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5)

明裏暗裏,保護好皇上,做他身邊一名禦前侍衛去吧。”

“公公!我……!”

曹公公背過身去,只道:“你記住,你能獻給皇上的,什麽都沒有,唯有你的忠誠。”

“……是,公公!……謝公公!!!……”屈卓額頭滲血,大汗淋漓,仿佛已經死過一遍。

樹影沙響。

曹公公看月出月隐,沉聲道:“此案到此為止。”

“……公公?”屈卓不懂。

“……絕叫舫諾大的家業,不混進幾個有心有意的,咱家倒要防備起來。他們大當家的已經帶了樊老七的腦袋前來請罪,至于他們舫間後續如何清理門戶,難道還要咱家,還要咱們內府親自動手嗎?!”

“公公教訓的是……公公教訓的是……”屈卓真心受教。

“雲極寺那裏,自會有人出面安撫。明日動身回京,只将遇刺之事牢牢封鎖,勿要辜負皇上此番心意,勞陛下再去挂心。”

“小人領命!小人領命!全憑公公吩咐,小的一定妥善處理!……”

“嗯……另叫江南十三城外增兵留守幾日,震懾一下便可。”

“是,公公!……公公……公公仁慈!”

“蚍蜉如何撼動大樹……咳咳!咳咳!……”曹公公突然捂住肩頭,搖搖欲墜。

“公公!”屈卓一個箭步,上前扶住。

“唉……算了……”曹公公擺擺手道:“……只要玄以握有天下,盛世必定會來,萬世……終将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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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時竟流露出一種慈祥,而屈卓也下定一種決心。

周遭白茫茫的霧氣很重,濕濕冷冷。

清晨時分,天尚未破曉,張莫問騎馬從一窪田地中現身,像從一場夢裏走出來。他四下打看,不知身在何處。

他下馬,只見禦瑕身上全是刮傷割傷,忍不住胸口一熱,抱住白馬的脖頸哭了起來。

奔襲一夜,淨是尋野林、田埂、水窪、蘆葦、爛塗地中鑽……

只能牽着白馬繼續漫無目的地走,值得哭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未幾,前面出現一個茶攤兒,破歪歪一披草棚搭在路埂邊上,賣茶的老頭披一塊粗布毛巾,将最後一張方桌搬放好。

老頭看見張莫問上前問路,也是吓了一跳,這一人一馬像觀音廟裏闖出的泥塑,十幾斤老泥胚子都結成塊了。

張莫問見茶攤中已有早行的人在吃着茶,只說自己是商人的兒子,半道遇上強盜,為逃命和商隊走散了,想趕緊尋個鎮子,給家裏捎個話。

那老漢借着天光看看這小夥兒,黑眉黑眼,不卑不亢,心中十分同情,當下給他指了道路。張莫問一聽老頭口音,猜想自己竟是已經跑到江南北部,徽州交接地這兒來,一時腿都有些發軟,這馬也實在是跑得太快了些!

千恩萬謝告別茶攤,張莫問在鄉道上找到老頭指點的荒村客棧,客棧中人見張莫問滿臉泥血,馬瞧着都成滾刀肉了,哪有不信的。

張莫問決定先在這小店緩上一緩,他千叮咛萬囑咐,看着管馬廄的孩子将白馬小心洗淨,自己破衣爛衫坐在一個木盆邊,幫着嚼爛草藥,給禦瑕敷遍傷口。

那孩子看他好笑,人都成什麽樣了,還來管馬麽?

折騰半晌,禦瑕睡覺去了,張莫問将自己收拾收拾,要了間上房,叫了桌酒菜,進屋假裝商人的兒子。

他什麽都吃不下,只喝了幾口熱茶,便栽倒床頭,呼呼大睡。

這一睡,差點兒就再爬不起來。

半夜,張莫問發起很高的燒,迷迷糊糊,渾渾噩噩,一身上下火辣辣的烈疼,他翻來覆去無妄掙紮,嗓中幹啞如灼,心口如重錘擊打,砰砰窒息。

呵呵呵,呵呵呵!……

少女的笑聲。

他耳中模糊響起一首悠遠悲怆的笛曲,接着是千萬軍馬滾滾馳過疆場,厮喊震天……

三日後,一個年輕人牽馬從這座小棧走出,直徑向北。

他整個人比剛來時消瘦了大半圈也不止,眸中活潑的光彩盡皆退去。周身的冷峻,已經很難使人聯想起這裏也曾存在過一個溫潤不驚的少年。

他也許還應該更加冷漠一些,如此才能真正融入這滄桑而世故的江湖。

十天後,他在中原聽到消息,端午那夜,星月主合,江南寶塔,大佛臂斷,現上古梵經一十二卷,飛騎入宮,龍顏大悅,乃隆盛萬世之象。

抿茶不語,不過金刀斬大佛,這個世界,到底什麽才是真,什麽又是假呢?

半個月後,北地朔京,陰沉沉的皇都,廣袤的宮宇是鐵血的顏色。

六月間,風仍是冷的,擁擠的城門外,張莫問最後一次眺望南方。

他自此只有一件使命。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順順彌留之際,在昏迷中喃喃念道。

不要害怕……儲玄以是個沒有玉玺的皇帝……

張莫問的道理沒有那麽多。

殺人償命,他要找到曹公公!

公元1605年,張莫問入京,時代戛然而止的齒輪在那天突然啓動。

☆、四十九

朔京,巨大而黝黑的城,如鐵鑄一般。

座靠燕山山脈,山勢鋪展,巒峰仰止,巅崖冰封,負雪千萬年,雲中霧裏,缥缈難見。

上有皇家禁地多隅,其中一處——諸池頂,供奉儲氏王朝三百年宗廟祖碑,帝王世世生于冰雪,長于冰雪,最後又長眠于冰雪之中……

“哎!小哥!小哥!來串冰糖葫蘆吧!”

“呀!小妹!小妹!你看我家梳子多美啊!——”

“這位大媽,您喝了兩碗羊湯,怎的只給了一碗的錢?!”

城中下坊熱鬧非凡,喧喧嚷嚷。

摩肩接踵,小販店攤熟練拉住過往行人衣襟袖角,用滿腔衷腸邀攬訴說,一張張小嘴兒喋吧喋吧,突然一團白白水氣湧上,哪家籠屜大包出爐開鍋,市井中的繁華,又添幾抹肉香。

張莫問隐身于此,相看遠處巍峨皇宮鐵壁。

“走開!走開!走開!”

不時有一兩兵士結對在長街深巷中巡查。

張莫問避走巷角,心中暗想,如此哪成?!

光是這樣亂晃,全似個沒頭的蒼蠅!

休說找尋宮牆中的人物,就是在那三教九流之中掩匿,時間一長,怕也甚難自顧!

愁腸正百結千轉,忽見街上有孩童嬉鬧奔過,原是爹娘剛發了銅子兒,正呼朋喚友往糖稀攤子去,那一男一女夫妻二人在後邊笑盈盈跟着,囑咐兒子莫要跑摔。

張莫問心道,我在此處沒爹沒媽、無朋無友,确是不假……

可我還有一個舅舅啊……

哎呀我舅舅不是在京城麽?!

再是沒見過面他也是我舅舅啊!

哎呀不行我得投奔我舅舅去!

一拍腿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張莫問激動萬分,眼前一片光明。

可人海茫茫,京機廣大,這舅舅,要到哪裏去找呢?

張莫問連舅舅的模樣都不知道,如果去欽天監找一個叫李慕和的人,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人……還在那裏嗎?……

然而人在不在那裏,目前并不重要,張莫問,他得先把欽天監找到。

這年頭,在京城裏連個辦事處都沒有的衙門是個什麽鬼?

張莫問策馬向西,奔出朔京城外三十多裏地去,還沒瞧見欽天監的半片瓦頭。

……城裏算命的瞎子該不是騙我的吧?!

張莫問不敢去問別人。

滿街打聽欽天監在哪兒他自己都覺着可疑。

但算命的瞎子不一樣,人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左手算命右手收錢,最重要的是,他還看不見你。

唉……!

張莫問嘆息一聲,停馬四望。

此處已是郊區,人煙漸稀,再往前跑,就更荒了。

周遭大道小道幾乎都找過一遍,再向哪裏去呢?

沒法,還是得問路。

路隅岔道邊有戶小院,便打馬過去。

土牆外一小畦菜地,一個老太婆面如皺橘,彎腰駝背,拿一半瓢兒,慢吞吞澆菜。

張莫問下馬,想想問道:“老媽媽,不知這裏附近,可有什麽能看星星的地方?”

他本以為自己說得太過隐晦,正想換個問法,哪知老太婆頭都沒擡,只顫巍巍伸出枯小的指節向遠處一點,細聲沙啞道:“有!——有!——就在那邊……!墳頭後面!——”說完繼續澆菜。

“……”

張莫問聽得渾身發毛,結結巴巴謝過老人,一步三回頭,只見那太婆依舊低頭躬身,自顧自哆哆嗦嗦,繼續舀水、澆水,平定如常,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确實什麽事都沒發生,張莫問搖搖頭,直到少頃後愕然勒馬,竟在遠方道口望見一處巨大的林中墳場,一時不知是進是退,是走是離!

老婆婆……

吓死人不償命啊!

您老人家半夜三更在這兒看星星呀!

映入眼簾的,是柏松參天,雜草鋪地,古槐斷腰,新墳舊墳散混片地,好一座天大的亂葬崗子!

“呱——!呱——!——!”

幾只烏鴉子似被馬蹄驚擾,撲剌剌從荒廢不堪的大墳園深處争相飛起。

張莫問心中正大罵那個算命的瞎子,這就眯眼兒一瞧黑羽落處。

噫!那些夾雜在野墳爛草中的斷垣殘碣竟能看出些名堂,好像是……頹倒的角樓?

這角樓之前應是非常龐大,僅看所用磚石大小、厚度,絕非簡單一座瞭望臺……

張莫問口念“阿彌陀佛”,急忙下馬踏入墓場,提心吊膽走了很遠,盡量不要踩到誰家墳頭上去。

他東看西看,終于摸到一方半人多高,斜插土中的大磚牆,這牆四面不接,生生從原先的建築上斷裂下來。

上面好像有字。

張莫問拎起袖口,急急将濕厚的青苔纏蔓一捋。

果然,二字凹刻,殘存的半部巨大石匾上赫赫然寫作——“觀星”。

張莫問手按殘闕,幾乎站立不穩。

這,這片廢墟,這裏就是欽天監嗎?!

倒塌的角樓,散落一地,竟是傳承千年的觀星禦臺!

他腦中一時湧起無數關于幾十年前“欽天監之劫”的異聞傳說。

血腥、瘋狂、殘酷,足以概括所有的故事。

可舅舅呢,舅舅還活着嗎?!

張莫問回身急跑,穿過重重樹影,縱上路埂,拍馬便行。

一定還有什麽!一定還有什麽!

他催馬繞着這片凄詭的荒涼往更深處尋找。

天色漸暗,枝影壓頭,隐隐現出一條小路,貼着墓園,直通山麓。

張莫問見狀,策馬長驅直入,內心卻像在被某種莫名的情緒如黑魅般追逐。

他甚至回過頭去,往身後看看。

京畿……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山腳下,一間四合大院。

矮牆上烏片小疊瓦,檐草叢生,野貓直跳。

路到院門口就沒了。

再無哪裏可去。

張莫問下馬細瞧,老舊人家,沒有門楣頭匾,只院前入口這一處的三兩石階,倒是幹淨得很,也無落葉也無毛,确是有人灑掃過。圍牆紅漆褪剝,牆上還撞破了許多口子,也用青磚砌補好,只是未上膩子,就這麽/裸/露/胚泥。

這裏的人,或許知道些什麽。

張莫問上前“砰砰”叩響門環。

這銅件整個都鏽黑了,也看不出上面是哪種紋樣。

張莫問再叩幾聲。

铛!——

髒乎乎的大銅環子拽脫在手上。

“……”

張莫問剛要思考如何解釋、掩飾外加修飾,哪想這時半扇院門“咔擦”打開,一個打扮随意,只穿了件白色薄衫襯袍的綢褲布鞋男子探出身來,他面無表情看看張莫問,再看看壞在張莫問手上的門環。

張莫問的心突然“撲通通”跳将起來。

“……舅舅?!”他怔怔喊道。

“張……莫問……?”李慕和聳聳黑峻的眉毛相看。

這套眉毛就是李老爺子傳下的。

父子倆大概再沒啥相像。

李慕和咳嗽兩聲,黑溜溜的眼珠看向別處。

“進來。”他很平靜地說道:“馬也牽進來。”

張莫問曾無數次想像舅舅的模樣。

他可能器宇軒昂又清高合寡,他可能放浪形骸卻天縱英才,他可能書生氣質但內心頑劣,他可能潇灑飄逸、不染塵煙……

直到書寫叛逆的傳奇少年真正現身,卻早已化作眼前這位濃眉憨讷臉的鄰家大叔,一投入人海就完全不見。

三十未到眼看發福嚴重,套了件睡袍也能開門迎客……

張莫問表示,馬上接受現實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舅,舅舅,你怎麽住這兒啊?”張莫問拖馬,追着李慕和走入大院。

四合院中場地不小,卻空空蕩蕩,只有中央一棵老琵琶樹,挂着青果兒,虬根纏結隆出地面,和着滿園雜草野花,将鋪地青苔礫石頂得歪歪斜斜、凸凸凹凹。

李慕和也沒聽張莫問在說什麽,只拿過張莫問手中還握着的門環,對大院右邊一處房裏喊:“瓜片!瓜片!——不是讓你将門叩修修!你看!你看看呢!又掉啦!——”

那耳房中就跑出一個穿水綢衣服的小孩兒,一看才六、七歲年紀,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剃成青瓢,只腦後用紅綢紮一撮毛,揪個小辮兒。

張莫問一瞧,這難道是我表弟?!

這小孩兒狐疑地瞥瞥張莫問和張莫問的大白馬,跑到李慕和面前将李慕和的褲腿兒一抓,擡頭只道:“我看他不像好人!——”

張莫問一聽,翻了天了!

他卻也不與小孩子置氣,就說:“我是你表哥!”

那小孩一聽,竟指着張莫問怒喊:“大膽!見了李監正還不跪下!”

張莫問見這娃娃兇得有模有樣,端的嚴肅正經,根本不像智障,便逗問他:“你叫你爹什麽?李監正?你媽呢?我舅媽呢?”

小孩聽見卻眼淚都氣出來啦,叫道:“刁民!休要占本官便宜!”

張莫問越聽越不像話,幹脆說道:“再鬧!再鬧本表哥打你!打得屁股開花啪啪啪!”

瓜片抱着李慕和的大腿,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李慕和拍拍瓜片的腦袋,将鏽乎乎的門環塞到他手裏,說:“哎呀,你一個七品的官兒,說哭就哭啊,要叫人笑話的了!”

“去!快去!”李慕和輕推瓜片:“快把東西修好!——”

張莫問等瓜片抽抽泣泣走出門,轉頭問李慕和:“舅舅,我舅媽呢?”

“什麽你舅媽?!”李慕和道:“這裏是欽天監!胡鬧什麽?!”

張莫問一怔。

“唉,小夥子淨是闖禍!……瓜片是官正,從七品的頂子,你怎的能要打他屁股?……唉……!”李慕和嘆道。

張莫問奇了,道:“舅舅,你全家合計着騙我吶!觀星臺都倒前面那大墳頭地裏了!我扒拉扒拉……”

張莫問話沒說完,李慕和拽着他,伸手往院子正東面房楣上高挂的金字招牌一指,張莫問咋看念道:“……觀象……授時?”

“舅舅!你家怎會有這個?這禦匾,可是供在紫微殿正堂裏的啊!”

“笨啊!”李慕和道:“這裏就是紫微殿啊!都燒光啦!紫微殿、晷景堂、壺房、東西值房、南北工房,觀星臺!都沒啦!就留下這一處,紫微殿的……的馬房!”

“哦,怪不得院子這麽大……原來是可以走馬的……”張莫問不曉得岔到那裏去了。

“……我遞給你的書都白念啦!——”李慕和氣成豬肝色。

“舅舅,你真的是監正啊?”

噔一聲!

李慕和掀袍,亮出腰間一吊閃瞎眼的金制官牌,和肥胖的肚皮。

張莫問不知先看哪一個好。

“舅舅……這欽天監可是一品的衙門……”

“是啊。”李慕和俯視自己的肚腩,也不是很滿意,直接拉下長袍蓋住,眼不見為淨。

“那您這個監正,欽天監的……第一把交椅,您這可是……正五品的官兒啊!”張莫問又道。

“對啊!”李慕和看看他。

“舅舅!——”張莫問兩股戰戰幾欲撲街,這真是——微臣惶恐啊!!!

作者有話要說: 歡度六一!

☆、五十章

瓜片這門钹也不知怎樣修的,出去一下人就回來了。

他見張莫問與李慕和而人正大喊小叫說着話,氣呼呼插嘴道:“反正也沒有人來,來了也不會亂掰!”

“哎呦,好了好了!”李慕和伸手将瓜片招呼到身邊,摸摸他的光皮腦袋,道:“這是我侄兒張莫問,從……”

李慕和看向張莫問,張莫問低了下眼睛,還未搭話,李慕和馬上就說:“……從印天老家來,你帶他四處看看,咱們晚上一起吃飯!”

“哦……”官大一級壓死人,瓜片很不情願地答應下來,忽然擡頭問張莫問:“哥哥你想看什麽?咱們這兒有圭表、漏壺、古制簡儀、渾天儀、渾象儀、紀限儀、天體儀、平懸渾儀、平面日晷、轉盤星晷、望遠鏡、候時鐘、萬國經緯地球、列宿經緯天球……”瓜片一口氣不換報出名目,語調倒是越變越友善,李慕和滿意點頭,直到瓜片說道:“還有一只大沙漏!”李慕和簡直像要給他鼓起掌來。

張莫問心想,這孩子脾氣倒也不算太壞,就順着他說:“……那就……就去看看九龍渾天儀吧?”

“好!——”瓜片走上來拉住張莫問的衣角,道:“咱們先把馬栓了。”

“行啦行啦,你們去吧!”李慕和笑道:“啧啧,這馬不錯啊,來來,交給我去喂喂。”

張莫問摸摸禦瑕,将缰繩遞給李慕和。

“哥哥走啦!”瓜片一個勁地将張莫問往大院後徑右手邊一間房那兒拉。

“好麽好麽,來了。”張莫問無奈,這孩子有點兒人來瘋。

進屋一看,巴掌大的地方,家什陳舊。

一桌兩椅貼牆放着,地上亂七八糟一堆柴火棍,外加一只高頭大木櫃。

張莫問正納悶兒怎麽跑柴房了,瓜片從腰間解下一串黑鐵鑰匙,将櫃門打開。

登時吹出一陣涼絲絲的小風。

“這是個門?”張莫問奇道,噫,這個欽天監,有點兒意思。

瓜片拾起一根柴棒,在牆角破桶中沾了油脂,掏出火折點上。

“走,去地下室!”瓜片踏入櫃中領路。

“啊?!”張莫問暗想,這地下室得有多大啊,能放的下九龍渾天儀?印天城毀去的那個可有兩層樓高,你該不是給我看拆散了的吧?

“哥哥你快下來!”瓜片在甬道中喊,都聽出回聲了:“把門帶上!”小孩子不忘囑咐一句。

看看就看看吧,張莫問關門跟着下去,竟是一條螺旋向下的狹仄石階,初初幾段很黑,要靠着火把,後面越走越寬大,粗石臺階也變為精致的大理石板。

此後每段都有燃燭照耀,一叢叢點亮在石壁凹槽中,瓜片便将火把熄了,連蹦帶跳泥鳅一樣往下竄。

張莫問在這旋轉樓梯上還真有些不适應,靠裏走吧,每級間隔太短,靠外走吧,每級間隔太寬,靠中間走吧,摸不着牆心裏發慌。

再一擡頭,前面帶路的小東西不見了。

“小弟?……瓜片?——”張莫問喊他,沒有動靜。

這叫什麽事,張莫問前後看看,昏暗狹小的空間,燭火搖曳,令人極其不适。

唉,自己轉頭回去也不像話,難道把小孩子一個人丢在底下?

張莫問硬着頭皮剛要繼續往下邁步,忽然想起方小花和武順順小時候乖巧的模樣,一時扶牆站住,心間痛楚。

他深吸口氣,眼角就不會濕潤。

“瓜片!人呢?別鬧了!”張莫問快步追下去,一轉站到一處平臺上,燭火大亮,瓜片将最後一只蠟燭點上,回頭指着身後對張莫問道:“看——!”

眼前是一座三層樓高的空室,地上簇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蠟燭。

瑩瑩火光中,巨大镂空的青銅制九龍渾天儀精湛古樸,頂天立地幾乎充滿整個穹鬥!

九龍頭傲意颔首,利爪擎天,中央拱衛星環道圈有十重之疊,竟還在緩緩相錯着翻轉旋動,密密麻麻的刻度符形似水在空虛中流淌,仿佛默默訴說着什麽雄渾壯大的意志與哀愁!

張莫問不可思議地仰望這一顆當年盛世滄海的遺珠,如今繁華毀盡,孤獨的到底是往昔,還是現在。

永朔皇帝儲由嘯,他真的,是瘋了……

“嘻嘻!漂亮吧!”瓜片對張莫問輕聲說道,依然引起隆隆的低沉回音。

張莫問又向那九龍渾天儀走近去幾步,不禁悵然露出笑來。

這樣的東西還存在于這個世上,……真好!

“哥哥,咱們再下去看看,還有別的!”瓜片指指空室另一頭向下的旋梯,蹦了過去。

張莫問定神長籲一口氣,轉頭跟上。

咯噠!

一聲輕響。

張莫問好像踩到什麽,突然腳下兩塊翻板中陷,整個人直墜下去!

“誰叫你欺負我的!——”張莫問聽見那小孩在上面喊。

“铛”的震天大響!

厚重陷板在上方關閉,一片漆黑!

陷阱成個漏鬥形,越收越狹,張莫問猛掉下去,開始不斷磕沖甬壁邊緣,像一顆彈珠小球,跌撞得天旋地轉!

娘的!比我小時候還壞!——

張莫問手足用力,拼命蹭住坑壁,足間手掌都要擦出火來!

還好這坑道糙作,又年輕體強、有些功底,怎麽的掙紮發力,只差将臉皮子貼上去頂着,終于!——

卡在半道上了。

張莫問大氣直喘,心中破口大罵,此時眼睛适應了黑暗,瞧見坑壁上下竟有幾處地方射出隐隐微光,原來還有其它洞口與這裏打通,但都用木板條封住,燭光就是從板縫中透出來的。

這哪是地下室,這簡直是鼹鼠坑!

張莫問試着将自己撐牢在孔道中,空出一只腿懸蕩,朝着石壁上離自己最近的一處洞口,一腳踹向封板!

封板有年頭了,木條應聲裂開,灰塵撲撲四起,張莫問咬牙再來一腳,發現洞口那邊一雙眼睛正穿過木板豁口在看自己,險些沒直接驚掉下去!

但他定眼一瞧,竟是瓜片鑽在洞道中,這小孩兒伸手一拉,一塊鐵板落下,“嗙”一聲就将這洞口封死了!

張莫問話不多說,立馬騰挪轉身,往這洞口對面另一處封板猛踢。

哪知瓜片這小孩兒早已鑽到那邊洞口前,放下鐵板。

洞口犬牙交錯,參差不齊,這娃是飛過去的不成?!

張莫問心中招惱,突然後背一涼。

不對啊!……

我掉下去的時候,瓜片穿的是墨綠色兒水綢衣服……

剛才見他封上第一處洞口,怎麽就換成淡藍色兒的衣裳了?!

然後,他穿着一身緋紅色兒去關了剛才的洞口……

……

……

……

娘啊有鬼啊!!!——

張莫問冷汗直冒,仿佛身處陰曹地府。

黑幽幽閉塞陷道将人壓抑到極點,張莫問這長身個頭卡扭其中,憋屈悶仄得想去死啊!

锵!锵!锵!

連響三聲,張莫問不敢亂動,只得翻眼轉珠上下瞧看,各處洞口都在被放落的鐵板封閉!

管不了這麽多了!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張莫問四肢一撐,腿腳松勁,任自己急墜下去,墜得越快越好!

他一氣超過下方還在關閉的洞口,突然猛停,雙臂死死橫架,兩腿一陣急踹,霹靂吧啦踢爛了唯一一處未及封死的洞口,直接跳坐進去!

身後豎直坑道再下去就是不見底的黑,張莫問還未來及回一口氣,新入進的洞道竟也和筆直的沒有什麽區別,“呼嚓”一聲就滑下去了。

這一滑可不得了,四壁全是光溜溜的大理石面子,無處着力,內裏一路釘着層層木制隔板,張莫問在彎旋曲轉中滾撞,翻得四腳朝天,飛得昏天黑地。

撲通!

他能感到自己沖落在一個光滑木制平臺上,然後咕嚕嚕嚕沿一條長階又滾下去,快要梗斷老腰。

啪嗒!

這是他漫長路途的最後一聲響。

張莫問爬在冰涼的地上,活着着陸了。

伸手不見五指。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黑暗。

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的黑暗。

把手放貼到自己的眼前,也什麽都看不見。

空無,冰冷,寂靜。

張莫問氣喘籲籲站起身來,仿佛已經脫離了塵世。

他還活着,但世界抛棄了他。

無垠的虛空之中,腳下的地面也不能給他實感,連黑暗本身都不存在……

對啊,是這種感覺,張莫問想,他像,在漆黑的蒼穹中漂浮!

茲茲……

茲茲……

哪裏傳來的聲音,似是而非。

很遠的地方,一點很小很小的微弱光芒亮起,如一顆星,天地中僅有得一顆星。

也許它一直亮着,只是這裏太黑了,黑得連光都被吞噬。

就像命運,冥冥中有方向,張莫問無法選擇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不去接近這渺小的輝煌。

清澈幽藍的光,越走近就越覺想走近,越逃離,也許,就越覺無法逃離。

精致的灰白色石臺之上,一粒很小很小的黑石懸浮,它無規則翻覆旋動,靜谧自轉着,就如永恒。

這顆小石發出星星點點的藍光,因為本身很小,所以微光在遠處看來才聚成光暈。

張莫問驚詫相視這顆漂浮的石子,它比小指尖還小,卻那麽亮。

托住它的,是一對墨色石雕貔貅,都只有拳頭大小,左右各一,昂面吐舌,似在仰看星空。

可這黑石與下方石制神獸之間決無接觸,真是神妙,甚至玄奇!

接着,張莫問做了一件這種情況下是個大活人都會去做的事情。

他伸手摸了一下這顆小小的藍光石粒。

在指尖觸到石子的一瞬,有什麽平衡被打破了,光芒飛脫出貔貅的掌控,竄天直上!

嗖!——

咔噠咔噠!

石壁破裂的聲音。

張莫問眼前一黑,仰頭追望,那一丁寶藍已經嵌在遙遠的空穹上。

想是觸着頂了……但是這頂,也太高了點兒吧!

扶住石臺,張莫問揣測這裏到底會有多大,是個什麽地方,往身側一瞧,黑魅中,另一點稍大的幽藍色光,飄飄忽忽,萦萦繞繞,突從遠處向他襲來!

☆、五十一

一切發生得太快!

張莫問已來不及作什麽反應,那幽怖藍光後倏現一張慘白僵直的臉,幾與他貼面相對!

這是一張男人的長臉……

在幽暗中煞青煞白!

興奮且瘋癫的眼色如癡如狂,連眸珠都似在眼眶中跳躍!

瞠目瞪視,半人半妖,不人不鬼,直教張莫問頭皮炸開!

“啪”!

張莫問想也不想,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光子!

響聲清脆。

“哎呦!——”

一聲凄厲慘叫。

有東西“撲通”重重倒地,還能聽見“次溜溜”在地上滑動的尖響。

“哎呦!”“哎呦!”“哎呦!”

張莫問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聽得慘叫聲在諾大的空間中不停回響,遠遠近近,如擂大鼓,叫人不得不要去捂住耳朵!

這時“呼次”一響,遠處兩條火蛇般的細細烈焰環掠侵來,登時在半空中沖燃成一個壯闊的黯淡火圈,包圍在內,還未看清,幾十條火線如金蛇吐信游走,繞柱竄上,于至高處迅猛延燒到什麽,繼而點點火頭一頓。

“轟隆”!

萬光普射!天頂一片通明!

張莫問擡頭遮眼,幾乎瞎了。

黑幕消退,萬間炙亮。

千百座巧奪天工的長明錫燈密密麻麻懸于頂端,熾熾大盛!

燈油紛紛自高空滴墜,晶瑩如瓊漿花雨。

張莫問無心躲避,只窒息着看向四方。

一座精致恢弘的西洋石室大教堂!

他此刻竟站在中央!

圓穹頂、繁雕壁、疊側廊,五彩玻璃大窗,零散幾尊高大且殘缺的白石雕像……

目力所及,空蕩蕩地就只剩下這些,連可能标注銘識的鑲嵌畫都從石牆上鑿去,然而大理石獨有的華麗與肅穆在這高敞的圍合中莊嚴相守,默然追問着那個令人困惑的過去年代。

“……你是誰?”

一個柔弱的聲音顫抖問道。

張莫問回頭,燈火通燃的大廳中,站出一個年輕人,完全一副孱弱書生模樣,頭戴萬字巾,身着圓制領襕衫,标準的儒士學子面貌,可他兩手緊握一根半丈多長、将近一人多高的黑通條大鐵尺,似要過來拼命。

張莫問見那書生骨架弱弱小小,端着武器略顯吃力,此時此地心中卻更是不敢大意。

“你到底是誰?!……”小書生緊張又問,言語間的膽怯難以掩藏,但表現出的決心十分矚目。

張莫問心中一動,定睛再看,書生手中的鐵尺上規規矩矩全是精密的刻度,哪是外邊江湖上什麽鐵尺神功之類的粗砺紋樣!

這還真是一把尺子,一把度量用的尺子!

“你又是誰?!”張莫問一陣發懵,開口試探,他一個小夥兒聲音清朗,宏偉的大廳中自是又嗡嗡回響起來。

“哎呦!……”

有誰在張莫問身後痛喊一聲,張莫問側頭一瞧,噫呀!怎麽都把你這個妖孽給忘了?!

地上顫巍巍爬起一個慘白臉色兒的大高個,瘦長身材,亂發蓬頭,一襲皺巴巴的長袍,像架在風筝架上。

他捂着臉,鼻血嘩嘩,真是好不容易才挨着正中央的石供臺直起身來。

那書生一瞧,手中鐵尺竟“咣啷”掉地,吓得張莫問幾乎蹦将起來,又得趕緊轉回頭看着小書生。

“你……你好歹毒!你怎能下這種毒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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