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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銀環銀帶,一身潔白小獸皮,寂靜無聲的大廳裏,男孩伸出小手,指着蹲附在高牆上的歹人,清脆喊道:“阿爸,就是他要害弟弟!”
那歹人很是精幹果決,他見佳期已過,現下寡不敵衆,便想脫走,但他走前深深盯張莫問一眼,像要記住張莫問的相貌。這一眼,恐怖陰兀的就像癞子皮蟾蜍身上腥爛作嘔的黏膩腐汁,充滿了怨毒與詛咒,出現在張莫問以後的每一個噩夢裏。
但最深的夢魇往往孕育出無上的勇意,張莫問此時腦中靈光一閃,他高聲就叫:“你不是苗人?!”
那人似被拆穿般,小半截/人/皮/面/具/後的臉孔抽搐一下,甩頭就四肢吸壁急向上行,一氣沖破塔頂,破空而去!
張莫問奮力從地上撐起,跌爬着踉跄追到一扇窗邊,推開就看,但見那人竟已跳下一十三層高塔,在底下那大片吊腳屋檐上化作一弧弧灰線,奔跳着消失在遠山暗濃的林際中,再也無蹤無跡。
遠望處霧影綽綽,灰雲悠悠,張莫問到此才憑窗長長呼出一口氣,突然一陣眼花腦沉、腿酥手麻,撲通一聲仰後躺了下去。
“小哥哥!”靈犀哭着跑來,托起張莫問的頭。
阿縷朵過來,拍拍張莫問的臉,焦急喊道:“張莫問!張莫問!”
“我來看!”者西走來蹲下,一把拽起張莫問,将他腦袋枕在自己一只膝蓋上,張莫問受到震動,立時睜眼狠瞪着者西,他一把揪住者西的領口,氣力極大,者西後頸一陣勒痛,又見張莫問眼中血色充盈,紅絲密布,者西心中大驚,不好,難道張莫問剛才不小心中了蠱毒,要變為屍鬼了?!
哪知張莫問盯了者西一會兒,突然松下勁來,他依舊拽着者西的衣領,虛弱地搖頭說道:“真的……真的不能再喝了呀!……”
四下衆人聽到先都是一愣,接着有人不禁咯咯笑出聲來,繼而滿場齊聲大笑。
“哎呦,張莫問!你這個人真是……!”阿縷朵舒一口氣,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歡笑起來。
者西這邊更是不擠,他怔怔看了張莫問一會兒,然後嘴角微揚,接着洪聲仰頭大笑,他簡直就要笑出淚來。
片刻,者西揉揉眼睛,低頭對張莫問道:“女人們說的沒錯,你真的是個笨蛋啊——!”
一盞茶功夫,者西見張莫問恢複了一些,将他扶到大廳正首獸皮屏風前的臺子邊坐下,臺子上鋪的是柔軟的花斑獸毛地毯,張莫問用手抓抓,好生舒适。靈犀給他端過一碗清水,張莫問急急捧住咕咚咕咚就喝了個幹淨,頓時那腫起的半邊臉痛得險些要死過去,趕忙輕扶着臉直吸冷氣。這時走上一個滿面皺紋和奇異刺青的老太婆,右手從懷中碗裏掏出一團和酒搗爛的暗綠色草藥渣子直接啪一聲糊在張莫問的腫臉上。那老太婆向着阿縷朵叽裏咕嚕幾句,阿縷朵對張莫問道:“藥敷子幹了也別拿下,明天早上就會好的。”
“唔唔,謝謝!”上了藥後張莫問一時話也講不清楚了,只能盡力站起身向老太婆點頭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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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我兒子,我老婆,我謝你!”突然一個洪大響亮的聲音從老太婆身後傳來,老太婆連着阿縷朵和衆人立即退避兩側,行大禮,一個山一樣的巨人來到張莫問面前,便是剛才那踢牆而入的寨王——誇蚩阿律兮。
這誇蚩部,阿律兮寨的首領果然威風凜凜,他一口官話十分生硬,卻很知中原禮節,倒頭就要給張莫問拜下去,張莫問見一座大山就這麽朝自己倒下過來,實在承受不起,但一不知苗寨禮規,二來臉腫半邊,話也說不利索,他心中恨不得大叫着“微臣惶恐”,趕忙上前想要伸手托住,想想又是不妥,不知如何才好。
“阿爸,你莫要吓着人家!”阿縷朵站出來托着阿律兮的臂膀。阿律兮看似十分疼愛這個女兒,他用一只大手摸摸阿縷朵的黑發,道:“朵朵說阿爸要怎麽做?”
阿縷朵想想,又看看靈犀,道:“阿爸,你讓他帶靈犀多來我們這裏玩嘛。”
苗寨不親外人,能自由出入苗寨,便是貴客中的貴客,阿律兮沉吟片刻,對張莫問道:“小兄弟,我方才大概聽知了今日之事,你有眼力,我喜歡。不是我自誇,我這寨中,一攻機巧,二攻蠱術。你可知蜀地唐門?那祖師爺的看家功夫便是自我誇蚩苗寨傳承,終成大家。你有空便來學習一二,我會叫人安排。”
“啊?!”張莫問一副受寵若驚的傻模樣。
“還不快謝謝寨王!”者西沖張莫問直閃眼睛。
“謝,謝謝大王!”張莫問抱拳躬身行禮,心中大惑不解,心想寨王對我太好了,這機巧蠱術難道不是傳內不傳外,我一個外人怎好去學?
☆、三十三
張莫問有所不知,此時華夏南部地區所有苗寨,全部遵行幼子繼承制。何為幼子繼承?那就是只有最小的兒子才可以是宗家。其他男孩年滿八歲那天,必須回自己父親的宗家由大巫在祖山上行巫禮,禮畢,意味着男孩可以正式佩戴象征領權的銀環銀帶,擁有自己的族人。一直到十六歲當年,男孩可以選擇帶着自己的族人離開,成立分家,或是解散屬于自己的族人,從此輔佐幼弟,成為長老之一。
六天前,誇蚩阿律兮的長子誇蚩阿奇邬年滿八歲,已随父親回宗家行了巫禮。這時的誇蚩部落宗家,大寨王是阿律兮的幼弟阿普,大巫便是者西的父親——佐敕大巫士。大巫這一尊位只在宗家,世代只傳長子,者西的哥哥,年輕的蒙吉便留在宗家,而次子者西作為阿律兮的族人随分家來到了蜀地。阿奇邬的巫禮時,阿律兮從宗家得知有人将對幼子阿離晏不利,禮畢即帶着人馬從黔北匆匆向蜀地趕回,此時自家苗寨正在擺七天水席,只等七日當晚自己帶兒子回來舉行篝火大典,以示慶祝。阿律兮心急如焚,擔心賊人趁亂下手,以至趕到十三層當家塔下,早已無心領人慢慢上塔,肩頭背着長子,随手提起一塊大肉骨作兵器就攀塔而入。
這當家塔是每個誇蚩部落苗寨的中心,內部機關重重,供奉着族中神靈祖宗,保藏着各種苗文密書,又是蠱師、蠱婆、機關師、秘藥師、訓飼師等等工作的地方,重大事宜也都在塔中商議定奪。就算有人引領,也要費事通過無數暗道夾層陷阱,所以之前那歹人先是備好信物,帶着/人/皮/面/具/混上塔來,最後又一口氣跳下塔去也是機詐城府。
阿律兮夫妻倆年紀也不小了,加之寨王夫人幼年時曾在“後理國大亂”中受創,身子骨一直虛弱,兩人早已有心讓幼子阿離晏繼位,因此客觀來說,這次子誇蚩阿離晏才是阿律兮最精貴的兒子,是阿律兮寨最精貴的王子,張莫問将他從聚屍蠱口中救下,自己辦了大事還不知道人家為何如此感恩戴德,也是深深超越了為善不欲人知,已經達到為善不欲已知的境界。
這聚屍蠱更不是玩笑,平常蠱蟲培育,不過将百蟲聚于同一器皿中互噬,開壇那天,獨活者為蠱。這樣出來的蠱,有時還有治療的功效。可這聚屍蠱乃是蠱中妖孽,苗家禁術。首先要精挑細選七種大毒之物,如老鼠、蜥蜴、蠍子、蜈蚣、蝴蝶、毒蜂、花蛇、/蛤/蟆/、厲蟲等等,接着布置屍洞,将各種死法的屍體漚入其中,培養屍氣毒菌,輔以曼陀羅、海芒、烏桕之類毒花異草,還有蠱師自己的頭發。不日,開早前預留洞道,引入七種毒物,讓其死鬥,四十九天後,獨存那只形态顏色具變,成妖成魔,成瘋成癫,被咬噬一口,初期白日裏頭眩心昏、笑罵無常,晚間忿怒兇狠、目見邪鬼,到後來身體潰爛腫縮腥臭畸形,加有膨出物密布,多長三寸,跳動不息,這不過是被聚屍蠱塗害的一個案例,還算下了輕手,三五年間才不斷惡化致死,總之,這禁忌之蠱一旦中了必定生不如死,只要不死,便一生受制于這個蠱師。
都說活毒有定性,死毒無常理,有經驗的蠱師若能拆析出毒物品種,調驗出花草殘物,也能解毒,但屍毒千品,無相無形,就算挖出屍洞也無濟于事,先不說一一探明屍身死因,往往挖開也只剩一窟白骨。所以聚屍蠱的解法只有那制蠱師一人知曉,也可能連那制蠱師都無法可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用聚屍蠱來侵蝕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這到底是有多歹毒,有多狠惡,這到底是要幹什麽?!
“怎麽會這樣,沙耶武是我親哥哥,他是不會害晏兒的!”寨王夫人幾近落淚。
“央兒你莫急,你可是确實無事?”阿律兮心痛夫人容央,但心中大不暢快,仡佧部的沙耶武其實是容央父親的養子,論血源應是容央的表哥,年輕時曾是容央無數追求者中的一個。沙耶武對容央的好,在阿律兮看來不過殷勤二字,但阿律兮知道事情并不簡單。這次去往黔北宗家,除了給阿奇邬過禮,最重要的是大巫那裏有重要口信要面授。蜀地黔北,兩地相隔甚遠,單獨跑一趟太過顯眼,便趁這機會去了,但大巫所給不過多年前從更南方收集打探到的一些只言片語又有了新言,大寨王極信任阿律兮,便要他也來看看。
莫非一切和這口信有關?歹人要挾持我兒,威脅我族說出新探得的消息?
為什麽不直接威脅宗家?定是怕萬一敗露,得罪了宗家,事情就要鬧上絕路。威脅分家,往後還有回轉的餘地,但為何手段又如此狠辣,到底是觸動了什麽切身的利害關系?
阿律兮一個人腦中千回百轉,只聽容央說道:“我真的無事,晏兒也好,今日多虧有個反應快的。”
阿律兮低聲道:“是啊,張莫問這孩子有些緣分。我剛才問過主禮,我們這是白石玉環,沒有什麽拱璧的說法,也沒有什麽如何持執的規定,當真是做賊心虛了……小兄弟說的不錯,來人絕非苗裔,此人對中原禮典之類一清二楚,顯是在那裏受過高的教育,走這一趟費足了心機,功夫也是少見好手……難不成,是那裏宮中來人?!”
“阿哥,莫不是邬兒過禮那幾天,你們在宗家……”容央小心翼翼問道。
“唉……不過還是南邊傳來的那些零碎言語,拼拼湊湊,不明不白……”阿律兮微微搖頭,又道:“我得趕快把今日一切傳給阿普和大巫知道,如若真是宮中人來,只為取這消息,那我族豈不是手捧秘寶而不自知……”
阿律兮講到一半,正聽見張莫問在那頭說:“呵呵,阿縷朵姐姐,按理我應該算是江南來的,不是中原來的。我家是印天。”張莫問這時又能言語了,又開始聚衆唠嗑。
哪想阿律兮聽完張莫問這最後一句“我家是印天”,臉色劇變,像給雷劈了,他急要脫口問出什麽,但馬上回過神來,大大搖頭自嘲,怎麽會這樣巧?不可能的。長出一口氣,阿律兮溫柔望向妻兒,伸出大手從容央懷中抱過阿離晏。
他之前的舉動張莫問并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當時的張莫問也不能明白,張莫問此時正盯着面前一幫長老蠱師,見他們意猶未盡地用一支竹筷撥弄那醜蟲留下的殘渣,也不知哪一味藥酒起了作用,妖蟲竟自爆如沸,大家議論紛紛,偶爾激烈地辯論幾句,張莫問心有餘悸,暗忖這酒惡蠱都能殺沒了,我喝那麽多真的好嗎?
張莫問突然覺得靈犀這時很安靜,他回過頭看向靈犀,又順着靈犀的眼光處望去,阿律兮正逗弄着小兒子阿離晏,和夫人容央、長女阿縷朵、長子阿奇邬站在一處,一大家子也不是什麽寨王、夫人、王子、公主,就只是一家子,溫情款款,其樂融融。
張莫問替他們高興,心中卻又湧出一些淡淡的惆悵和失落滋味。
靈犀,也是這樣覺得的嗎……
“小哥哥,我們回家吧。”靈犀突然拉住張莫問的袖子:“我們出來這麽久,爺爺要擔心的……”
“嗯,這就回去!”張莫問點頭作答。
張莫問和靈犀向衆人告辭。張莫問有傷在身,阿律兮就不挽留,與一家攜寨人又再三拜謝,便由者西和阿縷朵将兩人一直送到谷口。
穿過內部複雜巡繞的高塔,無數機關被打開又關上,張莫問看不出名堂,但心中只有贊嘆。據說危機時刻,苗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家塔某處點燃後一瞬間就能徹底焚盡,片屑不留,也是歸于設計的精巧,更是民族的剛烈。
出塔後,四人一路無話,只聽得身後高遠處,當家塔角檐上懸垂的顆顆塔鈴風吹銀響,一片片振子清蕩出肅穆古遠的幽思。那番驚心動魄之後,四人踏出塔門,皆覺恍如隔世。特別是者西。他當時提着這少年入塔,不想再出塔時,這年輕人已經救下自己的丈母娘,外加一個小舅。
“給你。”谷口到了,者西遞上一條腌制的豬腿,他一路替張莫問扛着。苗家盛情難卻,恨不得傾寨相贈,張莫問推辭不掉,最後要了只豬腿兒,回去打打牙祭。
以後的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相當明智的。
“靈犀,張莫問,你們回去好好休息,有空就來。”阿縷朵拉着靈犀的小手囑咐着。
“嗯,他好了我們就過來。”靈犀柔聲道:“阿縷朵姐姐,你們回去吧。者西哥哥,我們走了!”
“好好!”者西大手一松,半條豬腿将張莫問壓歪了。
“唔唔!”張莫問臉上藥糊子又發起勁來,他唧唧咕咕向兩人道別,便給靈犀拉着,深一腳淺一腳和心愛的豬腿出谷去了。
後來,張莫問再就很少見到寨王誇蚩阿律兮。
寨王的人生是很繁忙的。
那時,阿律兮其實想問他:“你從印天來?!你家是不是有柄青黑色的劍?”
因為,從大巫那裏得到的口信是——
印天張,青玄劍
……是啊,人海茫茫,張氏者衆,不可能的。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已在裸更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三十四
“靈犀,我就不送你進去了。”張莫問一直将靈犀送到獵戶小鎮,在鎮口對她說。
“你爺爺,這個,我還是過幾天再來看他老人家吧……呵呵……”張莫問自嘲地笑笑。
“啊不!要不這只豬腿,我給你扛到門口。”張莫問突然想起這事。
“才不要呢!不吃這個……”靈犀好像生起悶氣來,搞得張莫問剛要目光炯炯脫口一句“那你們吃什麽呀?”,也給生生咽了回去。
“靈犀,那我,打回了。”張莫問努努嘴,托一托肩上的大腌腿。唉……女孩兒家的心思真是難猜。
“小哥哥!”靈犀突然喊他:“你還和我去苗肆嗎?”
“嗯?去啊,當然去!”張莫問眨巴眼睛。
“嗯……”靈犀低頭絞絞身前衣襟,道:“那你早些回山去吧,好好養傷……”
“我沒事!”張莫問昂首挺胸,朝靈犀笑笑,便即回身返山,他走開一段,扭頭見靈犀還獨自一人站在鎮口小道上。張莫問揮揮手,讓她回去,她也不動,張莫問便朝她擺手,大聲喊道:“靈犀,我明天來教你念書,好不好?——”
靈犀沒有回答,但她嫣然一笑,急轉身像只蝴蝶般,歡快撲閃進小鎮去了。
提氣上山,張莫問回到靈猴堡草廬的時候,已經是飛鳥如林的時間。
回去路上張莫問想,山裏那麽冷,一床薄被怎麽活呢?他就一路拾柴,一邊撿草,拾柴當然是為了生火,撿草是想明日将長草提到山頂豔陽處曬幹,鋪在褥子下面。當張莫問駝得像只驢一樣回到草廬,大衍道長“呼嚓”一聲掀開一扇竹門,在那高處探出腦袋,向下尖聲咆哮道:“你怎麽才回來!——”
這一嗓子穿破瀑布之音、銀河之水,估計全蜀山都聽見了。
林中的鴉子附和着呱呱大叫幾聲,張莫問心頭咯噔直跳,天光有些昏暗了,他趕緊蹑手蹑腳、小心翼翼沿瀑上竹排一路奔将過去,來到大衍道長面前。
大衍道長看他一眼,差點兒就被氣死了。只見張莫問此時肩扛大肘,手提粗柴,腰間袖裏插滿枯枝長草,整個人從上到下灰塵仆仆,從下到上飄茅掉渣,之前給他衣衫縫補處大半迸裂開花,左臉更是腫成半個豬頭,上面還糊着一坨屎一樣的東西。大衍道長氣到瑟瑟發抖,一時語結,不知先從哪一處罵起才好。半晌,他戳出枯瘦手指,顫巍巍指着那個大腌腿,說:“這……這是什麽?……”
張莫問腼腆道:“豬腿……人家送的……”
“豬腿?!”大衍道長小眼圓睜,口沫飛濺:“你當我瞎?!這一條腿趕上一整頭母豬了!這還叫豬?這豬成精了?!啧啧,挑個豬腿都不會!你說說看,你還有什麽用?!”大衍道長恨鐵不成鋼,轉念一想,等等,好像哪裏有什麽不對。暗色中,他湊近去瞧張莫問臉上的藥糊子,張莫問趕快翻起白眼兒,轉過眼珠,假裝沒看見大衍道長貼近的蠟黃小臉。
“張莫問……”大衍道長驚恐地擡起臉,緩緩向後退去兩步,他怔怔問道:“你,你去過苗肆了?!”
張莫問正想辯解幾句,但見大衍道長那失魂遇煞般模樣,自己心中也隐隐有些發虛。他暗想,若是大衍道長得知我是逆着索索塔兒的意思去了苗肆,那就更不得了啦,定要判我個大逆不道、胡作非為,該出頭替我師父為臨楓堂清理門戶了!
張莫問不敢支聲,卻聽得大衍道長怒吼一聲:“把衣服脫了!”
“啊?!”張莫問心中咆哮,我們很熟嗎?!
“還愣着幹嗎?!要我幫你不成?!”大衍道長“嗖”從腰間抽出法劍。
張莫問心道,光着總比死了強!他毅然決然“咣當”一撒手,将身上所負物件全部擲在地上,唰唰扯光上衣,忽然聽見大衍道長連跑帶跳蹦入裏面那間竹屋,屋中叮當聲大作,張莫問拎着衣服偷偷傾身朝大敞的門中望了一眼,屋盡頭,大衍道長拿出一個尿壺一樣的大肚噘嘴沒蓋兒小器,扒開藥櫃又是一陣亂抓,然後匆匆提劍返來。張莫問趕緊的收回眼,老實低頭,開始解褲腰帶。
大衍道長跳出門,橫眉道:“脫什麽褲子?!沒羞沒臊!”他一劍從張莫問手中挑過短衣外衫,厲眼端看幾下,又對張莫問發出一連串兒急促的指令:“下巴擡高!”“腦瓜子轉!”“左邊!”“右邊!”“張嘴!”“舌頭!”“張大!”“人轉!”“笨啊!快轉!”“彎腰!”“再彎!”“起!”“轉回來!”“快!”
“……”
張莫問像估價待售,也可能待宰的騾馬大牲口一般經大衍道長一番挑揀,徹查了口條、牙花兒、淋巴、大椎骨、肌膚紋理等等諸項。完畢,大衍道長猛然舉劍,突然眦嘴,牙間含住三顆圓丹,兩紅一黃,嘎巴一響,咬裂丹丸,大力咀嚼,一攏唇,再提氣,口中竟噴出一股兩丈長的火柱,炎苗如鳳翅遮天,急沖直上,劍稍上衣物一觸即燃,燒起好大一團熊熊火球。張莫問在夜幕中只看得目瞪口呆、險些投河。大衍道長目不斜視,偏出劍鋒,用劍上烈火引燃那壺狀法器中的內容,一時藥氣彌漫、白煙沸騰,他便即敞亮亮踏出七星步,甕聲聲口念咒誦訣,一手舉劍猶如撐火把,一手執器好似提滾湯,繞着張莫問乾、坎、艮、震踏過去,巽、離、坤、兌邁回來,再跳天樞、天璇、天玑、天權,又踩玉衡、開陽、搖光,共七天位,那濃濃藥煙終在小小法器內燃成一團亮火,被大衍引得分發成幾條火頭直向張莫問撲舔。張莫問眼花缭亂,沒眼看人,只聽得道長腰間銅鈴串碎碎作響才辨出一些方向。
整套“九鳳雷火破穢步罡踏鬥”法成,大衍道長頓然收功,熄火撤劍,盤腿一屁股坐定在地上中宮位,額頭微汗,兩鬓濡濕。一番雞飛狗跳的大折騰之後,月光正好,流水正潺,夜風正沁,世界又安,高臺上,只留下張莫問慘兮兮抱着兩排肋巴骨,獨自一人站在涼風中淩亂。
良久,張莫問怯生生問道:“道長,這麽着……有用嗎?”
大衍道長依舊閉目養神,半晌緩緩吐出一句:“屁話,祖師爺怎麽說,就怎麽做……”他聲音不似之前那樣有中氣,似是耗了不少元力。
“那我……,我是不是沒事了?”張莫問趁着大衍道長還搭理他,趕快确認一下情況。
大衍道長這時睜開一只眼兒瞥着張莫問,沒好氣道:“沒事!當然沒事!有我在能有什麽事?!”
張莫問見大衍道長回複了,心道不妙。果然大衍道長旋即站起身來,扶劍幽幽大罵:“我就少囑咐了這麽一句,你就要往火坑裏跳!那是蠱區啊!——”
“你這臉怎麽了?”
“撞的……”
“你在那吃了東西沒有?”
“吃了……”
“誰先下的筷子?”
“不,不記得了……”
“……”大衍道長扶額長嘆一聲:“你是不是和靈老頭家的小姑娘一起去的?”
“是……”張莫問不想隐瞞什麽。
“唉……啧啧,算了……”大衍道長頓一頓,嗤笑道:“我看你蠱未上頭,也未附髓,竟還消受些高級苗藥,有些狗屎運哩!”
“……人吶,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大衍道長感懷起來,但他話鋒一轉,沉聲道:“你叫我一聲師父,咳咳,你叫我一聲大師父,我便收下你了。”
大衍道長到此時還想着和陸高朗争一争高下,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兩人到底多大仇。
這邊張莫問不願意了,自古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哪有一投兩師的說法?再者陸高朗于己大恩,當初将自己送來這裏也只是暫時趨避,可沒叫直接投入了大衍道長門下啊。大衍道長是一個幹瘦又有些神經質的小老頭,和自己八字不合,十字難測,哪有師父一半飄逸潇灑、開明寬厚。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一切都要聽道長的……
張莫問想起陸高朗的囑咐,決定最後掙紮一下,就說:“道長你比陸師父小,就叫,小師父可好?”
大衍道長就不樂意了,他白眼兒嗔道:“叫我小師父可不行,要叫就得叫大師父!”
張莫問心想,那好,你既然要做老的,那就叫你大師父好了,一切如你所願。再說叫你大師父也是因為你姓大,又不是因為你本事大。
這師徒倆各懷鬼胎,到此也算打個平手。
“大師父!”張莫問咬牙撇嘴拱手一揖。
“嘿嘿!”大衍道長竟情不自禁,小雞肚腸般得意賊笑幾聲,身心都舒暢了:“嗯嗯,你從今個兒起就和為師在山中享享清福吧。”他說完起手扔給張莫問一條大紅金繡薄棉袈裟,跟他身上那件一模一樣。
“額,大師父,我們為什麽要穿這個?”張莫問覺得這事已到了不能不問的地步。
“因為冷啊!”一句話差點兒将張莫問噎死。
“嗯……?還不快披上?!你這樣袒胸露乳,光屁股郎當很好看嗎?”大衍道長斜眉。
張莫問“呼”将袈裟像棉被一樣團團裹住全身,暗忖人家也沒有光着屁股。
“小子無知,人若得法,不疑其形……”大衍道長倚着門框甕聲甕氣望天說完這句,道:“睡覺!”就啪一聲關上身後竹門,不再搭理張莫問。
☆、三十五
見大衍道長回屋,張莫問借着月光星鬥,将高臺上散落的事物一一拾好,推門走入自己房中。昨日慈母碑前舊傷未愈,今日苗肆塔中新傷又添,張莫問渾身酥成一塊燒餅,摸到床伢子就睡着了。夢裏,者西的大狼狗追着自己汪汪得叫,額正中那撮白毛像一只大睜的豎眼,在無盡的虛空中專神凝視,無法甩脫。
第二日清晨,暴雨。
屋外天雷滾滾,然而張莫問并非被雷炸醒,而是被床晃醒。整間屋子都在顫抖搖擺,猶如地震,張莫問眼皮睜到一半,頓感地動山搖,他連滾帶爬從床上竄出,掀開門放眼一望,天上地下洪水如注,黑雲翻滾,狂風肆虐嘯鳴,腳下瀑布之水暴漲,頂着竹臺泊泊湧冒,高臺上如生出萬千泉眼,轟隆隆白電劈空、雷炸兇烈,舉目曠世洪荒末日之象。張莫問心驚肉跳顧不得許多,踉跄跌到大衍道長房前,一腳踹開大門,喊道:“道長快跑!屋要塌啦!——”
道長竟不在房中!
張莫問大驚,道長蘆柴棍兒一般的身子骨,莫不是已經打哪兒掉下去了?!
張莫問急得返身攬住高臺上簡陋欄杆,沿着草廬前後尋找、上下呼喊。他正颠簸轉到屋後,腳下一滑,“呼呲”打坐地上,晃眼瞧見北面山坡那處有一個披蓑戴笠的人影正緩緩移動,就要走入一片禿林之中。定睛細辨,那不是大衍道長嗎?!
道長啊!不是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要死一起死啊!別留我一人在這兒!——
張莫問東倒西歪,抱着扶手一路滾下草廬,眼前驚濤拍岸,那竹排小徑在瀑上滾動,同沸水中剛下鍋子的白菜幫子也沒兩樣,浮沉掀擺游移,只差原地側翻幾圈,張莫問為了和大衍道長死在一起,提氣咬牙,狂喊着劈裏啪啦一路跳踩奔蹦過去,終于“吧唧”平安栽入岸邊老泥,喘幾口氣,趕緊拾起身子,往北邊山上追趕。
“道長!道長!——”張莫問手足并用,登三步,溜兩步,好不容易追至林前坡上,幾乎跪拜在大衍道長的長袍下。大水從禿林間沖刷下來,天是下出窟窿了。
“你喚我什麽?……”大衍道長慢慢回頭,穿過寬沿鬥笠上的雨簾默然看他。
張莫問一愣,改口道:“大師父!大師父不好了!房要塌了!”他回指,下方,草廬獨自在瀑上孤傲扭動。
“叫喚什麽?!竹腿兒的屋子就是這樣!”大衍道長叱道:“大驚小怪!成何體統?!”
“……”
雨更大了,劈頭蓋臉撲砸下來,張莫問赤着上身,身上污泥草梗便被沖個幹淨。臉也白淨了,腫消去大半,只還有些微微發紅,張莫問在雨中摸摸小臉,還沒來及高興一下,只聽大衍道長擰眉道:“你怎麽又不穿衣服?!……”
我也想穿呀!我要有衣服穿吶!昨晚不是都給你燒光了麽?!
張莫問無語哽咽,還有沒有天理了?!
有沒有天理不知道,反正大衍道長總是有理的。
張莫問天崩地裂之際能竄到這裏,腳上還套着鞋就不錯了,然而大衍道長對此并沒有要表揚稱頌鼓勵贊美的意思,他無奈從身上抽下蓑衣,扔給張莫問,還好寬大的鬥笠遮住他的肩膀,張莫問想想便将蓑衣披上,說:“謝謝大師父!呵呵!”
大衍道長像沒聽見似的,随意指指坡下水邊一叢寬葉茂草,道:“你去摘片大葉頂着,莫要才來就病死了,讓我,咳咳,讓為師遭人恥笑。”
“是,大師父!”張莫問飛身下坡,麻利扭下兩朵大綠葉子,神氣地頂在腦瓜上。
那邊大衍道長喊:“磨蹭什麽?!即來了就跟上!”便頭也不回,向山那頭走。
“欸?大師父你等我!——”
張莫問跟在大衍道長身後,兩人在暴雨中前行。沿途不斷經過這片那片早前被雷電擊毀燒焦的禿林,心中确是有些害怕。自然之力神聖且嚴厲,令勇毅者心生敬畏,令懦怯者哀然自憐。
“道長!我們這是往哪兒去?——”敵過雨聲雷聲踏泥聲,張莫問向前喊話。山越爬越高,林越穿越密,黑雲似乎早已在崖下遠遠翻騰,而一伸手,仿佛就能觸到閃電的稍頭。
“去無相嶺,看看故人……”大衍道長壓低鬥笠前檐處,動動嘴唇,他好像又說了什麽,也許又什麽都沒說,紫光起處,一個炸雷追到,震得張莫問幾乎将心從喉嚨口吐出來。
“快走!”大衍道長扭頭一句,便向上疾走,張莫問小跑去跟,轉過幾棵參天大樹,眼前豁然開朗,一間破敗的竹木小屋,黑黝黝獨守山巅,草頂早已塌去大半。
“咕咕!”“布咕咕!”
屋內有什麽活物在叫。
張莫問耳尖,他好奇前探,往破屋內打望兩下,看不出什麽分明,又小心向前幾步,見大衍道長在旁并不阻攔,便大着膽子,輕手輕腳走近半掩的破門,慢慢推開。
“嘎吱——”
只聽那門中一陣急扇亂拍得緊,“撲騰”“撲騰騰”便從半傾的屋梁上降下許多純白的羽毛,這破壁裂地的房內竟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站滿幾十只亮眼金啄的雪白鴿子,一個個咕咕嘟嘟、搖脖晃腦,朝着張莫問像在尋問什麽。
潮濕腐朽的氣息,卻不渾濁,有草水的清香。一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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