也贈送了許多稀世珍寶給他,卻絕口不提他希望的回答。

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花了十幾年去愛她,到最後,總得心疼一下自己,給自己留點尊嚴。

要知道,十幾年前的他,無拘無束,背上沒疤,心裏無憾。

他用自己最美好的時光去陪伴她,依舊換不回一個垂憐,這死胡同撞了那麽多年,他疼的……有些厲害了。

周語心中一動,顫了顫睫毛,沒有馬上說話。

她知道他的付出,內疚自責感激,可是……

她不愛。

她從記起的那刻,就不可能愛他。

他心甘情願地被她縛在身邊十多年,陪着她腥風血雨披荊斬棘,卻未曾主動開口要過什麽。

如今這句,算是第一次主動的告別。

而這告別,卻也是在她一切塵埃落定之後。

周語動了動唇,在她的字尚未出口之前,鳳四海卻率先開口了:

“你別說話,我都明白。”

“我不清楚當初你為何招惹了我,又為何放棄了我。也曾怨恨過你,想冷眼看着你在江湖沉淪。只是……終究是敵不過自己的心軟。”

“幫你助你,不過是讓我自己無憾,讓我自己看清你這冷血模樣早日清醒。只是沒想到罷了,那日的初見,那日的賞月看星,那日的同游……竟讓我花了十多年才磨盡溫情。”

“如今……我是真的不愛你了。”

他說完,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愛了。”

褪去少年時清朗的聲音,步入中年的他像是累極了,暮鳥歸林似的疲倦藏也藏不住。

周語聽着,眼睛一點一點地酸澀起來。

都是愛,秦豐與她也不過認識十多年,而此後分別的幾十年好幾世她都念着他尋着他;鳳四海也認識了她十多年,愛了她十多年,她卻軟不下心給他一點回應。

她是這般無情的人,利用他十幾年,卻不肯給一點回報。

他那一聲不愛了,叫周語瞬間紅了眼眶,再也忍耐不住,淚水一點一點地攀下臉頰。

鳳四海轉了身,與周語道:

“我不想見你,你我之間也無情分了,不用推來讓去地誰先走誰後走。我這便走了。”

他頭也不回,踩上一旁的樹,又跳上屋檐瓦片,不多時便走遠了。

比起年少時那般潇灑的輕功,如今他的右腳似乎更慢了些----當年被人傷了腳,後遺症一直都還在。

他飛了許久,才在一處屋檐上停下來,微微喘息着仰頭看着星空。

今夜,星空該死的璀璨。

竟叫他的眼睛,都被閃得生疼,不由自主地流水了。

好生疼啊。

周語看着鳳四海離去,他的身影不見那刻,她面前也浮現了還願錄。

她并不怕暗衛們瞧見,這還願錄一直都只有她跟秦豐能看得見,如今顯示出來,無非是那件事情罷了。

果不其然,上頭只有四個字。

任務失敗。

而于此同時,秦豐的還願錄卻出現在他的身體上方,緩緩地将一束白光投進他的額頭。

秦豐的睫毛顫了一下。

周語的身子晃了一晃。

她咬緊下唇,召出暗衛,将自己的令牌信物都交給暗衛:

“你去,走得也好爬的也好,去藏經閣,把這些東西交給你家主子。”

鵲占鸠巢那麽多年,也該是時候還了。

只要他醒來,日後,總還是有機會能見到的。

暗衛得令就要走,周語又攔了攔,吩咐道:

“你替我帶一句話給他:不想我受難的話,就好生活着。”

他若再這般不管不顧,暈在哪個她去不了的世界,叫她一個人怎麽辦?

暗衛與周語深深一鞠躬,幾下踩上屋檐離去。

周語又略提高了聲音,像是對着空氣道:

“你們都散去吧,日後好好聽你們主子的話,別找我。”

她的話音一落,林中又是好幾聲樹枝搖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後才恢複寧靜。

暗衛們就是這點好,從不會質疑主子們的話,只懂得去服從,也叫她省了許多的心。

所有人都離去的剎那,藏經閣的人開始蘇醒坐起,拿着暗衛剛送到的令牌,沉着臉色聽着彙報。

而獨自一人在林中的周語,身形卻越來越淺。

她仰頭看着月色,一如另一頭的屋檐上仰着頭望月的那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流淚。

此番離去,又不知何日能見。

鳳四海對她的愛,十幾年磨盡。

她對秦豐的……到底還要多久才能殆盡?

她的身影越來越淺越來越淡,遠遠看去竟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待那才蘇醒的人趕至跟前,也不過是虛虛一抓,只瞧見了最後一眼。

睜眼閉眼間,便是兩個世界。

周語瞧着眨眼間就變幻的世界,微微怔了一怔。

此時的源,不複當初的雅致清靜,四處都是火焰噼裏啪啦的燃燒聲,熱度能逼的人發瘋。

不愧是還願錄,果真夠狠。

她是烈火焚身而死,這初次任務失敗的懲罰,就是要她身處煉獄。

任務失敗,百年煉獄。

不損肉身,只灼其魂。

周語微微笑了笑,心道也好。

她本就罪孽深重,活該焚靈灼魂。

作者有話要說: 老實說,當她乖乖靠在我的肩膀,由着我環住她撫上她的腦袋的那刻,我就覺得我這輩子真的完了。

罪孽深重的何止周語,我也是啊

☆、六五 煉獄

百年的時間,要說快也快,要說慢也慢。

秦豐找不到周語。

在周語被燒毀身體後,他們兩相見的日子,真是扳着手指都數的過來。

他并沒有再意氣用事地一昧尋找,就如周語所囑咐的那般,一邊進行着任務,一邊尋着她。

漫漫人海,萬千世界。

無邊無際地尋找着她。

他都快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低頭擡頭……

時間太長了,磨得相愛的人都模糊了彼此。

他做過皇帝,當作叛賊,守過一方土地也毀過一姓江山……男人所期望的一切,他都經歷過享受過。

幾乎就要沉淪在這一方游戲似的人間裏,忘卻了她。

大概也只有在夜半難眠時,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殿內……想要轉頭與身側的人說些話,卻發現早就沒了她。

慢慢地,也快習慣了沒有她。

周語也是如此,只是相較于越來越熟練自己的能力的秦豐,她則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百年不能進行任務,還要忍受煉獄的折磨。

她痛的滿地打滾,哀嚎徹夜。

喊了幾天幾夜,嗓子再也喊不出話來,也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她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明明發絲肌膚都還好好的存在着,可她卻感到自己的經絡血脈都傷痕累累了。

想要見一個人,好難啊。

周語挨到第二十年時,這煉獄的一段牆突然就透明了起來。

一日複一日的便輕薄,直到完全的透明。

不過,即便是透明了,她卻依然出不去,只能靜靜地看着那邊的世界。

那是她這百年折磨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視之如甘霖如救贖。

到了第四十年的時候,牆的那端出現了一個人。

他束着玉冠,穿着學子袍,步履匆匆地從她面前而過,而後又折返了回來,站到了周語的面前。

整整四十年,周語第一次聽見人聲,以及看見有人朝自己伸出手,說:

“姑娘,你沒事吧?”

他的手自然是進不到源裏頭的。

就好像是守護者在受罰後,沒有守護者的源與某個世界的壁障偶然地相逢了,消融了那個世界的一角,而自己的壁障卻還存在着,不叫人進來。

周語垂眸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也沒有去看那人。

不過是一個凡人,今日他在這,明日誰知道源帶着她去了哪裏,他又在哪裏。

既然是無用的人,又何必花心思去相識,免得日後自己,心裏頭更累幾分。

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個碰壁的公子只是詫異了一瞬,複而輕輕松松地接受了這般不同尋常之地的存在。

他提起袍子,在牆邊坐下來,靠着牆拿了卷書,與她笑道:

“原來我竟是碰不得你的麽?不過……此地已經被我家買下了,這兒是我的獨院,日後,少不得叨擾你了,你莫生氣才好。先來後到,你既然先在了,我定是要與你套套近乎,你且放心在這裏,除了我斷然是不會有其他人進來的……”

他唠唠叨叨地說了許多,再低頭仔細地看了看牆中被囚着的女子,卻見她依舊垂頭不理人。

大概是不想理人吧。

公子只微微一笑,便開始看書,不再說話煩她。

一個人被關在這裏是寂寞,一個人看書也是寂寞,多個人陪着也好。

這一陪,又是一年過去。

那公子每日都來此地看一卷書,有時候會跟周語唠叨些話,有時候則是安安靜靜地自己待着。

那年除夕,他又拿着一卷書來這裏偷閑,還端了一碟餃子過來,想塞給牆裏頭的女子。

可惜的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将東西塞進去,只能作罷。

那公子看着周語,頗為遺憾地笑了笑,道:

“真是對不住了,我本是好意,如此一來倒叫你看着眼饞了。”

他本是自言自語,也不期望周語能回他一言半字。

而周語卻想到,已經一年了,源都沒有再帶着她離開。

或許……認識一個能說話的,也不錯?

這麽想着,她便緩緩地站起,扶着牆走到他的面前。

她看着他因震驚而微微瞪大的眼眸,快被磨盡了人性的心裏頭,竟也有了幾分好笑。

周語隔着牆,撫上他手中的碗,道:

“公子好意,我心領了。這份恩情,周語也記下了,不知可否告知名諱?”

那公子瞧她伸手過來,忙把碗又往前遞了遞。發覺她是真的拿不到後,才頗為遺憾地放下了。

他整衣扶冠,頗為嚴肅認真地與周語行了一禮,道:

“這一年來,姑娘還是初次開口,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

“蔽姓賀,單名一個栗字。”

“賀栗……”周語重複了一遍,輕輕呢喃,“你竟瞧得見我,聽得到我……”

賀栗不明所以,他只能笑了笑道:

“姑娘好端端地站在這裏,怎麽就叫人看不見了呢?”

周語擡起手,将附着在自己掌心的火遞給他看:

“我這身後滔天的火,渾身也都附着着火,你怎都不害怕?”

賀栗瞪大了眼,他幾步走近來,認認真真看了,才回到:

“我竟不知姑娘在此如此受苦!在下凡體肉胎眼拙,只瞧見了姑娘一人或坐或站在牆的一端,瞧不見其他。整整一年,在下都不知道姑娘這般受苦,實在該死。姑娘,可有我能為你做的事情嗎?”

周語笑了笑,心想這個賀栗,還真是有趣。

這一年來,是她不肯理他,他自己又瞧不見她的處境,這般自責做什麽。

四十一年過去了。

她如今都習慣了被烈火焚身的感覺了,也不在乎剩下的五十九年改變不改變。

她曲起手指叩了叩牆,攔住那慌忙就要叫人打水來的賀栗,道:

“你回來罷,莫讓別人瞧見我。我這般胡言亂語的瘋女人,你竟也信。”

賀栗聞言,面色緩了些。他再次走到周語的面前,與她确認:

“姑娘當真無礙?”

“在下就是覺得,既然這般難見不能進的奇遇都叫我遇上了,姑娘那邊再有些我瞧不見的東西,也是正常。要是姑娘無礙自然好,要是有礙你也可以與我說。”

周語輕輕哼了一聲,帶着幾分不屑:

“與你說又有何用,難道你還能代我守過不成。”

自己的好心好意被她一句話堵回去,賀栗面上也不見生氣,依舊淺淺笑着道:

“我雖然不能替姑娘受過,但與你說說話,幫你解解悶卻還是做得到的。”

被人關心着的感覺,總是不錯的。更何況是周語,這般寂寞了百年的人。

她又笑了笑,與賀栗道:

“你可別常來我這裏,你家那位日後還不得恨死我,因果輪回得太快,我可不想染上你家的因果。”

“姑娘知道我家妞妞?!”賀栗詫異了一瞬,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也是,我大抵早就與姑娘提過了吧?姑娘不吱聲,我還以為你都沒有聽進去,想不到你都記着啊。”

他第一次提的時候,周語的确沒記住。

但之後小半年裏頭,每天來這裏看書都要跟她念叨一番他家的妞妞如何溫柔賢淑,如何嬌俏可人。就算是石頭,也要被他念化了,哪還能記不得。

賀栗見周語沒說話,以為她心情又不好了,便也沉默了下來。他想到自己竟在一個被關着出不去的人面前,又是秀餃子又是秀姻緣,實在是欠打極了。

他正惴惴不安要請罪時,卻聽到牆裏頭的周語就地坐了下來,叩了叩牆喚他也坐下:

“站着說話怪累人的,你過來,坐在這邊,同我講講你家妞妞跟你的事兒吧,也好給我解解悶。”

她方才那瞬沉默,并不是見景傷情又或者是想到了秦豐。

她的心早就千蒼百孔,這點事情已經無動于衷了。

是源裏頭的火勢,又到了這一日之中最大的時候,燙得她渾身都哆嗦着。

為了不叫賀栗瞧出異樣來,讓這個傻子空着急,她便坐下了,盡可能掩飾住。

只是這苦楚實在難捱,要是有什麽東西能讓她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故而,周語才問起賀栗他的妞妞。

這個溫柔心善的公子聽到周語的問話,白淨的臉頰不一會兒就浮上一層薄紅,羞了。

周語還是頭一次見臉皮子這麽薄的人,不由得心生逗弄之意:

“你先前還一口一個跟我唠叨,這輪到我問你了,怎麽就又不肯說了?”

賀栗看了她一眼,解釋道:

“先前以為姑娘聽不到我說話呢,所以芝麻綠豆大的瑣事也都敢倒。但如今知道姑娘聽得見,這……這還叫我怎麽開口啊……”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你進不來我出不去,也不用怕我把事情傳出去。你要是覺得尴尬,那我就躺下,背朝着你,與以前一樣。你只管說,我只管聽。”

周語說着,果真躺下了,留給了賀栗一個纖瘦的背。

她的身後安靜了許久,才傳來撩衣服下擺的悉悉簌簌的聲音。而後才是賀栗的說話聲:

“妞妞本名是叫唐遙,是我父親的世交好友唐叔的幺女,與我從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是妞妞與賀栗的故事。

你們該猜到的,日後兩人相見成那般模樣,這裏,又怎麽可能是喜?

☆、六六 煉獄

唐遙跟賀栗自小相識,這感情自然是沒得說的深厚。

除夕之夜,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花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而這半邊不被人所知的天空下,周語坐着,安安靜靜地看着賀栗講他的故事。

幾歲相識,幾歲第一次牽手,幾歲開始心動,幾歲她來了葵水……

賀栗起了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唠嗑太多了。

他閉了嘴,看向周語,卻瞧見她靜靜地看着他,眸中并無半絲不耐。

見他停下來看自己,周語才開口問道:

“怎麽了?怎麽突然間就不說了?”

賀栗張了張口,卻又不說了,而是改為仰頭看着天色:

“天色很晚了,我也該回去守歲了,不然父母該着急尋我了。”

周語像是才醒悟過來似的啊了一聲:

“啊,對,很晚了。抱歉,我聽入迷了些。”

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與她而言只是眨眼間,而對賀栗而言,卻是過了很久了。他需要休息,需要睡覺,還有家人要陪,留着他在這裏這麽久,也是難為他了。

周語背過身,往裏走了幾步,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樣來打了個呵欠:

“你快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賀栗瞧不見她的表情,她往裏走了幾步後,他就只能看到黑糊糊的一片了。聽着她的聲音,倒像是真的困了。他這便沒有繼續待下去了,拿起盤子輕手輕腳地離開。

他本是還能繼續說下去,說個一宿都說不完。但不知怎的,看見她那表情後,這字就難出口了。

總感覺……她特別落寞。

就算不說話,那寂寞的感覺也能透出無形之牆來,叫人心生不忍。

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犯了什麽事,落得如此境地。

周語聽着他的腳步聲遠去,才繼續轉過身來看這一角庭院。

因為背着月亮,所以瞧不見星月浮雲。

因為背着人道,所以也瞧不見漫天花火燦若朝霞。

但……總歸還有這一角庭院能陪着她。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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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又是一年飛逝。

賀栗也給周語帶來了他跟妞妞的好消息----定在下月初三成親。

成親。

周語顫了顫睫毛,真心實意地道了聲喜。

當初,她也是這般滿心歡喜地等待,想着他們的報仇要是成功了,就能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可如今想來,永永遠遠……真是個殘酷到極致的詞。

賀栗見她又露出那般孤寂的模樣來,知道她心裏頭又難過了。他走近了些,将手撫上那面牆,柔下語氣道:

“你等的那個人,他總會找來的。”

此時周語正坐在地上靠着牆,他站着俯下身撫上牆,看上去就像是摸着周語的頭發在安慰她。

周語心下覺得好笑,她都一個活了一百多歲的老人了,竟還讓一個二十幾歲的人來安慰。

但是,不得不說,有人安慰,總比自己一個人好許多。

她嗯了一聲,笑盈盈地站起來:

“日後,你得少到這邊來了,多陪陪你家妞妞。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順順利利相愛成親,你可得好好珍惜。”

賀栗見她心思放開了,也笑着回道:

“那是自然,我定是會好好待她的。”

除了她,他又能對誰掏心掏肺地好呢?

此後,賀栗消失了近兩個月。

他又是要下聘禮,又是要準備親事,足足忙足了兩月才得了空閑來見老友。

見到他來,周語也很高興。她起身坐到牆邊,打趣他:

“成了親就是不一樣啊,瞧你這臉,都圓了幾圈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來了呢,怎麽今日有空來啊?”

賀栗抱了一壇子酒,坐到牆邊倒了一杯,自己一飲而盡:

“可不是,妞妞每日想着給我補身子做好吃的,都胖了不少了。成親後,我也置了新宅子了,如今這宅子只做我回府住所,你可得自己小心些,別被那些來打掃的仆役發現了啊。”

周語早就見過那些來打掃的仆役,她還奇怪賀栗怎麽讓人進來這地了。好在這面牆在院角,又有落葉樹木做為掩飾,那些雜役打掃時偷懶還來不及,更不會到她跟前來看。

她盯着他喝酒,這心裏也癢癢的,只可惜自己喝不到,只能在口頭上酸一酸他:

“日子過得那麽滋潤,你還喝什麽酒啊,就是特地湊上來叫我羨豔的麽?”

賀栗哈哈笑了笑,解釋道:

“近來實在是累,得了空自己小酌幾杯還要被你說。我倒是想給你喝,也得能給你遞進去啊!”

“什麽事讓你這麽累,你家業盛大,父母安康,妻子賢淑,還有什麽要累?”

周語見他眼底有淡淡青色,想是真累着了,不由得問道。

賀栗起初還支支吾吾不肯說,後來被周語一催再催,這才開了口:

“妞妞懷了,月餘了。”

妻子懷孕,他這個丈夫白日擔憂夜間伺候,見她不舒服就驚得如同天要塌了似的,如何還能好好休息?

養肥了幾月,怕是要在這十個月裏都瘦下去了。

周語驚訝了一剎,才跟賀栗擠擠眼道:

“你小子,挺行的嘛。”

賀栗臉又紅了,過了一年了,他還是臉皮子薄的一說就紅。

他坐在這裏又喝了幾杯酒,便匆匆走了。如今有了家事後,稍微離開一瞬,他都不放心那個迷糊的丫頭,生怕她又磕着哪裏了。

周語諒解他心焦,能幫着她隐瞞不叫人來煩她,已是欠他好大一個人情,又怎敢再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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