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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破損不堪,一切物件全化作黑朽。彼此難分,看不出這裏住過什麽人,住過幾個人,只知道,住在這裏的人很早以前就離開了,而且,恐怕永遠也都不會回來。
大衍道長随張莫問邁步進來,他沒有說話,只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內,他的眼神從空洞的屋頂望出去,又收回來。雨水嘀噠,但鴿群似乎沒有大礙。大衍道長回身便要跨出屋門,張莫問輕聲喊道:“大師父你看!”蹲下又站起,張莫問從一堆腐木上的茅草垛中小心翼翼捧出兩顆圓潤小巧的鴿蛋,蛋殼漉濕,潔白光滑,質地如象牙。
大衍道長返身,瞧瞧,道:“唔……我還以為都是公的……”他繼而環顧四周,滿壁白鴿,張莫問以為他又要感懷什麽,大衍道長道:“帶回去吃了吧。”
“……”
手中鴿蛋,溫熱尚在,這幾十只鴿子才兩顆蛋,不好這樣斷子絕孫吧。
張莫問輕聲道:“大師父,我們還是回去吃雞蛋吧……”
“沒有雞。”大衍道長應道。
“那我們下山買些蛋吧?”張莫問繼續出謀劃策。
“沒有錢。”大衍道長也不拿他當外人。
“這個……反正就是不能吃!”張莫問返身将兩枚鴿蛋放回原處,複又擋在蛋前,還未做出什麽大義凜然、怒目相對狀,大衍道長說:“好!不吃可以!以後鴿子交給你了!”
“欸?我不會養鴿子啊!”
“誰一開始什麽都會?!拿着!”大衍道長從懷中取出一小包苞谷遞給張莫問:“灑出去喂喂!”
張莫問接過這小小一包谷粒,見大衍道長眼珠翻轉,仿佛在努力回憶什麽似的,半晌,才道:“好像……就是這樣,太久了,我也不記得了……”
“你喂吧!”大衍道長轉身走出屋去。
不久,屋內地動山搖、排山倒海,張莫問頭插白羽、身卷白毛,逃命一般從門內沖殺出來,心道,你們這是幾天沒吃了?!
“走吧。”大衍道長等在屋外,向腳邊一個破罐踢去,那罐兒骨碌碌滾開,碎在不知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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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弱了些,張莫問跟在大衍道長身後再回頭,那破屋依舊獨立,黑黢黢像一頭孤零零的墳。
待師徒二人從無相嶺下來,草廬附近細雨紛紛。大衍道長回屋便将自己關入房中,門窗緊閉,不知搗弄什麽去了。不一會兒,一股股濃濃的藥味從窗縫門縫牆縫飄出,張莫問曉得道長定是又開始煉丹制藥,便回到自己房中,不再打擾。
終于有機會好好看看這間房,張莫問才發現這幾晚自己住的是廚房。幾件簡單的家什,地上搭了一方火坑,鋪沙覆土,上挂一口半鏽鐵鍋,水缸米缸列在一旁,都見了底。
山中陰雨多雲,沒了太陽,便難知晨昏時刻,但張莫問從自己前胸貼後背的程度可以準确測知,吃早飯的點子已經過去相當的久了,他将這房中各處又細翻一遍,僅從米缸底刮出丁點兒米碎子,頓時明白了大衍道長要吃鴿子蛋的深刻用意。莫法,咬咬牙,張莫問餓着肚皮下到瀑邊提了半桶清水,返上來,昨日撿的一小把幹柴派上了用場,火折點上,将苗肆搬來的腌豬腿割下幾片,抹上米碎子,在鍋中墊水,用碗盛着蒸,好不容易等到米肉皆軟,就着清水,胡亂吃了。那肉竟如糯米一般,有些彈牙,不過就是鹹了,只可惜無糧下肉,吃個豪爽。收拾了碗筷,張莫問又趴回大衍道長的門縫望望,裏面煙霧缭繞,搗子聲碾子聲叮叮锵锵似乎還是忙碌的很。張莫問将窗輕輕拉開,送入一碗蒸肉,怕大衍道長鹹死,又推入一碗溫熱清水,他隔窗小聲喊:“大師父——!我到山中看看,一會兒回來!——”
屋中半晌沒人答話,張莫問想想,還是撒腿兒下山,他答應過靈犀,今天要教她認字兒的吶。
☆、三十六
“小哥哥!——”靈犀舉着一把很大的翠竹骨油傘,在鎮口踱來踱去,獨自玩耍。她瞧見張莫問披着蓑衣,頂着兩片兒大葉,從山上匆匆趕來,忽閃着眼睫笑道:“……你戴這個,還挺好看的。”
“是吧,嘿嘿!”張莫問摸去臉上的雨水,神氣起來。
“現在什麽時辰了?”張莫問和靈犀一同走入鎮內,問道。今日早間山中暴雨,獵戶小鎮中,人們三三兩兩聚在檐下說話吃茶,有人剝挂處理獵物,山兔、蘆雞什麽的,也有的将弓箭勾矛等獵具端出,悉心擦拭磨砺。
“辰時剛過呢!”靈犀在前邊蹦跳着走,不時輕躍過幾個水坑。(辰時:七點到九點)
“還這麽早?”張莫問有些過意不去,說道:“我那裏不知時刻,以後定下個準頭,你莫要出來等了。”
“你怎麽知道我就是等你……”靈犀低眼兒回眸一笑,閃入門中。張莫問定在門框前想,今日大雨,獸皮老爺子想是不會出門狩獵了,便摘下頭上葉子,整整頭發抹抹臉,又拍抖拍抖蓑衣上的雨水,才跟着邁進屋去。果然,靈犀的爺爺靈古老頭,支着一條殘腿,仍背倚着內屋門邊抽着旱煙,燙紅的煙鍋頭随着“吧嗒吧嗒”聲一燃一滅,在半昏的木屋中顯得格外亮。
張莫問趕緊上前向一言不發的老人問了安,曉得他也不會搭理一二,便準備撤下找靈犀去,哪知靈古突然就開了腔,他橫眼劈頭就道:“大衍那兒窮的連衣裳都沒有了?!——”好大一聲,在安靜的屋中使張莫問幾乎要跳将起來。
“好,好像是……”張莫問咋驚,低頭看看自己從蓑衣下露出的半截肚皮,結巴作答。
靈古斜他一眼,“咚咚”走入內屋,張莫問站在外廳想,我這是要完蛋。一會兒,靈古又“咚咚”走回來,他貓着腰,提溜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這男孩被拎着肩膀架來,他膽怯地看着張莫問,手中緊攥着半個吃剩的饅頭果子。
“這是山上,南邊那裏,叔燕影的小兒子,你也一起教教。”靈古将小孩兒放在長凳上。
“啊?!”張莫問愣道,這叫什麽情況?!
靈古又“啪嗒”從肩頭甩下一個包裹在桌上,道:“穿上!”
張莫問這麽光着也不是辦法,就伸手去拆那包裹。
此時,忽的一人推門而入,張莫問扭頭一瞧,呀?!這不蟲小六嗎?
小六還是一副眼皮耷拉樣,道:“阿古爺,我來晚了,早上雨大,阿爹叫我搭手将蟲罐移到高處。”
靈古擺手道:“坐吧,都是剛到。”
“小六哥,你來了。”靈犀自後堂走來,從蟲小六手中接過油傘,又拿到後院撐曬去了。這蟲小六看着和張莫問差不多年紀,一般高矮,就是身形比着瘦弱了一圈。
“嗯。”小六向靈犀點點頭,便饒有興趣地偏頭看看張莫問,當然還是一副瞌睡臉。張莫問這時穿着打扮其實跟個野人也沒啥兩樣,不過大雨中沖了個好澡,給小六一看越發不好意思,趕緊除下蓑衣,将桌上包袱內的衣物一股腦全套在身上,見靈犀不在,幹脆連褲子鞋子也全換了,發現這衣料竟十分溫暖舒适,加上外面一件短打的絨緞子背心,斜扣子緊身子,肩口腰封處翻出短實獸毛,腳下一雙勁靴,便是精幹的少年獵裝。張莫問擡眼兒看看靈古,老頭兒在牆上敲敲煙灰,只道:“壓箱底的東西,沒用了,快說上吧,今天雨大,就這麽些人。”
蟲小六在這兒倒是老實,自己尋了個板凳坐下,靈犀也進來,手拿她的草人娃娃,坐在小男孩身邊,見張莫問換了幅矯健模樣,但頗顯緊張地站在當前,不禁偷笑。
“咳咳!”老頭咳嗽兩聲。
“欸……這個……”張莫問裝模作樣的教書生涯莫名其妙地開始了,他清清嗓子,尋思從趙錢孫李認下去也太無味,還是直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吧。
“咚——咚——”“咚——咚——”“咚——咚——”
小鎮上隐約可以聽見遠方蜀中城的鐘鼓樓之聲。平日裏只須晨鐘暮鼓,陰雨天時就要每更必傳,免得亂了生息。現下巳時已到(巳時:九點到十一點),張莫問只講得口幹舌燥、兩眼發花,地上也用木枝畫滿了字,靈古悠悠抽完口中這管老煙,道:“行了,明日在來吧。”
小六又餘光掃掃地上的文字,便站起身,向靈古他們告別,出門時,他用萬年不變的睡眼惺忪臉朝張莫問點了點頭,便拎傘返去。
“啊,那我也回去了!”蟲小六出門後,張莫問突然急道,開始往門邊挪。
“小哥哥,今天留下來吃飯吧。”靈犀将小男孩牽着站起來,這孩子手中拿個小棍,還在地上鬼畫。
“不了,不了!道長他……我還要回去給他做飯呢……”張莫問搔搔腦袋,道。
靈古聽見,冷哼一聲。
“呵呵……,我明日再來,還是這個時候,那,那我就回了!”張莫問匆匆向靈犀和靈古老頭倒個別,又向那小男孩招招手,就閃出門去。
“爺爺,你又吓他!”靈犀回身對靈古老頭嬌嗔道,老頭也不啃聲。
待到靈犀将小男孩帶到後院,兩人一同在地上書寫比劃,老頭這邊才悶聲嘟囔起來:“哼,這一雙光棍兒,能做個什麽飯!”
“小六!小六!”張莫問出門就追,一直追過亂天刀那個亂石崗子才趕上這個蟲小六,還好此間近處上山就這唯一一條通路。
小六一個人悠悠然然走着,聽聲回過頭,見張莫問追到眼前撲上來就問:“小六,你知道在哪兒抓魚嗎?”
張莫問還真是為吃操起心來。
小六道:“哦。”
張莫問道:“哪兒?”
小六道:“不好抓。”
張莫問道:“不好抓是怎樣?”
小六道:“魚賊精。”
張莫問道:“那怎麽辦?”
小六道:“伸手。”
張莫問攤出一只手,小六輕袖拂過,也不見他怎麽出手,張莫問掌心便多了兩條半指來長、細如蚯蚓的紅蟲,這新鮮活蟲咋看像是透明薄膜包裹的瓊漿,細看才能分出頭尾。
“這種餌料,精貴啊!”張莫問感嘆道。
“鹧鸪堤水緩,你去試試。”小六長袖一指方向。
“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張莫問小心握好魚餌。
小六道:“不去了,阿爹等我回家。”
“好,捉到我告訴你。”
兩個少年人在山間分手,張莫問獨自尋到南邊深山中的鹧鸪堤,見此處有石壘零散堵住河腰,形成不大的落差,每塊石落都似有人工雕鑿的痕跡,被苔藓隐蔽,在青山綠水中窄長一道,自成一格,有股說不出的思古意趣。
好景致啊,張莫問想,然後腦袋一拍,沒有魚線,沒有魚鈎。
家中無糧,人要發慌,天天跟着靈犀蹭飯也不是長久之計,靈古老頭更是說不得,和大衍道長簡直一對兒冤家,張莫問既然投了大衍,現在就頗有些替他家窮不可外揚的意思。本想着打個野兔草雞什麽的,還得剝皮拔毛,不如吃魚來的方便,不向老獵人請教也罷,現下才想起要如何來個徒手捉魚,也是費神。
人嘛,都是逼出來的。張莫問在窄窄的河堤上走了兩個來回,便撅着屁股,起手在河堤高水一處的泥中近着幾叢水草聚集處,掏了一個口小肚深的泥洞。待浮泥沉下,水質又清,将兩條紅蟲輕輕放落進去,張莫問知道這紅蟲端是好物,在江南那裏都是垂釣鮮美昂貴的虹鯉時才舍得用上,現下一次用兩,只待那種沒啥經驗的小魚入洞也好,這種但求其次的心态此時倒十分可貴,張莫問便遠遠站在一旁提神看着,與天地同息,許久,真有魚兒入洞了,大概河水将人味兒漸漸沖散,便有那膽大嘴饞的前來,張莫問輕跳縱躍,兩手往洞口一蓋。片刻後,用韌草穿了腮,拎着一條不大不小的白肚兒草魚,張莫問踏上回家的路,今天的晚飯總算有着落了。
山路九轉十八彎,一路摸回到草廬中,天已傍晚,張莫問急急入房,上燈,将魚撂在案上準備挽袖收拾了,忽然瞥見案臺邊多了兩只吃喝幹淨的空碗,一只碗邊還放了一小塊兒碎銀。張莫問趕忙繞到大衍道長屋門口,“大師父!大師父!”的叫了兩聲。屋內燃着一盞小燭,暈出微微的光火,依舊是叮叮搗搗忙碌得很,還不時發出些爆鳴之音。張莫問心道,道長家徒四壁,連只雞蛋都舍不得采買,這下莫不是将整個家底都交于我去打理了吧?一時頓感身負重任,壓力山大。他踱步回那廚房,尋思明日得空先去蜀中城買米回來才是正道,便操勞晚飯去了。腌肉丢入魚湯,鹽也省了,張莫問折騰出一鍋湯來,一半連鍋扣碗給道長從窗戶縫裏塞進去,一半自己咕咚咕咚灌了個飽。入夜,張莫問将燈吹了,抱膝坐在高臺上,看那月升月圓,星灑長空。
他想起許多人,他忘掉許多人。
他孤身一人。
☆、三十七
自從有了張莫問,大衍道長便将一切都交代了。不但草廬中全部閑雜事等都交由張莫問操持,沒幾日,更是忙着将靈猴堡的生計也托付了。原來大衍道長主要煉丹制藥,機緣巧合馴養着這麽一大群蜀山靈猴,結果竟成了唯一的營生。蜀地多山路阻,人行跑馬是個大問題,水路纖少,郵舟便是癡想,兇禽遍野,信鴿多是有去無還,猴子便擔負起民間通信的主力。蜀地人多有家猴,但信猴還是要專門訓化的,如何辯路認戶,如何避走兇險,都要從幼時一點兒一點兒地教,和訓練犬類沒什麽分別,講究一個獎懲。
蜀中城有個把猴舍,養猴售猴,育猴訓猴,最大的一戶,掌櫃姓盧,盧春風,人稱“走馬猴王”,四裏八鄉有個什麽急件、小物,定是要來尋他。因為尋常信猴,躍樹攀山,負重不可過大,加之猴性天生好動,托付個不習慣、不常見的事物,常常半道兒自行開包拆了,探究戲耍,一來耽誤行程,再來遭了送件。而盧春風家有三只大猴,翻山越嶺,來去如飛,真猶那追風的千裏馬一般,且信件從來不丢不失,力氣又大,背負些許重物也能不撕不咬,從容送達。
孰不知,這幾只大猴,便是靈猴堡的,是大衍道長親自送下山的,那盧春風盧猴王初見時也是啧啧稱奇,不知大衍道長哪裏得到這樣的靈種。大衍不以為然,只要盧掌櫃善待他的猴子,每月分些利錢,對外也不要透露了自己的名號。盧掌櫃不勝欣喜,自然答應,光是這威風凜凜的猴模猴樣,也讓自己那“大蜀猴苑”貼金長臉。一應手續定下後,大衍道長每月出山一次,帶三只新猴換去舊猴,算是輪班,而這靈猴堡的猴頭們在盧掌櫃的店面中,既不入籠,也不栓鏈,沒件時百無聊賴,吃吃喝喝,有件時負上就走,到時即回,比店鋪夥計還清閑,比天涯浪客還牛掰。
現下每月下山收租換猴的任務該轉手給張莫問了,大衍道長尋出一天,帶他去那山澤幽藏處與猴群會見會見。這群猴之前也是遇過的,頭帶小冠,人模人樣。此時那金毛猴王自與張莫問一同經歷了慈母碑前一場飛天奪命浩劫,頗感猴生無常,回來背傷全愈之後,便退位讓賢,當真寵辱不驚,參透生死,只待山中桃起桃滅。新王也是身強力魄,毛色金紅,大衍道長讓張莫問當着自己的面,給新猴王理理頭上那紫金小道冠,再喂喂群猴山下采買的苞谷栗子,便對張莫問道:“從今起,我交這猴群與你,待它們要用心,用心自然與你親近。”
“是,大師父。”張莫問抱着幾只出生才幾天的絨毛小猴,心中好生喜歡。
“盧掌櫃那裏,只許放三只猴去,你要挑年輕機靈、腿腳利索,毛色身型又都不太顯眼的,免得路上給歹人閑種潑皮之流惦記上,滋擾生事。秉性适中最是重要,太過怯懦自要不得,太過橫氣野氣更是不可,人家那是做生意,穩字第一。”大衍道長最後囑咐幾句。
“大師父,我看城中大小猴舍,生意個個好得很,怎麽不多發幾只去盧掌櫃那裏?”張莫問擡頭問道。
“哪來這麽多屁話,錢財夠用就行!”大衍道長斬釘截鐵拒絕了。
張莫問心道,不夠用啊,不夠用!這每月從盧掌櫃那兒分到的利錢,也就你我的飯錢多一點兒這樣,還要給猴子鴿子買苞米谷麸等等等等伺候着,家裏沒閑錢吶!
唉……大衍道長是山裏清高的仙人,就快脫離世俗的煙火。
果然,大衍道長不經意瞥一眼閉目養神的老猴王,獨自感喟道:“……天下人争名奪利,倒是連猴子都不如了!”
靠着苗肆特供腌豬腿和一點兒碎銀家底換大米,張莫問和大衍道長堅強地活了大半個月。大衍道長還可以辟谷,而張莫問正處在大口吃肉大碗吞飯的年紀,成天這樣跟着饑一頓飽一頓,早晚要鬧出人命來。
大衍道長不是說了嗎,張莫問,從今個兒起,你就和為師在山中享享清福吧。
張莫問就真的享起清福來。
每天,他兩眼一睜,忙到吹燈。
拾柴、灑掃、洗衣、做飯。捕魚、打獵,改善夥食。劈竹、曬草,修繕房屋。孔子莊子,假裝夫子。猴子鴿子,要吃谷子。
大衍道長自此更是閉戶不出,沒日沒夜與丹爐為伴,如癡如醉與藥搗為伍,煉丹時的爆鳴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頻繁,搞得張莫問經常奪門而出,怕給一起炸死了,時常隔着瀑布往草廬裏喊:“大師父!你怎麽了?!——”見沒動靜,又喊:“大師父!你別鬧啦!——”起初,大衍道長開窗,冒着黑煙隔水大罵,也不知是惱怒張莫問,還是惱怒自己,到後來兩人都習慣了,張莫問天天早出晚歸,只能每夜回到家,看道長有沒有将飯吃了,來判斷他的死活。
話說張莫問來到蜀山是當年八月末九月初,冬去春來,夏至秋初,總算是平安無事磕磕絆絆度過了第一年。這一年裏,大衍道長竟然胖了,臉色白皙紅潤起來,看上去還年輕了不少。都是給張莫問喂的,跟喂豬一樣,敢情之前黃巴巴的小臉,瘦叽叽的身子,原來竟是長期半饑半飽,搞出個營養不良,千萬不要以為是吃了什麽自家煉制的仙丹妙藥。
張莫問在山中混得熟了,耳中也灌滿不少八卦,閑言碎語這種事兒,真是神仙也不能免俗。山中有言,有個三長兩短大病小災,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霓奴峰上的索索塔兒,抓藥開方,蔫而複還,養夠時日,拾得命來。再要是奇門玄症,索索塔兒也救治不得,那就要看看你找不着的到蟲家老六,請不請的動蟲家老六。山中之人大都懼怕疏遠蟲家,聽聞蟲老六與苗肆有些暗地裏的買賣,時常販些珍蟲毒種給到苗巫煉蠱養化。巫蠱之術在中原為律所禁,乃十惡不赦之大罪,違者極刑枭首,暴屍街頭,三日後火焚,飛灰煙滅,可見痛恨之極,恐懼之深,而那苗藥雖有續命追魂之功,濟世懸壺之德,卻與苗蠱技藝孰難徹底理清個界限,常常混為一談,談虎色變。其實要說那真正被痛恨厭懼的,恐怕終究不過是人心。有人說老六是為了錢,但也盛傳其實是為了兒子小六,才接近苗肆,以此置換靈藥。如果老六願意,為垂命之人向苗肆疏通,或有奇跡,乃是無法之法,向死而生。
至于同樣制藥的大衍道長,流言公認,盡管道長成功做出過上百種丹藥,這些藥只有一個名字,統稱大力丸——實乃江湖郎中蒙古醫生,走街串巷沿街騙錢的必備良藥、金科聖方。山中人見大衍道長客氣,到處送藥,也就收下,回家裏當嘎嘣豆吃挺好,口味也蠻多的。張莫問回想起那天去給索索塔兒送藥,路遇鬼面畫皮男,當時害怕藥匣子給他搶了去,還死死抱着護着。現下想來,那畫皮小哥掃過藥匣的眼神不是沒有興趣,而是/赤/裸/裸的鄙視啊!就你,就你那藥還有臉給索索塔兒送去!唉……這可下好,大家無聲的抗議被誤會為無聲的贊美,大衍道長終于煉丹不成,煉成炸藥,張莫問心中的苦要向誰去訴說,向誰去傾倒。全都是美麗的錯。
山中也有安逸寧靜的時光。
比如說在光影斑駁的竹屋中靜靜看着索索塔兒調配藥草,屋後慵懶轉動的水車,淅淅瀝瀝,有她的笑意。
比如說和惜字如金、連捕魚都不肯從袖中伸展出一只手幫忙的小六探尋每一處可餌之地,少年人等待良久,魚一上勾入洞,蟲小六原地滿意背手,張莫問撈魚忙成野狗。
又比如說,有時,遇見畫皮。幽行而至,畫皮和他一同掠過山林,一起縱過泉澗。張莫問學着畫皮把身體放輕,提高速度和靈敏。“這身法似乎不太适合你……”有一天,畫皮嘶啞說道:“你是個敦實孩子。”
輕功也有各種,并不是每種身法都适合百樣人。
世界并不完美,一個人也很難精通百家。
張莫問想想也對,自己練畫皮這門只有薄片兒紙人才能入門的輕功确實胖了些,也就坦然放棄,活着嘛,潇灑的舍,才能潇灑的得。
又有一日見到畫皮,張莫問剛要率先猛奔,畫皮叫他過來坐坐。
畫皮每天帶的臉都不一樣,今天用了一張暗沉生猛的半獸面孔,不知是凸目獠牙的幻麟,還是猙獰柱眼的馗魔。畫皮的面具時薄時厚,風格多樣,一般走的是牛鬼蛇神的狂狷戲路,不少口味很重,一探頭便吓屎個人,與他那陽光俊美,充滿男子漢正義氣概的白皮兄弟簡直不是一個……算了,不說了……
大石上,畫皮端坐,張莫問晃腿兒。
清風倏過,不見驕陽。
張莫問忽然道:“畫皮哥哥,你……你是不是也很英俊?”
畫皮不語。
片刻,他起身,寬大的袍袖生風,向林間上飄掠過去。
遠處,他回首,半獸面孔倏然已去,而是一張火紅妖冶的邪魅臉具,在翠林中美得耀眼!
那是張莫問最後一次遇見畫皮。
張莫問誰也不說,誰也不問,他甚至沒有去問一問白皮,他覺得白皮一定,很想念他。
人來人往,緣聚緣散,有些人突然就來了,有些人突然就走了。蜀山中就是這樣。
當下就好。
☆、三十八
大衍道長沒心沒肺享受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神仙日子,這一年多又閉門潛心煉出許多丹來,待回過神,發現有什麽不對。
靈猴堡草廬地處高遠險僻,飛鳥不過,野獸不至,人影沒有,鬼都不來。但這年十二月間,陸陸續續不斷有客攀山越嶺尋到。起初也就每日零星一二人,來了也不扣門,把東西就在草廬高臺上留下,有的高臺也不上,小心将包好的物品放于竹排小徑入首處。大衍道長有時在房中也聽得聲響,忖着如不是什麽大事就等張莫問回來處理了,也沒放在心上,山中生活再是清絕遠塵,也不是說完全斷了交往。
然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到了這年歲末,将近年關的一天晨裏,大衍道長的房門給人“蓬蓬蓬”地砸。道長晨昏颠倒,幾日未眠,熬紅了雙眼,繃緊了精神,此時丹爐火候正到最緊要的關頭,那門是越砸越響,震天動地,大衍忍無可忍,擲下手中爐扇,氣急敗壞甩開門,一個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結實莽漢堵在門口,滿頭挂汗,大喘粗氣,見着門開,恭恭敬敬施禮,便道:“可是靈猴堡的大衍道長嗎?”
大衍道長也不是慫貨,劈頭就道:“我這房給你擂塌了,就沒有什麽靈猴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莽漢一口粗聲粗氣的蜀東鄉音,摸胡洪聲道:“道長真會說笑,你這屋确是不中用了!來啊,先把這栅欄都拔了!”他退身一招手,從竹排小徑那頭岸上,一順溜兒快步走來七八個身背肩扛的青年,手裏操着大小各樣木工家夥。
“哎哎哎哎哎!”大衍道長急了,伸手直攔,心道我不在江湖好多年,這是什麽仇家,上來就要拆房揭瓦?!
“等等!等等!都等等!”大衍道長喊叫着擠出門,剛邁出步幾乎一個咧吧絆倒,他扶牆一看,門前地上這裏那裏鋪放滿了大小包裹,圓的方的,長的短的,麻布包的,竹筐盛的,一直壘到廚房張莫問那間去。
“您老人家慢着點兒。”那蜀東漢子笑道,虛扶一下。
“這都是什麽?!”大衍道長孑然吃驚。
蜀東漢子笑而不答,只一打手,下邊領頭的青年小夥兒三步兩步縱上高臺,繞過滿地包袱裹,躬身托上背負的一個鼓囊布包,那漢子便道:“道長,在下也小備薄禮,不成敬意,些許年貨,請收下吧!”
大衍道長一人獨居多年,家門口什麽時候這樣熱鬧過,尋思你莫要調戲于我,嗔道:“你是哪個?!”
“噫!小兄弟沒說?”那壯漢稍愣自語道,便将頭上一頂薄皮翻沿兒帽拿下,別在腰間,又粗抹了額上汗水,抱拳正色道:“在下金烏幫,壽于超是也了,見過道長。道長莫惱,這些全是我手下兄弟,說好趕着年前有閑時,來給咱們這靈猴堡翻新翻新,怎麽?張小兄弟不在?”
大衍道長心中轟隆一聲,這金烏幫乃是關中七大幫派之一,在黃河兩岸頗具名號,幫中人多勢衆,魚目混珠、龍蛇參雜,起家時是個黑道門派,盡幹些逞兇鬥狠、刀頭舔血的行當,雖經年洗入一些個正規臺面上生意,也無非利之所往,雖不至惡名昭彰,但端是霸橫得很,地方上官衙州縣、鄉董紳商具讓它三分,綠林中報出名號,人都當掂量掂量是否該繞道走。
張莫問啊,張莫問,你這不吭不聲不支不嗚,你這是怎教人操心勞氣就會勾搭上黑面子裏的歹人物了?!這種幫會一旦沾上,哪還能脫得了幹系,一輩子便像黑狗一樣咬住你不放!
大衍道長簡直天旋地轉,一臉忿徨:“金……金烏幫?”
他旋即探身,趴在欄上往草廬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怒喊:“張莫問!張莫問!你小子給我出來!——”
那壽于超倒是爽氣得很,見大衍道長一副月有陰晴圓缺,人卻有悲沒歡之态,恭謙笑道:“小門小派,不足挂齒!欸,張小兄弟怕是不在附近。”
“……衆位還請在寒舍稍候。”大衍道長強納胸中熊熊大火,拱手一揖,拂袖出門尋那張莫問去。
草廬高臺,壽于超大剌剌悠閑坐于手下搬出的一張長凳上,遠遠對着急行的大衍道長喊話:“道長,你可快着點兒呦!——莫錯過了吉時吉日!——”
“道長,好久不見咯,你這是去哪裏子哦?”大衍道長氣勢洶洶走在山間尋徒路上,越來越像個沒頭的蒼蠅,沿途林中躍出一人,手提半籃野果,特地過來打問。
“哎呦,花刀大聖!”大衍道長吃了一驚,轉過心神,道:“當真好久沒見到你老兄了!”
“咳!還什麽花刀大聖,我那刀兒把子都快長蘑菇咯!做個大聖還行。”那人舉舉籃中滾果,讪笑道。
“老兄客氣。”大衍道長家中瘟神一座,沒心思多續閑話,便問:“老兄,你今日可看見我那小徒兒張莫問?”
“我說呢,你找孩子?”花刀大聖轉眼兒一想,慢慢尋思道:“人倒是沒見……,不過這麽早,該不是在老獵頭那裏教書吧?……哎,也不對,現下該是休停了,來年過了月頭十五再開……”
大衍道長聽得亂七八糟,這都什麽和什麽?!
“老獵頭?哪個老獵頭?”
“靈古啊!”
大衍道長一窒:“你說靈古那裏?!”
“哎!”
“他跑到靈古那裏……教書?!”大衍道長滿眼的冤家,一頭的問號。
“啊喲,道長,你還不知道哦?你這徒弟在靈古家後院開書堂的咯,隔天早上一次,每次一個時辰,講的不錯哦,我那個小娃娃也在那兒。”
“什……什麽時候的事了?”大衍道長咬牙切齒地問。
“這嘛不都要一年多咯?大概是喔,不太清楚的,我婆娘送去的咯。”花刀大聖慢慢地想,緩緩地道。
這“花刀大聖”姓單,蜀中本地人,他那老婆,江湖也送一诨名叫“布袋娘子”,是個使暗器的高手,夫妻二人早年闖的漢中地帶,一同歸隐蜀地多年。
大衍道長聽得拔腿就走,非把張莫問翻出來不可,那花刀大聖在後面喊:“哎道長!道長你別走塞!你徒弟白教書不容易,我婆娘還叫我問你,年貨還缺些個啥子嘛,哎道長!道長!——過年來吃頓飯嘛喔!——”
“張莫問!張莫問!——”
大衍道長往西竄到靈猴窩,猴子個個精神,窩裏堆滿栗子棗子苞谷棍子,張莫問不在。
大衍道長往北攀到無相嶺,鴿子朵朵白潤,廢屋修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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