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12)

“靈犀……靈犀書念得可好了,現在書堂全交給她……”張莫問笑笑。

“你們女孩子家,哼哼,就會哭哭啼啼的!”方小花從一摞吃抹幹淨的空盤碟後探出腦袋,嚼着餅酥嘟囔。

“哼!最好哭的就是你!”順順嗔道:“若換作是你,你便要怎樣?!”

滿桌只有方小花一人堅定認為,這是一個提問,而不是一個反問。

“我嘛?!”他突然雙臂一揖,起身擡頭挺胸,魁梧喝道:“我便要像蟲老叔那樣道一聲——好男兒志在四方!後會有期吧!啊!——哈哈哈哈哈!——”

如雷貫耳。

“……”

“得了吧!”“別鬧了你!”張莫問、和治二人搶身而上,在順順的大白眼中将方小花按坐下去。

“你別叫方小花了,你叫方魁花好了!”順順氣道,扭過身不瞧他。

“莫問哥,她叫我葵花!”高大結實的方小花又開始對張莫問純真地撒起嬌來。

“……”張莫問叱道:“你吃你的吧!——這麽大聲給樓下賬房聽到,還以為咱們馬上要結賬了哩!”

此時廬春樓下,胖西湖邊,比白天裏人潮更湧,樹間彩燈初上,夜市漸酣,煎炸聲四起,想在小食攤找個位子都難。

“就是!”順順向方小花嘟嘴。

“嗨嗨!”葵花笑得很燦爛。

“順順,你就看他們一個個人來瘋吧。”淩守月不緊不慢,盈盈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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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有!”和治急忙喊冤。

“你委屈個什麽!”張莫問接道。

“咳咳!說正事。”和治正襟危坐,将手中折扇往桌上輕輕一哆。

“你能有什麽正事?……”淩守月低眉,輕柔笑道。

“欸?守月,這幾年我幫爹爹打理生意,可是很用心的。”和治很受傷。

“別廢話!”張莫問道:“我一個人口幹舌燥講了這許多,你有什麽正事現在才說?!”

“嗨嗨,就是……就是想商量商量端午節去哪裏玩嘛……”和治不好意思笑了,轉而又道:“這怎麽不是正事?這簡直是天大的事!今次太湖要舉辦——萬舫明燈游會!”他一字字念道:“規模之大,前朝無匹敵者!”

“哎呀那一定很好吃!”方小花道。

“你一個和尚跑去幹嗎?!”張莫問側目。

“噗!”淩守月笑說:“和尚就不能去了,今年江南各地名剎古院,還有太湖沿岸各大寺廟,除閉關入定的,所有長老以上住持必須前往湖心琉璃島,禮贊經頌七天七夜。”

“嗯,我這一路回來,也是聽說了。”張莫問道:“不瞞你們說,今夜我要趕往江北的海寧,就是替那裏一位大戶撒送請帖,也是壽大哥那兒哪個朋友的朋友介紹的生意,說是趁着這太湖萬舫明燈游會,要老朋友們去海寧作客。我之前特意提早從蜀山出發,一路揣着好幾筆這樣的單子,當給壽大哥他們幫忙了,都是和這太湖游會有關,全是呼朋喚友的,還有些大小商會想乘此撈上一筆。我看那,這次可謂當朝盛事,太湖當真要熱鬧的很咯!”

“你忙得過來嗎?你可別趕不回來啊!”和治道。

“這不還有十來天嘛?還好都是他的熟朋友,一兩句話就交代了,又不要我親自去跑,看我不是将滿山鴿子都帶來了?”張莫問反手往窗外指指。

“別說你這鴿子真神啊,狗一樣,還能跟着你跑?”和治好奇道。

“什麽話?!”張莫問說。

“本來就是嘛,只見過兩地來回飛的鴿子,哪見過四面八方來回飛的鴿子?”和治嘿嘿笑道,又斜了一眼邊上的小刀,小刀絨成一個肥美的白團,正倒在一把雕花椅上安心休憩。

“是哦,我在那兒,那兒就是家。”張莫問點點頭:“不過不是我的功勞啦,是吾海大哥教我的,全憑鴿哨打得妙,練了很久,嘴都吹破了。”

“啧啧,好功夫!”和治衷心道。

“瞎玩兒呗,哪有什麽功夫?”張莫問轉頭認真道:“不像我們小花,力拔山兮——氣蓋世!”

“他又哪有什麽武功,盡是學了亂七八糟一堆方言回來,講話都聽不懂了。”順順道。

“啥?宗虎沒教你功夫?!”張莫問表示不能相信。

“師父說了,力氣足就行,嗓門亮就好,這樣唱臺口才拿得出來,站得住腳!”方小花像辯解一般。

“什麽呀,他連殺只雞都不敢,還……”順順說道一半忙打住,只聽方小花急急閉眼合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張莫問見狀無奈搖頭笑道:“真沒想,咱們小時候,哪一個不是崇拜武長生,武将軍,崇拜得緊,到頭來,時不待我,別說參軍入伍馳騁千裏,連一招半式都沒有學成。”

“莫問哥,你在蜀山當真就沒遇見什麽世外高人,讨教一兩招?”方小花拿過一只花棱方菱豆糕,丢入口中。

“唉,我也不知道,現下想來,那時間竟一點兒這樣的念想都沒有,整天忙着,忙着活下去……心中總隐隐覺得很亂,卻又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張莫問騷騷頭,不禁自嘲道:“看來這幾年,還真是稀裏糊塗就過去了……仔細想想,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五人圍桌而坐,一時無語,各自品味起張莫問離開的這四年間,所失、所得。

四年,對個人而言可能只是不經意的流年,但對整個國家來說,這四年中,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元靖十七年,也就是張莫問去到蜀山的第二年初,皇帝儲從又,駕崩。

那年,蜀山來了許多人,也走了許多人。

同年二月末,尚王儲玄以繼位,登基大寶,年號靜琰。

此時,已是靜琰三年。

儲從又之死衆說紛纭、令人側目,昭告天下的是忙于國事、積勞成疾、暴病而亡,然而,如此方便的說辭信手拈來,簡直像是在蔑視天下。儲從又故去時只四十三歲,對于這位自幼性情溫和、長年注重修身養性的皇帝,實在太過年輕,此時本應是他的盛年才對。尚王儲玄以是先皇幼弟,與大哥差了整整二十歲,皇兄死因的草率昭告似乎表明了這個年輕人與兄長間性格上的巨大差異,以及某種未被人知的決心。

自古帝王權術,即使真以仁政施國,最後往往逐漸走上文治的道路,也可令海內臣服,但像先皇儲從又這樣對外以仁政治國,對內以仁政治宮的皇帝實在少見。

這樣的仁政,到底是一種慈悲,還是不作為?

蜀山上,各路高人酒酣耳熱之際常為此事大肆争讨一番,最後的結論是,儲從又也許是一個好人,甚至是一個聖人,但絕不能稱作一個好皇上。一定是哪裏失去了控制,連自己的皇位都無法保住的皇帝,要如何指望他守護天下?

儲從又遇害的消息喧嚣塵上,一時風頭無兩,但傳言朝廷內外是在曹公公的鐵腕之下将此事威壓了下去。曹公公侍奉儲玄以多年,自儲玄以幼時至尚王時代一直形影不離。對宦官專權的憂患曾一度籠罩京機,但儲玄以已繼位三年,這位曹公公只像影子一般存在着,從未僭越。新皇儲玄以野心勃勃、手段淩厲,雖過于注重權謀,但極有可能最終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帝王,行權術、運謀略、外握兵權、內掌機樞,借由曹公公為首的一班親信忠僚,小心翼翼制衡着文武百官中虬結纏繞的派系脈絡,以及王土之上那些不可小觑的民間勢力。

這張傾心編織的鋪天巨網,終有一日,要将至高的意志與決絕,傳響至七海之上。

這一切都正在發生,儲玄以開始顯露出超越其父的抱負與野心,或者說,他更像他的父親。

對先皇儲從又個人而言,這場王朝的更替自然是終極的悲劇,但對整個國家,儲從又的逝去代表着一個平庸世代的結束,年輕的新皇儲玄以是否能開創一個盛世尚不可知,令人拭目以待,但這注定會是一個強勢崛起的時代,單就外交來說,儲從又在位時,防範監控不足,其後退讓隐忍過多,周邊列國,甚至遠海的異邦,經年來大有蠢蠢欲動之勢。新皇儲玄以甫一登臺,即谕令改革對外政策,裁撤各國擅自在地方級別上設立的驿站函館,嚴格限制各國正式外交人員數量,鼓勵商貿,廣開海岸,将列國交流主要限制在民間商業和文化的通往上,最大程度保持了國家的政權獨立性。

值此至今,今上儲玄以恐怕也只有當年冷酷無情的登基一事叫人心有餘悸。坊間多傳曹公公一手策劃了儲從又的死亡,令儲玄以稱帝,但曹公公向來行事低調,儲玄以登基後,更是行蹤隐秘,宮中真正見過其本人的幾乎沒有。民間的想象力無窮無盡,不久,又是傳言道,其實根本就沒有曹公公這個人。如此更讓新皇儲玄以本就深謀冷峻的形象多添幾分神秘與肅殺。

張莫問在蜀山上聽得多了,在江湖上接觸久了,自然知道一些,但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對此并不十分在意,再是驚心動魄的廟堂辛秘,再是你死我活的宮廷纏鬥,不過我等小民們茶餘飯後的笑罵談資罷了,輪不上你操心的事無法操心,這,就是生活。

“好了好了,別總說我了!咱們還是把端午節安排安排!”張莫問揮手道:“和治,訂船的事還得靠你。”

和治道:“這次靠我也是懸,全靠順順。”

“怎麽?還有咱們和大少爺辦不成的事?”張莫問化作一副驚恐狀,相當嚴肅。

“少來!”和治繼而放低聲音:“這次別看船多,能上湖可不容易。”

“怎麽呢?”張莫問也壓低聲音,趕緊把腦袋湊過去。

“有這麽嚴重嗎?”淩守月輕聲笑道。

“什麽什麽,還嚴重了?”張莫問開始添亂。

淩守月輕哼一聲:“考考你,這次太湖游會為什麽陣仗這樣大?”

“不知道。”張莫問果斷回答。

“噗!”其他幾人笑出聲來。

“……”淩守月很無奈看看張莫問,繼續提示道:“想想,湖心琉璃島,金僧殊奉水陸法會。”

“湖心島?……贲華琉璃島。哦呦,那是皇家禁地,今次打開,便是……”張莫問壓低聲音道:“便是皇上要來?!”

淩守月表示孺子可教,道:“皇上來不來不知道,總之是宮裏來人了。”

“我看就是皇上要來。”和治笑道:“這次全是沾着順順的福氣,就五張船帖,一張不多,一張不少,過期未登船者作廢。莫問,你若是趕不上,我們可不等你,你就在岸邊哭泣好了。”

“嘿嘿,你個壞小子,你就是想甩脫了我吧!”張莫問無心一句,忽想到淩守月正坐在邊上,覺得這話有些不妥。

淩守月只轉頭問:“順順,你可聽到什麽消息?”

“嗯,只曉得宮中有人要來,其他的……恐怕僅有絕叫舫總堂的幾位大舫主才清楚吧。”順順應道,她想想又說:“光看這次法會規格之高,我也覺得是皇上要來呢。”

“那不得了。”和治低聲道:“我爹爹之前從酒桌上聽來的,曹公公又将前朝廢卻的東西兩廠重新恢複起來了,八成啊,這次茫茫人海之中,要混入不少便裝的廠公哦。”

“要不要這麽吓人呀?”順順笑道,她将面前一盤拔絲糕點推到啃得正歡的方小花面前,道:“反正我和師父還有三爺說好了,端午節我哪裏也不會去,要和你們一起看燈哩!”

這晚,張莫問急急由揚州趕往海寧,和治第二天啓程先送淩守月回古蘇,再趁節前去拜訪一下父親在古蘇以及更東邊地方的一些老關系,方小花與順順則于當晚坐船趕回古蘇。

他們約好,十二天後,端午節傍晚,在太湖邊,曲聞碼頭見面,一同登船。

廬春樓下,告別時分,和治說:“莫問,等回了古蘇,你和陸師父說說,還是過來幫我一起打理生意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意思。”

“嘿嘿,好!我記下了!”張莫問正搭着和治的肩,随意站着。

湖風和煦。

“和治哥,你什麽時候來拿船帖,大概三天以後我就取到了,還是你收着比較好呢。”順順在那頭等船的地方說。

“哦,對呀,忘了這事。”和治幾步跑過去,在樹影下和順順與方小花敘話。

“……”張莫問與淩守月站在街邊一處,淩守月先看着和治跑過去,才慢慢轉過頭來,她沒有看張莫問。

張莫問突然從身後托出一只身形小巧的白色信鴿,說:“守……守月,這只鴿子,你帶回家好嗎?”

淩守月稍顯吃驚。

“她……她要生了,我帶着不方便……”張莫問結巴道。

“……”淩守月盯着張莫問閃爍的目光看了看,她的眼睛像秋水一樣。

片刻,她接過白鴿,抱在懷中輕撫那絨軟的羽翼,柔聲道:“……張莫問,你真讨厭。”

“……欸?她真的要生了!不過,以後我回古蘇了,也不需要她送信,但是如果以後有信,也可以用她送信!”

我到底在說什麽?!

以後,你可以用她給我送信啊!

淩守月擡眼看向張莫問,張莫問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個棒槌,真的太讨厭了。

“好吧。”很幹脆的作答,她眼中泛出笑意。

☆、四十二

端午節那天晚上,順順死了。

我們無法體會生命的可貴,直到它出了問題。

那天晌午剛過,張莫問才匆匆趕回古蘇。他在江北小鎮海寧送信的工作僅三天就圓滿完成。最後一只信鴿歸來的旁晚,他正準備收拾着即夜歸程,而主人家很是熱情,非留他小住幾日。

這當家的姓松,單名一個豪字,能有五十多歲,是個練家子,使得一手好劍,人稱“西陵柳”,可見為人絕非僅憑一腔熱血。松豪早年投身綠林,後改辦镖行,獨自到中原行走,創出一番家業,在五十歲上便金盆洗手,帶着家眷和幾個弟子在老家海寧小鎮邊,依山傍水,購置下田畝院産,專心授徒,一心将全身武藝托付下去。松豪看了幾天,見張莫問這個小夥子生龍活虎,辦起事來十分俊快,身上一點兒江湖氣沒有,倒像文人家裏出來的孩子,便拿話一套,得知原來早已投入古蘇臨楓堂中,心下可惜得很,卻也罷了,仍叫自家四徒弟、五徒弟兩個與張莫問年紀相仿的男孩,相陪着在海寧沿江游訪了幾日。正巧此時江上民船小渡紛紛征調往太湖一帶,籌備那端午夜太湖萬舫明燈游會,一時間百舸争流東西,南北向的航道幾近停滞,松家在當地托了些關系,等來一位商賈家的私船,趕緊着将張莫問送上去,這才擁擁堵堵、跌跌爬爬回到古蘇,仍是錯過了午間飯點。

張莫問一想到陸高朗在飯桌上等着自己,心中陣陣發慌,卻還是急彎到大天源糕團店裏提了一樽三屜的紅漆百子圖潤金五色果匣,直奔城南臨楓堂而去。

張莫問之前向臨楓堂投書一封,大概彙報了一下自己這四年來在蜀山的情況。

四年後,臨楓堂擴大了,徒弟也變多了,朱紅的兩扇院門幹脆大敞着,卻須要經查驗,每人領取一枚朱筆題寫的訪客小牌方能入內。

張莫問拎着果匣在院門外排隊,節前上門送禮拜賀的人定是不少,但此時并不算多,畢竟,今日最熱鬧的所在是那太湖之上。張莫問往門內探看,也不是想去插隊賣乖,反正遲也遲了,大過節的,何必再破了門前規矩。

也不知紅葉師姐可好呢,張莫問心中只這樣想。

當年陸紅葉替他擋下一劍,又在他面前流下眼淚。

張莫問再看兩眼,巴望着在人叢中找到陸紅葉的身影,突然和院內回廊上一人對上眼,那人停也不停,遠遠就朝張莫問閃過來,一邊走,一邊四裏不顧、八面不看,大聲說道:“張莫問!你這個小混蛋!你跑得倒快!我爹出來保你,那淩家竟然也出來保你!你好大的面子!你将鄭寶鼎打得半死,一溜煙就沒了!都說一山容不得二虎,怎曉得兩頭老虎都站你這邊!你算是有些本事哇你!!!——”陸溫綸喊完話,沒忘斜目白了張莫問一眼,便大步在回廊裏繞開,留下張莫問一人站在院門口萬衆矚目中哭笑不得。

回廊內還遠遠近近站着許多小徒,聽見陸溫綸大喊大叫,便一同向這裏指指戳戳起來。

二師兄好眼力啊!

張莫問只能這樣贊嘆。

這麽多年沒見,張莫問早就沒了當時的模樣,就是親娘也要多看一眼吧!陸溫綸只遠遠瞅見一下,就立時将他認了出來,如此親熱,劈頭蓋臉一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足見那時對張莫問投入了多深的感情,是真拿我張莫問當親人吶!

“張……張師兄……你,您就是張師兄?”張莫問裏外裏往院中走,門口值哨的男孩子們都不敢去攔這位傳說中的張師兄,只有一個回過神來在後面小心喊道:“張師兄,師父在書房等你……!”

四年前,張莫問在臨楓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認識多少旁的人了,他便目不斜視,徑直來到陸高朗的書房中。

“師父,我回來了。”

多年來千言萬語就化成這一句話。

張莫問不再作聲,向陸高朗施禮。

這些年,與其說陸高朗将他放逐,不如說陸高朗将他扔了出去,在更廣闊的天地中試煉。張莫問初初并不明白,但至此,傻瓜也能看出陸高朗的用意。以張莫問的性格,臨楓堂裏斷是不會安生呆着,加之與陸溫綸水火不容,毆打鹽商的兒子鄭寶鼎不過成為一個契機。若沒有這個契機,總會有另一個契機,命運從不停擺。也許陸高朗早就看穿了這點,他不過是在張莫問無意中創造的機會之上又給他創造了一個機會。這種助力對張莫問今後會有怎樣的影響,現下還不得而知。可以肯定,張莫問不會是陸高朗第一個或最後一個送去蜀中的弟子,但去往蜀地,登上蜀山,每個人想走上什麽樣的路,每個人最終又會走上什麽樣的路,絕不是單靠個人行志就能夠左右,可以說每時每刻都充滿着極大的變數。

不置一詞,陸高朗輕撚長須,移上前一腳踩上來。

一言不發,張莫問扭步一閃,竟拔身站到陸高朗面前。

兩人一時面對面相看。

方寸之間,老者深靜如水,少年眼中掠過一抹狡黠的亮色。

“嗨嗨……師父!”張莫問咧嘴一笑,轉走目光,連連退後道:“師父莫惱啊!”

“哼,還好內功沒有落下,不然為師真要收拾了你!”陸高朗沉聲一句,轉回梨花木的大臺書桌後,桌上攤開的,正是張莫問的來信。

信是很長的,在陸高朗看來就是滿紙狗屁,問了一百八十聲好,天好、地好、師父好、師兄好、師姐好、師弟好、對面門口掃地的大爺好……總之就是說,其實呀,我在蜀山混了四年日子,師父您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啊,呵呵。

“師父!小徒兒确是道上耽擱了!看師父這一腳要将地磚也踹崩,真是開眼吶,寶刀從未老,天下蓋世功!師父,這是大天源的果子,您嘗嘗!”張莫問顧左右而言其他,稀裏嘩啦将果匣打開,端茶倒水給陸高朗擺了一桌。

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練功不練武,老來沒正形。

陸高朗強捺下心中一口惡氣,安慰自己一切還來得及,心法已有,年紀尚輕,現下起只要拴在褲腰帶上好好教導,也不會墜到哪裏去了。他于是心中又大罵起大衍道長來。道長如真能天人感應,想必此時定是又道:怪我咯?!

“師父,今晚可去游會嗎?”張莫問見陸高朗一陣陰晴不定的臉色,老實站在一旁,乖巧地揣着手說道。

“……你要去?”陸高朗頗有深意地看他。

“嗯,有幾位故人相邀,小徒兒不便推辭,所幸一往。”張莫問被看得有些慌,便故作老成,又顯為難,好像自己不得不去似的。

“故人?你是說淩觀魚家那個丫頭?”

張莫問聽陸高朗倏然提起淩守月,心頭一陣突突亂跳,結巴道:“她、她……她只是故人之一……”

“喝!”陸高朗大哼一聲:“還故人之一?!你這個混小子,走走走,你滾吧!”

陸高朗眼不見為淨,示意張莫問趕快自己起出去,張莫問偷樂得擡腳退出,那邊卻又道:“慢着。”陸高朗從衣袖中取出一支窄長木片,似個令牌一般,投給張莫問:“拿着。去馬廄叫老胡将禦瑕提出來。記住,明日大早,武堂晨演,一刻也不許遲了!”

“是!謝師父!謝師父!”張莫問手捧木牌,兩眼放光。

“鄭寶鼎的事,莫要再想。”陸高朗端起手邊茶盞,用蓋捋捋,囑咐道:“鹽綱公所那邊,聽聞淩家也去打了招呼,以後見着淩觀魚,不要太魯莽了。”

“是,師父,徒兒知道該怎樣做了。”張莫問收起笑容,嚴肅應道,心想,誰管那個鄭寶鼎啊,嘻嘻,守月對我真好。

“行了!去玩吧!——”陸高朗見張莫問滿臉憋不住的笑容就要飛崩出來,搖搖頭擺手打發道。

“師父,……您真的不去啊?”日正西移,張莫問走到門邊,見陸高朗端坐品茶,沒有要出行的意思。

“……不去了,你去吧。”陸高朗和聲說道:“五月初五,雙星伴月,好一番良辰美景啊……”

“師父,你是說,今夜能見着雙星伴月?”張莫問扒着門框,驚喜不已。

雙星伴月,也稱金木合月,天象主吉。乃太白金星與木歲星同時與月争輝相映之際。難得一現。若今夜太湖萬舫明燈游會還能一睹殊勝天意,真是錦上添花,人間至景。

“師父,我記得書上寫,兩星獨自伴月,一月間能有一次,這雙星拱月,一年裏也就三四回,還得萬裏無雲,天際極其清朗,才可拿眼一觀吶!”張莫問勸說一般。

“你懂得倒多……到時記得往天上瞧就行,莫要出去胡說!”陸高朗制止道。

張莫問吐吐舌頭,師父教訓得是啊,歷法和星占之籍本典冊在民間禁藏。與上天溝通乃是帝王之專權,不容侵犯。張莫問的邪本歪書自有來處,可師父就是師父,厲害啊,連這種小道消息都有!

張莫問心中崇敬得很。

☆、四十三

策馬縱向太湖,金夕普照,餘輝如萬丈重彩的華錦鋪呈四方。

當年從此官道東來,未曾在意過什麽風景,只記得将武順順背在背上,又牽起方小花的手。

這條道,再走一遍向西,如今已是白馬的少年。

禦瑕。

高頭峭耳,長鬃峻尾,渾身如雪練,只雙頰各一道栗紅色卷花長紋由唇際入耳側,令馬頭乍看猶如龍頭一般,活脫脫飄逸出兩條骁騰的龍須!

“這可是陸師傅愛馬,宮裏賜下的,你千萬要小心着!”馬師老胡千叮咛萬囑咐才将缰繩交到張莫問手上:“要是刮傷了,崴腳了……”老胡提提手中一把刃口滴溜溜亮的黑鐵鍘草大刀。

“老爺子,您就放心吧……”張莫問面不改色心不跳,虔誠保證着。

可想過陸高朗寶劍龍馬配英雄的身姿?禦瑕四蹄翻踏,掠風而行,健強的脊背如怒濤激湧,張莫問擒攥缰頭,緊緊伏于鞍上,自忖果然與師父不只差了一口寶劍的距離,還好五歲那年騎過爺爺的毛驢,終不至滿程呼嚎奔去、丢人顯眼。

此時路途過半,日頭将要墜出天幕,正好跑過一個荒區,二十裏間沒有客棧人家,因以前是大片沼澤水窪,夯不實地基。道路四野再是無人,張莫問便即将馬更催,自己索性橫抱馬脖疾馳。

這馬機靈,突然緩下蹄來,變作踏走,張莫問擡眼一望,老遠處風塵大作,忽忽間沖出一對人馬。

天光半明半暗,難道是強盜不成?!

張莫問心頭一禀,顧不得許多,翻身跳落道邊,急将馬拽入路梗下雜林亂草中。

他一腳深一腳淺,正要把馬往一棵粗樹後領,誰知這大白馬剛踩入長草叢中,就一氣蹲坐下去,自己藏得不見了。

“……”

你怎的比我還怕死?

張莫問沿手中缰繩在草裏悉悉索索摸到馬頭,人馬立時伏在一處,大氣不出一聲,往道上打量。

果然不是什麽好事,七八騎快馬塵頭飛蝗般過去,打眼間,馬客黑帽黑靴,雖是官樣穿戴,卻身披黑漆漆暗紋長袍,有帶劍的,又有帶刀的,劍鞘刀鞘各有各樣,沒得一件相同,從未見過這樣打扮的差人。為首那個寬面寬眉的精壯男子,皮膚古銅顏色,一個人領馬突突突在前面跑,凝神注目處,像是徑奔古蘇去的,後面幾人分兩側緊随其後,個個眼光尖利,全跟馬燈似的,遠近前後四下照探掃看。張莫問透過草隙偷偷瞄着,見狀趕緊收回目光。

人是很敏感的,你覺得有人在看你的時候,往往真的有人在哪裏看着你。

幸得未被發覺,張莫問從草叢探出腦袋的時候,那幫人已不見蹤影。

天更加暗,仿佛還裹挾着遺失的森冷。

“我呸,真是晦氣!”張莫問踩着濕答答的敗枝爛草牽馬往路垭上爬。

剛抻出半個身子,之前打馬來人方向,也就是太湖那邊,遠遠又飙來一騎黑影,身形壯碩,好似帶着鬥笠,揚鞭策馬,跑得很是兇急。那白馬一屁股就又坐回草中,将張莫問一個急拖好扯,撂爬在路坡上。

端是見了鬼了,這萬舫游會那邊晚飯還沒開夥,怎麽一個個都打回古蘇了?!

張莫問幹脆摁頭貼臉伏在原地,待那黑影過來過去,張莫問餘光似見一挂佛珠,一披袈裟騰空掠過。他撐手爬站起來,凝看兩眼,追到土路上急聲大喊:“方小花!你這是往哪去啊——?!”

“莫問哥?!”方小花勁大,渾圓的雙臂勒着馬脖,硬是将奔馬生生扳轉調頭,那棗馬蹬蹄扭身,返道回來,徑沖至張莫問面前。

張莫問抄手一把拿住馬頭,道:“小花,是不是出事了?”

方小花眼圈一紅,啞聲道:“莫問哥,駱閣主要我來迎你……”

“迎我作什麽?”張莫問說完心頭一悸,難道順順……

“莫問哥,我也不知道……”方小花面色更糟,他咬唇只道:“你快同我走,上馬吧!”

張莫問心中一轉,道:“不行,我看官道走不成了,你先下馬!”

方小花拖馬随張莫問溜下路面,張莫問在草頭中将禦瑕摸出來,拿住缰頭,道:“我這兒有馬,剛才撞見一隊官差打馬向東,兇悍得很,急躲在這兒避開了。駱閣主怎樣說?”

這一問,方小花更是顫聲道:“根本還未見着駱閣主。”

“啊?”張莫問便拍他,兩人一起蹲下矮身說話。

“嗯,我先到着曲聞碼頭,正準備找處拴馬,一人家仆打扮,很不起眼,忽在我背後問,可是雲極寺十一字法師?我心中大驚,這是平日順順罵我時才喊的,因我當初只識得十一個字……梅、蘭、竹、菊,東、西、南、北,方、小、花……”他掰着指頭字字說道,好似在穩定自己的心緒。

“對……我那時統共就來得及教你這十一個字……”張莫問也不催促,像在輕聲安慰他。

“……可一個生人又如何知曉?順順從不當旁人面這樣叫我的!我回身看他,還未張口去問,那人便潛聲道,閣主有話,小法師與張少俠,速速同往湖中水榭,十萬火急,切勿耽擱。”方小花說道這裏,仍露出一臉疑惑之态:“當時碼頭上車水馬龍、嘈雜不清,那人突向我合掌微微施禮,正聲一句,謹記,謹記,阿彌陀佛,調臉便走,一頭往人流中紮。我又正手中牽馬,追趕不成,只想那人便是假裝普通信衆上來與我搭話,叫旁人看見也沒什麽稀奇,可他如此機警小心,此事決不該是什麽玩笑。我去時尚早,見你們幾人全都不在碼頭,想你那日曾話端午當日要先去臨楓堂陪陪師父,便直往古蘇來迎。”

“這湖中水榭明的暗的多如繁星,你曉得是哪一處?”張莫問輕聲問。

“知道的。”方小花眼圈又紅了:“我與順順兩年前曾路過一處,沒有進去過,但順順那時指着方向對我說,小花,那裏邊可美了,你以後找不到我,就上這兒來。”

“我只以為她開玩笑的……莫問哥,一定是那裏!順順她……!”方小花講不下去了,張莫問的心更是直往下沉,順順,真的是順順出事了?!不會的,順順這樣聰明伶俐,凡事都拿得了主意,怎的沒來由一驚一乍起來?定是飛花閣,還是更上頭的絕叫舫那裏有事,将她牽連上了。今次找到她,決計不能再讓她留在舫間,說成便說得,說不成只好與那刀疤臉的三爺拼了,也要将順順撈出來!

張莫問打定主意,将一手拍撫在方小花肩頭,對他道:“小花,眼下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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