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7)

“大衍道長差撥我将一些丹藥遞去給她。”張莫問更是抱緊懷中包裹。

鬼面男的目光似乎掃過藥包,但不再回來,并無絲毫興趣。張莫問心道,原來大衍道長在這山中還是有些江湖地位。

鬼面男只幽幽回首,望向那新刨出的一長溜兒地坑,道:“你我看誰先到霓奴峰怎樣?”

“啊?”張莫問不明白他這麽冷不丁的一句。

“陪我練練,你若先到,今日便不殺你。”

“欸?!”

那鬼面男兀自撕裂着嗓子說下去:“我也不欺你。告訴你,這蜀山四百八十洞,各各洞裏有神仙。你可不要大意了。”

“我,我今早一口飯沒吃,我就出來了。我,我餓死之前能找到霓奴峰就不錯了……”張莫問羞澀的讨價還價起來。

“……”

“少吃頓飯還能死了你?!你比是不比?!”鬼面男裂聲道。

看看看,不冷靜了,平時只有他吓人,哪有人敢逼逼他?

“沒吃早飯!不比!”張莫問霹靂吧啦撣去渾身上下的泥土,心想你這個瘋子!大清早有你這麽折騰人的嗎!

“不比!不比現下就殺了你!”鬼面男一個琉璃鬼印訣就抓過來,張莫問“蓬蓬蓬”的往後跳,兩人一個行雲,一個流水,這張莫問的下盤功夫真的是長進了!

“哼哼……”鬼面男沉沉奸笑,向深林內瞥了一眼。接着,他突然提息,面目猙獰地看向張莫問,那右手的銀質白爪竟顫動起來,關節處發出鈴鈴的脆響!

可怖!可駭!他周身湧動起死亡的氣息向張莫問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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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林中怦然炸出一聲清嘯,一束銀光飛抽而來,劃裂暗黑的破曉!

“張莫問!你躲開!”那人喊道!

☆、二十七

“這聲音?!”張莫問心頭一驚。

面前“叮”的一聲大響震蕩開去!有兵器相交!

再看時,一條白皮大漢手執一根銀光閃閃的追風棍,橫身隔在鬼面男和張莫問中間!

他上身/赤/裸/,雪白的肌膚,肌肉精勁,扇子面兒的身形,一條革色馬褲,一雙玄雲武靴。背上有重彩的紋身栩栩如躍,是怒濤中的錦鯉!手藝端的好,如浮華絢爛的工筆畫一般。還有一頭長發,烏黑微蓬,昨日張莫問百忙中掠見他一眼,只覺他高大白皙,魁梧偉岸。現下近看,簡直一個堂堂正正的美男子!他和那慘白色的鬼面男立在一處,仿佛一個是陽光,一個是夜色。

原來他才是張莫問這輩子見過的最白的人啊!

“畫皮!別鬧了!”那美男子用追風棍抵住暴虐顫動的鬼爪,繼而将一只手按握住鬼面男裝備這利爪的勻細手腕。

“讓他走。”美男子又道。

漸漸地,鬼面男嘯殺的氣息平和下來,收斂到如風而逝。

“白皮……,我知道你總要出來的。”鬼面男尖厲的嗓音中透出不屑。

“總是忍不住要多管閑事……”鬼面男不經意間将手腕從白皮美男子手中甩脫。

“是,是你救了我?!”張莫問怔怔問道。

昨日半山崖上,曾有人大喝一聲:“小子——!你把腰間繩索放了!——”

就是這一嗓子,喊醒了飛得胡裏八塗的張莫問,算是救下一條命來。

“你聽出來了?”白皮“唰”一聲收了追風棍,回身站在鬼面男身旁。

“嗯!……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張莫問好奇道,自己從未在蜀地大庭廣衆下報過姓名。

“嘿嘿,我昨晚去看過你,道長和我說的。”白皮溫厚笑道。

張莫問心中開出花來,哎呀呀呀,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吶!

“多事……”鬼面男幽幽插播道。

“你去找索索?”白皮不理畫皮,将腰間一個皮制小包遞給張莫問,道:“替我帶給她吧,一些漿果,她有用處。”

“嗯!沒問題!”張莫問雙手接住。

鬼面男陰陽怪氣地沉默着,穿過他僵硬的臉孔,好像有種兇橫橫的奸險眼神。

這時,太陽出來了!道道金線斜入林中,一切随晨霧閃閃斑駁起來!

張莫問在金光中看看這邊白皮美男,又瞧瞧那邊畫皮,這個,衰男,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他繼續盯着兩人左瞅瞅,右望望,然後,張莫問癡癡問道:“你們倆?……你們難道是兄弟?!”

一句話出口,誰知面前兩人竟都各自別過頭去,一起“哼!”了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

趁這麽個檔兒,張莫問撒腿就跑,跑得老鷹捉兔、青蛙跳塘、麻雀歸家,跑得那是一個風馳電掣,喪心病狂!

那畫皮見狀也是呆了一呆,再要去追時已被白皮攔下。

“怎麽,你還怕以後見不着他?”白皮笑道:“這以後,定是個滿山遍野的主兒。”

突然遠遠地,兩人只聽張莫問站在一個灑滿陽光的小坡上向他們揮手大喊。

“白皮哥哥!多謝你救命之恩!——”

“畫皮哥哥!咱們來日再比吧,不遲哦!——”

張莫問轉身跑下山,留下白皮在原地仰頭爽朗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不理你!”畫皮恨恨說完,一飄一飄,游蕩進霧鎖重重的山林深處去了。

告別林中二人,張莫問翻過小丘,眼前竟豁然開朗,是一片被山巒半抱的金色曠野!

日正當空,和風拂面,麥黃色的須芒草高等身,無邊無際。

空氣中有忽閃的草緒金縷般沉浮。

整個原野遼闊,卻并不莽莽。

慵懶而精致,是蜀山的私藏。

張莫問撥開麥濤,像劃水般緩緩前行,又走幾步,已被高草遮蔽,他便小心翼翼打開懷中藥盒。還好還好,六盞小瓶無一磕損,張莫問心中只誇自己聰明,早間入林時,随處撿了幹草枯葉在盒中填塞結實,不然遇見畫皮那樣的癫人,早就滾作一盒青瓷粉了。

張莫問将一應物件重新檢視收好,邊走邊揣摩起畫皮所言。

……蜀山四百八十洞,各各洞裏有神仙。

他還要我小心……

那就是說蜀山這個地方,到處都有高人居住停留,他們不喜人打擾,也圖個安全,或是別的什麽原因,就在住地附近布下機關之類,防範來人?

噫!這畫皮兒也是個好人勒!

也不知畫皮是不是真的是個衰男,張莫問剛叨念着他的好,腳下的一粒小土塊兒忽嚕一滾。

嗯?自己邁步輕盈,這土粒滾得像在逃命似的,不太……

“轟!”一聲,張莫問身下所踩的一小坪地暴然而起,像火山噴發一樣給人從底下頂開了一個大洞!

……不太正常?!!!

張莫問飛摔在地上的時候,把之前那句話補齊了。

還好我還活着……

張莫問迷着眼兒,回頭,茫茫然見塵土風頭中站立着一個少年!男孩兒長身消瘦,一身寬大袍袖垂蓋住了手腳,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張莫問,又好像沒有看着張莫問。衣襟飄飄間,張莫問見他不丁不八,雙足左右穩穩踏在一個碗口大的黑洞兩邊沿兒上。

你是從哪冒出來的?!

張莫問目不轉睛盯着他,心中大喊。

那圓洞突兀兀顯在地上,洞口下漆黑深邃,看着徒生驚悚之感。

那男孩兒倒是一動不動站着,依舊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

片刻,塵稍微散了,男孩兒面無表情的用袍袖掃掃肩頭的落土,然後邁下洞沿,傾身挨着洞口,對那黑洞深處大喊一聲:

“阿爹——!張莫問把它壓死啦!——”

欸?啊?什嘛?!

張莫問沒來及丢出話頭,身側“嗙!”的一炮,鋪天蓋地的土塊草梗從天而降!

近身的高草後憑空冒出一個人影瞧不清楚,影影綽綽,但草頭上分明露出一端巨大的銅制長匣!

“阿爹——!”那男孩兒喊道。

呼——

一雙寬大的黑色袍袖分開長草,一個滿臉土塵的中年男人一步跨來,他眉間兩條深深的皺紋,身材并不多麽健碩,那巨匣的皮質背帶在他肩上勒出不深不淺的溝。

“別動。”中年人說話聲淳厚,将一只手伏在張莫問背上。

“啊呸呸呸……!”張莫問将嘴裏土草渣子吐個幹淨,心道,好嘛,該出現的人倒是都出現了。這少年,不就是作日裏見到的那個背匣的小孩兒!這銅匣果然是龐然大物得離譜,把少年的身形都襯得矮小了。

張莫問此時肚皮貼着地皮趴着,雙臂雙腿拉展伸直,端的是拯救大衍道長藥盒的标準姿勢。這藥盒也是個命運多舛的玩意兒,現下張莫問雙手托着它,又是躲過了一劫。

“你,你們是誰?!我,我怎麽了?!”張莫問覺得這中年人的手掌有陣陣冷氣向他背上傳來。

“我是蟲老六,那是我兒子小六。”中年人溫和作答。

“小六。”他又道:“将苦頭陀拿出來。”

“嗯。”蟲小六答應着,來到蟲老六背後。

張莫問側頭看過去,見蟲小六好像在巨匣上比劃了個什麽念訣似的,那巨匣一處便“磕噠”彈出一個很小的銅抽屜。蟲小六取出一包樹葉裹着的玩意兒,當時四下裏就腥臭得要背過氣去!

他父子倆倒不覺得什麽,張莫問恨不得自己能一頭扣進土裏!

“這!這!這是怎麽了?!”張莫問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問題。

“你別動,慢慢翻過來。”蟲老六一手扶着張莫問的背,另一手也上來推着張莫問慢慢轉身。

蟲小六站上前。

張莫問的肚皮兒一翻過來,蟲小六叫道:“都爛出水了!”

“就是出水才要撒!”蟲老六大吼一聲,他兒子小六呼一下把那腥臭之物準準的全揮在張莫問肚子上。

什麽?!爛了?!哪兒爛了!我肚子爛了?!!!我尼瑪肚爛腸穿了?!!!

張莫問伸手就要摸,給蟲老六一把制住。

“別碰!劇毒!”蟲老六瞪着張莫問的眼睛,道:“一會兒就散了。慌什麽!”

見張莫問不再掙紮,蟲老六松開手,緩緩道:“這叫素骨蜚蠊,挺珍貴的一種飛蟲。給壓死了……,唉……,可惜吶……”

蟲老六搖搖頭。

“可惜吶……”蟲小六道。

張莫問心說,你們這幹的都是什麽營生?!

但他問:“你怎麽知道我叫張莫問?”

蟲小六平淡作答:“我爹昨晚去看過你。”

“……”

和着昨晚全蜀山都去看過他了。都去偵查過了。

“嘿呦,好了,起來吧。”蟲老六一把将張莫問從地上拽起來,又将他落在地上的藥盒包袱撿起來拍拍,塞到他手上:“沒事了,這衣服,回去洗洗就行。”

張莫問道:“這衣服,臭臭的……”

“一會就散了。……噫!你一個男娃娃,這麽在意!”蟲老六瞪他兩眼道。

“他要去見索索塔兒。”蟲小六幹脆地說。

“你!你怎麽又知道?!”張莫問吃驚,難不成你爺兒倆個大白天也潛伏在道長房裏?!

蟲老六笑道:“你是陸師傅的徒弟,不算外人,你來看看……”

蟲老六将張莫問招呼到那個碗口大的黑洞面前,張莫問俯身仔細瞧下去,洞口處竟然能看出一圈土陶燒制的沿兒。

“這叫聽甕。”蟲老六爽快說道:“就像一個水缸,不過是特制的。你看這整片平野都埋着這樣的甕。這甕和甕又有相連,人坐甕中,當真是耳聽八方了,哈哈哈哈哈。”

“之前那個小丘下去的路上,也有幾個這樣的甕,所以小六就聽得見你之前一些對話了。”蟲老六繼續道:“不過,這都是功夫,要練。”

“啊?那你還讓我把寶貝給壓死了?”張莫問對蟲小六說。

“呵呵,這素骨蜚蠊實在是難得難捕,萬般精神都集中在聽蟲上……”蟲老六看了一眼兒子。

“阿爹,是我功夫不到家。”蟲小六果斷應道。

張莫問聽了心中反而慚愧起來,自問修習臨楓心法也有時日,于天地自然間無形的脈動日益敏感,然而之前和畫皮對峙中用上了二百分的精力,待到一脫險境,精神即疲憊渙散,地膛底下鑽出個活人都未曾及時發覺,亦是功夫不到家啊!

“我兒辛苦了,今日就到這裏吧。”蟲老六轉頭對張莫問又道:“小兄弟,你便順路,給我也向索索捎個物件咯!”

☆、二十八

蟲小六不等父親吩咐,便又徑自去開父親身負的巨形銅匣。

蟲老六也不避諱張莫問,微微側身。

張莫問只見這巨匣面上也非光光滑滑,卻有如棋譜一般的凹刻紋樣,沖橫交錯,坑列有秩,也許是八卦圖,也許是星象陣?總之看不明白。

蟲小六就在這方神秘機關處捏出指訣,沿紋路以某種令人眼花缭亂的複雜手勢在匣面游走,巨匣某處又“叮”一聲彈起,翻開一個小銅蓋兒。蟲小六将什麽東西拿出,交給父親。

蟲老六接過,便逆着光查看了一下。原來是一個以黃色琥珀雕制而成的細長小管,管壁中禁锢着幾片不知年月的小小草葉,翠綠依舊,管口以蠟封住,管內一只骨節清奇的長蟲,生着花色的柳刀狀薄翅。

“這蟲好漂亮。”張莫問湊過去看。

“是啊,冰燕草蛉……”蟲老六滿意地檢視了一番,将小管遞給張莫問。

“嗯哪。”張莫問鎮定地雙手接過。

“……聞者皆癱。”蟲老六還有下半句。

原來這冰燕草蛉發情時,蟲身散發的氣味對人畜致幻。

張莫問面不改色,心中吶喊,老六叔,我難當大任啊!

交接完畢,蟲老六對小六道:“兒子,去灑些飛蓬、歷茯、鈎藤、貫衆、椿皮、漏蘆、鶴虱、薤白,冬葵子不要,茺蔚、絡石、桑螵、旋複、葶苈、連錢少放,密蒙花多添。另外咱家刺五蝽怕是不夠用,多捕些。”

蟲小六得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巨匣中依次取出各幹藥粉,四處揮灑去了。

蟲家父子便是在這裏引蟲捕蟲的,張莫問獨自猜想,大概因為平地松土上比較易于聽甕的布置吧。

“小兄弟,我家小六身體不好,以後還得請你多關照……”看蟲小六走遠,他爹老六低聲對張莫問道。

不等張莫問答話,蟲老六一拍張莫問的背,将他推向前:“你自己小心,過了前面那座山崗,我們就聽不見你了。”

離了蟲家父子,張莫問又翻過幾座小丘和林地,就遠遠見着霓奴峰。

這霓奴峰真令人驚訝,此時日正圓滿,祥雲悠悠,霓奴峰為一團團雲氣所庇護,竟發出五色寶光,一場霓绮聖相。

若不是大衍道長事先囑咐過,張莫問望見這山,當下就要菩薩顯靈撲地磕頭了。

張莫問從包裹內拿出大衍道長給的一只藥草袋子,将這布袋牢牢罩住口鼻,才敢繼續前行。他想起大衍道長幽幽拿出這個布袋,一邊返身在草屋盡頭的木櫃中念念有詞地抓藥,一邊哼道:“捂結實了,不然這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樸硝二錢,芫花一錢,荊芥……”大衍道長在燭火微醺中繼續念叨。

道長啊,您老人家可別給我抓錯了!

果然是蜀山四百八十洞,各各洞裏有神仙!

唉……

張莫問正提心吊膽地往山上攀,老遠卻見一個女人花枝招展地在向他招手。

這女人正是索索塔兒。

得救了!

張莫問快步走到她身邊,她示意張莫問到此不必再捂着那布袋了。

索索塔兒很愛笑,這很好,因為她笑起來很好看,很溫柔。

張莫問心想,要是這輩子走不出去,也就算了。

她給張莫問的感覺很像一個人……

“來接你呢,估摸着該到了。”索索嬌笑着說道。

張莫問看着她愣愣地說:“你,你好像我娘……”

“小壞蛋……”索索噗哧笑出聲來。

張莫問自覺失禮,面紅耳赤,心中懊惱道,我這是怎麽了,我別八成是吸進什麽毒氣了吧?!

“張莫問,走吧!”索索站在山道上喊他。

張莫問答應一聲,趕緊跟上。

“索……索索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叫張莫問?你怎麽知道我要來?”雖然這麽問着,其實張莫問這會兒心裏邊美滋滋的,看吧,大美人兒昨晚也來看我的呢,啧啧啧!

索索塔兒又“噗嗤”一聲笑了,她盈盈說道:“你才多大?就叫我姐姐?”

“我十三了,不,我快十四了。”張莫問虛報起來。

“是嗎?”索索塔兒側眼兒看看他,道:“你和靈犀差不了幾歲,和她一樣叫我索索姨吧。”

這不把你喊老了!

張莫問大不樂意。

索索塔兒看在眼裏,笑說道:“怎麽?你師父是我陸大哥,你叫我一聲姨,不是天經地義?”

張莫問脫口道:“我師父的兒子都能殺豬了,我叫他一聲爺爺都行!”

張莫問說完就後悔了,心想,天哪,我這是怎麽說話的?!

張莫問後來才知道,這霓奴峰入山處的霧氣是下了藥的,有迷幻作用。就張莫問現在的功力,那是一丁點兒的劑量都招架不住。雖然用了解藥,還是暫時性的落下些毛病,就像現在這樣,整個一個話痨!

“呵呵呵呵呵!”索索塔兒聽了張莫問的話不禁歡笑起來,她道:“你師父呀,他從小就顯老!還用一把叫什麽赤須的劍,年紀輕輕就老裏老氣的,我們都笑話他……”

索索又道:“你師父總說那是家傳的寶劍,天天佩着,可年輕時候,哪在意這些,要的是意氣奮發!”

張莫問心中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家就有一把祖傳的寶劍,我還不稀罕帶呢!

張莫問見索索開心,他自己也開心。兩人一路有說有笑來到半山中一處臨泉的精致竹屋。小小的水車在屋後淙淙轉動,蘆竹半遮半掩,索索将張莫問讓進門裏。外間陳設有序,布置清雅,再裏間就有趣起來,這是索索塔兒制藥的場所,各式物件琳琅滿目,淩而不亂。張莫問年輕手快,好奇地去摸一個小櫃上滿滿的瓶瓶罐罐,索索嘻笑道:“別動,這些都是女人家用的……”

“噫!怪不得索索……,索索姨保養的這麽好呢!”張莫問這難道是中了毒連嘴也甜起來。

“呵呵,這霓奴峰上可都是姑娘家,你不要放肆哦,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索索便不理他,兀自将桌角一處收拾出來。

張莫問見狀,趕緊把捎帶給索索的一應物品都擺放出來。

索索見了,倒是吃驚。

她走進些看,突然皺眉道:“張莫問!你之前掉進陰溝裏了?!”

“啊?!我沒有啊!”張莫問趕緊拎起自己的外衣聞聞,沒味兒啊!

索索揮揮玉手:“好像是苦頭陀,你是不是遇見蟲六了?”

張莫問點頭:“嗯,兩個都遇上了……”

索索聽完就笑了:“受苦了吧?這一路上。”

張莫問聽到她這句話眼淚都要飙出來了。

這一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摸爬滾打、妖孽橫行,光這藥盒自個兒都要渡劫成仙了。

“還不止呢!”張莫問将白皮托付的一包漿果推到索索面前,委屈地看着她:“這也是一下碰到倆……”

“哈哈哈哈哈……”索索簡直要大笑起來,但是忍住了。

她同情地瞅瞅張莫問,道:“活下來就好!你看看你背上是什麽?”

“背上?”張莫問這才忽覺後背一陣清涼,驚得趕快脫了外衣查看。

“這樣瞧不見,你去背光的地方。”

張莫問聽了趕緊蹲到牆角根的陰影處。

果然,背後竟是一個清晰的掌印,發着螢火般的幽光!

“這是?!”張莫問的心撲通撲通跳将開來。

“這是蟲家的舒心記。”索索緩緩道:“你當你是怎麽好好走到這裏的?人家看見是蟲老六的客人,自然不來打擾。”

“哦……”張莫問心中舒坦下來,原來不是拍了我一個毒巴掌。

現下想來,蟲家人的雙手雖看不出哪裏異樣,但總愛藏袖,想必又是有什麽機巧也說不定。

“覺得背後涼涼的?”索索笑問。

“嗯!吓我一跳哩。”

“他昨晚上就給你拍了一下。”索索又道。

“啊?!”

“給你療傷呢!昨晚你睡得好沉,還有些燒。現下倒跟個活猴一樣,我看吶,他們的藥方子是開得太重了。”索索一邊繼續收拾,風姿綽約又有些妖冶,一邊好似不經意地念道:“這裏的人只聽別人願意講的,不問別人從不提的,才能在這兒生活下去,懂嗎?”

“懂的。”

“還有,不要去苗肆。”

“嗯好,不去。”

“呵呵呵……”索索擡頭瞧見張莫問嚴肅認真的樣子,嘻笑着嗔怪道:“大衍也是,第一天就讓你滿山亂跑,他自己也不送送,也不擔心……”

“索索姨,你昨晚和道長這麽說一聲就好了。”張莫問委屈,張莫問要說。

“嘿嘿,我昨晚不在吶!”

“欸?怎麽會?!”張莫問想,你不是什麽都知道?

“昨晚大衍捎了信來。”

“捎信?”

“是啊,發了一只猴子過來。嗯……,不過太貴重的東西就不好交給它們,調皮着呢,盡愛亂翻,得須親自跑一趟。”

張莫問心想,道長真是殷勤,別人都得自己上門偵查情況,索索姨就可以坐享其成。

還有,我比猴子好用。

“你別介意嘛,來,幫我抄個藥方。”索索給張莫問遞上紙筆,張莫問抓起就寫。

“不錯,書背的好嗎?”索索又問。

“還行吧,該默的都能默出來。”張莫問聳聳肩。

“喜歡念詩嗎?”

“喜歡呀!會背好多呢!從小就是我娘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教我,剛開始背不出來,我爹一急還打了我一頓!呵呵!”然而這似乎沒有什麽好炫耀的,張莫問趕緊停了嘴。

“……你爹娘一定很疼你吧?”索索眼神溫柔。

張莫問癟癟嘴。

“你把這個藥方帶給靈犀好不好?”索索将藥方輕柔地塞進張莫問手裏:“她就住在山下的獵戶小鎮。你早前應該路過的吧。”

“啊?我去她家?她爺爺……”張莫問很為難。

“傻瓜,沒事的。”索索咯咯笑道:“她爺爺,不斬來使。”

☆、二十九

這天晌午未到,張莫問又趕下山給靈犀送藥方去了。大家都看出來了,張莫問比猴子好用太多。這猴子還不能一天裏山上山下一個來回呢,他張莫問就行。

張莫問跑的是呼呼生風,他此時心情格外好,簡直和日頭一樣明媚。

有些人就是這樣,你遇見他們,就像遇見春風一樣。

張莫問決定沒事兒多去看看對他好的人,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嘛!

報不報的了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報是另一回事。

“靈犀,靈犀你在嗎?”張莫問在獵戶們居住的小村落裏打聽一下,就找到靈犀的家。

仄巷中,一間木屋柴門半掩,他在門外小心翼翼探頭喊了兩聲,門內傳來歡快的聲音:“小哥哥,你進來!”

張莫問進門,見靈犀一個人拿着不知道誰給她做的草人晃悠着腿兒坐在長凳上玩耍。屋內柴火味兒重,她爺爺靈克坐在裏屋吧嗒吧嗒抽着旱煙,依着空空的門框露出半邊身子,眼兒也不擡一下。

“小哥哥!”靈犀喊道,示意張莫問過來一起坐。少女應該也要十歲了,但性情上似乎比同齡的江南少女晚熟許多。

張莫問還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獸皮爺爺”才側身坐在靈犀身旁。也不知怎麽的,張莫問總覺得叫獸皮爺爺比直接叫靈爺爺或是靈老爺子好得多。況且靈克和大衍道長指名道姓罵得歡,很可能也沒有面相上那麽老。

“靈犀,這是索索姨讓我給你的,給你敷手用。”張莫問将藥方遞過去,問道:“你好些了嗎?”

靈犀低下頭不答話,她手上還纏着薄薄的白紗,繼續擺弄着小人偶。

張莫問以為她還生自己的氣,便道:“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把你一路帶到山上。”

“不是的,小哥哥。”靈犀将張莫問拿藥方的手推回去:“這藥方,我看不懂的。”

你不識字兒?

張莫問忍不住要回過頭去瞪視靈老頭。然而身後只傳來靈克單調的吧嗒吧嗒的抽煙聲。

“小哥哥,你陪我玩兒好不好?”靈犀突然将人偶丢在長凳上,站起身來拉着張莫問往門外走。

“這……”張莫問遲疑一下,趕快扭頭喊了聲:“獸皮爺爺我先走啦——!”就給靈犀拽出門去。

靈犀一路蹦蹦跳跳帶着張莫問出了小村,走上入山一條岔道。

她走走停停,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摸摸樹。

張莫問一時無話,他發現自己在霓奴峰上得的話痨病似乎痊愈了。

“靈犀,莫要走了,我怎麽覺得這路不對啊?”

又過了一陣,天色将近正午,烈日當頭,但眼前的山路越走越暗。

張莫問上前拉住靈犀的袖子,讓她停一停。

“小哥哥,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靈犀手裏拿着剛采下的幾朵飄零棠和一根鼠兒尾,指着前方道。

張莫問探頭看看,前面霧氣重起來,路也愈來愈蜿蜒收仄,就問:“是什麽地方?”

“苗肆。”

靈犀淡然說道,又自顧自向那幽暗處走。

“哎哎哎哎哎哎哎!”張莫問恨不得扛起靈犀就往回跑:“那地方不能去!”

“為什麽不能去?”靈犀回頭問。

“……”

張莫問一愣,便是無語。

是啊,為什麽不能去,我忘記問索索為什麽不能去啦!

“小哥哥,你真傻。”靈犀看看張莫問,輕笑道:“他們對我很好,你又怕作什麽。”

“你是個小孩子,他們為什麽對你不好?”張莫問一邊拽着她,一邊急着要打轉往回。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她想想,返身又說:“你也是小孩子……”

片刻沉默之後,她最後說道:“你不去,我也要去的。”

張莫問見她這樣執意堅持,騷騷腦袋,裝起可憐來:“可我肚子餓了,我們回去吃午飯吧,好不好?”

“就是去苗肆吃飯啊!”

“啊?!哦……,有肉吃嗎?”

“有的。”

“……”

“那好,我們走。”

以上簡短的交流後,一切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

“嘻嘻,那走吧!”靈犀回身甜甜一笑,蝴蝶般跑去,張莫問緊緊跟在後邊,心道,裝小可憐也沒什麽鳥用,我現在是不是應該立馬昏倒在道上,今天當真是要舍命陪君子了麽?

然而這“苗肆”聽上去應該是沿用了“胡肆”的叫法。那是幾十年前,永朔皇帝儲由嘯的時代,各大城郡州府都有胡肆,為番邦外族聚居之所。有的自發形成,有的是當地府衙劃片而治,其間胡服番飾,葡萄美酒,南來北往,易貨聲聲,別有一番異域繁華風情。直到永朔三十三年,也就是皇帝儲由嘯駕崩的那年,在民間所稱的“欽天監之劫”,皇家所謂的“欽天監大案”中,因欽天監裏前來工作、交流和受庇護的異邦人極多,胡肆也受到牽連,盡數抄查焚毀,只留下國都朔京胡肆一角,但這場風華到底至此元氣大傷,在往後的日子裏漸漸凋零成一甬平常巷道。究其原因,不過欽天監內部一場陰陽歷的争執引起兩場預測日食的暗自較勁,然後哪方也沒測準日子,然後大家都被殺了頭,然後當朝皇帝就死了。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一年中兩次日食已是大不祥。日食突然出現的當天,百官們在大殿外匍地祈福,百姓們更是在各處瘋狂地拜神敬鬼、敲鑼打鼓、大放鞭炮,都要給太陽助一助威。最後一次日食那天,永朔皇帝儲由嘯陰沉着臉,獨自一人坐在諾大的金銮殿中。龍椅上,他突然擡起血絲密布的精亮眸子,以一種狂烈的姿态睥睨殿門外正充盈整個世間的無盡的黑……

皇太子儲從又大概便是為此,等到第二年才敢登基。年號永靖。

現在的永靖皇帝儲從又是個溫和的人,登基時天下其實倒也安平,國策便慢慢揚文抑武起來,也算和了皇帝的性子,雖說這與他舞刀弄劍的祖宗都不同,但一個挫折就屠你全家的皇帝真的好嗎?他登基後不久,胡肆從京城開始在各地悄然恢複起來,但當年的盛況,終究是不在了。

“胡肆”也成了個舊稱,現在都稱“胡場”,聽見便知規模也是小得許多,張莫問遇見苗肆苗肆這樣的叫法,當曉得這苗族寨落在蜀山中經營便是有不少歲月,都多少年過去了,還像當初一樣被外人仿着舊時那已經毀去了的東西稱呼着,想來山裏的生活還真是閉塞。

“到了。”

靈犀的聲音在幽靜的谷口變得不似山中那般清亮,潮濕陰冷的霧氣層層疊疊,憂憂郁郁。順眼望去,兩排黑杉木的吊腳樓參差不齊,曲曲拐拐,夾持着一條泥濘小街向幽深的泥坡上爬去,在迷蒙的雲氣中像一條僵而未死的長蟲。

這就到苗肆了?

整個寨子連個大門都沒有,轉過一條似路非路的小徑,靈犀領着張莫問就這麽直通通地走了進來。

不得了,這當真是藝高人膽大?!

但也可能還有另一個詞……

請君入甕。

張莫問加倍警覺起來。

他緊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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