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4)
都沒有。
空氣很涼,青石板泛出露水的濕冷。
兩人在背面街角下馬,将兩匹馬同栓在一顆小樹上,接着貼牆蹭壁,掩在廣場圍牆邊高樹矮灌中,轉過去一看,方小花忍不住喊:“怎麽了?!”
千年古剎內,前院無聲無息、漆黑漆黑,後院深處卻燈火竄動、人影綽綽。
兩人再沿牆邊一直從樹影中小心摸過去,只見寺院大門緊閉,根本看不出什麽名堂。
方小花這就要跑過街去推推門,張莫問也已經準備沖過街直接翻牆了,突然寺門竟吱吱一聲開了條小縫,兩人都吃一大驚,具倏身藏回灌木叢中,再擡眼看,卻是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和尚擠了出來,彎眉圓眼,光頭光腦,手上什麽都沒有,小和尚左右看看,四裏無人,寂靜一片,就沿寺前街向西城門方向滴溜溜跑去。
“……虎澈?……虎澈?!”方小花心中大喜,又不敢大聲喊叫,便輕喚兩聲,見小和尚沒聽到,便探身去追。
這不是方小花的小師弟麽?張莫問這才認出,多年前的掃地僧啊,屁颠颠喊着“方家哥哥”“方家哥哥”,圓頭圓腦,奶聲奶氣,舍不得吃米糕,這麽些年過去了,還是沒個掃帚高。聽和治他們說,方小花很疼愛這個師弟,這小和尚五歲多時咬字咬不清楚,寺裏可是真要打算把他調去掃一輩子地了,方小花便成天裏一個字一個字将幾大本佛經都教他念過。
方小花剛走出樹影,前方“咚”一聲悶響,張莫問貓腰跟在後面被他的身形擋住視線,本能地一把将他拖抱回暗中。
“小東西!往哪裏跑?!”一個很兇橫的聲音傳來。
小和尚捂着額頭不說話。
“娘的!撞得老子膝蓋都要碎了!”那個聲音又道。
這聲音聽着極其變态,像一個成年男子被老娘慣壞了,卻在媳婦面前叫嚣作态般令人惡心。
張莫問和方小花兩人擡頭,哪裏還反應的過來,街上正站着兩個披黑袍的人,他們的長袍都紋着暗色的花樣!
這些線紋在月光下不會反光,真像是詭異的疤痕。
那兩人一高一矮,矮的那個也矮不到哪裏去,皮膚白淨,正揉着自己一條腿,橫眉豎眼瞪着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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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那人竟是認識的!
正是傍晚時分,張莫問在官道上瞧見的那個領頭刀客。
現下近看此人,依舊寬眉寬面、古銅皮膚,只是面容樸實得好似個莊稼漢子,他左手拎着虎澈的後衣領,已将小和尚提了起來,正滿目鄙夷地盯着身邊那個白淨青年,臉上忍不住的厭惡,卻只不動聲色道:“內間像什麽樣子,能讓個娃娃跑了……”
那白淨青年面現冷笑,剛要反唇相譏,寬面漢子閃電般從腰間抽出長刀,一刀捅穿了小和尚的胸膛!
虎澈哼都沒哼一聲,頭顱一瞬間即耷拉下來。
抽刀,血噴在白淨青年的臉上胸前,他驚恐萬狀,雙眼圓睜,直楞楞盯着近在眸前的巨大血洞,耳中只回響血水滴瀝瀝濺在冰涼青石板上的/呻/吟/,寬面漢子平靜地看着他慘白的臉、顫抖的唇,直到他撲在路旁大口嘔吐起來,才将長刀在小和尚的屍體上擦淨。
“廢物……”寬面大漢眉梢微挑,在黑暗中顯出幾分樂意。
“……齊公子,我們還是一同将東面院牆也巡視一下?”寬面漢子走上前輕巧問道,那青年戰抖抖趕緊跳将起來,抹臉擦手,低頭收眼緊随着寬面漢子往寺院東邊走去。
虎澈的屍身一團稀泥般摔在地上,踢到路邊。
四下沒有聲息,只剩張莫問倒在灌木中死死捂住方小花的嘴,狠狠壓住他不讓他去送死。
兩人眼淚流作一團,張莫問自己将嘴唇也咬破了。
遠處馬蹄響起,三五快馬從寺前街東頭跑來,少頃,又有七八匹馬從寺前街西頭跑來,兩股黑袍人追到雲極寺寬面漢子前,下馬,行禮,為首幾位即站在一處交頭接耳,向其嘀咕彙報着,寬面漢子聽了幾句,忽将眉一皺,道:“去裏面說。”
這股黑潮便直接推開雲極寺寺門,連人帶馬踩踏進去。
這時兩人背後,灌叢樹影裏,突然有人悶聲一喊:“張莫問!”
那聲音不大,張莫問和方小花二人聽來卻如同驚天炸雷一般!
方小花一個翻身從地上撐起來,野獸一樣撲上去,掐住那人脖子死命地按,都要按進地裏!
那人竟一下就翻了白眼,開始吐舌頭!
“小花!松手!——”張莫問撲到方小花身上,啞着聲喊他,抱住他肌肉贲張的渾圓臂膀拼命朝後拽:“這是我師兄!是我師兄!”
方小花死掐着忽将手一撒,呆呆往後一坐,張莫問跟着一齊倒在後面,趕忙蹬着爬起,去喚那來人:“冒仁!冒仁師兄!張冒仁!”
張冒仁差點兒就死了,捂着脖子倒在草上,咳了半天緩過勁來,半晌才道:“莫問吶,你真的出事啦……?”
“師兄……師兄……”張莫問一聽,忍不住眼淚哭了,一言難盡啊。
“唉……”哪知道張冒仁嘆的這口氣,比張莫問的苦還要悠長。
“師兄,你怎麽……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張莫問将他扶起,靠住牆根,幾年不見,張冒仁更胖了。
“俺來找你啊……!哎呦,哎呦哎呦……”張冒仁扶着自己脖子,被勒得夠嗆吶,一說話就疼到快散架了。
張莫問更是奇怪,睜着淚眼,道:“師兄,你,你找我幹什麽?”
“……莫問吶,你,快走吧,不要回臨楓堂了……”張冒仁氣喘籲籲,猶猶豫豫,還是将話說了。
“臨楓堂怎麽了?!”張莫問心如刀絞,完了,我将臨楓堂禍害了,我将師父禍害了!
“臨楓堂還能怎樣……”張冒仁卻哼一聲:“……你還不快走,他們要拿你報官去吶……”
“……報官?誰……誰要拿我報官?……”
“……紅葉師姐。”
張莫問定在當場,淚都停住了,不會的,紅葉師姐怎會……?!
只聽張冒仁虛弱道:“……二師兄勸了幾句,你也知道,二師兄是個……沒用的,小師姐怕你連累陸家,連累臨楓堂,要伏下人手,将你回來時,在馬廄綁了……師姐心中吃了秤砣,二師兄最後也就作罷……”
什麽……紅葉師姐要綁我……?!……陸溫綸還勸了幾句?!
“那師父呢?!師父怎樣說?!”張莫問急道。
哪知張冒仁竟自己唔唔哭出聲來:“……莫問吶!師父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師父一句話也沒有說?!
張莫問一屁股坐回地上。
師父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久,張冒仁擦幹淚,将散落在地上的兩個包袱裹劃拉到懷中,他左右摸摸,将一個遞給張莫問:“莫問,這是你之前留在堂裏的東西,俺給你收拾收拾,帶來了。”
張莫問麻木地抱在手上,無非一些洗幹淨的舊衣服,自己初到臨楓堂時,何止兩袖清風,簡直連袖子都沒有,只剩下風。
到底師哥張冒仁一番心意,張莫問見他自己也一個包袱,忙問:“師兄,你這是……要去哪兒嗎?”
張冒仁笑笑:“……俺回老家去,這地方俺不待了……”
“師兄!……”張莫問心中難過,非常感激張冒仁卻又對不起他,說不出口。
“唉呀……不是地……是俺自己要走……俺還是回家種種地,陪陪老娘,然後叫俺老爹給俺在鎮上找個看家護院的教頭什麽的,俺功夫還是好的……”張冒仁笑着對張莫問說,又煩惱道:“你還擔心俺做什麽,俺看這城馬上就要圍上了,俺還能直挺挺走出去,你兩人……”他伸頭去看方小花,方小花一人不言不語坐在黑裏:“你和這位小師父怎麽出去麽?”
張莫問回頭看看方小花,而虎澈的屍身在長街上還沒有收。
張冒仁見張莫問不說話,又壓聲對他偷偷道:“莫問吶,不是俺催你們,臨楓堂那邊等不到人,定是要先去報官的……臨楓堂要是報了官,那可就不是小案子啦,這城就真個要箍成水桶!現下不跑,就真跑不得了!”
張莫問點頭,在張冒仁耳邊低語幾句,張冒仁一把抓住他的膀子,終還是嘆道:“唉呀……俺第一天看見你,就知道你專是要闖禍的……”
張莫問拍拍師兄的肩膀。
“小花……”張莫問過去喊他,方小花一動不動,像癡呆了一樣。
“小花,咱們馬上沖出城去,這個,你要放好。”張莫問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用牛皮夾住,牛皮夾很有年頭了,上面壓着花,磨得油光光锃亮。
“是順順的……”張莫問又道。
方小花聽見順順的名字,微微偏過頭,用空洞洞的眼神來看。
原是順順當年在飛花閣賣身的銀票,張莫問這麽多年一直貼身帶着。
“你收好,我這裏還有幾張別的銀票,咱們分開放。”方小花又緩慢慢将頭回過去,任張莫問将這個牛皮夾子和同那張薄紙,連拉帶塞放入他胸前衣兜中。他不哭不鬧,不痛不傷,只麻木地坐在那裏,好像連知覺都失去了。
“小花……”張莫問摸摸他的光頭,方小花高大的身軀猶如泥塑。
“我去把馬牽來。”時不可待,機不可失,張莫問看看張冒仁,便向背巷街角栓馬處小心翼翼挪去。
方小花原是不想活了。
他腦中轟轟隆隆,隆隆轟轟。
他覺得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也不需要再站起來了。
佛祖一定在騙他,他什麽壞事都沒做,卻一夜将十八層地獄都坐穿了。
方小花聽到跑馬的聲音,該來的總是來了,殺了我吧,現在就殺了我,我已經死了!
“小師父!”張冒仁濃重的口音從他耳畔傳來。
你還沒有走嗎?
“小師父!快走吧!”張冒仁又喊。
去哪裏啊……我哪裏也不去了……
“方小花!”他突然聽見張莫問在喊他,聲音那麽遠,那麽空曠。
莫問哥……你去哪裏了?!
莫問哥……
我好害怕……
莫問哥……
救救我……
“方小花!”張莫問又喊。
方小花尋聲望去,他還坐在草中,張莫問卻騎着白馬,徑直站在寺前街上,雲極寺洞開的大門如一張獠牙的巨口,張莫問看着他,對他笑。
方小花回過神來,卻渾身虛脫一般,撲在地上:“莫問哥!——”
他哭喊着向張莫問那裏爬。
“莫問哥!——”
張莫問總是欺負他。
“小師父去不得啊!——”張冒仁拖抱着方小花幾乎要和他扭打起來,方小花還在掙紮,張莫問已絕塵而去。
“莫問哥!——”方小花凄厲慘叫。
“小師父!你不能去哇!——你去了!誰給你師弟收斂屍骨!你去了……哎呦!”張冒仁被打了一拳,他捂住臉繼續撲在方小花背上喊:“你去了!誰給武順順墳頭上香!以後誰去她墳前和她說話!——小師父!小師父!!!你可不能讓莫問白去送死啊!——”
方小花一愣,眼淚排山倒海。
這時,雲極寺東處波瀾界大殿上突然竄出一個巨大的黑影,如鬼神下凡!
張冒仁和方小花大驚看去,那黑影已來到大殿殿頂正中,佛瓦撲喇喇被它踩得飛蝗般踢射而出,寺院中更是火光淩亂,人馬嘈雜,大亂一團。
流火一晃,照出那巨影的眉眼,竟是張莫問将白駒禦瑕騎上了房!
那馬站定,俊鬃揚逸,赤面炯炯,于大殿頂端立身而起,前蹄飛蹬,不住嘶嘯長鳴,直傳千裏。
下一刻,整個古蘇城只聽得張莫問一聲朗徹的怒吼。
“來呀!狗官!來抓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啊!!!!!!!!!!!!!!!!!!!!!!!!!!!!!!!!!!!!
☆、四十七
雲極寺內,黑袍侍衛本已将留守衆僧團團圍住,只待趁熱打鐵拷問一番,哪知劈頭蓋腦被天外飛瓦一通亂砸不說,還叫大殿頂上那人清霍霍罵了個痛快。
這人以鬼神之态頂天立地,卻以市儈之姿直抒胸懷:“直娘賊!狗厮鳥!賊殺才!老虔婆!下作黃子!野老驢兒!挺死屍的!含鳥猢狲!潑皮破戶!王八粉頭!……”罵得慘絕人寰殺人放火,盡顯我華夏大地街頭本色。
他/胯/下/一匹高頭大馬興奮地在房上左右盤走騰躍,嘶喘長呵,黑袍侍衛中有出身自達官世家、王公貴族子弟的,當下聽得面無血色、氣撞肺腑如受內傷,江湖草莽來頭者皆驚惱成怒,拔刀抽劍,怎奈手中均是自家成名立身的寶貝武什,哪舍得如此投擲出去,當中只有一人在身後悄悄捏起鐵蓮子,剛要撚指打出,張莫問手中缰頭一調,人馬輕躍,忽的于牆頭消失不見。
“什麽人?!——”寺院中這才有人嘶喊一聲,大批人馬火把突向雲極寺東、北兩處湧出。
方小花和張冒仁站在南大門口,看出張莫問正将歹人往城東引開,心中痛楚卻無能為力,古蘇城聚水而生,再往東便是一條筆直的唐眉河南北走向穿城流淌,敵手人多勢衆,若接連堵守河上幾座小橋,張莫問單騎一匹将如同困獸,一旦跑入河邊巷道小街更是兩頭桎梏,有進無出。
方小花含淚從懷中展出袈裟,将虎澈小和尚的屍身裹好,持佛珠按伏于上,念一段往生,這時張冒仁将方小花的棗皮兒牽來,兩人無話,只先後上馬,方小花一手緊抱住小師弟,一手催馬疾走,他與張冒仁跑到古蘇西門時,一對零散的守軍正手持長矛利刃向他們急急跑來,一個個像剛回過神,草草集結,有人甚至怔怔指着他們身後方向,問馬上二人:“前頭怎麽了?!”
“官爺!那好像是吃酒打架的!打得兇的很!”張冒仁鎮定搭話:“南邊,南邊那裏!”
“吃酒打架?!娘的,吵嚷個屁!喊得魂都丢了!”隊中一人拿手一揮:“走!去看看!”
方小花只低眉将馬稍緩一緩,再就一氣竄出城去。
張冒仁不得不緊勒住他的腰,方小花耳中風聲大作。
去長安!
他突然想。
師弟天天叨念着長大了就可以回去的長安!
……而長安西北便是重鎮涼州。
跑吧,向西疆跑,我失去的一切都在那裏……
……莫問哥也一定會去……
他會去涼州找我!他會去涼州找順順!
只要到了涼州……
今生一定可以再相見!!!
“在那邊!——”
黑袍侍衛到底是來自大內的高手,訓練有素,各懷身手。
度過了開頭的混亂,黑騎們很自然分作幾股小隊,按部就班,信手拈來,開始在古蘇城中拉起一張狩獵的大網,他們漸漸重歸沉默,如影随形。
張莫問伏馬在城東僻巷狹街中沖走,漸覺身後沒了動靜,不祥之感大增。
眼看四裏道途複雜,昏天黑地,他轉念一想,馬上專撿或雜亂或頹敗之處兜轉,踢得盆罐滾響,呯呤嗙哴,只要見着堆積處就直接趕馬上房,剛上去就又跳下來,過會兒再從別家屋脊房梁處蹦走出來。
那黑騎們本想在曲折巷中将他圍堵,哪知張莫問東走西探,神出鬼沒,大剌剌閃身于各種牆頭旮旯角,神行如昙花一現,未幾已将一衆兵馬引至唐眉河邊。
“雕蟲小技……”
漆黑的人馬中,那寬面膛的領頭大漢冰冷冷一笑。
不過一場鷹與兔的游戲。
“豎子,我一半人馬早已抄道伏于各座橋邊,到時請君入甕,可不要怨我欺你人多啊……啊哈哈哈哈哈……”
唐眉河。
今晚格外冷清。
河道兩側繁華十裏,酒肆歡場,只守着個把看家的酒娘店夥。
就說绮芳樓的酒保旺貴,此時正百無聊賴斜倚在憑欄美人榻上,慵懶看着蕭條的水面。
子時過後又會熱鬧起來的,人們會從太湖回來,繼續泛舟絲竹,沾花羞草,大醉不歸。
旺貴試圖讓自己小睡一會兒,不然直到明早雞鳴時分都合不得眼了。
店堂中只留一個小歌女半抱琵琶,她又無趣撩撥幾下琴弦叮咚,突然嘭一聲跌落琵琶,伸手指着旺貴嬌喊一聲:“旺財!——”
旺貴失眠幾晚,此時勉強入睡不得,心中正煩躁得緊,他一睜眼站起,回指那小歌女大罵:“還有完沒完!怎這麽笨吶!都跟你說了我不叫旺財!!!”
罵音未落,一柄拂塵,啊不,是一條馬尾從他頭頂輕輕掃過,瞬間整條露臺的屋頂檐棚一溜煙從他站處撲啦啦直塌到隔壁店家!并且還在繼續崩塌向遠方!
青烏瓦片如暴雨般不停歇落入下邊水中,旺貴戰抖抖,抖成篩糠,歪坐地上,差點兒被折了的木條插中,小歌女尖叫着,旺貴又聽到很多女人尖叫男人咒罵的聲音,然而旺貴并不打算去看。
他驚魂未定,卻見幾個黑衣黑袍的官差人物,身佩利器,徒手從外牆爬入店中,就站定在他身旁。
店中一片狼藉,旺貴本能抱頭不去看他們,然那幾人兇相畢露,眼中卻沒有旺貴這個人。
他們急迫交頭幾句,其中一人像沒奈何似的大嘆一聲,便前後腳沿露臺奪路猛追過去。
旺貴從眼縫中瞥見樓下白公橋、分水橋,橋上橋邊擠滿了黑袍的騎手,群馬你推我搡,動彈不得,馬上衆位罵罵咧咧,另有不少人已經下馬,施展輕功,像密密麻麻的蜘蛛一樣徒身上到河道兩旁水閣臺樓急趕。
旺貴知道他們去追的是誰。
他剛才瞧見了,是一個英氣俊朗的年輕人。
身騎白駒,目光炯毅。
旺貴大難不死,心中竟莫名替這小夥兒擔心起來。
兔子急了會咬人,張莫問急了,他就不下牆了。
“看你娘的還能往哪兒跑……!”
伏下的黑袍侍衛之前被張莫問罵得個個氣結,幾乎噎死,待到張莫問從哪裏躍馬一跳,坐塌了绮芳樓的樓頂,幾乎氣絕。
此時人馬大亂,寬面漢子大怒道:“追!追!全給我下馬追!”
他自己領銜沖去,怎奈張莫問跑過的地方全都塌得不像樣子,他施展渾身功力上攀下鑽緊追不舍,卻只能圖圖看見前方的背影。
張莫問人馬一心,心跳都跳到一個拍子!
突然前路猛的空出一個大敞,洞黑的深淵像懸崖陡墜,再難前進。
原這唐眉河兩岸除卻連片的亭臺樓閣,還有不少名流騷客的私宅,高高低低,斷斷續續,河房芭蕉,竹簾紗幔,十分的不規整,萬分的不聽話。還好及時剎住,不然有幾條腿也給摔斷了。
禦瑕前蹄擡立,呼呼兩聲,張莫問将馬一調,這馬便自己找路往下頭水面上去。
河上正有大小船只停了一岸,被它“砰砰”跳踩,也不知毀壞了多少,巨大的馬臀是船篷的災難,坐一個,扁一個。
這馬也不在意,宛如一只肥美的大白鵝輕巧撲騰,看似閑庭信步、身段優雅地扭踩一會兒,又開始挨着岸壁向上沖,不久馬蹄聲漸響,原來已經登上樓宇和城牆的交彙處。
寬厚的牆體遠處似有點點火光,步履雜亂,鐵甲聲聲,怕是守城官兵也從側旁聚攏截來。
身後黑影湧動,陰恻氣息,終是鷹兔之争。
這便是盡頭了嗎?……
前方,唐眉河向北,河口愈來愈寬,至此就彙入外城河中,張莫問縱馬于百尺高牆上,眼看面前長河浩淼、滾滾東去,四野月明天闊、群星氣象!
……還管他什麽惡虎近側,黑鴉追行!
今朝此時,天地再大,我張莫問比天地還大!
沒有什麽比我這一顆心再通透!
沒有什麽比我這一雙眼再清亮!
豪氣沖天,肝膽赴死,朗聲大笑這人間真是光怪陸離卻也走一遭!
懷着這樣的心去死,如果……如果當時順順也是抱着這樣的心去的……
那麽死,也死得!
死,便死了!
“勸你休要再走!你已無路可去!——”
張莫問身後陰冷嘶喝。
“拿人!——拿人!——”
火光照耀出鐵盔紅纓,刃戟森森。
“禦瑕……”
張莫問只喊一聲那馬,白馬通人心性,鼻中噗噗噴氣,絕不停蹄。
人馬躍出的時候,真像在空中飛翔一般,要生出翅膀,人總應灑脫這麽一回,死不死看命,怎麽死看運!
流星劃過天際,張莫問和白馬轟隆一聲從百尺城頭掉入外城河中,一下就被洶湧的河水所吞沒。
城頭上人頭竄動,火把四照。
“啊!!!!!!!!——”
寬面統領扶欄大喊一聲,一掌将手底石磚拍個粉裂。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開頭某段考證嚴謹,記錄詳實,竭力展現了《古人是怎樣粗俗地罵人的》這一重大命題,不甚羞澀,好怕好怕。
☆、四十八
河水在暗中嘩嘩流淌,高牆上,黑袍侍衛向守城官兵亮出內府令牌,古蘇這些當差的自知惹不起,緊令屬下兵甲列陣,以待調遣,還将手頭火把提燈勻給黑衛使用。
城頭衆人只等那寬面漢子發話。
原來此人便是當朝大太監曹公公身邊第一侍衛屈卓。
屈卓是中原人士,貧苦鄉行出身,今次曹公公在他眼皮底下遇刺,心中壓力之巨可想而知。
“屈統領!快看!”一個手執火把的黑袍侍衛突然喊道,他幾乎探身而出,滿目難以置信。
衆人一擁而上聚集過去,屈卓奪過那人手中火頭,嗔目伏身向下打量。
河中一個黑點,細看竟是一人一馬,浮出水面,正奮力向北岸游去。
“……還沒死嗎?!”屈卓兩眼放光,嘴角獰笑,左右黑衛官甲哄然一聲,唏噓感嘆,到底都是行伍中人,明白那縱身一躍,簡直和跳樓沒有兩樣,入水那刻便是将身家性命交與老天,閉眼往磚頭地上拍!
屈卓再不言語,只将左手一伸。
衆人退避,他身後跑上前一個年輕的黑衛,恭敬将一件泛着寒光的巨大銀弓遞到他手上。
弓柄兩頭是精雕的獅頭扣,獅目寶石鑲嵌,勁咬住繃直的精絲弦筋。
年輕黑衛又将懷中火折一掏,點燃箭頭。
屈卓定氣凝神,沉開弓背,突然仰天一箭。
力猛弓強,銀羽淬火直插天穹,在空中炸出一團滋滋作響的金色大花!
光團刺眼,正好照出對岸張莫問人馬的身影,這竟是一柄信號弓!
城頭上只見對岸東西兩側高草荒頭中呼呼冒出一團團火點,火苗迅速變換,化為一字型,兩條火線同時向金花所指之處合攏過去!
張莫問在渾急湍流中只覺自己口鼻出血,頭暈目眩。他嗆了不知多少口濁水,艱難扯住缰繩,同白馬一起往岸上猛劃。上游不斷沖來浮木枯樁,水中情形十分兇險。待人馬撲倒在河邊爛泥之上,只能慶幸落水時死死抱住大馬,又将繩頭緊纏手腕。張莫問真想就此睡着,哪知頭頂突然一片金光刺射得眼也睜不開,嗖嗖聲大作,細細的箭矢從前方草頭上左右擦來!
張莫問一個激靈,此時污泥血水滾了滿身滿臉,他矮伏從草隙抹眼一望,空中滋滋的光團開始散去,黑黑的荒地間,左右前方高高亮起一排晃晃火頭,人馬雜踏聲越來越近!
張莫問回頭看馬,禦瑕竟掙紮着從泥濘中站起,呼呼喘息,張莫問眼中一熱,這馬啊,跟自己一樣倔!
他凝身撐地,卻不着急上馬,只拿眼再看四野火光,此時空中燦金煙花徹底燃滅,不待城頭第二支信羽再出,張莫問突像離弦之箭沖上馬背,人馬登時緊貼河岸向西飛馳,後猛然轉右!這時三面合圍的兵馬只在西北面還有一個缺角,張莫問之前看準那裏便再不猶豫!
古蘇城頭一片聳動,眼看對岸光火就要死牢之圍,圍缺正要合上,卻見一條黑影倏的竄出,向北地揚長而去!
“媽的!!!——”黑衛中有人再也奈何不住,破口大罵。
屈卓更是胸腔欲炸,可他馬上按捺怒火,保持姿态,因他身側慢慢踱出一個黑袍侍衛,此人站得近不近,遠不遠,陰陽怪氣道:“屈統領,你看這內府增兵都給人耍跑了,你說……這不該……會是什麽調虎離山之計吧……”
對岸火把綿延向北追去,屈卓心中焦惱,面上卻不肯認輸,他剛要開口,身旁那個遞上弓箭的年輕侍衛搶先道:“黃大人,這人分明一心尋死,若不是運氣太好,怎能走到這裏?!”
“小荃!”屈卓喝止道。
“哼!”那姓黃的黑衛受了沖撞,滿臉一副你他娘的算什麽東西,繼而冷眼別處,橫眉笑道:“……運氣?……哼哼哼哼……”他輕浮長嘆一聲,驕妄低念:“哎呀,香粉故裏,瓊脂洲頭,誰想這江南……竟是出了這樣的人物嗎……?”
屈卓不去看他。
現今黑衛內部明争暗鬥愈演愈烈,屈卓看不上這些口含金勺出身的公子哥兒,公子哥們也看不上他這個從鄉野一路提拔上來的平頭統率。
“……此間一事,法會結束後再向曹公公禀報吧。”屈卓不動聲色出來打個圓場,将話頭調開,畢竟這姓黃的已在內府不少年月,不似那些剛入行的毛頭小子容易吓唬打發。
再者,今夜讓屈卓焦頭爛額的事情難道還嫌少嗎?
屈卓仰望天穹。
啓明星已然暗淡,木歲星早不知所蹤。
“統領,對岸那邊……?”側旁有下屬小聲請示。
“繼續追!”屈卓冷酷令道,揮袍轉身,欲向城下走去。
誰想這江南……竟是出了這樣的人物嗎……
屈卓腦中忽然閃過姓黃的之前這話,不禁回頭,又向對岸看了一眼。
午夜。
琉璃塔中燈火全熄。
一位鶴發老者,靜靜站在安寂的明堂中,僅憑月色,凝看披金世尊大佛。
“……公公,還是早些回去吧……太醫一直候着呢,給您老看看……看看傷口吧……”屈卓佩刀半膝跪地,在忽明忽暗中小意勸道。
“唉……”那老者像沒聽見似的,輕輕嘆道:“……見那小丫頭明麗可人,竟是想起了早夭的女兒……一時大意呀……”
眼前這座世尊大佛,一條臂膀已被砍開,露出巨大的創口,內中空空蕩蕩。
“呵呵呵呵……牽動凡心……就是這樣的結果嗎……?”
“……公公……公公!……都是小的無能!都是小的無能!還好公公……公公寶刀未老,一掌結果了她,不然……不然……”屈卓再也承受不住,撲通跪地,頭如搗蒜。
地上一支細小竹笛依舊無人撿起,像在提醒什麽,笛尾削尖帶血。
就是這支笛子,幾個時辰前差點兒/插/進/曹公公的脖子中去。
曹公公終是傷了肩膀,屈卓心知自己兇多吉少,也無處可逃,只待發落,可惜了這麽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勤勤懇懇才換得今天,心中自然千分不願、萬分不甘,但現下跪在這裏,跪在曹公公面前,跪在這一片黑裏,他忽然對死亡産生由衷的恐懼,這種駭意蝕骨,令他自己也是想像不到。
“……不然,不然小的碎屍萬段……千刀萬剮!也是不能夠贖……贖那千萬分之一的……的死罪啊……!”屈卓糊裏糊塗勉強将話說完,他從來就是不善言語。
只求個好死吧,他越是這樣想,越不禁渾身發抖的厲害。
曹公公回頭看他。
這個屈卓啊……還是不懂……
“屈卓……”曹公公搖頭道:“你的功夫,在江湖上能排第幾啊?……”
屈卓一聽,腦中轟然,猶如霹靂,顫聲答:“公公笑話……公公笑話……我屈卓在江湖上哪能排上什麽名次……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不是公公看中,将小的提拔上來,我屈卓一介草民哪能有今天!……”
“屈卓!聽說你在雲極寺外當街殺了一個和尚,可有此事!”曹公公厲聲打斷他。
屈卓吓得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涕流道:“公公!公公!……小的見公公受傷,心中急切!一心只想趕快捕到刺客!小人魯莽!小人魯莽!……”
“你乃我貼身侍衛,我要你們在側,不是叫你們去殺光天下人!!!”曹公公勃然大怒:“今時今日,要取我性命之人滿坑滿谷,連天匝地!你殺的過來嗎?!這倒是好,絕叫舫樊老七剛剛自盡,卻又去把少林寺得罪!嫌要殺我的人還不夠多嗎?!”
屈卓呆伏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屈卓啊屈卓……當年我提拔于你,将你放在身邊,你知道為什麽?”曹公公問道。
屈卓哪敢再答,只嗚嗚流淚,曹公公确實待他不薄,可算他命中唯一貴人,他這人其實木讷,耿直刻板,愛往牛角尖裏鑽,只有曹公公賞識他,看得起他。
“屈卓……這次回京,不用再跟着我了……”
“……公公……!”屈卓拜泣涕零。
終是主仆一場。
他将佩刀解下。
這口寶刀還是曹公公賞賜給他的,如今能做這刀下鬼,自我了斷了去,真也不算虧待。
“皇上身邊缺一個人,你去吧。”
“……?!”屈卓刀架在脖頸,沒聽明白,驚詫擡頭。
“你入宮後,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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