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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人去那水榭一探!”

“……嗯!”方小花強打起精神,用衣袖将臉胡亂擦擦,和張莫問一道起身牽馬。

“你看怎麽走?”張莫問輕語。

方小花瞠目打量周遭一圈,指向暗地深處,道:“就從這片雜林向北踩,穿過去以後拐西邊斜走,去到太湖北面。”

“好!”張莫問趕馬走到前面,囑咐說:“我看此地灘塗泥濘,須得跟着馬走,別要陷入沼澤中去。”

方小花答應一聲,将馬催前,就這樣馬前人後剛走入荒區危地中一小段,已感到馬匹擇路下足時候的謹慎與躊躇。

其實兩人此刻早已心焦如火,卻無法逞馬強行,心中真如蟻噬一般,恨不能插翅飛去,沉默中,身後半裏開外那條官道由太湖方向忽又是一陣滾滾馬蹄西來!

張莫問、方小花二人尋聲回頭,打眼瞧見長長埂道盡頭突突冒出三五火點,接着火光大盛,一支二三十人的馬隊一氣奔襲而過,如炙龍一樣撲嘯,只聽馬踏,不聞人聲。

黑袍獵獵,冷酷催趕着本就單調陰寒的馬蹄回響。

月已輕挂。張莫問和方小花兩人幾乎立定站好,手指頭都不敢動那一動,這片亂樹林子因長在濕地,生得狗啃貓咬,稀稀拉拉、磕嗑歪歪,視野倒是不錯,那道上火把更是邊跑邊照,十分吓人。

又是那班黑袍客嗎?!

……他們在找誰?

“小花,咱們趕緊!”張莫問和方小花已經無力再猜測什麽,安全以後,兩人趕死趕活跟着馬匹在愈來愈伸手不見五指的亂草雜地中潛行,不知跌絆摔倒多少次,終于尋上一條平實的小土道,旋即打馬狂奔向西北方向。

入到太湖北區又入林,方小花瞪大眼睛在前帶路,也不知轉了多少彎,數不清繞了幾多拐,兩旁巨樹越走越密,最後連天也看不見了。方小花的呼吸聲也越來越重,突然,他勒馬喊道:“聽!有水聲!”便策馬往左首一個急轉,連人帶馬跌下道不見了。

“小花!急不得!”張莫問嘴上這樣說着,手裏卻是向左扯馬跟着蹦出去。

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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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聲大響!

寂靜。

兩匹馬前後并肩,站在齊腹的水中,是好一大片初綻的荷塘!

塘岸參差不規,沖天巨樹環抱,圍得密不透風,卻仍有清風。荷叢深處,粉蓮幽裏,一間翹角飛檐的洞庭小閣,紗帳翩翩,燈火淡而嫣然,似招喚迷途的飛蛾往生。

然而,這仍不過只是江南碧波萬傾裏一戶普普通通的水中小室罷了。

馬脊上,張莫問擡頭。

月升上弦,啓明和木歲二星初現,真的是雙星合月的夜晚!

月光清冷灑下。一瞬的時間裏,張莫問想,原來順順覺着美的,其實,是這片荷塘。

“莫問哥,是這裏了,咱們去吧。”方小花盡量壓低聲音,語調中聽出顫抖。

☆、四十四

“不,我一人先去。”張莫問沉聲道:“你在這裏好生守着,若是有個萬一,我必大叫出聲,就喚……”他略思即指天道:“就喚‘合月’‘合月’,表示未見到順順,卻需快逃。……若喚‘雙星’‘雙星’,那就是找到順順了,但我們撞上麻煩,脫身不得。人只以為我口喊天象,我也好周旋迂回,你無論聽到哪句,切切莫管其它,只騎這匹白馬,回往古蘇臨楓堂找我陸師父,說明原委,他老人家定來相救!”

“不行!我進去!你找陸師父去!”方小花打馬就要往前裏鑽,張莫問一把拉住他的缰頭道:“小花,我不認識出林回去的路。我兩人若今夜都栽在這兒,順順怎麽辦?!”

方小花一聽,更是急得喉中咕咕作聲說不出話來,張莫問已輕跳下馬,落在水中,将禦瑕的缰繩交于他手中。

“聽話!”張莫問摸摸白馬,對方小花舒然笑笑,便浮水慢慢去接近幽荷藏處那添燈的香榭小閣。

水上薄霧時散時聚,張莫問輕輕扶着柱墩,不見什麽埋伏,扣住木臺翻上,蹭到牆邊窗下往內瞧。

一股血腥的氣味撲面襲來。

大灘大灘的血跡,鮮紅鮮紅!

內室門邊,一人坐地無聲,胸前暴血浸透,雖草草用片衣斷袖包紮,仍點點滲出。

張莫問被血氣嗆得幾要吐出,忙用手肘一護口鼻,那血人此時忽然擡眼,張莫問打那臉上一看,哎呀!這不是刀疤臉的三爺嗎?!

三爺身後探出一人,從哪裏找來半丈布緞,替他前胸傷口重新紮裹,便靜靜跪坐于後,支扶着面前這魁梧卻似又将傾倒的身軀。

那人正是駱恨!

飛花閣駱閣主,順順的授藝恩師。幾多年未見,駱恨此時身染熱血,一雙白淨的妙手上布滿割傷,眼中全是蕭落的神色,初見時俏麗的眉眼哪裏還似同一個人?!

張莫問只看得目瞪口呆、氣沖血翻,心頭如同大鼓轟天擂動,四下再也不見旁人,他渾身是水、連跌帶滑撲入閣中。

“順順呢?!”他問那兩人。

三爺見乍然沖出個陌生的年輕人,慘笑一聲,無力提起腿邊一口金柄燦紋樸刀,這大刀渾厚銳闊,血淋淋的刃口全部翻卷起來,已無法再使。

“……張莫問?”駱恨輕喚一聲,壓住三爺的手。

三爺模糊聽見,手中樸刀噗通落地,再支撐不住任何一種猝不及防。

“咳咳……”三爺輕呔幾下,低聲罵道:“小王八蛋……又是你……”

凝血使他左臉上的深舊刀疤轉為暗黑顏色,他的氣息又弱下去,像在放棄一切。

“我聽召意說了……你回來了……”駱恨将三爺半扶在懷中,一手壓住他泊血的胸口。

召意……

張召意……

那是我妹妹的名字。

“她人呢?”張莫問眼前浮起一層霧一樣,他真怕駱恨開口。

駱恨道:“……她在裏面,等你。”

不知道怎樣走進去的,內間翻倒的琴幾,寥寥的器什,灰塵的氣息,微結的蛛網,一支弦瑁崩斷的斑駁舊琴。

“順順……?”張莫問輕喊。

紅簾深帳內,武順順烏發如雲、彩妝如黛,安靜合衫躺在那裏,明明還有呼吸,看不出哪裏有什麽不好。

“……順順?”張莫問半跪到床榻邊,拉過她一只小手,将脈往腕上一搭。

你聽過七絕脈嗎?

彈石、雀啄、屋漏、解索、釜沸、蝦游、魚翔。

七脈現,人命絕,是為七死脈。

順順此時脈浮于數,必是受了很大內傷,經絡全失,脈動有出無入,似羹中沸波,只湧不收、無根無腳。

張莫問心頭亂跳,再輕按下去一些,只覺得連這釜沸脈都要消抽散去!

撐不過一時三刻了……

張莫問眼前陡升起一團白茫茫的霧,他猛回身噔噔噔磕沖到小閣門口,撐着廊柱對黑乎乎的水那頭,忍不住泣聲大喊:“方小花!——”

方小花正繃着勁兒夾馬立坐,他聞聲一愣,靜寂中突然放聲大哭,拍馬逆水橫波,直向水榭搶奔過來。

若是聽得一聲“雙星”也好,就算喚得一聲“合月”也罷,而張莫問只喊出他的名字,方小花曉得,一切都晚了。

“順順!順順!——”方小花吼得驚天動地,他翻馬滾下鞍頭,同張莫問一起闖回內室榻邊,對門下倚靠着的三爺和駱恨看也沒看一眼,只顧一頭趴到床邊哭嚎。

張莫問将順順輕輕扶抱起,他知道,順順此間全憑一口氣撐着,不管發生了什麽,她定是要見一見方小花和張莫問自己,才能安心走的。

“順順!順順!”張莫問想想,又喚:“召意……!召意!”

順順微微阖開眼睛,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像以前一樣動人可愛,就和剛剛睡醒般,不過是做了一場難以名狀的夢,她尋到方小花的方向,嘆氣說:“小花……你真吵……”

方小花馬上不出聲,只剩眼淚像斷了線的豆串一直掉。

順順對他笑,這才看向張莫問,像有許多話要說。她偏過臉來的時候,細嫩的脖頸處隐隐現出黑紫色的淤傷。

張莫問無意瞥到一眼,心疼得像胸口被刀捋過,他伸手輕輕将順順綴着紗花的領肩處拉上些,說:“順順……我在呢。”

順順努力着緩緩伸手搭住他的小臂,卻道:“曹公公!曹公公……還活着……!”

“……曹,曹公公?哪,哪個曹公公?!……你是說,那,那個曹公公?!”這沒來由一句直攪得張莫問心頭腦中亂如麻花,曹公公?!這天下間還有什麽能叫出名的曹公公,不就是當今聖上儲玄以身邊那個千年的老妖,萬年的鬼魅?!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門邊半死的三爺突然獨眼大張,狂笑着噴血嘯喊:“真他娘的命硬啊!老子的金刀,将佛祖一條胳膊都卸了下來!他這老狗!竟然還不得死嗎?!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簡直瘋魔了一般。

“……你!你們是去刺殺曹公公的?!”張莫問大驚,像什麽遙不可及的東西陡然從天而降、重擊捶下,他只覺後腦一涼,其間登時一片空白,卻又有一千萬種疑惑咆哮奔過!

“是我……是我要殺了曹公公!”順順手中一緊,捏住張莫問的臂膀。

“順順!”張莫問淚眼相顧,發急喊道,可困惑幾乎使他無法自處。

順順旋又松下勁兒來,虛弱道:“連累三爺和師父,連累飛花閣……不想的,又不能夠,我不能夠……!”

她話頭一梗,欲哭,欲笑,終于說道:“金木合月啊……今夜是曹公公八十大壽呢……”

駱恨正按扶着三爺,聽到此,脫手走到窗邊,将紗簾一挑。

月光前,她看天,面色慘白,瑟瑟作抖卻舒然傾笑道:“真的是雙星伴月啊!……哈哈哈哈!雙星伴月……!還有什麽萬舫明燈?!什麽水陸法會?!……昏君啊……昏君啊!這一切……竟都是為給那當朝大太監祝壽的嗎?!”

“師父……”順順輕聲喚她,駱恨收住如火的眸子,低頭落下淚來。

“狗東西……”三爺坐地倚牆,閉目又罵:“琉璃塔下禁軍又何妨……誰曾想,法會之中竟是暗藏武僧……呵呵,老東西,他也知道自己作下的孽是太多了嗎?!咳咳!咳咳咳!”

“三哥!別說了!”駱恨走過去。

“三爺沖入明堂中救我,不然……”順順擡眼看看張莫問:“連你……你們最後一眼都見不到的……”

“順順!——”張莫問哭着再喚一句,順順打斷他道:“莫問哥哥,你總是最懂我的……那年我吹一曲塞外昆侖夢,其後聞者無不叫好,拍手歡贊……只有你,只有你聽完哭了吧……”順順偏一偏頭,雙眸看向很空明的地方:“這笛譜分大小格的……原曲便是‘朔羌九調’啊,玉門關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我父……震遠大将軍武長生所作,成于昆侖山脈且末嶺……黃沙之地,與蠻族血戰之時!……”

張莫問的世界天旋地轉起來:“武……武長生?你是武長生的女兒?!”

“可惜這首曲子……已不許再唱了……”順順好像回憶起什麽人,心中又充滿喜悅:“……武如意,這就是我的名字。我還有一個姐姐,叫憐意……你看,武家的女兒都取這個‘意’字的,我那時不說,你也總是懂的……”

張莫問聽罷早已嗚嗚哭出聲來。

“……說什麽塞外昆侖夢……不過一場……惡夢啊!”順順的臉突然扭曲起來,她眼中噴湧出的怨與恨似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字字咬血,她的眼淚紛紛劃落:“……我父兄不能戰死沙場,這一生忠肝義膽,鞠躬盡瘁,卻只落得個浴血行長街嗎?!多麽可笑……!我大哥武涼……重傷後……被暴民用磚活活砸死,父親與二哥武州提刀相抗,從府門……在城中殺出十餘裏地又殺回來,父親的頭……是菜刀砍下來的,砍了三十多刀……我吓呆了,坐在地上,黑壓壓的人……一聲一聲,我心中竟然數着!三十一下!是三十一下!……小弟武忠,才半歲……他們将削尖的長矛從他!……從他身下捅進去,又從口中穿出來,他在矛頭處拼命掙紮,那些人只笑,看啊!武家的兒子會跳舞吶!”

“別說了!順順你別說了!——”方小花捂住耳朵大哭道。

“……要說的。”順順淚如泉湧:“我不說,就沒有人知道了……這裏的人……什麽都不知道……”她哽咽住:“……我娘就暈死過去,姐姐拉着我往後府跑……退無可退,她将我從後樓觀臺一把推入流沙河中……‘順兒,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能死,那些暴徒流民都是假的!……那天,城頭上站着一個人……他身披黑袍,就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看着這一切。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他是曹公公身邊一名貼身侍衛,他只站在那裏,是要我父親死個明白!……爹!爹爹!——……”

順順的意識急劇模糊着,她眼中放出奇異的光采,雙手向上空竭力擁去,她再也擁不住什麽……

“……方小花!”張莫問哭喊道将方小花一把拎過來,讓他握住順順一只手,他自己緊握的另一只開始墜落。

“順順!順順!——”兩人拼命喊她。

“莫問哥,你給我們講個故事吧……”順順突然道,她獨自輕念起來:“……從前,有一個大俠……那個大俠,姓張……張大俠騎一匹白馬,背一口寶劍……張大俠……最愛在月亮高懸的夜晚……”

她沒有再說下去……

這從來就是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就像她還未開始的人生。

“……仇人仰望張大俠,吓得拔不出劍來……”方小花忽然道。他咬着牙要把這個故事念下去,直到張莫問替順順阖上眼睛,他才無助地将臉埋在順順依然稚嫩的手中。

張莫問跪在那裏,随月光望向窗外。

他有一瞬間,竟想放聲大笑出來,這個萬衆矚目的夜晚,簡直是一個将可載入史冊的笑話!

他回頭,淚已幹在臉上,他站起身,沉沉凝視,只道:“……駱恨,你到底是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已掀桌

☆、四十五

駱恨此時淚眼未消,當下奇道:“……你如何質問起我來?”

張莫問心中悲憤交加,怒火延燒,渾身禁不住戰抖,他強捺住咬牙冷笑一聲:“……駱閣主,你還不肯說嗎?……還是……不能說……?”

廳中一時鴉雀無聲。

方小花聞此已然也站起身來,雙拳緊握,警覺地瞪視駱恨那邊。

“小兔崽子……你不要太猖狂了……”三爺提起血刀,掙紮着從地上半跪撐起,他擋在駱恨身前,一雙血眼殺亮。

“……張莫問,我飛花閣上下……今夜死的死,傷的傷,你這樣問我,好教人傷心啊……”駱恨立于三爺身後,側臉去說,她綿綿一句,不喜不悲,不急不怒,不怨不哀,卻變了一個人似的,憑添許多寒意。

方小花不安地掃過張莫問一眼,張莫問卻再也忍無可忍:“駱恨!你是她授業恩師,與她朝夕相處,她心中的怨,心中的恨,你這麽多年就從未察覺出一分?!”

駱恨沒有說話。

“我再問你,涼州到古蘇,不止千裏萬裏,天下那麽大,她為何偏偏要下到江南來投你?!……你定是知道她的,她也是知道你的!”

駱恨一蹙眉,胸口竟起伏起來。

張莫問幾要落淚:“今夜天呈異象,又值端午,才會與那閹賊作壽!順順原本不知,才與我們相約游船……怎的後來又知了?!這消息封得密不透風,這般慎秘,哪是能碰巧聽說而來?!駱恨……是你吧……?……是你故意漏給她的……你……你這是眼睜睜看着她去死啊!——你們這幫膽小鬼!要殺便殺!你們這樣利用她!你們還是不是人?!”

方小花此時臉色巨變,顫聲道:“……駱,駱閣主……順順她……敬你……愛你……你……你……”

“……小,小姐……?”哪知那帶血三爺竟也驚詫回過頭去。

駱恨面目猙獰,仰天凄狂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大哭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半晌幽幽說道:“……憐意,我對不起你……”

廳中三人直聽得目瞪口呆,那三爺更是啞聲忿道:“小姐何必……終是不虧不欠吧……那武家畢竟……”

駱恨淚如雨下:“三哥不知,父王與武将軍原是忘年之交,當年武長生隐隐向朝中示好,不過假意逢迎,暗中周旋……那時長兄将襲世子,若一去京機,還回得來麽?!……”

三爺一呆,手中戰抖,撐地的刀頭在地上劃出幾聲尖響。

“……父王表面與武家勢同水火,只是不想再連累于他……待到王兄與我發入涼州将軍府為質之時,聽聞內廷早已人心惶惶,各自站隊……旁的艱險不說,将府輔臣亦有主張除去王兄以自顧的,武将軍不去理會,只叫兩個兒子武涼、武州成日陪在我王兄身邊,片刻不離!……而我則與……與憐意作伴……”駱恨面色舒緩起來:“那武涼與武州是一對雙生子,見王兄整日愁眉不展心緒難平,便想着法兒逗他歡喜,經常你扮我、我扮你的去嬉弄他……老大的人了……最後被武夫人責怪不說,還叫武将軍打了一頓……”她突然哼笑道:“……可惜啊……奸佞弄權……庸君自誤……我洛陽王府還是一朝傾覆了!”

張莫問聽此頭皮都炸開了,洛陽王是當朝最後一個異姓王爺,還是太太太太太皇帝分封的,怎的也沒了?!

“……你,你是郡主?……洛陽王好像……好像不姓駱……”方小花整個聽傻了去,癡楞楞擠出兩句。

“哼……”駱恨凄楚笑道:“……這世上再也沒有洛陽王府了,這世上只有我駱恨這個人……可我如何不知……!那塞外昆侖夢是我和憐意一同改出的小格笛曲!……我為質時那孩子尚未出生,也從未有記下過什麽曲譜,那天我在門廊中聽見這笛聲,心都碎了!我知道将軍府終也是……終也是……!……卻沒想到如此收場……你永遠不曉得他們的手段……”

“張莫問!”駱恨淩然看向他:“今次殺那老狗不成,不過一死!……我早該死了,可我有一事未了,心心念念,只因我還有一個弟弟,當年掩殺沖撞只帶出他來,一路到得江南,竟是……竟是走散了!……我一面在這絕叫舫栖身,尋機報仇,一面就是要找到他!”

三爺更忍不住,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只沙啞哭道:“都是我……不中用哇……!都是怪我!!!……八歲去得世子身邊……十六歲于王爺鞍前馬後……如今二王歸去……我又将小世子弄丢了……!我……我……!”

三爺又咳出血來,自顧自越說越虛,張莫問見一條大漢淪落至此,心中大是不忍,微微側過頭去。

駱恨支住三爺,撫然慰道:“……三哥這是什麽話!”她沉聲又說:“……張莫問,我輩絕非貪生怕死之人……你可記得,你當年出我飛花閣門去,曾問,你們這裏是不是還有一個春姨?……真是個機靈的小子……”

她頓一頓道:“春姨死啦……!是四年前了吧,你和順順初到飛花閣的前半個月裏,坊間風聲鶴唳,四處暗潮洶湧,直到半年後才消弭下去。……你知是為何?!就因我飛花閣出手,在古蘇北郊通貴河上重傷了那閹狗!……春姨就……就死在那時……背回來,已經咽了氣……還有……”她輕嘆一聲,只是搖頭:“還好全盤行得隐秘,雖是未能取他性命,又折傷不少人手,總在大舫主的斡旋疏通下,将飛花閣脫出事外,保了下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這次是不行了……你們來前,我已得到消息,樊大舫主他……他已在分堂中自盡了……”

駱恨站起身,走到張莫問面前,張莫問才發現駱恨身上哪裏只是三爺的血?駱恨自己也負着傷。

“張莫問……”駱恨悵然嘆道,在他眼前卸下一切的執念:“……順順與我談起游會,我确對她提過,曹公公可能也在,但這全是我的猜想,自己對此也并無把握,這老狐貍到底會不會出現……畢竟我只是一介閣主,能知道的實在太少……但在總舫中看了許多眼色,隐隐覺得那老賊是會來的……順順出門時并無異樣,只說和你們游船去了,我自己坐在那裏卻越想越不對勁……待我回過神來,發瘋一樣帶着人馬去找她,法會那邊……已經出事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決不是故意害她!她來舫中這些年,我倆遲遲沒有相認,大概……大概都是不想提起往事……我早年在古蘇站住腳後,偷偷與憐意書信聯系過兩次,奈何萬裏相隔、時事兇險,後來就斷了音信……直到她妹妹找上門來,我才猛然發覺,這都是命啊!!!張莫問……你若深恨着一個人,恨不得吃他的肉,飲他的血,你怎可等他老死?!我不會,憐意不會,如意也不會!——而我如何不痛!如何不苦!我往太湖去的路上,心中直罵自己,我這是着了心魔啦!自己都未覺察麽!其實我內心最深處的地方……我提說那一句時……是想她去的吧,我又不願她去!……是想曹公公來的吧,我又不願他來!……張莫問!你懂嗎?!”

張莫問只是掉淚,他還能說什麽?此仇一日不報,順順一日就在等着,今日不出事,明日也要出事,明日不出事,後日也不會罷休!

這就是命嗎?!

“張莫問……你們快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從此隐名埋姓,再也不要回來了。”駱恨道:“可嘆啊……這些年這麽多人想殺他,竟是都不得志,還搞得他更加深居簡出、身側高手如林……也罷,也罷,天下人都殺不了他,我又能怎麽樣呢……?”

張莫問将淚抹去,只問:“……你……你們呢?”

“我們……?你還操心我們嗎?”駱恨覺得張莫問當真冒起傻氣來:“……現在那黑袍的侍衛怕是早已将飛花閣留守衆人撲個幹淨……他們是連死人的牙都能撬開的,別忘了當初你冒冒失失穿件臨楓堂的武服就來看人,熬不住的,怕是早将你兩人抖出來了!”

“不好!雲極寺!”方小花喊道。

張莫問卻平靜凝視駱恨說道:“我不要你們死……”

駱恨吃驚看他:“你……你說什麽……你不要我們死?”

“對,我不要你們死,你們也不能死!我和小花這就回古蘇,而你們,不管用什麽法子,你們一定得将順順……将順順帶回涼州,與她爹娘親人葬在一處。”張莫問面若沉鐘,眸中堅定:“……有什麽對不起武憐意的,又有什麽對不起武家的,自己活着去他們墳前一說吧!”

他早看出來,這水榭清亮的燈火,不是什麽誘敵的障眼法,而是內中人不想活了,裏外裏了。

可誰又甘願死在黑裏?該來的就來吧,管他的呢?!

“葬在一處……”駱恨默念着,眼中竟現出一抹亮色。

希冀,令人絕處逢生。

駱恨若有所思,張莫問走到方小花身邊,兩人最後看向那紅簾深帳的榻,順順依舊是他們明媚的朝霞,她來時便來,去時便去,終是由着她自己的本願麽……

“小花。”

“嗯。”

駱恨道:“你二人……”

張莫問向駱恨一拱手,走到門邊時,扶起三爺倚靠好,将外衣蓋在他身上掖實,說:“三爺,你可一定要将順順送回她爹娘身邊啊!”

“呸……媽的……你倒會指派人……!”三爺虛弱着斜眼罵道。

“三爺,你可別死啦!”張莫問又認真道。

“媽的……滾……!”三爺嘬道,臉上卻升起朝氣一般。

“小花,咱們走,回古蘇去!”張莫問踏出水榭,從此不再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病歪歪大半個月了,五月病來襲

☆、四十六

兩人在水榭後處尋到馬,方小花的棗皮兒低頭啃食着岸邊肥美的水草,那禦瑕看來已經吃個滾飽,正半立于水中,伸頸探頭向密林深處厮牙磨口,呼吐吐噴着氣兒。

荒天暗地,馬比人精,張莫問示意方小花将兩匹馬牽住,自己涉水上岸,撥開泅草葦蘆,摸入水榭後那片密林。高天黑土,這林中沒有什麽聲響,暗沉沉再向前踩,未出幾步,已變成一灘灌木,拔起身一看,竟豁然開朗,月色下,重新站到開闊的水邊。

湖波浩蕩,遠近處皆是連片的散島,大大小小,樹影繁盛,一蓬一蓬。

其間一嶼,圓頃中正,茂林環蔽,當中華光弘蘊、七彩琉璃,竟是一座寶塔!

塔頂瑞祥,瓊樓玉宇,一顆夜明寶珠精光流爍,與皎月星辰争輝,煞是奪目。

這佛光寶相,萬聖天宮,說近不近,只能隐約相看,說遠不遠,仿佛能聽見随波逐流的梵音,低沉詠唱。

太湖之北……

張莫問回想起由古蘇來時道路,驚覺此乃贲華琉璃島!

那琉璃寶塔中的法會,還在繼續着!

他心下倒松一口氣,最危險的所在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刻一時半會兒,追兵也不會在贲華島四面近處相尋,然他轉念替古蘇那邊更加焦心,當即回頭奔出林子,與方小花拍馬便往古蘇趕回。

路上他問方小花:“你平時與和治還有守月他們怎樣聯系?”

方小花催馬道:“哎呀!還得通知他們!”

“不可!”張莫問沉默一下,說道:“……那些黑袍侍衛個個都不是善茬,我只怕他們細細排查起來,牽連到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方小花認真思索片刻,道:“我這幾年随師父走南闖北,多不在寺中。和大哥只要人在古蘇,定不忘叫我去哪裏好吃好喝,有時守月姐姐也來,順順……順順如果有空閑,也是我去飛花閣将她喊出來……”方小花此時哽咽作聲:“和大哥總是直接讓酒家食肆中出個夥計來找我……我實在想不出從雲極寺那裏會牽出誰來……要壞事,還是壞在飛花閣……”

“是嗎……”張莫問聽完,想想自己這邊:“我剛從蜀山回來……平時聯系的也小心……”他心中其實隐隐擔心起淩家之前在鹽綱公所幫他出頭的事情,若是曹公公手下查到這條線去,盤問盤問,由此連累上守月,可就遭了,但陸高朗對此事未及細說,自己也未及細問。

張莫問一時又胡思亂想起來,竟有些發慌,恨不得調馬回頭,去太湖尋和治、守月二人,又恨不得幹脆徑跑去淩家布坊,也許他兩人久久不見張莫問他們,已轉回古蘇也說不定。

“……小花,他兩人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是最安全了。”張莫問安慰方小花,也安慰自己:“我們先看看雲極寺的情況,然後回臨楓堂,見到我師父,再作打算。”

“好!”

兩人一路還是尋着各裏小道,不久奔馬來到古蘇城西門,哪想城門大開,守兵慵懶,也難怪,今宵端午佳節,适逢萬舫大會,舉世歌舞升平,守城門的心中怒氣頹氣怨氣自然不在話下。

門洞中幾人歪撐着長矛,有一句沒一句聊着,看來是剛換了崗,還有漫漫長夜要熬,今晚江南十三大城均通宵不閉,樂了夜游的,苦了看門的。

張莫問與方小花兩人牽馬,低眉順眼穿過西門厚厚的拱道,畢竟古蘇現下跟個空城一樣,能出城的全出城了,門前二十裏,門後二十裏連只鬼都看不到,守兵幾個勉強瞟眼打量了他們,這時方小花早将袈裟佛珠拿下,只穿一身普通僧衣,斜帶鬥笠,昏昏暗暗裏也看不出是和尚還是禿子,守兵在他們身後吐着口水肆意哄笑道:“呸!太湖上沒找着花姑娘賴!還是回咱唐眉河找小娘子哩!”只當他倆是今夜衆多不得意的浪蕩子。

張莫問和方小花兩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哪還有空和這幾人置氣,全當啥沒聽見,入城後也不敢直接從面前筆直的大街一氣奔到雲極寺,就撿第一條小巷右轉,先向南跑馬,再往東,到了城中集市廣場向北去雲極寺大門打探。

“莫問哥,守城的什麽都不知道哩。”方小花在馬背上輕語道。

“唉……”張莫問愁嘆一聲,但被“嘚嘚”的青磚上馬蹄聲掩住。

僥幸入城反使他心中更加沉重,曹公公的侍衛在州府肆虐,連當地官爺衙役都不屑通報一句,這些穿黑袍的雖不願将曹公公遇刺一事廣而告之,但只怕還是因為平日無法無天、獨斷專行慣了,凡事全要用那私刑伺候,暗地裏不曉得作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容不得多想,前方已是城中集市空場,轉左就能望見雲極寺正門。

平時熙熙攘攘的諾大地廠,現下空無一人,黑洞洞連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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