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6)
真的怒了,指着張莫問叫罵道。
“……我!我哪有下毒手啊?!”張莫問心火暴起,舉起胳臂就道:“手都抽腫了!腫成什麽樣了?!我說什麽了我!”
“你!……你打他你還有理了!”吵起架來,小書生也不示弱。
這時後邊那瘦長竹竿子指天凄涼插道:“你賠我!——”
張莫問仰頭一看,穹頂上閃爍的那枚幽亮藍點,死死嵌入天頂壁畫之中,光芒越來越弱,漸漸……不亮了?!
“你賠我!你賠我!你賠我!——”那高個兒像看見了什麽人間慘劇,竟向張莫問猙獰撲來!
張莫問這些日子吃的苦還不夠傷?!受的累還不夠痛?!
正是無處發洩,胸中怒海泛濫,腦中邪火燒天,舉拳迎面跳将過去!
哪知那人雖是個不會功夫的,卻全憑一身瘋勁,簡直力大無窮,“嘭隆”就把張莫問沖倒了。
在這世上要想活的長久,那就千萬不要和瘋子打架。
那人也重跌在地,竟扒拉着兇猛摸到張莫問跟前,張口就往他臉上咬!
張莫問一把卡住他的脖頸,那人的唾沫都甩滴在張莫問的額頭上!
“啊!——”書生尖叫着撲到那人身上死命拖住:“主簿!主簿!——不能啊!不能咬人啊!——”
那瘋子哪裏還是人能扯得住的,他咬不着張莫問,便也死死掐住張莫問的脖頸,張莫問一時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當真危急得很了!
“主簿!——快停下!他是監正的大侄子!——”一個小童的聲音遠遠傳來。
大廳一端幾扇厚重拱門突然全被推開,張莫問眼角餘光晃晃看見幾人奮力沖跑搶來,一齊撲到這瘋子身上抱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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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說人多力量大吶,張莫問只覺脖頸一陣松力,吸入氣來,登時躬身飛起一腳,将身上多少人都踢散了出去!
臨楓大法好啊,陸家再是對不起他,陸高朗到底還是真心栽培過他!
這大教堂中就跟落雨一樣摔滿了人。
張莫問猛翻起身來,捂脖大咳,張眼一看,地上除了書生、瘋子,還七仰八叉倒着五個小孩兒。
這五個孩子打扮一模一樣,全是光頭外加腦後一丢小辮兒,一人一身水綢衣褲,料子花案全部相同,只是赤、橙、黃、綠、青五種顏色兒的分別,沒有藍、紫。
一群娃兒跌得哇哇亂叫,張莫問仔細相認,五人咋看長得很像,但決非胞胎兄弟,張莫問對着穿墨綠色兒衣裳的那個小東西大聲道:“咳咳!瓜片!你要害死我啊!——”
瓜片大概心中發虛已極,雙眼泛紅急嚷叫:“你掉下去便掉下去!到處亂爬作什麽?!底下茅草幾丈厚,水牛掉下去也死不了啊!”
“哇!啊啊啊——”緋紅衣服的孩子看着細皮嫩肉,可能年紀最小,痛得哭喊不止。
“主簿!主簿!——”書生扶住半暈厥的瘋子,拼命給他抹胸口。
“你們別吵啦!”書生百忙之中再一瞧瘋子鼻血還沒停住,急火攻心,厲聲向滿場哼哼唧唧一地傷員叱道:“皮夠了沒有?!——怎麽将人帶到這裏來了?!——”
小孩兒們一聽受不住委屈,一個個更是放聲哭哭啼啼得響,尖細的回聲将這大教堂中震動得四下裏撲撲落灰,張莫問忍無可忍,捂着耳朵對那書生大吼:“最吵吵的就是你!掐人中啊!掐人中!——”
就像這亂添得還不夠多一樣,“嘭”!——
教堂二層回廊上,一扇巨門突然打開,李慕和挂着老臉,一臉的莫名其妙登登登走到憑欄前,俯身向下咆道:“哎呀祖宗們!拆天啊!——”
衆人一時全部收聲,仰臉相看,個個坐地不語。
“叮”——!
嵌在穹頂之上的那枚黑石突然從幾十丈高墜落下來。
那瘋子兩眼一睜,小腿兒一抽,展臂貼地飛撲出去。
緊攥手中,他癡狂地望着那粒完好的石子,輕輕呵笑道:“……是我的!”
是夜,欽天監的四合院兒內,一張小方桌放在老琵琶樹下。
此時天高月朗,清風蟲鳴,星爍綴閃。
大家坐在桌邊,誰也吃不下飯。
除了瘋子。
張莫問心中嘀咕,這還好是親舅舅,不然……是不是要被殺人滅口啊?
從大教堂內部彎彎轉轉、曲迂厚重的木質樓道走上,竟由馬料房一側夾牆推出,回到地面,應該還有許多出口入口,張莫問努力回憶自己剛才一路向下的軌跡,驚覺這座宏大西洋建築并非掩在欽天監後面的山中,而是整個兒被埋在前方那一大片墳園子底下!
這夏夜真使人慎得發涼。
“唉……”李慕和手提筷子,半晌幽幽嘆了一口氣。
張莫問忙道:“舅舅,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
瓜片縮縮脖子,不敢吱聲。
“唉……”李慕和道:“大侄子啊,你看……要不……要不你就留下吧?”
滿桌人擡起頭。
除了瘋子。
“……就留在……咱們這欽天監?”李慕和又道。
“這……”張莫問以為李慕和本要說點兒別的。
“唉……”李慕和一副凄苦狀:“你看看這個地方……是老的老,小的小,青黃不接啊!想招入個下人都難……都不待見這裏!”
“唉……”李慕和說道痛處,進而一副拭淚狀:“你也曉得,這欽天監培育幾個人可不容易哇,要精研的太多太專,自古上起啊,便都是子孫世業,不得改遷。大侄子啊,你舅舅我還沒有兒子,就是有了兒子,也來不及長你這麽大了……”李慕和吸吸鼻子:“你看呢?要是沒有地方去,或是沒有想去的地方,就在這衙門裏補個缺,留下來?”
“……舅舅,這行嗎?”張莫問眨巴眨巴,舅舅這梨花帶雨的表情可得多看幾眼。
李慕和激動地将桌子板兒“啪啦”一拍,站起來道:“怎麽不行?!當然行了!我李慕和好歹也是五品的天官!明早上朝,我就把這事請報了!到時幾位閣老大臣将你看看,我欽天監便就後繼有人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呵呵呵!”
幾個小東西一聽,忙跟着樂滋滋東打西鬧笑成一團。
那小書生也瞥眼兒看看張莫問,對他點頭笑笑。
張莫問一瞧,馬上起身,恭謹抱拳道:“剛才是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見怪啊。”
“……”
滿桌愕然。
“怎的你是個女的?!——”瘋子突然拍筷站起,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吓。
李慕和沒說話。
“我又沒說我是男的……”小書生低頭喃喃道。
“你怎麽知道她是女的?!”瘋子沖張莫問發起火來。
“就憑她是個女的啊!……”張莫問瞧瞧小書生,心道這瘋子真是病得不輕吶,眼看小姑娘家柔柔弱弱,秀秀氣氣,漂漂亮亮,跟你眼前直晃你就看不出來?
“畫師,你原來是個姐姐呀?”黃衣裳小孩兒問她。
“毛尖,別多嘴!”瓜片制止道。
張莫問心說,哎呦我的娘,你們這五個又是怎麽回事兒啊?!
“行了,行了,行了!都先吃飯!吃完飯吃瓜!吃瓜時候再慢慢說吧!慢慢說!”李慕和擺手打斷道,他将張莫問和瘋子二人拉坐下,給瘋子夾了菜,又對張莫問道:“來來來!吃飯吃飯!先吃飯!呵呵呵!”李慕和最後又忍不住笑出三聲,可見心情十分美好。
風卷殘雲後,碗筷收拾下去,水井中涼着的花皮大西瓜被小孩子們拎上來,李慕和捋起袖子,站好馬步,“嚓嚓嚓”揮舞菜刀大卸八塊。
“一人先領一片!別亂搶!”李慕和順帶啪啪啪将一只只賊手打飛。
“主簿總是拿最大的!”
“畫師一起來看星星啊!”
夜色下,鬧鬧哄哄,竟從後屋搬出一座銅炮一樣大小的單筒望遠鏡。
“大侄子,你不過去看看?”李慕和擦擦手對張莫問笑眯眯道。
張莫問咬着西瓜嘟囔:“舅舅你別笑話我了吧,我哪還記得什麽……”
“噫,七老八十了?!……莫廢話,我問你,你看看北天那裏怎樣讀啊?”李慕和慢悠悠坐到張莫問身旁的藤椅上。
“北天?……”張莫問放下西瓜,看向星空。
五月末的銀河,橫貫南北,氣勢磅礴,其中一組亮星連成注目的十字形狀,張莫問拿手一指,道:“飛鳥的尾巴,天津四。”
“嗯嗯,天鵝座,不錯。”李慕和笑道,拿出一把蒲扇來。
張莫問的手指沿天津四這顆星向右劃去,道:“舅舅,那裏還用說嗎?……星河兩端,這顆是牛郎,那顆是織女!”
“對對對!”李慕和搖搖扇子。
此時夜幕中北鬥七星盡顯,張莫問道:“鬥柄南指,天下皆夏……”
他不禁看向南天,那裏有一顆極亮的紅色明星,是夏夜中的星王。
“大火……”張莫問念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大火攜左右二星。
三星同現,其名曰商。
“舅舅……你同家裏……還有聯系嗎?”張莫問依然看着天。
李慕和也起身,只是輕搖搖頭。
“我們能看見的……實在太少了,真想再看遠一些……”李慕和仰面夜空,出神說道。
凝望夜空的人,多有勇氣。
夜天深邃,從由衷贊嘆美麗到真正體切自身之渺小,過程實則痛苦,就像每一種領悟。
而最終誕生出對于永恒的熱烈渴求,福兮禍兮?
張莫問想,舅舅雖然胖了,但李家,李老爺子身上正直忠厚的風骨猶然還在,所以自己這才一見便知的吧?
李慕和卻想,這個男孩兒……有着我姐姐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猴年馬月來了!(猴年馬月第一天
☆、五十二
張莫問在欽天監的正式生活的第一天,是和一個瘋子開始的。
當然現在他已改口稱他為主簿,可這位主簿姓什麽,叫什麽,家在哪裏來,是何方人氏,竟連舅舅這個監正都一概不知。
“主簿大人啊……宋老監正将我從印天調過來的時候,他就在這裏咯,資格比我還老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正趕上他發瘋呢!”李慕和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張莫問,又道:“還好你舅舅我當年玉樹臨風跑得快,不然這臉皮子也就啃沒了!”李慕和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老臉兒。
“……舅舅,這位宋老監正是?”張莫問認為應該馬上換個話題。
“老監正啊,可真是一位聖賢……本是咱們印天城那裏的監正,整個衙門出事之後……唉……你知道的……他被轉調朔京,苦苦支撐,暗中保下了不少人才設施。只可惜,老監正故去之前,該散的早都散了……”
“……現下即使皇上有心,只怕也……”張莫問小心提道。
“只怕也難啊……”李慕和無奈點頭,低聲道:“徹底翻案這種事,是不敢想了,更沒有人敢提……當着兒子的面去抽老子的臉嗎?……能保持現在的狀況已經很好啦……唉……”
“呵呵……”李慕和忽而自嘲笑道:“哎呀,我真的是老了,成天這樣唉聲嘆氣可怎麽得了?莫問啊,你也到年紀了,等這入職的事情定下來,舅舅作主!給你讨個好媳婦!啊哈哈哈哈哈哈!——”
話題轉換得太快,李慕和胸脯拍的砰砰直響,張莫問懵逼急道:“舅舅?!你這說的是……咳咳,哪跟哪啊?!”
“噫!大小夥子害羞什麽?!你的親事舅舅不管誰管?!哎呀,還好沒叫主簿撓破臉,不然這幾天不好帶出去見人了……”李慕和眨眼仔細端詳,道:“對了對了,這事兒我有空得問問你舅媽去!讓她也給參謀參謀!要說适齡的姑娘,她前些日不是和我提過秦大人的女兒……”李慕和一個人神神叨叨嘀咕開了,他早已成家,有一個小女兒,一家三口住在京城西坊。就像他自己說的,這欽天監中老的老,小的小,……瘋的瘋,所以一般住在衙門裏,難得回一趟家。
“哪天跟我回家,給你舅媽看看……”李慕和美滋滋道。
舅媽是肯定要去看的,可是逼着人找媳婦兒這種事……
張莫問心中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已經不去想這件事了,卻總無法擺脫。
其實他知道的啊,他一直都知道……
自他決定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和淩守月,就再也不可能了。
“大侄子!大侄子!”瘋子用胳膊肘推他:“看我!看我!”
張莫問瞥了一眼身旁的瘋子,瘋子正聚精會神地将那粒黯淡無光的玄黑色小石放回白石供奉臺之上的貔貅座托。
石子一經歸位,竟忽的熾光大起,星星點點的幽藍色晶光一一浮現,進入之前那種沉穩且迅疾的無規則旋轉狀态。
此時正是白日間,地下大教堂中卻靜谧如永夜,只點了廊柱上幾根蠟燭,勉強能走路。
李慕和說了,長明燈是萬萬不能再開,昨天晚上“噗呲”一聲就用去幾百斤燈油!整個欽天監所有人的俸祿添一起都賠不盡啊!這是要集體喝西北風的節奏吶!
可就是這幾個火點,瘋子還是覺着太亮。
他很怕光,除了天黑後去大院中吃頓晚飯,其餘時間就全在這地下度過。
瘋子大約因此皮膚白得吓人,也很瘦,吃得很多卻一副營養不良的餓鬼模樣,但他精神很旺,比如現下,張莫問正出神地看着石臺上的幽藍玄石,若有所思,瘋子不聲不吭圍着石臺背手踱步繞了幾圈,突然跳将到張莫問耳邊,像要咬去他的耳朵一般兇巴巴問道:“你姓什麽?!”
張莫問只得回過頭來搭理他,舅舅說了,要像對待一個寶寶一樣溫柔地對待主簿。
“我姓張。”張莫問和聲說道。
“那我也姓張!”瘋子忽又純真笑道。
唉……不但瘋,還有些傻……
“那我不姓張了。”張莫問一臉無辜。
“喔……”瘋子苦思冥想了一會兒,認真道:“可我還姓張!”
“唉……!”張莫問真要把臉砸在石臺上才好。
“張莫問!”小畫師端一精美古樸的錫質燭臺從側廊處踏來,生氣道:“你又占他便宜作什麽?!”
“我哪有占他便宜?明明是他占我便宜!……”張莫問苦笑道:“畫師,你別生氣麽!我真的不曉得他們不曉得你是姑娘家,我要是曉得他們曉得你不是姑娘家,我一定假裝不曉得他們不曉得你曉得他們不曉得你是姑娘家……”
張莫問還要繼續說下去,小畫師定定打斷他道:“怪不得瓜片他們說你看着就不像好人……”
“啊?!”張莫問很委屈,我走到哪裏人家至少拱手稱一聲少俠,這欽天監裏還有沒有正确的審美觀?!
“……行了行了,我也不是惱你這個……”她笑笑,低下眉眼,輕聲道:“你以後,不要再欺負他……更不許打他!”
“我……!”
有口難辨。
“你們在說什麽,我都聽不懂?”瘋子癡癡問道。
“張莫問!過來幫忙!”小畫師将手中燭火微微撥亮,又對瘋子道:“主簿,走吧,今天一張畫都還沒描呢!”
“我今天姓張!”瘋子很生氣。
“好好好,張主簿!嘻嘻,恭請大駕,這邊走!”小畫師樂道。
張主簿大搖大擺走在前面。
“張莫問!快跟上!”小畫師頭也不回丢下一句走遠,順帶也将張莫問丢在黑裏。
“哎哎哎哎哎哎!”張莫問一個箭步竄到小畫師身畔,輕聲對她說:“你偏心!”然後縱到瘋子身側,邊走邊随意問道:“主簿,要是有人喜歡你,你怎麽辦?”
“張莫問!!!”小畫師在後面跺腳急喊,或者說,小畫師在後面跺腳急罵。
“嘿嘿!”張莫問回頭瞧瞧小畫師,啊哈哈哈哈哈。
“張莫問!你!叫你來是幫忙的!你,你添什麽亂!……你!你你你!你欺負人!——”小畫師窘迫的,哎呀恨不得将張莫問用手頭蠟燭直接點了天燈,世間就安寧了。
“要是有人喜歡我……”瘋子忽然停住腳步,拿手向前一指:“我就把這個送給他!”
此時已走到側廊盡頭大廳一處暗角。
無法想像,眼前是一臺一人多高的巨大木制模型,精細展現出一座龐大的高山城池。
這座城,是活的!幾乎每一個細節都在動!
一切栩栩如生,連小小街市上米粒大的木頭雞仔也正啄喙、歪脖、撲翅!
更有一條瀑布從最頂端富麗堂皇的恢弘殿宇中穿下,流繞過自動開合着的懸索吊橋、下城熙熙攘攘的集市、飛禽走獸的密林,彙入最下層千帆百舸的繁忙港口……
密密層層,疊疊嶂嶂,任誰都會感到像天神俯瞰衆生一般,瞻仰這座生活着千百木頭小人的城!
這些小指粗細都沒的傀儡木人,各行各業,情态萬象,有的只站在原地好似交談,有的竟可随足下銀絲鉸鏈前後或左右移動行走、趕馬推車!
“借我!”張莫問一把奪過小畫師手中燭臺,上前相照細看。
他心中砰然,驚異得難以言語。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這整座模型,從頭到尾沒有用一根金屬制的強釘打入,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是标準的榫卯結構。
從上到下卻又找不出一處明榫,一轉一折之間,刀工圓熟精煉,機關細麗微妙,堪稱鬼斧神工,是當世機巧一術的最高水平!
張莫問拿耳去聽,忙看向瘋子:“主簿,這內部可好打開看看嗎?”
瘋子嘿嘿癡笑道:“但你說,裏面是什麽,是什麽?……說對,就給你看,說不對,不給你看!”
“好!”張莫問道:“那我猜,有兩套驅動。”
“喔……”瘋子似笑非笑。
“一套自然是水流裝置……”張莫問想想,繼而兀自點頭道:“還有一套……定是孔雀軸!”
瘋子一愣。
小畫師見狀奇道:“怎麽?他猜對啦?!”
瘋子邊搖頭邊獨自怔怔向側旁一間漆黑的耳室中走去,口中喃喃念道:“不好玩……一點兒都不好玩……”
“張莫問!孔雀軸是什麽?!”小畫師抄手拿回燭火追去,轉頭只道:“你看你又把他弄病了!……”
“哈,真的是孔雀軸?!……”張莫問正自言自語,瘋子突然回身向他招招手,讓他過去。
“……你看,外面那個是我造的,裏面這個,是我爹爹造的。”瘋子又指指那耳室內裏:“是不是一模一樣?是不是一模一樣?……”
他站在那裏連說了好幾遍,小畫師将這內室中所有的蠟燭點亮,過去扶住他道:“好啦好啦,一樣一樣,都好看都好看!”像逗七八歲的孩子。
內室中确實有一座機工大小都一模一樣的山城模型,只是沒有流水如瀑布傾下。
還有這石堂中遍地書籍箋紙,大都老舊泛黃,沿牆堆疊如丘,沒有完工的木楔榫角零散丢着,左面一席鋪蓋,瘋子應該就住在這裏。
“你看這個吧。”瘋子俯身竄出,仰面躺倒地上,伸手打開模型的底膛。
小畫師給張莫問使個眼色,讓他趕快過去陪着。
張莫問撲倒一看,孔雀軸!真的是孔雀軸!
模型內部錯綜複雜,蛛網一樣的細細銀線流光溢彩,根根千頭萬緒、縱橫交節。
主驅動部分懸固中央,像一顆心髒,只是不曾上弦,未有脈動。
此乃機巧名宿之一——孔雀子,畢生集大成之作,實為一種罕見的主副鏈接軸承,可以駕馭極其複雜精密的小器件傳動裝置,因其齒輪結構由小及大,副懸鉸如雀屏開花撥轉,便喚做孔雀軸。
孔雀子因此得名,以此為傲,後來所制機關物品,不管用不用孔雀軸承,都會在某處刻上一只小巧的孔雀翎做标志。
“沒刻孔雀翎啊……”張莫問四處查看,道。
“當然沒有,這模型是我爹爹做的,又不是老孔雀做的!”瘋子忿忿瞪着模型內部:“老孔雀也給了我一個軸心,就不辭而別了,都沒有和我打招呼,我生氣!”
“老孔雀是誰?你爹爹又是誰?”張莫問側頭看瘋子。
“老孔雀在這裏騙吃騙喝,我爹爹也在這裏騙吃騙喝。”瘋子一下爬起來,滾坐到自己鋪蓋上躺歇着。
“哎呀,別懶啦!”小畫師對瘋子道,她自己從房中書架上拿下一卷大紙,展平在地上:“不是說好了,一天描一件……”
“……嗯。”瘋子也不知是哼哼,還是答應。
“快!”小畫師指揮他:“順着拿一件給我!”
“喔……”瘋子賭氣似的從山城模型上取下一只小木熊,幽幽坐到小畫師對面,将木熊一件一件拆開,倒是用心得很。
“……喂!”張莫問爬到小畫師身邊:“騙吃騙喝?”
“唉……”小畫師輕聲道:“都叨咕多少年啦!老孔雀,我爹爹,我爹爹,老孔雀……監正問過他,我問過他,瓜片他們都問過他……”
“老孔雀我知道,八成說的是一位機巧師……他爹爹,是不是也是啊,木工匠人之類的,他們以前都在欽天監出仕過吧……至少在衙門裏待過一段時間。”張莫問心道,果然不得了,那時全天下的匠壇高手都被欽天監給搜刮去了。
你就看這瘋子,他那一件流水山城,雖是半仿,一個匠人一生能有這麽一件作品便是值得。
“我們也是這樣想……主簿的官兒啊,應當是世襲的……”小畫師應道:“你看他,他就這麽一件寶貝,成天瞧來瞧去還不夠,非要自己造一個才好……到底是他爹爹留下的東西……”
小畫師眨眨眼:“機巧什麽我是不懂啦,我只幫他将這一件件都描摹下來……”
張莫問正色道:“畫師你小姑娘家家人真好!咱們瘋大叔交給你了!”
張莫問剛要開溜,小畫師全力一把抓住:“不許走!他爹爹的模型,就打開給你一人看過,你還不幫他?!”
“姑奶奶,我要怎樣去幫他啊?我一說話,他不是就病了嗎?”張莫問其實想溜去找看找看有沒有別的精妙器件,欽天監這個地方,似有無盡的秘密在等待着他,竟令他産生莫名的歸屬感。
“你好好坐這兒幫我拿着!”小畫師将瘋子按序排放的拆件小心拿起第一片,遞給張莫問:“舉好,對着光!”
張莫問也不好同人家小姑娘家再拉拉扯扯,便百無聊賴“嘣咚”一聲坐下。
小畫師已經研墨、捋袖,提筆畫上。
這位畫師可更不得了,張莫問一瞧,什麽描摹,她這是在畫圖紙啊!
刻度标識一應俱全,狼豪小楷,切面準确,竟用的透視畫法。
李慕和并未告知小畫師的名姓,張莫問也無意知道,這都女扮男裝了,名字還能是真的嗎?
聽說舅舅求爺爺告奶奶,司禮監也沒給他發來半個人丁,小畫師毛遂自薦從武英殿,也就相當于宮廷畫院,遷調過來,原先只是做幾天幫手,将欽天監一些重要儀器拆分,畫錄結構圖,哪知要畫的東西越來越多,幹脆留下。
這位專攻山水花鳥的內廷畫師,可見是得了欽天監的真傳,值此畫風突變!
張莫問坐地,心中聲聲感嘆,高人啊,一個個都是高人啊!
“莫問!莫問!大侄子!——”這是舅舅早朝回來了,可一回來就喊得像殺豬一般是怎麽回事兒啊?
內室中三人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全都杵到門口看熱鬧。
“舅舅!這兒吶!怎麽了?”張莫問将燭火舉高。
李慕和官帽未摘,官袍前襟子提溜手中,在側廊那頭招手喊道:“快!快!快随我入宮!閣老要見你!就現在!——”
作者有話要說: 歡度端午!
終于趕上了!
(≧▽≦)/
☆、五十三
“瓜片!備馬!——”李慕和領着張莫問哼次哼次從地宮走上來。
“舅舅!有這麽着急嗎?”張莫問在大院前扶住爬樓梯爬到斷氣的老舅。
“那,那當然!”李慕和喘息叱道:“你一個娃娃懂些什麽?!七閣老哪是這樣有空有閑好見到的麽?!咱們舅侄倆這就去宮裏将他們堵住咯!省得又被放了鴿子!”
“啊?!”張莫問聽完結巴了都:“怎?怎麽堵啊?!”
“死纏爛打。”李慕和握拳,堅毅說道。
“監正,大侄子哥哥,馬來了!”小孩兒牽來兩匹棗花大馬。
“禦瑕呢?”張莫問道。
“在打盹。”小孩兒說:“拉不動。”
“哎呀,哪這麽多事兒,就騎這匹!”李慕和打眼一看:“啧?!黃芽!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調換調換衣服,我就認不出你們這一個個活鬧鬼啦,是不是?!瓜片吶?又瘋到哪裏去了?!”
這個叫黃芽的小孩兒嘻嘻摸着後腦勺呆笑。
“唉!去同瓜片和川青他們講,我和大侄子要是回來晚了,你們到時先吃……”李慕和勾啊勾地騎上馬,不免再囑咐一句:“哎!休要貪玩,忘了做飯!”
“知道啦!——”黃芽颠颠地跑過去開了院門,又跑回來。
“赤橙黃綠青,青綠黃橙赤。”李慕和之前依次給張莫問介紹說明了一番:“衣色越亮,年紀就越小些。”
“天藍衣裳那個,叫川青。”
“嗯。”
“綠的就瓜片麽!”
“額,對!”
“黃的叫黃芽。”
“哦,有道理。”
“橘子色兒的是銀針。”
“這……”
“紅衫的就叫大紅袍!”
“啥?!——”
張莫問恍然頓悟,這不就是巴蜀川青、六安瓜片、蒙頂黃芽、君山銀針和武夷大紅袍,五味特種名茶!
還別說,君山銀針産于洞庭湖的君山島上,滋味甘爽醇厚,湯色亮橙明透……原來這衣裳取色,全來自茶湯?
有趣,有趣。
“好了,你也記下了,我喝茶去了!”
這五子其實都是罪臣遺孤,舅舅對他們的身世諱莫如深。
張莫問自然不會多問,因他自己也有一個秘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不是每個秘密都足以令人亡命天涯。
張莫問此刻只是想,還在用真姓名的我,是不是虧大了……
“磨蹭什麽吶?!還不上馬!”李慕和在呼喚。
張莫問急踩馬镫,卻扶馬背,扭頭道:“舅舅,衙堂之中不可行馬!……”
“什麽不可?!——”李慕和已飛騎出離院門:“你當我這兒是太和殿吶!——”
紫禁皇城,比想像中到達得更快。
留馬,驗身,過崗。
張莫問小眉小眼,終于随李慕和徑直走穿過午門,眼見着碧泓藍天金水橋,天高地闊太和門。
“哎?這不是咱們李大人嗎?”
“李大人,哪陣風又把您吹回來了?”
“老遠瞧見那棗花兒馬,就知道是您啊,李大人!”
三三兩兩遇見幾位官員,要麽跟沒看見李慕和似的,要麽陰陽怪氣搭讪幾句。
張莫問偷偷打量這些人的衣服補子,不是黃鹂鹌鹑,就是犀牛海馬,沒有一個官品比李慕和大。
官場向來捧高踩低,而這欽天監至此也算是毀絕了,監正上朝就是個擺設,李慕和每日站在大殿最末排最末位,眼觀鼻,鼻觀心,進入超然入定的透明狀态,朝例結束即刻打馬回府,确是唯一一位連轎子都沒得坐的五品老爺。
“哎哎哎!”“呵呵呵!”李慕和熟練幾句便也将同僚統統打發了去。
張莫問看在眼裏,倒佩服起來,舅舅這耐力可不一般,可是真能熬啊!
“這邊!”李慕和颔首示意一下。
兩人未過金水橋,只向東面的協和門去,過門右轉,便到閣部。
此時,遠見一個小黃門急沖沖自內閣大堂方向而來,李慕和招手叫住,肅穆問道:“小公公,怎麽,閣部有什麽事兒嗎?”
這小太監一見李慕和的朝服,銀革帶,盤雕錦,心知遇上大官員,自是低眉順眼,趕緊迎上前禀道:“大人,統管敏公公叫小的來傳聖上口谕,閣部七老速至文華殿,不得有誤。”
“哦?這是皇上原話?”李慕和又問。
“是,是。”小太監回道。
“已經去了?”
“已經去了。”
“還傳了誰?”
“這……”小太監轉轉眼珠,避開沿紅牆往來巡視的一隊禁衛軍甲,低聲道:“好像還傳了六部尚書……”
宮中新進者,往往認衣不認人,這小太監今次只是來傳話的,便老實将所知盡出,算在李慕和面前賣個好,讨個乖,誰知道吶,來日方長嘛。
“嗯……”李慕和點點頭,小太監識趣自退。
“舅舅,什麽事這樣急?”張莫問見小太監走遠,輕聲道。
“诶嘿……速至便速至吧,卻是不得有誤……啧啧……”李慕和體味了一下這話語間的精髓,不禁嘆道:“……皇上不高興啊,這是要同去挨罵啦……!”
“那咱們還去嗎?”張莫問也作此想,新皇儲玄以雖是鐵腕雄主,但在民間口碑尚佳,其異母兄長儲從又駕崩之後,仍尊儲從又生母塗氏東宮皇太後,行兒臣禮,氣度可見一斑。
“去!當然去!”李慕和言畢,帶着張莫問就往文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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