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6)

有人在林中故作悠然相随,繼而那人将樹皮亂葉跺得稀嘩直響,到了此刻,這位莽撞又執着的追随者竟向張莫問腦前身後砸起了漿果碎石,噗叽叭唧,其聲可怖。又是片刻,那人更是運起內力,便有竹葉片片飛将過來,削裂了張莫問外衣肩頭一角,越發的死皮賴臉開去。

張莫問就是不回頭,癡癡呆呆模樣向山上走。

我就是不回頭啊就是不回頭。

張莫問心裏這樣想。

走過了菩提廟,來到了四海潮,離開了四海潮,爬上了青天寶,闖過青天寶,便是鬼見笑,攀上了鬼見笑,才到亂天刀,挨過了亂天刀,那還有佛跳腳,蹦過了佛跳腳,換來了麒麟倒,翻過了麒麟倒,翻過了麒麟倒,翻過了麒麟倒,就沒有了……

後面那人跟到麒麟倒,終于氣急敗壞跳将出來大喊一聲:“小哥哥!你當真這樣蠢笨?!——”

“我是故意的。”張莫問回過頭來,真誠又篤定地答道。

“你!——”那邊小臉通紅,小姑娘叉腰,小胸脯氣得一鼓一鼓,橫眉怒指自己眼前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

張莫問卻陽光燦爛的笑起來,此時,他和這個明眸皓齒的蜀山小妹站在這所謂麒麟倒的奇山妙景正中。

一陣山風流轉,和着旭日的思緒,周遭一片清暖。

“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所站的這處平坦,若從更高處俯瞰下來,就像一只側卧的麒麟,所以這裏,便叫作麒麟倒呢!”

張莫問在陽光中看着她和聲問道。

小姑娘還未來得及轉換叉腰怒指的造型,但此時竟連她自己也沒有防備的怒氣全消,心境煥然。

也許是張莫問依舊保有的江南子弟的情質,也許僅僅是急然從深林危路中走來突現的晨光,也許就只是藍天白雲陽光大地和微笑的少年,總之,一定有什麽溫和了此時少女的心。

“你是笨蛋嗎?……”小姑娘一陣恍然,乖乖垂下小手,不情願地側過臉去。

“呵呵,要一起再往上走走嗎?”張莫問爽朗笑笑,向後小踏一步,準備回身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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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轉身,突然“吱吱”兩聲怪叫從張莫問背後傳來,那叫聲尖厲高狂,聽得人脊背一涼!

張莫問猛然回頭,又聽那蜀山小妹在自己身後尖叫一聲:“小心——!”那聲調直透着驚異惶恐,張莫問眼前只望見不遠處的灌木深處怦然竄出一只面目猙獰的大猴,這猴頭雙眼血紅,獠牙外眦,口沫飛濺,一面四肢掠地向他們猛沖而來,一面哇唔怪叫氣勢如牛,渾身的金色長毛在急奔中如波濤般滾動!就這樣癫狂,猴腦袋上卻将猴毛梳得整整齊齊服服帖帖,還挽帶了一個小小的紫金道冠,用一只小白骨簽子戳住,你這是要唱哪出!

張莫問将這些看在眼裏,這猴頭實在古怪,連張莫問這個一路見慣了古怪之人都覺得古怪。他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想護在小姑娘前面。誰知那猴見張莫問邁步,頓時急得好似發狂,“哇嗷”大哮一聲,竟立時登騰展身,迎面一個飛撲過來!此時張莫問腰間偏偏似有一陣異動,這異動在他之前小退一步時便已感到,現在直覺更是不對,那腰間之前纏整好的攀援繩索竟劇烈震顫起來,他當下急忙用雙手捂在腰間索上,目中餘光往地上一瞟,心中大叫“不好!”,這地上的草皮竟有一條泾渭分明的界限,這邊草色發淺,那邊草色發深!張莫問給猴逼的那一邁步,兩腳便都落在了深草那處,這尼瑪是要有機關啊!

電光火石之前,一切好似凝固,一切好似飛馳!一股神秘的宏大力道從腰際将張莫問倏的淩空提起,使他整個人直向山巅拍将上去,竟至入雲!那奔來的猴子正好“轟叽”一聲跳到張莫問臉上,也随張莫問去了。留下蜀山妹子一個娃在地上愣了半天,終于“哇——”的一下哭出聲來!這哭聲何其慘烈,引得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嗚嗚啊啊又奔來更多的金毛猴子,個個頭帶小冠兒,圍着小姑娘一同看天。

“小子——!你把腰間繩索放了——!”半山崖上突然有人洪聲一吼,然後個個山頭崖角峭壁斷石之上又相繼湧出許多人來,大家先來後到,你推我搶,一同看天指指戳戳。

張莫問此時已飛在半空,嗖嗖向上,不停打轉!他腦殼裏嗡嗡巨響,耳邊只有風聲,眼前只有猴毛!

那漢子一聲吼,震徹了山嶺,也喊醒了張莫問!

一把扣住臉前的猴子,那大猴早吓得閉了眼死勒着他,的頭。張莫問扒拉出一只眼睛的目力,在目眩神移的團團轉中,只見底下飛來處早已深不見底,上面飛去處竟是塊百尺萬丈的巨大玄黑岩壁聳立山頭! 那岩壁上疙疙瘩瘩,好像有什麽尖銳的事物散落其上,但也是渾黑一處,看不分明!

山岩的黑影一瞬壓将過來,絕死的抑迫和窒息!

那腰間繩索已解無可解,來不及解!

此刻滿山遍野只要是長眼睛的活物都禁不住要替張莫問尖叫起來!

以這種速度飛沖,張莫問定是要生生砸死在那座石壁之上,拍成肉泥!

“啊——!”

人們驚呼!

這瞬間,就要着落!張莫問此時既像展翅的蒼鳥,又像飛翔的/蛤/蟆/!

這一輩子,就看這麽一天!

只見張莫問突然在空中弓起身,雙臂交叉抱緊猴子,擺出馬步。他撐緊脊背,緊吸肚腰小腹,借此發力控制腰間繩索平衡,不至在半空中帶着自己亂轉飛旋來個腦袋觸地。

接着,“轟——!”的一聲,硝煙彌漫!

是那岩壁上擊出一道漫天噴湧的碎石雨!

而張莫問竟以馬步造型在黑硬的岩壁上着陸了,生生踩出個大坑!

石渣亂飛,暴雨般割破了張莫問渾身上下,那大猴背上也被劃開幾道,痛得大吼幾聲,但由于猴身的遮掩,張莫問竟是沒有破相。

聽見大猴在高處撕心裂肺,底下人群裏終于有誰高喊一腔:“沒死哇!沒死呢!”

“快!快!去看看人怎麽樣了!”幾個身負繩索的漢子向山頭忙碌開去。

“小子!你活着?!答個話!!!”又有人喊。

人聲傳來,張莫問此時仍站定在岩壁上,心頭氣血翻滾,撐不住要嘔出血來。他渾身被震得毫無知覺,遍身骨骼咯咯作響,頂不住腰間吸力,終是雙腿一軟,跪在岩壁上,又掙紮硬撐一下,便“碰”一聲被那腰間繩索帶着,整個人壁虎般釘在山頭。他頭面枕着猴子,又砸的那猴叽歪直叫,也只得甘做個猴皮枕頭。

“我……我沒死!”張莫問歪過臉,好不容易吐出一句。

山谷間登時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張莫問在高處聽不見他們躁呱什麽,只能調息凝神,等待救援。他趁此時間艱難轉頭,左右看看,不禁為眼前所見震驚。

雲間淵上,那宏偉岩壁簡直如同一個血戰過後的古戰場。上面殘舊破鏽的各樣兵器密密麻麻,這裏那裏人的骸骨嵌在這些鐵器堆裏,沒有一具完整的。不少鐵制大刀吸附在岩壁上,雖已古舊,但一順流的刀刃朝上,張莫問看得更是發的陣陣冷汗,若是剛才一個不巧,跌在那重重亂刃之上,現下就已大卸八塊,論斤稱肉了!

《別礦錄》載:茲山有石玄紫,喚磁,招鐵如慈母招兒,又作慈。

張莫問心頭突然掠過這段。

這書也是舅舅送來的,不知是熱愛奇石的李老爺子的書,還是醉心于當星官的李慕和自己的書,總之,張莫問是個有書就翻翻的好孩子。

這難道是差點兒就被慈母給招過去了?! 張莫問趕忙用雙手蹭這岩壁,果然如書中所說,質地滑潤,黑中帶紫!我的媽呀,這整座山頭,就是一塊兒碩大的吸鐵石吶!

張莫問簡直欲哭無淚,當時買這麻草繩索,店家問他,是要鐵芯纏的呀,還是鋼芯纏的啊呀?一分價錢一分貨,張莫問來到蜀中,盤纏用的差不多了,想也沒想,自然是拿了鐵芯的。

所以說呢,人都是怎麽死的?那人啊,就都是窮死的!

其實,也不能怪店家沒告訴他。身負幾十斤鐵索能一天之內攀過鬼見笑的尋常人,那是萬中無兩,千中無一,百中不是人。只因蜀山到了鬼見笑一處,再向上,便是飛鳥也不能渡。世外高人,奇人異士,絕世高手當然另說,但張莫問怎麽看也不像這類輕功一發滿山亂飄的人物哇!這也便是店家看走了眼,張莫問要說老實,有時候還真是老實,自從出了古蘇城,不管是風餐露宿,還是車馬行舟,他都沒有忘記恩師陸高朗臨別時的話。

……往後,你每日功課便是要體會這個法門,一日一個時辰,這一生都不可懈怠。

大道至簡,貴在堅持。

一天一個時辰不難,天天一個時辰很難。

時日無期的重複,便枯燥乏味。枯燥乏味,便心生厭惡。

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要如何堅持下去?!

古來多少人毀在一個半途而廢上。張莫問于臨楓心法日日操習,天天演練,不問得失,不談結果。這短短幾個月過來,下盤功夫果然猛進,到今時今日可以挂着幾十斤鐵索一口氣就上了麒麟倒,又可于絕死處逢生,到底腿力了得,雖也是震出內傷,但根骨未斷,換做別人,如何能活,早如那些白骨殘渣的主人一般,在岩上拍成個肉泥碎餅,和廢劍斷刀十八種武林破爛何為一體,天地永壽。

當真勤能補拙,原來勤能免死!

許多年後,連張莫問自己也說不清當初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大概人即使落魄如煙,無所依傍,便也要去緊緊抓住什麽。這就是人啊!

等不及張莫問怨天喊地,一條長繩垂将到他頭上,上面有人叫道:“喂!還有勁兒嗎?你用這繩将自己綁好!別拆腰上那繩!吸着還安全點兒!——”

又有人道:“綁好了告訴一聲!咱們哥兒幾個看能不能拉動!你身上那繩千萬別解啊!——”

人家用的這就是鋼芯繩或是徹徹底底的大粗麻繩了,這繩結實過分,碗口一般粗,也不知原先是幹什麽用處的。

張莫問答應一聲,正要用手去撈那繩頭,只聽有人在底下大喝一聲:“等等!——”

☆、二十五

等等?再等下去,張莫問就要體力不支,暈死過去了。他虛弱地往下一看,半崖前一處斷石上,衆人中站出一個道士。此人身形幹瘦,焦黃胡須,頭帶五岳冠,腳踏十方鞋,內裏青道袍罩白戒衣,外裏右肩上袒一件大紅撚金繡萬佛袈裟!日光裏,他紅紅火火,煞是醒目。

張莫問心忖自己是否看花了眼,那道士指着張莫問劈頭就罵:“小兔崽子!年紀不大,本事不小!你何門何派?!來此何為?!”

衆人見這道人發話,便都不作聲,只因他們心裏也有着許多的疑問,萬分的蹊跷。

張莫問剛遭此大劫,現下/蛤/蟆/一般狼狽挂在山頭,內傷受着,豔陽烤着,熱汗冷汗齊下,偏偏這時又被人當成賊子奸人,于衆目睽睽之下拷問,張莫問心中委屈氣辱,心道你們當真蛇蠍心腸兩眼全瞎,我半死不活都這樣了還能怎樣?!要殺要刮先把我拎上去再說不行嗎?!

要說這蜀山一衆确是好疑。

也不是沒有道理。

話說此處喚作飛煙涯,此岩便是慈母碑,倒是貼切,因這方壯闊巨石天然向前微傾,遠處細看竟有一種慈母俯看親子的柔情痛愛模樣,當真自然造化,鬼斧神工。

此地古來殺生無數。常有人過此手中鐵器一飛升天,消失不見,以為白日見鬼,吓癡吓呆。又有人攀援至此莫名失蹤,遍尋無跡,親友哭嚎。直到多年前由某位蜀地高人發現慈母碑的秘密,口口相傳,自此,要麽帶鐵器的不過飛煙涯,要麽過飛煙涯的不帶鐵器。可大家奔走相告這麽多年,還是有人一不小心在這裏誤了性命。于是那道人也算有心,便将自己訓化的蜀地靈猴交來此地日夜守衛。反正蜀山也不喜太多外人,幹脆直接都吓走得了。現在冒出個猴子都能帶上天的張莫問,慈母碑上踩出個天坑他還活着,這裏誰人不在江湖上有些恩怨,哪個不在俗世間有些情仇?!

衆人心中翻轉着同一個問題:小子!你別是我仇人派來整我的吧?!

“難道是……官府的人?”還有人小聲嘀咕一句,當時就引起一片陰暗的眼神急急交換着。

“你不說——?不說就在上面呆着。倒要看看,你能撐到何時——”那道人便就不緊不慢起來,十分陰險。

好漢不吃眼前虧,張莫問意識快沒了,智商還有點兒。他心中雖然氣恨,但仍強着平定心緒,運一口氣,他努力喊道:“臨楓堂!——我是臨楓堂來,來拜見靈猴堡尊駕大衍道長的!——”

聲音斷斷續續傳下來,那道人聽了一愣,接着沒好氣地叉腰向前一步,向上大吼道:“我就是!你編!你繼續編——!”

四下裏一陣轟然,衆人都長噓一口氣,原來不是找我的啊!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這下大家精神起來,紅光滿面。

上面張莫問的心卻如同掉落了十萬八千裏,原來自己前來投奔的竟是這麽個人物!

張莫問剛才就隐隐有種不祥的感覺,看情況莫非他就是……

而今生活給出了正确答案,不認不行!

張莫問之前快快掃過人群,就瞧見/赤/裸/上身,肌肉勁結,滿是紋身的白皮大漢,又瞧見以箸為簪,滿頭插滿筷子手挽草藥竹籃的妖嬈女子,還瞧見面帶一半黑一半白戲文臉譜的詭異男子,當真是陰陽臉,卻又是忠奸人,更瞧見一個孩子,背着比他自個兒身長三倍有餘的巨大銅鑄長匣……其他裏,上從仙風道骨,下到渾身破爛,什麽打扮的都存在。

這都是什麽人?!這都是什麽人?!這種剛出虎穴,又入狼窩的感覺令人沒齒難忘。

當然也有左青龍右白虎的,都已算是很樸實的人。

張莫問年輕不怕臉皮厚,委屈道:“大衍道長!我真個是來尋你的!家師讓我投奔于你!我這裏書信一封,乃師父親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陸高朗這多年裝聾作啞,不聲不吭,我連他的相貌都不甚記得了,哪還認得他的書信?!”那道長尖厲笑道,繼而嘲諷:“哼!我和陸高朗最是不和,他叫你投奔于我?!莫非是發你來送死——?!”

衆人中陰兀者不動聲色,爽朗的就附和着大笑起來,人們互相交換着眼色,似乎很樂于見到某種潛在陰謀的穿幫。

“小子,最後問你一遍,你何門何派?來此何為?!——”大衍的耐心如此短暫,聲調中殺機畢現。

張莫問心中到此拿定了主意,大衍老兒,是你逼我的!

張莫問清清嗓子,憋盡最後一鼓氣力,往四下狂吼道:“大衍道長!臨行前,我家師父對我說——”

張莫問頓了頓。

“哼,陸高朗,他說什麽?——”大衍輕飄飄問道,自信現在天時地利人和,時候一到,小賊自然招供。

衆人上上下下,洗耳恭聽。

“他說,你們當年一起去唐眉河——”張莫問咆哮:“你總是挑——最醜的姑娘!!!——”

……!!!

“什嗎?!你們!你們還不快把他給我弄下來!!!”大衍道長面紅耳赤,像打了雞血的雞一般上蹿下跳、撕聲大吼,怒不可竭!

最醜的!——最醜的!——最!醜!的!————

這個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中炸開了花。人們競相走來,拍着大衍道長的肩祝賀他道:“哎呀!還真是陸師父送來的人呀!道長,你這下可有伴兒啦!端的是後繼有人嘛!啊哈哈哈哈哈哈!……”

張莫問終于得救了!

四五個布衣大漢七手八腳将他一直擡到低處麒麟倒地面上放下,人們聚集在那裏。張莫問此時渾身震痛如裂,爬都爬不起來,他伏在地上,眼看那金毛大猴被人抱走,放脫在一處長草上。之前那個手挽竹籃,遍插食箸的女子走上去,從嘴裏嘬出一團嚼爛的草藥悉心敷在猴背上,那猴頭便被四下等候的小猴攙扶起來走了。張莫問最後朝那猴子笑笑,那猴王竟通靈性,回首深深看他一眼,好似千言萬語。

那女子又向張莫問走來,一雙繡花芙蓉錦鞋。她俯下身,張莫問擡頭,見那女子一雙眼珠竟是碧藍。那藍色如此清淺,玻璃珠子一般,仿佛整個天空都在她雙瞳之間。她肌膚若雪,衣着質樸,卻如芍藥花一樣親切撩人。她一低頭,邊發又遮住她的眉眼,張莫問見那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微微發出光澤的金色,好似這才是本色,卻故意用什麽手法刻意掩去。

那女子俯身迅速探了探張莫問背後腿上幾個大穴,張莫問痛得只想大喊。剛張口沒冒出個音來,耳邊大衍道長轟然一聲尖叫:“你閉嘴!你別說話了!”看來真是怕了張莫問,生怕這個小兔崽子再說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渾話,折盡自己的老臉。

“呵呵。”那女子掩齒輕笑。

“索索,你也看我的好戲……”大衍道長無奈地對那女子好言低聲說道。

“啧!我告訴你!”大衍道長突然轉向張莫問:“那時間我年紀尚小,都是你那好師父陸高朗把我們哥幾個給帶壞了!再說,我們就去喝喝酒而已,附庸風雅……附庸風雅你知道嗎?!又,又沒做什麽……”

大衍道長說完,趕緊偷摸摸地瞥了索索一眼。

“這話,陸大哥說我才信。”那叫索索的女子不緊不慢調笑道。

“哇嗚嗚……!哇嗚嗚……!”大衍道長剛要對索索說些什麽,人叢遠處裏撥開一條道兒來,竟是張莫問在入山時偶遇的獸皮老頭!那獸皮老者面色鐵青,來者不善,抱着哭得稀裏嘩啦的蜀山小妹,氣勢洶洶朝張莫問和大衍道長的方向踏來,他殘腿下的裹銅木拐在地上激得咚咚直響,大衍道長不禁深深咽了一口唾沫。

獸皮老頭走到近前,只看了一眼張莫問,便望向索索,索索笑笑,意思張莫問沒啥大毛病,老頭就斜眼兒凝視大衍道長一下,說:“老道頭,你這徒弟是我孫女救下的,你把他養好了,送來給我們祖孫二人做牛做馬便是。”

原來那小妹之前曾一把抓住張莫問腰間的繩頭,想留住他在地上,一雙嫰手被鐵索麻繩拖拽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

“哎呦,靈犀怎麽了?快快抱給索索姨去看看!”邊上有人伸出腦袋叫道。

“索索姨!嗚啊啊啊啊啊……!”這小姑娘倒不認生,當着滿坑滿谷的人,銀鈴般哭将起來,哭得前搖後擺玉珠直飛。她空靈的哭聲響徹在山谷,只讓人覺得獸皮老頭此時正抱着一只拼命搖晃的大鈴铛。

“靈犀乖——來索索姨抱!快給索索姨看看!”索索及時出場,從獸皮老頭手上接過女娃娃,使這段對話得以進行下去。

“唉……靈克你這個老東西……你盡是和我做對!我何時說要留他?!”四周安靜了一些,大衍道長咬牙切齒吐出幾個字兒來。

“陳行甲,你敢莫不認賬!你這個人渣!你自己過來給我做牛做馬便是!”

倆人突然你一句我一句指名道姓吵得不可開交沒法勸架,那靈犀姑娘上藥之後更是哭喊得驚天動地,殺人放火一般。山上山下,澗裏泉邊,看熱鬧的、評論的、拉扯勸阻的也是十分熱鬧。張莫問一人腿軟如江中大蝦,幾次掙紮着站不起來,也莫有人扶,只覺四周烏泱泱,吵轟轟,頭疼欲裂。

“小妹子,你……”張莫問到底擔心靈犀,勉強半撐起來,哪知話剛出口,吐血二升,眼前一黑,栽倒于地,不省人事去了。

“哎呀我地媽,你怎麽還暈過去了?!”大衍道長無奈。

看看天色,瘴氣怕是就要上來。

“唉……!”大衍道長撥開衆人,在大家的歡送中,将張莫問拖回家去了。

☆、二十六

旁晚時分,張莫問幽幽轉醒,他躺在一間草屋之中,四下昏暗,外面的月光星辰就格外醒目。

有蟲鳴和溪澗的聲響,遠遠近近。山中夜半清冷,張莫問将身上一席薄被掀開,哆哆嗦嗦走到半開的竹窗前,那窗椽簡陋,窗板也不過一管竹枝歪斜斜搭撐着。張莫問忽覺口中苦澀,似給人喂下什麽藥去。他伸手扶住那窗,想往外邊兒瞧瞧,哪知另只手才碰到竹撐兒,這粗重的窗板便“喀噠”一聲扣上了。一板排竹于窗棱上敲出清脆,傳響悠遠,在寂靜的沉夜中将張莫問吓了一跳。

半只蠟燭也找不見,張莫問摸索着拉開門,霎時月光傾瀉而入,像陽光般刺眼。

這樣大這樣圓的月亮,就好像直直站在人面前!

張莫問面對這滄海遺珠,漫天星鬥,俯瞰千山幽谷。廣袤的大地攜着群峰的氣魄、夜霧的幽思向遠奔去。黑沉沉的夜,明飒飒的天,人渺小如同沙粒在蒼生中故世周折。

眼睛适應了這明暗的變轉,張莫問邁出門去。沒踩兩步,又聽“咔吧咔吧咔吧”作響,緊接着“嘎——!”一聲叽嘣脆響,右腳下那段鋪地的排竹,骨節處立時斷得兩半!

碎竹飛落,底下黑得空無一物!

張莫問驚得一把撲出,抱住眼前一根毛竹杆子。偏這杆兒支着頂上草蓬,硬是給張莫問搖撞得連着整座草樓“叽嘎叽嘎”一陣亂響。

“還有完沒完了——?!快進來——!”一聲怒吼,是大衍道長的聲音。

張莫問在竹杆上扒拉扒拉,扶着站穩了,發現原來這草樓臺上并排是兩間草屋。他再定睛四處打量一下,此處竹臺草廬竟是懸空結在高山深澗之上,瀑布到這兒就一個拐彎急墜下去,好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豆腐渣直掉的完美建築!

好險!張莫問心中感嘆,還未來得及擺出驚魂未定的姿态,也就只好整整衣衫,推門走進隔壁那間燭火微明的草室中。

“大衍道長。”張莫問進門抱拳便拜。

畢竟是大衍在這個夜裏收留了自己。

“你叫張莫問?”大衍道長随手将一封書信甩在面前的桃木案幾上。

大衍道長親啓

陸高朗熟悉的字體躍然而現。

這封張莫問翻山越嶺貼身攜帶了千山萬水的薄書,封面依然白淨,上面的六字手書,張莫問一路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時,這是他未知的命運。

現在,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要留下嗎?

眼前這個幹瘦又有些神經質的小老頭盤坐在一方案幾後的蒲團上。室內陳設也是簡陋,幾乎空空。他依舊身披那件大紅金繡棉袈裟,在微弱的燭火中,臉色更加焦黃。袈裟上的萬佛金像也沉隐下去,好似欲言又止,不可說,不可說。

“咳咳……是,我叫張莫問。”房中彌漫着丹藥濃重的氣息,與草藥明顯相異,抛卻了清新,凝煉出蘊厚。

大概之前口中苦澀的藥丸味道也是大衍的關照了。

這丹味兒熏得張莫問鼻息不适,嗓中發癢,咳出聲來。他突然想到爺爺張四方垂垂死前迷戀過的各樣紅丸烏粒,下意識從心底泛出一種強烈的厭惡,浮于臉上。

“怎麽?不喜歡?”大衍問道。

“不是不喜歡,是有些……不舒服。”張莫問答。

“嗯……”大衍道長不置可否,伸出兩只細長枯幹的手指摁在案幾的信上。

“這信,我閱過了。你,也看看。”大衍道長将書信推向前。

張莫問恭敬上前,接信,展閱,雖衣衫儉舊,亦有撕裂破處,但用的都是江南文場上的正統禮節。

大衍看在眼裏,而張莫問展信,發現信紙中掉下一根赤色的火穗!

原來陸高朗那時将赤須劍劍穗抽下一根,夾入其中。

張莫問心頭一熱,撿起火穗,恭敬承給大衍道長于案上。

行甲弟

陸高朗信首如是稱呼。

張莫問上下快速掃讀,只見陸高朗竟對幾個月前古蘇鄭寶鼎慘案只字未提。

……小孩兒資質由心,若外出歷練,或可早有所成。……

陸高朗在信中有一句這麽說道。

師父……

我要留下來的……

陸高朗竟為自己如此費心,張莫問咬咬牙,那這幾年,便就在蜀山上跟着大衍道長混了!莫叫師父遠在千裏,還要操心……

張莫問将信看完,擡起頭,只聽大衍道長陰陽怪氣着哼笑道:“他老人家倒是悠閑自得。一封信,把咱們倆都打發了!”

“……收下你,也不知是福是禍……”大衍道長仰天獨自言語了一下,然後小眼兒滴溜溜看了一眼張莫問。

“嘿嘿……”張莫問趕緊乖巧地傻笑。

大衍道長聽了鼻子裏出氣,道:“哼!我可沒陸高朗那麽好忽悠!”

他從張莫問手中一把抽回信,揣入懷中,便道:“天色發白,你馬上去給我跑趟腿!”

然後他回身拎出一個精致的銅扣螺钿漆器小盒,兩個巴掌左右大,對開的門臉上嵌着白蝶貝的小巧芙蓉鳥珍果紋飾。

這在蜀地可是稀罕物件。

見他又小心翼翼開啓盒蓋,裏邊長脖兒的青花瓷小瓶一共六盞,都用紅綢布塞着口兒。

“可別給我打了!這藥,珍貴着呢!”大衍道長瞄眼兒瞪着張莫問,兇嗆嗆地指示道。

“哦——”張莫問眨巴眼睛:“送哪兒?”

“……送給索索——”大衍道長突然使用了一種溫柔的腔調。

東方,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是的,張莫問這時已經被趕出了茅屋。

也不知大衍道長給吃的什麽仙丹妙藥,在破曉的微光中,張莫問順着屋後曲折而狹長的排竹小徑由瀑布上小心走到山林邊,發現自己體力已經恢複了不少,手腳也不像白天裏禁受大創之後虛弱到直是發抖。他身上碎石的劃傷都被一一上藥,那些大的傷口被熟練地包紮起來,衣服上明顯的裂處也被縫合,但那手藝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張莫問“噗嗤”笑出聲來,想到大衍道長在昏暗的燭火前穿針引線縫補衣物真是太奇怪了。

山林間仍是黑霧霧的。參天古樹遮蔽于天,藤蔓蕨蒛依附于地。白日裏的活物未醒,暗夜裏的活物已眠。一切仿佛混沌未開。

張莫問尋尋覓覓,走上林中忽隐忽現的小道。大衍道長說,對的道頭裏,左側草間,半埋着一顆金色的銅錢。

他俯身看過,還未直身,耳中辨出一種異動的聲響。他說不出有什麽不對,這甚至不能說是一種聲響,他只感到一種不和諧的流動,就好像整個自然萬物在随波逐流,安逸搖擺,突然一股逆流暗中劃過,以不自然的韻律無聲無息。

“靈……靈犀?!”他第一位便想到那個試圖奮力救他一命的姑娘。小姑娘靈氣逼人,卻有些頑劣,之前捉弄起張莫問來可是毫不手軟。

不!不對!

不是她!

這是惡的氣息。

呼——!

林中一掠,陰風如削,撓出一個鬼爪!

那鬼爪在張莫問站處“碰!”的悶扣出一個旋陷!

土揚草飛!

張莫問早已于千鈞一發之際,卷身撲出,緊抱懷中包裹,一口氣翻滾出半裏地兒去!

那鬼爪竟要如影随形。

嚓嚓嚓!嚓嚓嚓!

追着張莫問一路搗出幾十個坑來!

張莫問再翻一個跟頭,發覺鬼爪突然一滞,他便一個鯉魚打挺跳将起來,立時一手撐地為軸,一手緊夾包裹,雙腿在地皮上側蹬打蹭,便就旋轉回身,對着來處大吼一嗓:“黑咕隆咚地!你看得清我是誰嗎你就過來亂抓!——”

可見,一個人書讀多了,就不太信鬼神了。

“嘿嘿嘿……嘿嘿嘿……”片刻,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獰笑而來。

笑得比鬼還難聽!

張莫問目力所極,只見得暗中突然出現一個鬼面!

“是你!”張莫問喊道。

“哼哼,果然是陸家的高徒。”那鬼面幽幽上前,一張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樂非喜,似悲不哀。

“你,你怎麽把面具給換了?”張莫問聽着他忽細忽粗的嗓音,也要不禁皺眉。

這便是昨日飛煙涯間,慈母碑下,張莫問偶然見過的那個帶戲譜面具的詭異男子。他早間還是個陰陽臉,到了這時簡直連個人面都不算。現在的這幅臉也不知是不是真面目,如果是的話,那張莫問真要為他悲哀起來。之所以還認識他,就因為他慘白的肌膚,慘白到要落下雪來。他一手佩戴一尊打造古樸的銀色亮爪,應該是真銀的質地,因部分地方都已自然的發黑,另一只手毫無裝備,更是白的徹底,但極其修長勻稱,竟有一種吊詭的美。

總之,他是張莫問這輩子見過的最白的人。

“你要去哪兒?”那鬼面男用問題斬斷問題。

“我要去霓奴峰。”張莫問很坦然。

“索索塔兒?……你去找她何幹?”鬼面男的長發在風中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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