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1)
新,內裏改成四排潔淨鴿舍,米水皆備,張莫問還是不在。
大衍道長氣喘籲籲從嶺上下來,已将能想到的犄角旮旯都去了個遍。說來也怪,以前漫山遍野走上幾天,也難遇碰上幾個熟識的,唠唠話,吹吹牛。現下一年多沒出廬離開瀑布一帶,一露頭四裏八方林間泉上到處都是上來打招呼、攀話、問個好的,什麽當年的“兇神指”、“北通”、“三斬菩薩”、“矮丹鳳”,人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隐山了還是報那江湖舊時诨號,那邊又有“火秀才”、“天山捕”、“琴千侯”、“長虹不救”、“出塵宰相”等等若幹,原來江湖上也不知名氣大小,一個個在山中卻叫得響亮,還有那姓王的姓趙的,姓彭的姓潘的,有名號的沒名號的,相熟的不相熟的,記得的不記得的,連那成天醉眼熏熏、嗜酒如命,回回喝到六親不認的“人命僧”洪和尚——早年兩人算是前後腳一起進的山,也從一塊兒大光石頭後邊爬跶出來,道一聲:“道長!過年哩!”
早先也沒見一個個這麽殷勤,今天這是見了鬼了?!……
大衍道長一路搖頭叽咕,忽想起張莫問初來時還與蟲家兒子有過些交情,便尋到一處,對着地上喊:“小六!小六!——”
“嗙——”,哪裏一響,小六出甕,片刻穿林來到大衍道長跟前,土塵仆仆。
“小六,我徒弟吶?”大衍道長問。
“嗯?”小六挂兩個睡眼泡子。
“張莫問吶?!”
“今早不開課,八成去北山了。”
“北山?”
“就是北邊那座山啊。”小六忽覺大衍道長烏雲一樣的臉色,不敢再造次,趕緊接道:“草廬北邊,斜坡後面。”
“……”
大衍道長甩袍袖,轉身要走,卻回身又問:“多少人?你們那個……書堂裏。”
“人不少。”小六面無表情地答,他感悟了一下大衍道長的臉色,又蹦出幾句:“……山中有娃的都去了。……還有幾個附近小村上來的。……我也不大認識。”
“唉!——”大衍道長狠嘆一聲:“好了,你回去吧!”
大衍道長走了,小六等了一會兒,對着地上一處喊:“阿爹,張莫問要挨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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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地繞過草廬,不要被金烏幫壽于超那夥強人給瞧見了,大衍道長賊賊歪歪翻過北面一個山坡,站在坡頂打眼一望——我地個親娘天,這是怎麽了,這坡後原不就是一片小曠地嗎,怎的現下良田萬傾、菜地峥嵘,都要開墾到天邊去了?!
大衍道長懵不癡癡站在刮着小風的坡頭觀看了一會兒,見有一間不大的竹木屋子在那田地中間,便木楞楞下坡,踏着田埂往那裏去。
山中此間四季常青,随時可以下種。雖近歲末,田埂兩邊仍是啥青兒菜、瓢兒菜,各樣新鮮時蔬蓬勃吐綠、碧葉飽水,還有挂着辣椒、黃瓜、茄子等的青青藤蔓伏在屋前涼棚上,顆顆飽滿,倒挂金鐘,再越過兩三畝白蘿蔔、青蘿蔔、紅蘿蔔地看去,遠處糧食田似乎已經收過一茬,只留麥稭稈子捆綁成束,零落立在田間曬着,其他地塊看不出收成,多為一圃圃低矮苗枝樹灌,莫不是土豆地瓜鮮姜之類。
木門半掩,大衍道長咳嗽一聲,沒人應答,他輕推開門,屋中竟很簡陋,比不上外面的豐盛景象,也就一方木桌,一碼長凳,幾件裹滿幹泥的鋤鍬農具倚在牆邊,靠內還有一張小木臺,上面随意搭放了一件蓑衣。
倒是那木桌上擺物讓人有些在意,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桌上雜亂,滿是木屑兒、石粉,連帶落到地上,一張紅八行宣信紙單獨鋪在正中,也沒有着字,只用極細的工筆輕畫出半個淺淺的輪廓,成品紋飾應該繁複,可能是雲螭玉佩之類的精貴物件,幾把零散碼放的小刻刀歪斜壓在紙邊,都是大約一指半長短的鐵頭木柄細工用具,針刀頭、小平口、尖頭、大斜口、月亮彎、中半圓……整套齊全,另有一柄糙石小錘留在凳上,主人內心看似疏狂不羁得很。大衍道長口中啧啧,暗忖山中何時來了這樣一位專于雕工的人物,他正想着,往窗外一看,屋後不遠竟還有一口小水塘,塘邊一棵小樹,樹下一人頭戴鬥笠,悠然坐于青草山花之間,靜待手中那支半長竹竿兒咬線。
此時快到晌午,太陽正好,四下寧靜,只有草動蟲鳴,不似再有別人。
白雲閑浮,投下朵朵舒淺斑影。
大衍道長看清那人,幾乎吐血而亡,張莫問吶張莫問,你什麽時候從長工活成地主了?!
☆、三十九
“張莫問!——”大衍道長怒吼一聲,直接從窗戶跳出去說話,從容得就像這屋沒有後門一樣。
張莫問在樹下都快眯着了,聽哪裏一聲咆叫,丢了手中魚竿站起來:“大師父?!”
“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師父!——”大衍道長走将過來,“蓬蓬”就将張莫問頭上竹笠打掉:“你小子搞個福樂洞天呆着,老子那窩都要給人拆啦!”
“你這都幹的什麽?!幹的什麽?!”大衍道長一把捉住張莫問,另只手往天邊一指:“我問你,這種子、農器,都是哪裏來的?!”
“哎呦!”張莫問胳臂給大衍道長捏得生疼,喊:“大師父!是買的!”
“買的?”大衍道長冷笑道:“什麽錢?哪兒來的錢?!你小子發財了?!”每說一句,便要往張莫問腦袋上敲打兩下。
張莫問抱頭心道,這些東西你都吃了一年多了,怎麽現在才來問?
“大師父,我成天就種種地啊,沒幹什麽的。”張莫問委屈道。
“你就種種地?!”大衍道長看看這産業規模,都該雇佃農了:“還犟?!我再問你,那金烏幫的壽于超和你什麽幹系,怎的會找到山上來?!”
“啊?壽大哥真來了?”張莫問也吃一驚,忖道:“我原以為他就是一說……”
“壽大哥?!你曉得他是什麽人你就和他稱兄道弟?!”大衍道長覺得事情愈發嚴重。
“他們镖行要往東遞送消息,我就幫了點兒忙。”張莫問直直答道。
大衍道長臉上一陣抽搐,顫聲道:“你這都到給人通風報信的程度了?!”
張莫問尋思,我好像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忙道:“大師父,是鴿子去送的信,不是我去送的信!”
大衍道長臉上又是紅一陣白一陣,半晌,他“砰”一屁股打坐在地上,道:“你今天把話都說清楚咯……”
張莫問見狀,耿直安慰道:“大師父,這鴿子還是你交給我的……”
“怪我咯?!”大衍道長沒好氣地瞥上一眼。
張莫問急道:“那我也不會養那鴿子,我就去問盧掌櫃,盧掌櫃就說,哎呀,你別看我這大蜀猴苑還另帶經營些鹦鹉八哥烏龜王八什麽的,養鳥我還真不是行家,要不這樣,我給你介紹個人,他絕對了得,但願不願教你,就全看個緣分吧。第二日,盧掌櫃便帶我去城西的花鳥魚市街,找一個叫撅子吾的人。那人叫吾海,成天将嘴兒撅得老高,傲得很,小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花鳥魚蟲小攤兒,他那門面兒連個名頭都沒有,專賣飛禽小雀兒之類。我們一進門,他家一只黃臉紅腮的大頭鹦哥就跳着喊,盧馬猴來了,盧馬猴來了,險些将盧掌櫃氣死。盧掌櫃把我介紹給他,便回去打理生意。我見他不冷不熱,心道既然來了,還是能請教多少便請教多少,就揭開提籠罩布,将帶着的一只無相嶺上鴿子抱出來給他瞧。哪知他見了那鴿,便說了一句,真的育出來了,然後詳盡向我講了怎麽照料鴿子,怎麽育化,怎麽競飛。我也沒有紙筆,便就強記,他看我聽得糊裏八塗,就大笑要我常來。我自此只要下山,就去他那邊坐坐,聽他講談,有時帶下幾只鴿子,給他看看。”
大衍道長聽到這兒,嘆了口氣,道:“你繼續。”
張莫問便也坐下,手中随意拾起一截小草,邊扭玩着邊道:“後來知道,花鳥街市上的小攤小販和盧掌櫃那樣的大門大店井水不犯河水,截然兩個世界,難得來往來往。我還是很感激盧掌櫃的。過了好久,一日我在盧掌櫃店中交點利錢,盧掌櫃正與我閑話,吾海突然來了,拉着我就走,說是餓得慌,要我陪他去吃碗陽春面,也要給我澆上兩塊大排,盧掌櫃罵他發二五,他也不理,我推辭不過,便随他來到城中一個面館。”
張莫問擡眼兒看了一眼大衍道長,大衍道長問:“壽于超在那面館裏?”
“嗯。”張莫問點頭,又道:“桌上還有一個人,是中原來的,他們叫他老镝子。我開始聽成老笛子,他們見我還是個小子,就哄笑起來,說是鳴镝的镝,就是響箭。”
“老镝子?”大衍道長暗忖道,繼而心中一動——鳴镝子?當年是有這麽一個半公開的組織,叫鳴镝子,前身是皇家禁衛的一支,屬于大內的高手,專替朝廷打探情報辛秘,但政事風雲波詭,傳聞鳴镝子一夕消亡,發生在永朔皇帝儲由嘯駕崩前後,便有人說,是當今聖人,儲由嘯的長子,永靖皇帝儲從又一方為了清君側所為,畢竟是乃父培養的勢力,朝堂上,帷幄中,老子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兒子的東西,但也有人說,鳴镝子其實是牽入了“欽天監大案”才招致災禍,裁撤的時間應是案發後的短短幾周。
“這老镝子是幹什麽的?”大衍道長又問。
張莫問答:“他只說自己是個小買賣人,在中原一帶做些二道販子、倒買倒賣的零碎生意,有一筆算一筆。這次來蜀中一是要幫幫壽于超老弟的忙,再就趁便游玩游玩。我邊吃面邊聽着,他們看我一山上小孩子,也就放開來談,聽完其實也沒有什麽。壽大哥,……壽于超老家是蜀東人,那金烏幫準備着在蜀地開設镖行聯店,就把他派來主理,踩盤看點,招募人手,聯絡當地朋友,打點地頭什麽的,但蜀地向外驿路漫長,難以和關中黃河那邊及時聯系,而且有的消息口信要直接投遞到江南、關東一帶的分行,更是不便。”
“嗯。”大衍道長點頭吟道。別說蜀地,就是驿路官道相對發達的東部,民間投遞物品傳遞消息還是頗為費事。驿路各站跑馬急足,都只為官家服務,民間聯絡,若是普通人家,要麽口口相傳,或托親友熟人順道轉達,要麽就找專門的镖行、鴿館,或像蜀地這裏的猴舍發送,費用可觀。至于商賈大戶、江湖各派,自是不缺跑路的人手,有的人家與官府有些交情,還可特例借用官差郵路。
“老镝子就說,一時從蜀中撒出這麽多信件去,靠人力不行,沒法快到,加上山道險阻,容易折損了弟兄,這事兒還是要靠鴿子,不過老弟你要曉得,蜀地直飛到江南道或中原地區,對信鴿可是考驗,那鴿子訓得好的,期間單程要飛二十天出頭,慢得要有一個月多,除非中間有接應的鴿舍中轉,不然如期能到多少只,也是說不準。壽于超便急道,這一來一去黃花菜都涼幾回了!現在初來咋到,人手也不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我發一撥猴子去黃河打漂?!”張莫問頓一頓,又道:“我在那裏吸溜喝面,也不管旁的,哪知此時老镝子突然對我拱手道,小兄弟,這事兒最後還得求着你。我趕忙将口中面條兒吞了,幾乎噎着,不過那大排骨肉真好吃,竟是梅醬腌制過的,配上那蒜瓣兒……”
師徒倆同時咽了口口水,大衍道長叱道:“別廢話!說重點!”
“嗯,我就說,老師傅,我……不太明白。壽于超此時亦覺奇怪,老镝子只撫須笑而不語,吾海便從旁對我道,張莫問,你家鴿子可以一直飛過去,就說從這蜀中城到江南太湖兩岸,單程也就七八天吧。壽于超忙道,還有這等事?!吾海只笑道,玉身金啄鳥,洪荒大澤寶種。”
“你就借了?”大衍道長蹙眉。
“大師父,你當我傻啊,這要是借出去全死在道上,我還有什麽臉面見你!”張莫問将手中草梗一丢,繼續道:“可我也不想讓吾大哥為難,更不願駁了生朋友的面子,當時誰知道他們都是誰誰,別忙幫不成,還怪罪起我來。”
“嗨呦你還挺聰明!”大衍道長橫眼嘲諷:“你現在就知道他們都是誰誰了?”
張莫問認真想了半會兒,說道:“好像……還真不特別清楚。”
“呸!繼續講!”大衍道長氣海翻滾。
“喔,我于是就問啊,這麽飛怕是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才行,是不是?吾海說,對,無須落野覓食,也不中途休息,卻是承受的起。老镝子道,怎麽,小兄弟心疼鴿子?落地後好好補充便得,成了年的一個月間如此飛一次兩次,絕無大礙。只有那壽于超突然沒了言語,恐怕并不相信。我便應道,英雄無用武之地豈不可惜,但從未放飛過這麽遠去,一是擔心鴿子,二是怕耽誤了壽大哥幫中的事務,若不這樣,我瞧不如馬上試飛一次,幾位大哥怎麽想?壽于超馬上就說,好,事不宜遲,若是成了,還請小兄弟不要推辭,你那鴿子有多少我借多少,咱們按着行裏的規矩加倍算,我壽于超一個子兒也不會虧待了你。老镝子和吾海也贊同,老镝子對壽于超道,老弟,如此我就将鴿子帶回去一只,從東邊往蜀中發,好讓頭鴿認個門,以後由它領着,鴿群便都來了,後面的事全都好辦。大師父,你說怪不怪,咱們那鴿子跟吾海講得一模一樣,端是能飛,一點兒事沒有。大師父,這些鳥,……到底是什麽來頭嗎?”張莫問終于問道。
“唉……”大衍道長站起身,獨自言語道:“鴿子都知道回家,人卻不知道回來……”
大衍道長轉身,眉頭皺着,很煩躁地擺手道:“就這樣?”
“就這樣。”道長不願說,張莫問也不好再追問,他跟着站起身,道:“他們金義镖行就開在城東北,大包子鋪對面,壽大哥經常叫我去玩,我其實也難得過去……”
大衍道長這時插道:“嗯,是。你忙的很。”
而張莫問正認真往下講:“有天他問我,聽吾海說,你将鴿子養在山巅頂處?我說,是,那裏太高,別的鳥都飛不上,它們也不容易飛下,不會串了種。壽大哥就說,夠辛苦的,山上過得還成吧?我說,我不住那麽高,我和師父住在瀑布上一個草廬裏,晃來晃去,還挺有意思。壽大哥道,那不就是個窩棚?!等年前有空我去看看,給你們修個好的。當時就在镖行大門口講了這麽幾句,他手下人又是找他畫押,又是尋他問事,就岔開了。大師父,我也沒想到人家就找來了……其實壽大哥這個人挺好的,講義氣……”
“算了算了!”大衍道長聽着來火,道:“你後來和那老嫡子還有什麽來往?”
“沒什麽來往了。就面館那天見過他。”張莫問想想,還是交代了:“大師父,我後來通過壽大哥的镖行托老嫡子從江南采買了不少書籍雜本、筆墨紙硯什麽的,我……”
“你什麽,你在靈古家幹的好事,你當我不知道?”其實大衍道長也是剛剛知道。
“嗨嗨,什麽都瞞不過大師父您……”張莫問搓着小手笑道。
張莫問還是有事沒交代,他還托了老嫡子另一件,就是帶一只鴿子,投到印天城和治家裏,那鴿子便是小刀,小刀飛回後,張莫問與和治他們才終于又聯系上。
也許,從一開始決定要幫壽于超他們的時候,張莫問就有了私心。
莫問!——你可千萬別和我們斷了聯系!——
淩守月那時拉着和治在長街與他告別,他不敢回頭。
☆、四十章
“現下才來拍我的馬屁,已經晚了!”大衍道長拽上張莫問就走:“先回去把你那壽大哥給我打發了,這帳咱們再一筆筆的算!”
張莫問道:“大師父你等等!”
大衍道長:“又怎麽了?!”
張莫問道:“我得把那邊雞籠關上。”
大衍道長:“……”
張莫問:“哎——大師父!大師父!君子動口不動手!哎大師父!我要給你推塘裏去啦!”
“道長!回來啦!——”壽于超見大衍道長拉扯着張莫問從後山坡溜下來,在草廬上朝他們擺手。
大衍道長心中苦啊,還能說什麽。
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這倆人一個靠猴子在西邊收利,一個靠鴿子在東邊賺錢,也是配着了,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上了草廬,那壽于超帶來的人已經将高臺地上各樣包裹搬入廚房,貼着一面牆碼放整齊,午飯也做好了,還用油鍋煎了一堆豬肉圓子,澆上鹵汁,正準備開夥,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
“小兄弟,好久不見吶!”壽于超大手一拍張莫問,将他迎進來,拉住看看:“哎?好像又長高了是不是?”
“壽大哥!”張莫問拱手小揖,樂道:“噫!壽大哥将胡茬修短,更威風堂堂哩!”
“啊哈哈哈哈哈哈!——”壽于超摸着下巴胡子拉碴,仰面大笑。
“你倆就臭美吧!”大衍道長随他們招呼去,自己叽咕着走到牆邊,随手解幾個包袱,開兩個竹筐去看,每份雖然不多,但雞鴨魚肉、茶酒油醬、南北炒貨、糖餌果品,加在一起,全樣年貨都是在了,更有人恭謹寫“束脩”(脩,同修)二字用紅紙封在物品上,原因文場定規,學生初見于授業夫子時,必奉贈禮物,以表敬意,禮稱“束脩”,看來這回,各家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算是趁年一并補上了。
蜀地念書本就不易,也少些學文的風氣,加之山中大都是避世遠人、隐名埋姓、潛心修行的,小孩子的教育問題頗有些難辦,索居生活又是清寂,別說念書,想找同齡的一起玩耍都是麻煩。現下來了個張莫問,靈古老頭認為,不用白不用,教一個和教一群有什麽分別,還能累着你,又不指望出狀元,便就全做同學,省得要麽在家憋着,要麽漫山亂跑,盡是添亂。張莫問的教書水平如何,靈古老頭也管不了了,先教上再說吧,不要搞到一個個目不識丁就好。
待張莫問真教起來才發現,這人多了,問題可是大得很。首先,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也不知靈古老頭怎樣宣傳,天好的時候,自己走來的、家裏送來的,能有幾十號人。這一幫學生外加張莫問全在後院土裏站着,只能年紀最小的幾個在前面凳上擠着坐了,也不安生,最後無影虎的兒子還把江東手的兒子打了,只得放靈犀坐在中間将他倆隔開。張莫問便一連三天,帶着幾個年紀長的,蟲小六也勉強算一個,劈木砍竹,敲打出一批條凳馬紮,從靈犀家前廳一直碼到後院,搞得靈古老頭大清早起來沒處下腳,只得搖頭嚷道:“這是要練梅花樁啊!”
再來就是沒有紙筆,這麽多孩子人手一根樹枝竹棍在地下劃,估計過不了三日靈犀家就該地陷房塌了。可筆墨紙硯本就昂貴,在蜀中這裏更是加價不少,還好張莫問給壽于超的金義镖行放鴿,總有些進賬,便都搭進去了。書籍也是,幹脆同在江南托付老镝子一起購入,免得哪裏背錯,将錯就錯,不是要誤人子弟?老镝子本就是買賣人,張莫問憑記憶另開出一張雜書單子,竟也一本不缺尋到,不少是那個從未謀面的舅舅李慕和早年送去自己家裏的,有的沒來及細看,有的還想再看。不久,一應書品即備齊發到,當天靈犀家中熱鬧極了,人手一套文房四寶發下去,桌椅板凳也漸漸置齊,後院天井處亦專門作出一套麻繩絞索,可将幾方草棚同時拉起懸遮,避日擋雨,十分便捷。
書籍到後,張莫問不但可以放心教讀經史子集,還有詩賦、神話、數術、方技、奇談等等有空一起講看,游記最是大受歡迎,有時小孩子問起,張莫問不免順帶說說自江南故土到大蜀之地沿途風情人事,靈犀很向往,說:“小哥哥,外間真大,要是能都去一遍該有多好!”她又轉頭去問身邊蟲小六:“小六哥,你想先去哪裏?”
小六想也不想,只道:“阿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嘻嘻,小六哥最懶了!嗯……”靈犀想想,堅定道:“我能去哪兒,就去哪兒。”
總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他告訴你天地浩大,你就在心中埋下一粒種子,只等發芽。
日子便繼續過下去,大衍道長幾經談判,最後推辭不過壽于超一番盛情難卻,草廬還是被裏裏外外乒乒乓乓加固了一番,頂處也特地蓋出一個平層,全做貯藏之用。
壽于超十分滿意,帶着一隊手下以及混跡其中一位從山下木具店強行挾上來的夥計走了。
大衍道長待強人去後小跑着到稍遠處回看,道:“啧啧,一點兒仙氣都沒有了……”
張莫問在旁寬慰:“大師父,還好吧,這不還是個窩棚。”
“你懂個屁!”大衍道長追求的美感蕩然無存,拂袖摔門入窩。
這場短暫的風波之後,大衍道長幾日來糾結的要死,憋在屋內都沒心思開爐點火。他本指望給張莫問半年一年時間一邊好好恢複身體,一邊熟悉熟悉山中環境,畢竟張莫問當時才十二歲啊,再來就是看看孩子的資質。他那日看出張莫問對丹藥心有不喜,也就罷了,人有時看的就是境遇,徒弟不願意學,師父強逼着,總也不會出頭。
後來張莫問跟索索走得近,他就想,張莫問以後去學詢診開方也不錯,又看張莫問跟蟲老六家走得近,就想,唉……其實他專修禦毒辨蟊什麽的也挺好,以後外出行走,也不至于給人毒死。
總之,大衍道長心想,這蜀山間藏龍卧虎,他不管跟了誰,只要別走上邪路,都挺好,總是有一技之長。
但大衍道長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留神,還沒等到給徒弟擇業那天,這張莫問就翻了天,眼看着就要齊家治學平山下。
“早知你這麽能幹,我都不敢收你了!”大衍道長經常罵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道長跟着張地主一起吃香喝辣,但每每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陸高朗,心中總會生出一種藥丸快爆炸的強烈感覺。那陸高朗是武學世家,對這小子頗下青眼,定是想讓他在武學上多些造詣,但張莫問成天忙着種地教書養小動物,白瞎了滿山奇人妙士高手如林。可世事難料,大衍道長回顧半生年華,見多了會水的淹死,會拳的打死,現下看這小子還挺會過日子,以後娶房老婆,生幾個大胖小子貼心閨女,安度一生,難道不也是一種福氣。
凡事想通了,也就放下了。
大衍道長為張莫問也是操碎了心。
張莫問對此一無所知,山中生活終于再次恢複平靜,直到兩年後的一天,道長收到陸高朗一封來信——張莫問該回去了。
張莫問打好行裝準備出發的那天早上,大衍道長突然病了,倒在床上不能起身,飯也吃不了,水也喂不進,臉面慘白,雙目緊閉,牙關繃咬,張莫問趕忙抄起袖子給他先把了脈,脈象奇亂,又是一陣望聞問切,連掐帶捏,大衍道長此時已全身僵直,還是診不出原因。
張莫問心中焦急,搖着他大喊:“大師父!你怎麽了嘛?!”也沒能聽見回話。
“大師父!你冷不冷?……”張莫問将家中所有棉被墊單,有着六七床一齊蓋在大衍道長身上,輕輕關上門,撒腿就往霓奴峰索索塔兒那裏去。
半道上穿過蟲家金色平野,小六從聽甕中探出半個身子,對飛竄過去的張莫問喊:“張莫問!你怎麽在這兒?你不坐船了嗎!——”
“我大師父病啦!——”張莫問道完,已經消失在山崗那頭。
“索索姨!索索姨!”張莫問将門敲得咣咣直響。
“來了!來了!……張莫問?”索索塔兒披衣開門,奇道:“你怎麽在這兒?”
“索索姨,道長病了,起不來床了!”張莫問急道。
“啊?他病了?”索索塔兒更奇怪了,又道:“……起不來床了?你可看好了?”
“嗯!摸了好幾遍了!”張莫問便将大衍道長的一應診象細說一通,道:“索索姨,您快同我去瞧瞧吧!”
索索塔兒只道:“你再想想,就這脈象,我之前是怎樣和你說的?”
張莫問一聽,怔道:“哎?對呀!我怎的接連摸出三個歇止脈?!”
“哪三個?”索索塔兒問道。
“一陣促脈,又一陣結脈,過會兒又出了代脈……”張莫問細細回想,沉吟道:“不會錯的……促脈,如流更添亂,結脈,如涓流突受阻,代脈,如死水偶生波!索索姨,你瞧我說的對也不對?我決沒有號錯……可道長他,他怎能一時三脈,這難道是中邪了不成?!”
索索塔兒眼光流轉,道:“他這不是中邪,他這是有病!”
張莫問一愣:“有病?!那這病是……”
“裝病!——”兩人同時念道。
“噗哧——”索索塔兒嬌笑嗔嘆:“老大的人了,也不怕真折騰出病來……”
原這正常脈象,節律均勻,決無歇止。總脈經分浮、沉、遲、數四大類,下再細分為二十七脈之說。內中促脈、結脈和代脈,實為病脈,均含脈數停歇之象,極易混淆。結、代二脈同屬緩脈,脈動較慢,然結脈停歇處不規則且短,代脈停處規則且長,依此相別。促脈卻是個急脈,律動快而不整,停處無法可循。
三脈看似分明,無奈切脈之術,背記口訣易,搭切實診難,有人學一輩子還是漿糊。時常見從醫多年的,不問脈數急緩,只要搭出心律不齊之類,便一概判作“脈結代”,然而結脈與代脈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一萬個人裏也找不出一個,可見不但促脈分不清,連什麽是結脈,什麽是代脈,也是十分不明白。
“索索姨,那道長他……”
“他啊,到這時候了還要考考你嗎……”
“……”張莫問無法回答。
“好了。你去吧!……好好道個別。我一會兒去看看他。”索索塔兒輕嘆道。
“嗯。”張莫問點頭,轉身返回,終回身又道:“索索姨,那我這次真的回去了。”
“張莫問!”只聽索索塔兒輕柔明媚的聲音在門內的光影中道:“再見了……”
回到草廬下,張莫問站在竹排小徑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突然發覺瀑布之水每日轟鳴而下,其實十分的響,但以前怎的不會覺着煩擾?
屋門忽然被推開,蟲老六手提銅制藥匣從大衍道長的房中走出。他關上門,回身看見張莫問一個人站在竹路上,淋着瀑布水霧蒙蒙,便嘆一口氣,身背巨匣走下,拍拍張莫問的肩,只道:“你看你,比你大師父還高了……”他再未停步,又自言自語着說:“噫,小六這孩子,就這一眨眼功夫,也不知跑到哪裏……”
擦肩而過,張莫問轉頭喊:“蟲叔!”
蟲老六回過頭,雙袖一拂,阖在身後,擲地有聲道:“張莫問,好男兒志在四方,後會有期吧!”便飄然遠去。
“蟲叔,保重……”
張莫問呆呆看了一會兒,知道小六确也不會再來,便一步步走上高臺,輕推門入內,将丢落在地上的行囊背好,納頭一拜,輕聲對大衍道長道:“師父,徒兒這就出發了。水缸米缸都是滿的,飯做好了在鍋裏,肉和菜都在頂上堆着。師父,您……您別餓着自己。”
此時,大衍道長仍舊橫身側卧床上,保持着僵直的舊姿,一動不動。
片刻,只聽他突然道:“你走吧!回去以後,告訴陸高朗——從今往後,再也不要往我這兒送小兔崽子來了!”
“師父……”
張莫問是喜是悲,心中不舍,納頭再拜,走出房中。
許久,四周安靜得只剩水聲,大衍道長幽幽坐起身來,呔道:“娘的個臭小子,臨走也不省事!七八床棉花胎子,差點兒将老子壓死!——”
☆、四十一
夜幕,胖西湖上試燃的花火像無法延續的夢。
缤紛燦爛,引人歡呼,偶爾幾枚啞炮,湖邊便遠遠彌散出/黑/火/藥/的氣息,很淡,很特別,很好聞。相當長時間以來,這種略帶辛辣的味道在華夏大地只與節慶相連。
“小哥哥,那你的菜地要怎麽辦呢?”順順學着誰似的問道,她嘻嘻笑着,眸子那麽亮。
“嘿嘿,交給書堂那幫小子打理去了。勞逸結合嘛!”張莫問喝口茶,又道:“只要別餓着我大師父,随他們怎麽折騰去吧……”
“那靈犀呢?”順順突然問。
“她……”張莫問低下眼睛,又擡起:“她哭了。”
順順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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