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8)

靈犀一只胳膊,跟着她一步步踏上黑泥土路,氣都運好了,準備随時撒腿就跑。

果不其然,兩邊吊腳樓下,一個個模糊的黑影出現了!

氣氛并不尋常!

……

嗳呀?

你們這難道是在過節嗎?!

左邊樓下,一排苗族老大媽身着盛裝,坐在一溜兒青黃色的小竹凳上,動作整齊劃一地穿針引線刺苗繡,苗繡五彩,而她們頭上身上的銀冠銀飾重重疊疊,感覺要有/八/九/斤重一個人;右邊樓下,站了一水流精神的年輕小夥兒,頭纏火紅頭帕,也是從上到下一身刺了繡的新衣新褲,人人手執紮了大紅布花球的細腰蘆笙,三三兩兩向着對面樓上指指戳戳;擡眼望去,那吊腳木樓層高共三,頂層镂空,有一彎美人榻,苗族姑娘們安安靜靜在榻上憑欄圍坐了大半圈,目不斜視忙着手裏的活計,她們偶爾低聲交談幾句,咯咯羞笑幾聲,頭上精美繁複的銀冠更是六棱突起、樣式各異,這邊鸾鳳交頸、雙鳳朝陽,那邊梅花滿場、并蒂新桃,看着輕盈跳脫、流光溢彩,挂下的銀簪不時發出“鈴鈴”的輕響,像一汪清泉中投入一顆小小的貝殼。又有兩只母雞從腳邊路過,張莫問徹底傻了眼,你們不讓我來苗肆,是因為這裏是桃花源嗎?!

“靈犀——!”

泥路上頭快步走來一位背着竹簍的婀娜少女,她比張莫問還高出一大截,一身苗族彩繡青衣,亮晃晃的銀冠、銀珈、銀項、銀簪,外加耳環、手镯、戒指閃瞎了張莫問的眼。她走下來便和靈犀拉着雙手噓長問短,好不親昵。然而她們倆叽裏咕嚕說着苗話,張莫問是一句也聽不懂。

這少女的到來将樓上樓下路前路後衆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靈犀和張莫問的身上,特別是張莫問,大家無聲無息打量着他,遠處一位刺繡大媽還站起身來認真瞅了好幾眼。

這時,人群裏有位小夥突然打一個響哨,便放聲接上一句苗歌,一嗓子将天也穿透了!

其他小夥兒登時個個嘻笑臉,忙不疊七七八八吹起蘆笙“咿咿呀呀”給他伴奏起來。

這曲子和的,八音不全,歪七拐九,簡直滑稽!

寨口中頓時轟轟哈哈笑鬧成一團,姑娘大媽樓上樓下叽叽喳喳興奮地評論着,男人們從兩邊樓內探出腦袋,孑然大笑,原來靜谧無聲的山谷突然一派歡天喜地。

只有張莫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憐。

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心中默念一萬遍。

Advertisement

亂亂哄哄中,那個背簍的苗族少女瞧了一眼張莫問。張莫問麻兒也不知道,又不會苗語,但見那少女的服飾打扮比別的姑娘都要高貴華美許多,要如何向她打招呼是好,趕忙呵呵純真無邪地咧嘴兒笑了兩聲。

那少女回過臉就對靈犀用官話說道:“嗯,是有點兒笨。”

張莫問心道,我怎麽惹你了?!我怎麽惹你了?!

“走吧,咱們去大寨。”少女牽住靈犀的手往坡上去,張莫問沒人搭理只好老實跟着。

直到張莫問離開蜀山的那天,他也不太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時那少女對靈犀道:“靈犀,你來了!他是誰?”

“……他不是誰。”

“騙我。”

“……沒有。”

“……呀,難道你也訂親了?!”

“……什麽呀,他……,笨笨的。”

衆人安靜地聽着,直到,起哄的小夥兒唱起一句洪亮的、奔放的、極端熱情的苗族飛歌,一句歌裏什麽嬌啊郎啊哥啊妹的,讓人好是羞羞……

靈犀對此總不願說,張莫問便一直沒有再問。

☆、三十章

張莫問跟着苗族少女和靈犀一路向大寨內走去。山谷中潮濕的空氣讓土地泥濘,踩上去嗒嗒作響。沿途小街兩側的苗人見三人走來,又安靜地注視三人走過,便返身回去打理各自手頭的活計。沒有誰上前和張莫問攀談查問什麽。大人們固守着陳規,只有三兩個大膽的孩童,從粗實的黑衫木柱後狡黠地探出腦袋,向張莫問眨眨眼睛、吐吐舌頭做套鬼臉,便急急跑開了。

張莫問自認還算是個很有禮貌,見人含蓄的小夥子,從文士風雅的江南到了靈動豪邁的蜀地則時常被認為是笨笨的,或者呆呆的,果真是種很新鮮的體驗。

張莫問腦中斷然蹦出正心堂的老夫子搖頭晃腦誦讀什麽“生南為橘生北為枳……”,但想想放在這裏也是不太對。我張莫問一直就是一顆好橘子!

艱難地跨過文化認知和自我認知,張莫問覺得他一個大老爺們兒衆目睽睽之下和兩個姑娘家這麽走着也是怪怪的,有些尴尬。他就想是不是去搭理一下這裏的另一個大老爺們兒,但他必定要失望而歸,因那少女的背簍中,是一個不到一歲的男娃娃,此時睡得正香。這男娃白白淨淨,虎頭虎腦,兩眼長長的睫毛在夢中忽閃忽閃,他悍然入睡,沒有一絲要覺醒的跡象。張莫問嘆一口氣,但注意到此娃竟是這整個寨中他目前所見唯一佩戴銀飾的男孩,不,是唯一佩戴銀飾的男子。張莫問不禁仔細看去,男寶寶憨态可掬,頭戴一匝造型古樸的銀質頭環,上面錾有骁猛猙獰的饕餮聖獸,透露着神秘的氣息。小家夥似乎嫌着銀環沉重,将頭靠在寬口窄腰的竹簍邊緣,一雙小手絞着自己腰間紅布纏帶的腰巾,悠然夢裏。

“唉……”唯一能和自己說上話的男子,也是沒有的。

張莫問一個人在後面自娛自樂,那少女見了,不禁回頭向着靈犀偷笑起來。

片刻一個轉彎,路的盡頭是一座翹腳飛檐的高塔。

原來寨中所有建築均環塔而建,張莫問仰頭,塔身黑白斑駁,在蒙霧中更顯暗沉原初,細數寶塔十層又三,自下而上,層層收斂,到置頂三層又突展延出,塔首一根古木直指蒼穹,上刻神獸嘯天,滿眼通靈之意。

幽暗的塔門深處,一聲沉沉的嗚咽,是犬類的低哮,張莫問心中咯噔一聲,這嗚咽哪是嗚咽,分明像鐵匠鋪中巨大的鼓風機在隆隆抽吸!這時塔門內出現一個威猛壯碩的巨大黑影,後面黑黢黢又聳動着許多身影,濃霧中,他的頭面好生奇怪。張莫問定睛一望,竟是一張獸面!張莫問也是醉了,他竟辨不出這是什麽動物的頭。那一雙獸目翻白,不見瞳珠,更是可怖!這莫不要是什麽太古遺種、洪荒妖獸!

張莫問想也不想,“蓬!”一聲就跳到兩個姑娘一個娃前面擋着。

“別怕,那是者西哥哥。”靈犀輕聲對張莫問說。

“哦!”張莫問聽到答應一聲,又“蓬!”一下跳回兩人身後。

那苗族少女見狀若有所思,但她也不遲疑,微笑着回身對張莫問說:“我叫阿縷朵。”(阿,音通婀,下同。)

她扶扶肩上的背簍,又道:“這是我弟弟阿離晏。”

“我叫張莫問。”張莫問趕忙拱手道,他想想又說:“見過阿縷朵姑娘。”

“嗯。”阿縷朵笑笑:“你來見見者西。”

“者西哥哥是大巫的兒子,阿縷朵姐姐要嫁給他的。”靈犀低聲對張莫問道。

“就你多嘴。”阿縷朵疼愛地看看靈犀,笑盈盈轉過頭去。

此時,那半獸巨漢已經跨到他們面前。這人虎背蜂腰,披着獸皮,戴着獸頭,一雙大手,手背刺着的暗紅色遠古圖騰通臂入肩。他之前出場實在太過驚悚,張莫問這時擡着頭看他,心中一陣恍惚,這顆可怖獸頭別要是個拿不下來的吧!

“嗚嗚”兩聲,半獸巨漢身後突然竄出一條半人多高的大犬,渾身純正的湖灰色長毛如綢緞子一般,頭尾都有赤白色的紋路,特別額間一記白羽豎紋,真像個吊睛白虎!張莫問狼狗見的不少,因家裏幾個叔伯都是貪玩,經常養些犬貓鳥蛇蟲在家折騰,可這樣威風的小獸哪裏去尋!這犬當真如狼似龍快成精,它先匍匐在阿縷朵腳下,片刻起身,繞過來舔靈犀的小手。它路過張莫問身邊時,英姿煥發,昂首挺胸,張莫問覺得這只狗兒爺很是看不起他。

“……”

張莫問沉默。

“我是者西!”那巨漢抹開獸頭,他聲如洪鐘,嗓音清脆,露出眉眼,竟是個大眼睛的小夥兒!他一邊眉骨處沿濃眉外側植着一排精致的古銀眉飾,倒也英武清正,可話說天下不省事的少年多有相似,張莫問一眼看出他眸中的活潑神色。似乎太過活潑了……

“這是張莫問,是靈犀的朋友。”阿縷朵道。

“朋友好,朋友好。”者西用不太流利的官話應道。他順手拎過阿縷朵背上的竹簍,将熟睡的阿離晏連人帶筐擺在肩頭上扶着,他空出的一只手向張莫問招招,張莫問走上前剛準備好好打個招呼,者西伸出大手,“呼——”一把抄起張莫問,朗聲大笑道:“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哈哈哈哈哈!來來來!馬上開席了,咱們一起喝酒去!”

者西身後的獸皮侍衛嘩啦啦分道兩側,他們悶不啃聲,只将手中闊劍彎刀在身側铠甲上铿锵叩響。

“……請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熱情……”張莫問撲騰了兩下,只得放棄了這無謂的掙紮。

在衆人的簇擁下,者西肩扛阿離晏,手提張莫問,已經大步邁入寶塔。一陣天旋地轉、四面拐彎、叮當亂響之後,者西将張莫問拎到一處長凳上放下,說:“你坐這兒!”

張莫問扶着腦袋擡起身來,發現自己已置身塔頂。眼前一間陳設古樸中正、布置喜氣洋洋的好大廳堂,寬綽極了!雖有些暗,但各處燭火通亮,四下明處裏再無向上的通道。

闊廳中席開十臺,每臺大方桌上早已置放好成堆成摞的杯碗酒壇。張莫問心道不妙,這時阿縷朵領着盛裝的衆人從大廳下首左側樓梯處走上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是按着長幼順序依次登級入座。張莫問趕緊伏在長凳上,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縫尋找靈犀,他看見靈犀被安排着坐在阿縷朵身邊。靈犀剛一落座,就也找尋起張莫問來。此時者西大概忙着準備開席去了,不見了磅礴的身影。張莫問趁這個機會小心翼翼摸到靈犀身旁,輕聲在她耳邊說:“我就坐這兒了……”然後在這方大桌下首處找了個不起眼兒的位置坐下,他貓着腰,低着眼兒,就要隐身了。

“噗嗤!”阿縷朵笑笑,沒說什麽。

一盞茶的時間,衆人皆已入席坐定,首桌一位老者四下環顧一周,便站起身來,執一盅酒,雙手捧處,一飲而盡,大廳下首處一列蘆笙鼓隊便即得令似的,歡歡喜喜敲打吹奏起來。一曲将完,廳堂正首獸皮屏風後走出一個女人,滿堂衆人皆起。曲畢,衆人賀拜稱道:“寨王夫人——!”

寨王夫人?

張莫問便翹首往那屏風出口處盯望了半天,也不見寨王出來。

那寨夫人在臺中站定,曲畢颔首示意衆人入座,便用苗話說起什麽賀詞吉言來。張莫問見她銀冠旋複多層,頂上飛起七葉總角,好似上古神禽,絕對不是鳳凰鳥,但比鳳凰多出一種秘不可測的原樸氣息。她頸上的銀項足有七圈,一直遮附向下,其上圖騰盤繞,圈圈彎翹似刀,這苗寨剛烈性子豁然而躍,張莫問不禁咂舌。

者西此時又抹合上獸頭面具,和另外兩個比他身材略小,但也是彪形的半獸大漢護衛在夫人身後。

張莫問随衆人起,随衆人坐,也樂得逍遙自在,反正什麽都聽不懂,全心全意等着上菜便是處世有方、生存有道。他只是盡量不要起得太慢,也盡量不要坐得太快,以免産生某種不和諧的韻律,吸引了者西的注意。

也不知心中發的是什麽虛,張莫問總覺得者西的目光正尖利地穿過那翻了白眼的獸頭瞄向自己。

寨夫人不似老夫子們那般啰嗦,一場群衆大會要說到天明,一盞茶功夫不到,她語畢,滿場衆人将右手伏桌,齊刷刷叩桌三下,口中喊道“嚯!嚯!嚯!”,整個廳中便一片歡聲笑語,盆菜開始從樓梯處流水般傳上,男人們拎起酒壇沿桌斟酒,氣氛熱鬧起來!

要說上的是什麽菜,張莫問這趟不算白來。大魚大肉拌着苗族特有的酸辣臊子一大盆一大盆湧來,張莫問盯着眼前一只黑陶瓦罐,想是剛從火塘上拿下來,裏面還咕嘟咕嘟地沸着,臘肉片兒堆在罐口兒顫抖着,晶瑩剔透,入口就化了,定是清杉樹的嫩葉枝子久久熏制而成,肉香綿長而濃郁,還有那搭配的蒜苗清涼爽口,略帶甘甜。張莫問腼腆地夾了幾片大肉吃盡,穿過酸湯魚、酸蘿蔔、牛肉酸、豬肉酸望向靈犀,靈犀就穿過辣椒骨、龜鳳湯、綿菜粑、搗子魚,以及一大排竹筒烏飯比劃着手勢告訴他,多!吃!肉!

此時全場酒過三巡,苗家自釀的燒酒、白酒、藥酒、果酒全都悉數登場。張莫問深藏功與名,一個人美滋滋地尋了些萬花茶喝下,只覺酣暢淋漓。他見者西陪坐在首桌上與寨夫人及各位長老談笑甚歡,便悄悄挪到靈犀身邊,蹲着問她:“不是成親啊?”

靈犀笑道:“不是哩。”

她看看身側正專心逗弄阿離晏,忙着喂他吃飯的模範姐姐阿縷朵,接着道:“者西和阿縷朵姐姐是青梅竹馬呢,早就訂下婚約。待到明年阿縷朵姐姐滿十六歲的時候,兩人就回黔東的主寨宗家完婚……”

“什麽主寨?什麽宗家?”張莫問好奇地輕聲問。

“嘿嘿……!”一只肌肉暴脹的銅皮巨臂一下自後扼住張莫問整個脖頸,一個聲音幽幽念道:“你要知道什麽?我來告訴你!”者西的大眼睛出現在張莫問腦側,張莫問心中勃然大叫,不要啊!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什麽都不想知道——!

者西哪搭理張莫問喉中叽裏咕嚕、兩腿亂蹬,直接将他拖走,去了另一桌,邊拖邊說:“你和姑娘老媽們坐到一處算是怎麽回事兒?過來!喝酒!”

十分怒其不争。

張莫問“崩”給撂在原先逃離的那張大桌前,左右一圈精壯苗族猛士如狼似虎,一個個大口灌酒,沒口啃肉,張莫問一陣心驚膽寒。張家如果還有什麽優點,那就是酒量極大。從張四方到張召北,一家男丁從老到小頓頓離不開酒。小酌只當沒喝,暢飲那是口渴。就這麽一個優點,張莫問都沒遺傳到。老天如此不公,可見一斑。

“來!”者西放聲對方桌四座喊道:“這是好朋友,滿上!”

☆、三十一

任張莫問是天資圓滿,還是飽讀詩書,在苗寨不能喝酒,他便是個慫貨。

者西砰然在他面前桌上放下一只海碗,張莫問看看,心道,你怎麽不直接給我端個臉盆上來算了!

者西他們連吼帶叫,嗚哩哇啦圍着起哄,張莫問愣了吧唧坐在那裏穩定心神,側眼瞧見靈犀、阿縷朵連着那桌許多姑娘大媽都似有意無意地向自己這桌看來。張莫問這就受了些刺激,反正不活了,不如壯烈一些。他想想,舍不得,還是又夾了塊肉放進嘴裏,嚼嚼吞了,然後端起面前海碗就咕咚下去,邊喝心裏邊罵:“阿縷朵嫁給者西這麽個混蛋,以後也是沒誰敢欺負她!”

“布勒達!布勒達!”見張莫問喝得生猛,滿桌勇人來起勁,用苗語大喊:“兄弟!兄弟!”然而張莫問此時給這苗家陳年老白幹兒辣得親娘都不認識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者西一把拍到張莫問背上,吼道:“好樣的!好樣的!來來!咱們扯上!”他将手中酒碗往張莫問面前一舉。

張莫問沒給他将門牙拍掉在海碗牙子上已是萬幸,怎麽還扯上了?!

沒頭沒腦,包圍上來幾人,拎着各式酒壇紛紛要給張莫問斟滿酒,這些人也不管舉着的是什麽酒,都自顧自給張莫問碗中潑上些,轉身又忙到別桌去。

張莫問捧着這大碗氣勢驚人的混合老釀,但見這酒自己噗噗冒出氣泡來。

者西一把揪住張莫問的耳朵,将他提溜起來,說:“來!你扯我一只耳!”

這便是苗家衆多酒禮之一的“扯酒”,往往象征着酒宴的氣氛就要到達/高/潮/。張莫問四顧,此時全廳上下歡聲笑語,酒酣意盛,皆是兩兩相對,扯着對方的耳朵互相灌酒,直到杯幹碗盡。姑娘們還算小打小鬧,男人們這邊就如同猛獸決鬥一般,勢如決堤。投機取巧想少喝酒的、耳朵扯得不賣力的,免不得一頓群起而攻之,給嗷嗷撲上來的小夥伴們按住手腳,連灌三碗,以當作罰。還有不少扯完一輪酒的,退閃到旁,邊看熱鬧,邊喊唱起扯酒調,一時四方相和,場面十分熱烈!

者西人高馬大,張莫問艱難地扯着他一只大耳,沒站穩就給灌下好多酒去,他兩人這時基本就是者西唱歌,張莫問喝酒。

衆人一時都像回到孩提時候,歡鬧正酣,首座一位長老突然站起身來,開始“喊酒”,他領着喊道:“呀——!”這一聲洪亮悠長,像歌一般回繞。

衆人便暢快大喊,響亮附和:“唷——!”

如此三次,全場舉杯,一飲而盡,然後夾起一團糯米粉肉圓,塞在離自己最近的人嘴裏。

即便聽不懂苗語,光是在高塔中久久回蕩的“呀——!”“唷——!”之聲也令人如癡如醉,只想随着那滿場歡聲雷動,不顧一切肆縱無邪地放聲大笑出來!這時廳中氣氛已達/高/潮/,青年男女紛紛離席,在場中圍成一個大圈兒,人人揪着右手邊那人的耳朵,左手執酒具,踏着蘆笙舞的步伐開始走圈,對對“扯”就變成了衆衆“扯”。圈正中還有吹蘆笙的小夥兒,冷不丁飄着輕盈的紅綢布躍上來,去踩那圈上誰誰誰的腳面。站近了腳上痛,躲遠了耳朵痛,還得連累被自己捉着耳朵的人,一時間人圈到處大呼小叫,咒罵聲此起彼伏,絕對喧嘩上等!

張莫問也在圈中亂轉,如踩在雲端,不知誰扯着自己的耳朵,也不知自己扯着誰的耳朵。歡聲笑語引吭高歌中,張莫問滿面赤紅,如同炙熱的鐵釺将要滋滋冒煙。

這酒,終于上頭了!

“呵呵呵呵呵!”阿縷朵抱着弟弟站起身,看着廳中群魔亂舞,笑得快要前仰後合。

這時寨王夫人走來,和藹說道:“來,你去玩吧,我來抱抱阿離晏。”她伸出雙手抱過兒子,又道:“靈犀,你也去玩。”

“阿媽,靈犀哪裏能玩那些!”阿縷朵嗔道:“我陪她在這兒坐坐,她好些日子沒來了,我們要說說話呢!”

“央姨,阿縷朵姐姐又要纏我問中原的事情哩。我那時還小,記得什麽……不過現在有小哥哥在這兒,他是江南來的,他什麽都知道。”靈犀甜聲甜氣說道。

“喔喲,你怎麽曉得他什麽都知道?他不是很笨的嗎?”阿縷朵故意眨眨眼睛,然後突然在靈犀頭上賞了一個爆栗兒。

“嗳喲!”靈犀委屈地抱着腦袋,和着寨夫人、阿縷朵,還有阿離晏向場中看去,只見那張莫問七仰八叉,已經給兩邊大漢夾着走,還不時抱着酒碗吃吃仰天大笑幾聲。

“反正他今個兒是不行了。”阿縷朵搖搖頭,緩緩說道。

寨王夫人不禁莞爾。

這時樓梯處走上兩人,原來是一名本寨青衣帶刀侍衛領着一個苗人男子。這人中等個頭,年紀也不算大,頭纏一條普通黑帕,發長遮耳,一身黑布苗服,打着綁腿,身佩簡單的脖鏈手環之類貝飾。他滿頭細汗,風塵仆仆,想是趕了遠路。

“夫人,仡佧部落的信使來了。”寨王夫人身邊一位長老大概從來人衣着看出來處,輕輕知會一聲。

大廳那頭,者西倒是精明能幹,他見有外客到來,馬上離開酒場,邁步繞過人圈往寨夫人那裏走。

侍衛将來人領到夫人面前,施禮退避到一邊,扶刀而立,來人便行大禮,俯身拜道:“仡佧部,沙耶武寨,禮賀。沙耶武寨王遙祝貴寨阿奇邬王子巫禮大成,萬福萬榮!”

“起來吧,沙耶武寨王近來可好?”寨王夫人和聲問道。

來人恭敬作答:“寨王安好,謝夫人!小的已将寨王親書賀文,一并最新禮賀清單交與塔前侍衛統領。寨王加禮兩份,正在路上,不日即到。”

“有心了,之前的已經收到。沙耶武哥哥的賀禮總是最早到的。”寨王夫人道:“我們寨王和阿奇邬王子要今夜大典前才能返回,信使如要面見寨王,請在寨中小憩。”

“不敢叨擾,小的交驗信物之後,便就返去了。”

“嗯。”見寨王夫人颔首,她身後便走上前一名長老,雙手托出一個鋪着紫色暗卉紋綢緞的木盤,上面依次盛有三件一模一樣的貝殼精琢飾件,浮刻飛豹禦天,技法拙古大氣。

“交點信物——”長老唱道。

那信使只看了一眼,就指出右側那枚。長老向寨王夫人點頭,差人撤下木托盤。

原來苗寨間往來,信使必攜信物。兩方當面交點,一是自古苗寨各部族之間禮尚往來的一種儀式,二來也是驗明正身,到底山高路遠,行路往往坎坷。那三枚貝飾便是仡佧部沙耶武寨呈給阿縷朵他們苗寨的,只有真正的沙耶武寨信使才能看出其間細小的差異,辨出哪枚是真的信物。

接下來,按禮規,長老又唱:“還驗信物——”此時,沙耶武寨信使已經觀看并指出自家信物,由此确認了自己的身份,并知道自寨信物也被好好保管,并未遺失或被歹人盜取,圖謀不軌以作他用。現在就是那雙重保險,沙耶武寨信使要取出主人家苗寨給予他們的真信物,獻于寨王檢視,此時寨王遠行,息子年幼,沙耶武寨信使便要将信物呈于寨王夫人觀看。只是給寨王夫人觀看,因所藏信物随各寨而變化,同一個苗寨給出的信物也各有不同,這麽多形狀樣式,怎能勞煩了寨王和夫人,之前那托盤唱念的長老便是主禮,本寨信物多出自他手,有飛禽有走獸,有圖騰有人面,質地各異,重在新奇。

“信物在此!”那信使從懷中錦囊裏小心取出一件白石器件。這小物呈扁圓形,但圓正的不夠規整,中央有孔,孔徑略小,不知是不是白脂玉,現出不透明的乳白色。器邊凹凸雕飾穀紋,凹處描銀。

這方信物小巧,信使便以右手輕捏,左手在下托扶執物之手,要向前呈上以便寨王夫人和主禮長老查看。

這信使剛伸出手,張莫問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估計是轉大圈兒轉過來的。張莫問一手托一只烈酒半滿的海碗,另一手竟“啪嗒”一聲拍搭在那信使一邊肩頭上。

“哥們兒!你這樣不對——!”張莫問滿臉通紅,含糊不清大聲嚷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叫拱璧,天子之器!為什麽叫拱璧,因為得須雙手拱執着拿。你怎麽單手拿?!你拿的不好,不合規矩,要,要殺頭的!”他邊說還邊用手中海碗比劃了一下如何優雅标準地雙手獻璧,然後“啪嗒”一聲又把右手搭回信使肩上。

張莫問到底東面來人,将這圓不圓、方不方的白色扁石器看成了中原玉器。瑞玉有六,璧、琮、圭,璋、璜、琥。玉璧最高,乃禮天所用,又稱“大璧”,定徑長一尺二寸,有一個魁梧的成年男子小臂那樣長,當然是要雙手拱執,所以也叫“拱璧”。現下這信使手中,就算是塊真玉璧,卻也還不及一個拇指蓋兒大,張莫問挑人不用雙手持執,當真是醉得不輕了!

張莫問醉眼朦胧、來勢兇猛,寨王夫人最近身的那個帶刀侍衛豹目圓睜、屠刀半抽,暴喝一聲:“大膽——!”

寨王夫人蹙眉,周圍衆人噤若寒蟬。

張莫問此時酒一下醒了!

為什麽?你以為對着一個給灌得爛醉的少年人用他也聽不懂的外語大吼一聲“大膽”就能醒酒嗎?普天之下帶刀的衛士們,請你們不要這樣幼稚!

張莫問的酒醒了,因他一番醉話極速念白之後,便直愣愣暈乎乎又伸手拍向那信使的肩頭,然後,他看見他的眼睛。

細如發絲的剎那,這眼中有猶豫、有輾轉,有疑惑、有不甘!電光火石之間,那來人眼中竟浮現一道森然,一掠而過,無人再識!張莫問陡然回到那個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那個晚上,張莫問的爹張召北猛然從後腰處抽出祖傳的墨霜天殘劍,單手一個圓掄,直接就朝張莫問飛擲過來!

……他出招前的一瞬,眼中也有這樣的森光流動,轉瞬即逝!

啊……

張莫問渾身的血液都凝固起來,他緩緩後退一步,輕輕抽下還搭在那信使肩頭的手掌,他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來人,斷然喃喃一聲大吼:“有……有刺客!——”

☆、三十二

殺意!只有死過一次的人才能體會!

整個大廳中突然鴉雀無聲,再看歌舞驟停。

時間好像停止了,四下一片驚寂。

只有阿離晏在寨王夫人懷中稚嫩地打了兩聲奶嗝。

人們定在當場,扭頭看向寨王夫人那裏。

“遭了!”者西腦中炸出一道驚雷,他突然像一頭狂暴的巨獸撕開人群,向那信使撲去!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信使厲然出手,一掌向前擊去,而他指中所扣白石玉璧狀信物早已如一道閃光擊出,打透了斜裏那拔刀侍衛的肩胛。一聲劈筋開骨,那侍衛“天宗穴”洞穿,血噴如井,頹然倒下,掌風便直直向面前的張莫問咆叫而去。張莫問連牙都來不及咬緊,本能地迅猛蹲下,竟錯開這致命一劫。他剛想側翻出去,卻發現這一掌醉翁之意不在酒,烈勢不減一分向自己身後的寨王夫人打去。張莫問便想也不想,猛然又站起身來,起勢暴烈,這信使長伸出的手臂被張莫問的肩頭自下蠻狠一撞,正好頂在手肘處,偏了力道,向外掄滑,但他這一掌當真歹毒,注力極大,交沖中打磕在張莫問的臉頰一下,張莫問的左臉登時腫如山高。

果然好手!那人一掌不中,借着右臂右掌甩飛之力,竟扭身抽轉出左臂,又是一個飛掌抓來。張莫問來不及吐出口中鮮血,就要伸手去格他這淩厲追招。哪知這人吊詭毒詐的很,他這回左掌一張,竟從掌中放出一只醜惡大蟲!這蟲千頭萬足,獠牙滴血、口涎腥臭,紅紫一團,令人作嘔。

這團惡糜登時發出尖利之音淩空向寨王夫人懷中的阿離晏撲咬而上!

“聚屍蠱!”一個臉上布滿刺青的苗族老太婆在廳中尖叫一聲。

寨王夫人此時回身護住兒子,那蟲停也不停,竟發出令人耳膜大痛的嘶鳴之聲噬咬向夫人的後心!

“阿媽!”阿縷朵慘叫一聲。

者西近身不得,目裂牙眦,眼中要滴出血來!

“啊——!”滿座聽得張莫問大吼一聲,突然出現在寨王夫人身前,他倏然出手,“咣铛!”手中海碗一撐,竟接住了仰面飛來的醜惡妖蟲!

這蠱蟲簡直青面獠牙,兇煞如屍鬼,它撞入碗中,裂聲長鳴,遇酒爆裂,噗隆一聲在空中炸出一團濃煙狀的紫彩粉霧!

“有毒!”者西大吼,從懷中飛擲一個藥包過去,席間各處,也有蠱師蠱婆投出藥粉。各種藥物如天女散花般襲來,與那斑斓妖異紫霧相遇,一時間漫天竟成一片花花綠綠在空中爆響炸裂,火星四濺!

“趴下!”阿縷朵叱喊一聲,護着母親和弟弟蹲下。

張莫問自個兒“呀咚”撲在木地板上。

那來人定知這紫霧劇毒,早已傾身伏下、蓄勢待發,但他也未曾料得,世事已紛繁至此,那張莫問竟在百忙之中、撲地之時,借勢揮手甩一個海碗生生砸在自己頭上!黑陶土碗應聲裂在臉上,居然刮劃下大半張人面皮子,登時把張莫問吓得不輕!

那人破了臉面,丢了大半張/人/皮/面/具/,不再猶豫,向後舍命般跳開八丈有餘,立時吸伏在大廳一側牆壁高處,他不再閉氣,敞開呼吸幾口,面色陰沉像一只吐着血紅信子的巨大蜥蜴。

一道血跡從他左額絹流下來,這人露出真容,一張長臉,眉骨拱出,下面兩個袋泡子眼,扁大鼻尖,和之前方面盤子、窄片兒眼、細鼻稍兒簡直不是一個女娲娘娘捏出來的。

“轟隆”!一聲巨響!

大廳下首的牆壁給人一腳飛踹出一個大洞,伴着呼呼灌入的風聲,洞口處攀入一個巨身猛漢。他胡子拉碴,筋肉鉸結,頭戴銀閃閃王冠,腰間粗大銀帶,全身青布苗服,上披純白色華貴獸皮,比者西還要高大威猛,他已不是人雄,他這乃是獸尊!

這王冠猛漢手提一只巨大獸腿,獸腿好像腌過,風幹成一件堅硬武器,一頭露出蹭亮亮白骨棒,單這骨棍就比張莫問的整條大腿還粗壯許多。這猛漢子一邊肩頭上更坐着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這男孩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