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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吼一聲,起腳将張莫問踹飛了出去!
一個高大魁放的身形砰然補上,巨矛刺透紫巽利掌,捅入它柔軟的中腹……
“張莫問!張莫問!”者西奔來一把從地上撿起這個江南少年:“死沒死?!死沒死?!”他用蹩腳的漢話關切道。
張莫問被者西搖得鞋子都要抖掉一只,他勉強扭頭去看那獸屍,死獸颚骨幾乎與其下浴血之人額眉相抵。
那人遍體漿血淋漓,濃血順着他的衣角滴答而下,這人一動不動,若不是已替自己同歸于盡去了?!
張莫問心中一揪,那血人卻突打手将滿面獸血獸鱗一抹,合掌用力一跺,手中巨矛裂沒土間,莽獸便像直立一般,串在柱上。
這人锵锵走來,對着者西一通叽裏呱啦,模樣很兇。
者西磕磕巴巴将話傳到張莫問耳中,大概意思是,你別再跟着來了,你要是死了,他不高興。
張莫問心道,那是呢,我死了我也不高興啊!
他再看這耿直作派的苗裔青年竟有些眼熟,卻死活想不起是誰,這男子與者西一般高大,長相沒有者西精致,看着卻比者西老實多了。
那人突然又在者西肩膀上猛推一下,轉身走了,前去幫着卸獲獵物。
者西回頭對張莫問擠眼兒道:“怪上我哩。”
塔前侍衛統領——佐科,護塔不利,放入細作,差點兒讓人荼害了苗王阿律兮的幼子。這事已經過去大半年,幸虧當場冒出個張莫問,終未釀成大禍,佐科雖自請死罪,仍叫寬處,發來山中狩獵。
“他說這次沒替你死掉,這次不算。”者西拍拍張莫問,便招呼蠱師集合,清點蠱器,走時不忘加上一句:“我看你也別來,就這幾排肋巴骨頭,走獸也要欺負你!”
“呀!你就是頭狗熊!我能和你一樣!”
“嗨嗨!”者西抖擻胸毛,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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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狩獵的日子,是一種解脫,張莫問也決定,這蠱術,我是不學了。
反正這些都由他自己拿主意,教授他機關術的苗寨師傅人稱,侍。
與侍在一起的記憶有些模糊了,暗沉沉的塔內孤室,叮叮铛铛的車洗刨磨。
侍是土生土長的苗家子弟,卻能講一口地道的漢話,半只臉罩着銀制的面飾,半只臉紋着三彩的圖騰。
他缺了半只耳朵,面飾上便有半只銀耳朵。
張莫問從不偷懶,一坐下去能不聲不吭忙上整天,侍很滿意,道:“世間機巧,一物成名。小器件,有孔雀子作孔雀軸,有邵招附奇人骨。大器件,有樗裏煥制連城弩,有蒲钰鑄神火鷗……你什麽時候搞出自己的名堂,什麽時候再說去唐門的事兒。”
不久,張莫問抱了只盒子放到侍的面前。
侍東戳西按,張莫問道:“師傅,再摁下去要炸了。”
侍便收手,道:“我教你放下中軸栓子,以防萬一。還有,捎帶些東西,去唐門吧。”
蜀地唐門,在各處開着藥材鋪打掩護,總堂潛在川西崇山峻嶺之中。
蜀中城這家鋪子,當家的便是門主唐二娘,唐門門主一代一代,都叫唐二娘。
少當家是門主的一個兒子,叫唐果兒。
張莫問看見後場展曬藥材地邊的鋤頭,就知道是這家沒錯,這鋤頭個個左鈎右钏,頂尖的暗器家什。
唐二娘展信看看,道:“這個沒良心的,咱家妹子都要被他氣死,他還好意思出頭送個人來!”
張莫問咧嘴笑笑,心說,這我可什麽也不知道。
“唐果兒!唐果兒!”唐二娘将兒子叫出來:“來!這是苗寨,侍的徒弟,弄了些火器,你帶着他,多住幾天。”
“哎呦,門主姐姐,我留不了,我給師傅送完東西就回去了。”
“嘴真甜,誰是你姐姐!”唐二娘風風火火道:“別傻了,你都出師了,他還見你幹嗎?你回去他也不會見你!等你在江湖上有了名氣,再去找他吧!”
唐果兒與張莫問年紀相仿,當時也就十四五歲,他油頭滑腦,呵呵笑道:“小兄弟,來來來!別理我娘,其實她心裏美着呢!”
張莫問不懂規矩,唐門門主,人進門都得尊稱一聲門主姥姥。
“你帶的什麽東西?給我瞧瞧。”唐果兒把張莫問一直領到後堂。
“沒什麽,自己做的一個機關盒,師傅說讓拿來給你們指教指教。”張莫問放下包裹,又道:“還帶了些山裏的藥草,師傅說,額,什麽調理身體,容光煥發……”
“嘿嘿,又來拍我姨姨的馬屁……”唐果兒将藥草包托下人拿了去,只來看張莫問的機關盒。
唐果兒見着張莫問拆分幾道,曉得這個侍哪裏是叫徒弟來請教請教,明明是來炫耀炫耀!
他起手撿出一個火藥珠子,順手拿過案桌上硯臺“啪”就砸開。
唐果兒撚撚掌中火粉,贊嘆道:“真純啊!”
張莫問笑道:“你是行家!”
這兩人就此一拍即合,唐門精通小器件,對內說的飛擲、機射、索沖、藥噴,對外就成了龍須針、袖裏箭、霹靂彈、五毒神砂等等,手法又有滿天花雨、天羅地網、鳳引九雛這麽一大堆,真真吓死個人。張莫問後來有空下山,在唐門學着玩着聯絡着,唐果兒樂得全程作陪。
唐果兒這個人,怎麽說呢,非常熱愛金錢。
就是他,偷偷将張莫問做的機關盒,加灌了幾倍的火藥量,四處倒賣。
後來熟人擡腳進藥材鋪就問,那種刻着月牙的盒子,還有沒有嘛?!
張莫問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快回江南了。
張莫問還能怎麽辦,交友不慎,誤入賊窩。
“兄弟,供不應求,再打造最後十個給我,好不好?”唐果兒眯縫着眼兒笑道。
“果子,你別搞出人命來!”
“嗯……八個?”
“到時候我可不認這些!”張莫問捧着超重的盒子,心道幾個蜀山也給你小子炸平了。
“好,替你保密,十二個?”
“我呸!”
“……莫問啊!我想你啊!你不能回去啊!”
“又怎麽了?!”
“欠五蘊門黎蚌十個盒子,交不出殺人滅口。”
“滾!黎胖子敢殺你滅口,你媽還不把他生片了下油鍋!”
“莫問你別生氣……也不要讓我娘知道……”
“好啦,好啦!可憐死了!十個就十個,多了沒有,下不為例!”
“莫問你坐船我去送你……”
“不要!——”
“嗚嗚嗚嗚嗚!”
……
張莫問看見文華殿上那只盒子,頓覺時光飛逝,而這機關盒幾經轉手改易,也曾流失西域,內部情況早不可知,保險栓子更不曉得成不成了,竟還能自個兒唱起歌數起數來,最後也是提着腦袋拆解了火信,損友奪命啊!
“李大人!李大人!”敏公公聽一小黃門前來咬耳幾句,不禁疾走來傳:“李大人!禦書房那邊來話了……”
李慕和在文華殿緊閉的大門前被正午陽光曬得七葷八素,便揉揉眼睛應道:“诶!诶!那好那好,咱們走吧。”
敏公公将嘴兒一咂,伸出一個指頭,戳戳怔怔出神的張莫問方向,對李慕和輕聲道:“不是你,是他!——”
☆、五十六
“爹,我看見盒子裏的東西了……”閣部外,紅陞要與父親分別,終于急急說出口。
鴻胪寺寺卿韓嗣煌知道他父子二人有話要說,早已遠遠走到協和門外,相待紅陞。
紅康順一聽,臉色微變,他現下最不想聽到的就是兒子這句話。
朝堂上最怕的,就是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
“是一張紙條,四四方方地折了起來,上面印出墨色,寫得什麽不知道……”紅陞若有所思,兀自說着,好奇之色躍然臉上,恨不能當時直接扒開看了。
“陞兒,此事非同小可,你什麽都沒看見,知不知道?!”紅康順見紅陞那副模樣,真是好奇害死貓,百條命都不夠用,頓時斂聲四顧。
“爹爹!”紅陞疑惑。
“還多嘴?!”紅康順見兒子如此不開竅,很有些惱怒:“此事休再多嘴多舌,圖遭禍端!行了,韓大人等着,去吧!明日一早金銮殿上,一切自有分曉。”
紅陞一步三回頭,不久往協和門外趕去,紅康順看着兒子的背影,知道紅陞斷不會再多言一句與他人知,但心中愈發沉重起來。皇上的态度到此已很明确,涼州懸盒一案,衆卿,休再過問。但邊關塞外,到底何人膽敢如此試探?!接下來,鴻胪寺要面對的,怕是很不簡單吶!
禦書房中,不見那人身影,卻是商公子商半夏在與一位江湖客敘話。
案上一樽小巧金盆,盛着半滿的淡草色藥水,一張字條展開,漂浮浸透,墨跡卻全然未傷。
這江湖客一手執銀鑷子,一手挑根修長銀針,沉沉道:“公子,果然還是為着此事……”
“是啊,陰魂不散……”商半夏靜靜望向水中。
“沒有半星毒物,這來源,可就難查了……”
“嗯。……這是吓人的,不是殺人的。”
“皇上那裏……?”
“還是我親自去向皇上說吧。”
商半夏示意這江湖客獨自留在禦書房,自己則興意闌珊漫步到書房後院。
“半夏。”
後花苑中,一切姹紫嫣紅,翠橋錦鯉,沒有什麽北國風光。這是一個精心呵護的地方,可惜深宮禁地,繁華如夢,其間之人,心重如露,可曾真正欣賞?
“皇上……”商半夏禀道,像一聲嘆息。
“不用說了,朕猜猜,又是那件事?……”儲玄以并未轉身,他背手向廣闊的深池望遠去,露出一絲他自己都不再察覺的苦笑。
“皇上不要放在心上。”商半夏柔和應道,沒有表露出哪種更深的感情。
“朕不放在心上,有人放在心上!”儲玄以将手按住憑欄:“……涼州太守,該換人了。”
“……皇上。”商半夏仍未擡起眉眼:“茲事體大,若撤換涼州太守,就不得不給大臣們一個清清楚楚的交代……”
“交代……”儲玄以頓了一頓,未幾,這個才剛二十出頭的天子緩緩說道:“是啊……臣子們當下是越來越聰明了……”
浮世皆飄零,無人能夠随心所欲,即便帝王,也有自己的桎梏與枷鎖。
“何時不是呢?”商半夏輕笑道:“今日窦大人又說要勞煩我了!朝臣們既暫不過問,一切全憑皇上定奪,不過……”
商半夏總能很自然地把握住話鋒的走向,自兩人孩提時代起一如既往,儲玄以微微一笑:“你心中有數,朕也這樣想,煉世山莊那邊……是該敲打敲打了。”
“皇上難不成又要打發我去?”商半夏嗔道:“那煉驚蟄可是半個冬天,我卻是半個夏天,我倆人水火不容,來世也不會談到一處去!”
“哈哈哈哈哈哈!——”儲玄以聽得此言,只轉身朗笑道:“竟有你商半夏降不住的人物!”
“皇上早就知道,怎得又來專門說笑我!”商半夏溫和接道:“皇上,我心中确有一個人選。”
“人選?去涼州?煉世山莊?”
“是。”
“嗯……”儲玄以點點頭:“狄先生怎麽想?”
“狄先生也需要一些新面孔。”
“好。他今日若走得出禦書房,就讓他去吧。”
“是,皇上。”
張莫問踏進禦書房的時候,商半夏正淺啜清茗,悠悠待他。
敏公公小意退出,将正門兩扇輕輕合上。
商公子的出現,張莫問哪會吃驚,腳下卻滞了一滞。
令他詫異的,乃是商半夏身側之人。
這江湖客中等年紀,一身風塵仆仆,似長途跋涉,遠道入京城。他削個中原少見的寸頭,面色不溫不愠,着一挂皮襖長衫,衣邊袖口全都翻出絨厚皮毛,人更生得粗枝大葉,身形也是硬朗,像極了哪個堂口的當家大佬,根本不似內廷中人。
然這些都可作罷,此人在禁城隴中,璜璜站立,竟不卸武器!只見他身背一口皮鞘大刀,這刀極寬且極長,正是一把鍘刀那樣!
“這位是狄烈,狄先生。”商半夏将茗杯輕瓷一扣,對張莫問笑笑。
“商公子。狄先生。”禦書房中,書香墨香,幾縷陽光斜入,清寧安适恰好。張莫問
身在其中,對那兩人恭謹行了文場之禮,心卻如臨刑場一般。
鍘刀狄先生的目光自他第一步邁入之際,便未離去,分毫不加掩飾地盯附住張莫問最細末的每一舉每一動。
“張莫問,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誰。”商半夏和煦說道,仿佛周遭沒有哪裏不對,若不是置身其時其地,真以為是朔京城某條長街上,正有風華正茂的小哥倆無意中攀談起來。
“知道。公子是今日遞我金簪,救下半間文華殿之人。”張莫問于李慕和先前所言只字不提。
“哈哈,你很會說話。”商半夏不禁笑言。
“我的金簪呢?”他突然問。
“哦呦!在下疏忽,公子的金簪還戳在那機關盒子上未曾拿下……”張莫問是真給忘了,顯出很不好意思的吃驚模樣,借了東西就該還吶。
“不妨事,我問你,盒中之物還有誰看見?”氣氛這才稍有舒緩,商半夏旋即冷不丁一句。
“禀公子,在下,不知道。”張莫問搖搖腦袋,亦不多言。
“哦?不知道?”商半夏字字問道:“你不知道什麽?你都有哪些不知道?”
“在下不知道盒中有什麽,只因不敢去看。在下不知道誰看見了,只因不願去看。”張莫問侃侃,直率作答。
“如何不敢去看?又如何不願去看?”商半夏眉眼微蹙。
“蓄意挑釁,內中能有什麽好物,故而不敢去看……”張莫問就此打住。
“怎麽不往下說了?”商半夏道。
“唉——”張莫問大嘆一聲,擡頭朗言一句:“……出賣別人,不是君子所為,我眼不見為淨了!”
“好一個眼不見為淨!”商半夏忽作怒狀:“張莫問!明人不說暗話,你與那機關盒咫尺之間,你不敢看卻不能不看!紅陞與你半步之隔,你又去攔他,不願看卻為何出手?!”
“公子息怒,公子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張莫問也不辯解。
“哼,我若說那盒中空空如也,你也信嗎?”商半夏緩緩道。
“盒中是非,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張莫問忽道:“然公子可曾見過,獅王回首,去噬咬道邊狂吠的野犬嗎?……”
商半夏聽得,看了一眼狄先生,轉而對張莫問道:“你是說,就當無事?”
“……”
“張莫問,但說無妨。”商半夏輕擺擺手,道。
“公子,狄先生。”張莫問恭禀:“恕在下鬥膽妄言,盒中若無一物,不過一場鬧劇,盒中若置,必是把柄。可惜這懸盒之人,自己也不甚明了其中真假,便小作試探,擾人心志,如果遇到對方強烈的回應,反而将手中把柄作實了。”
商半夏點點頭:“張莫問,如此我便再問你一件事。”他容不得張莫問給出任何反應,只道:“如今開國,即對列國開市開港,若要監看列國使節往來通信,如何去做?”
張莫問一聽,曉得自己已無退路,思索一下,便沉着答道:“多謝公子擡愛!小人不才,來京城投奔家舅之前,從江南老家出發,自作主張游玩了不少地方。出門在外,什麽苦也都吃得,唯有驿路通郵一事,實在頭疼,讓親朋好友無端挂念。”
“嗯,驿路乃官道,人手有限,一度凋零,目前所發大都官場急件,自然顧不得民間。”商半夏應道。
“何不廣開驿路,優先替列國人士投遞?”張莫問道:“每州府大城設一大站,大驿站下又設小站,小站級級向下,可直達縣、鎮、鄉、村等等微末所在。每站之間距離盡可能短,到站換馬,以保正常郵速。”
“以保正常郵速?”商半夏聽出滋味。
“每日彙入大站信件,來自列國使節或相關人士的,需專人拆看監讀,異常者即時上報,原件卻仍須原封不動投遞出去,不可打草驚蛇,這其中關節,特別是原文抄寫、譯釋、仿諸般火漆封緘、辨判各類暗記密言,都要花些時間。”張莫問面不改色,仿若講述一件極普通的小事。
“如此需要多少人手……”商半夏思索,狄先生突然插上話來:“張莫問,如若密信偏不經由官辦驿站,又如何是好?”
張莫問果斷道:“那便更好。”
“如何說?”狄先生嘴角微揚。
“省時省力的通路不用,卻偏偏選那耗時費力沒保證的,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先将自己往臺面上放?”張莫問道。
“公子。”狄先生聽到這裏,轉而啓禀商半夏:“那專門的人手,何不從內書堂撥發,也好統一訓培?”
張莫問低着頭,心中砰砰砰洶湧跳躍起來,內書堂是什麽地方?內書堂便是教習新入宮的宦官太監讀書識字的地方。
果然,商半夏點頭不語,未幾對張莫問笑道:“主意很好,具體落實,有很多細節要商榷……你可願意出一份力?”
“公子!”張莫問急說:“在下不過一介草民,而且……”
“而且你舅舅李慕和想你去欽天監?”商半夏打斷道。
“……”張莫問沒有支聲。
“哼,張莫問,替曹公公辦事……曹公公,絕不會虧待你。”商半夏最後說道。
走出禦書房,再看見天,張莫問的衣衫內襟早已濕透。
禦書房一段對話,殺機四伏,真如高手過招。
一切都可以告訴你,一切都可以談論,因為答錯什麽也無所謂,大不了最後殺了你便得。
曹公公,張莫問知道自己從此将一步一步接近這個不再虛無缥缈的黑暗身影,他在片刻前踏上那條前路叵測卻夢寐以求的階梯,雖只踏上第一階,卻沒有關系,他不需要知曉整座天梯的全貌,他要做的,是等待,以及緊咬着牙奮力爬上去。
就在張莫問內心極其興奮地低調跟随敏公公一路走出午門,禦書房內的對話也将就此告一段落。
“敏公公怎麽說?”商半夏問道。
“敏統管說,李慕和嫌這小子太沒規矩,很怕連累了自己。”狄烈哼笑道。
“這個李監正,還是如此窩囊!”商半夏搖頭輕笑道。
“紅康順紅大人那邊……”狄烈道:“紅大人當着面說,要兒子與張莫問多親近親近,以後也要登門致謝李慕和李大人。”
“嗯,紅陞恐怕還不知道,這張莫問今日,一共救了他兩次。”商半夏嘆道。
“紅公子不知,難道紅大人還不知嗎?”狄烈又道:“紅公子可是紅大人的心頭肉……”
“如此便好辦了,紅大人那裏沒有問題最好,紅陞,未到火候,去往邊陲,沒有一個人是放心的。”
“公子是說紅陞太老實了嗎,這張莫問的路子可野得很。”狄烈暗示道。
“水至清則無魚,用自然得用,查自然得查。”商半夏曉得狄烈的意思,張莫問在老家印天的情況,肯定要确定一下:“一切均照例行手續辦理,你看如何?”
“畢竟還有李慕和做保。不卑不亢,也不貪生,堪得一用。”狄烈沒有意見:“那麽公子可是即刻返回江南?”
“嗯。我本打算多留幾天,現下看來,已無大礙。江南那裏,反倒有些眉目,我今夜就出發。”
“公子保重。”
“狄先生保重。張莫問的事,狄先生費心。”
“自是當然,張莫問出發那天,在下會與公子聯絡。”
“越快越好。”
“是,公子。”
狄烈由禦書房側門退下,商半夏一人站在倒影綽綽的金盆面前,無法看出他的喜樂,古色古香的玉心檀木屏風後,終于走出第四個人。
“皇上。”商半夏取出一枚精致的火折,遞呈到儲玄以手中。
“半夏。”儲玄以望着商半夏,似對他有許多的愧歉與憐惜。
“還是皇上來吧。”商半夏道。
“好。”儲玄以點燃金盆中物,原先用以驅毒的淺草色藥水一瞬間膨出妖異多彩的火焰,吞噬,毀滅。
字條上,掙紮逝去的是四個歪歪扭扭的墨筆大字——“寡人無玺”。
☆、五十七
“莫問啊!哎呀莫問啊!”雄偉承天門外,李慕和牽兩匹棗馬,遠遠見張莫問向敏公公躬身作別,只待敏公公轉身遙走不見,趕緊揮手招呼。
李慕和激動萬分,将一绺缰頭遞去張莫問手中,道:“走走,餓了吧,舅舅帶你去吃京城大肉包!”
“舅舅。”張莫問對李慕和笑笑:“走不了了。”
“怎麽?”李慕和怔了一怔,心中卻大概也已猜到。
“商公子讓我來與舅舅話別,從此以後,舅舅恐怕,不能時常見到我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知道。”
“會死的。”李慕和突然道。
“舅舅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張莫問低下眼睛。
“唉……”李慕和看着張莫問,半晌,才開口道:“人各有志……外城下坊西市口,斜對角茶鋪一間,老板娘又白又美,老板爺又黑又挫,有一天走投無路,去向他們讨三只人肉包子,好叫我知道你的死活……不要再到欽天監來了!”李慕和說完一躍上馬。
張莫問喊住他道:“舅舅!……舅舅可否替我照料那匹白馬?”
李慕和頭也不回,只道:“你便騎這匹棗子,好自為之吧!”他甩下那馬缰頭,絕塵而去。
其時天色将晚,空曠的承天門外,張莫問獨自牽馬,望着李慕和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安街盡頭的暮色中。
如不刻意表現,今次也能穩妥作答、全身而退,絕不會牽出大興驿站之事,何苦做了曹公公一條狗。
舅舅,你難道以為我,是貪圖榮華富貴嗎?……
次日,金銮殿旨宣:
鴻胪寺寺丞紅陞,恪盡職守,平治有功,擢升鴻胪寺少卿一職,司四品從,即日上任。
其它再無一言。
散朝後,小道消息飛滿天,有稱:
涼州太守罰俸三月。
玉門關守将調職回京,待他地任用。
至于張莫問,文華殿一事親歷之人自此再無一位提及那天,這個誤打誤撞的少年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只活在某些人最隐秘的記憶中。
三個月後。
淫雨霏霏,甚至夾雜着小雪。
鴻胪寺內,紅陞百無聊賴,在公務間隙,手抻桌案小憩片刻。
他的心情不甚好,亦如室內那包漿油亮、忽明忽暗的地爐,火星吞吞吐吐。低落着,紅陞踱步挪去,将火盆撥亮。
“紅少卿!我來我來!”一個小厮正好跨入門中,搶拿過紅陞手上撥棍,并道:“紅少卿,韓大人傳話,讓您過去一趟。”
“何事?”紅陞道。
“韓大人說要向您引見一人。”
“引見一人……”紅陞無奈笑笑。自遷升以來,他一直見這見那,無非打個照面,寒暄幾句。鴻胪寺掌四夷朝貢、給賜、宴勞、迎送諸事,位列少卿,自然要與各邦使節、駐員全部相認個遍,而紅陞的生活并沒有絲毫改變,他仍每日游走于文書、信牒、人事之間,碌碌無為。紅陞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
“好吧,我去看看,別讓火滅了。”紅陞對小厮留下話,穿門沿廊,徑直往寺卿韓嗣煌韓大人的書房走去。
雨小了些。
紅陞将要推門,卻猛然責備起自己之前大意,忘了去問小厮這是哪國來使,總好提前準備準備那國語言,連同風俗禮節等,給人一個好些印象。
不可再這樣心不在焉,紅陞吸一口氣,振作精神撫門入內。
廳堂中,竟是不見平日熱烈寒暄,客套來去的浮誇景象,連韓大人本尊都不在場。
冷冷清清,堂前盡頭背身站着一位青年官員,從上到下一襲官制,英氣挺拔。
紅陞見他冠襟服章似同自己一模一樣,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那人聽見動靜,緩緩轉身回頭。
紅陞一看他側臉,驚異只道:“張,張莫問!”
“……你,你如何在這裏?!”紅陞站在原地,怔怔爾上上下下打量張莫問,不住說道:“你……你,你這是又在幹什麽?!……你,你!……”
紅陞簡直要奔出去敲鑼報警,眼前之人确是幾月前文華殿上那個驚天動地的張莫問不錯,但哪裏又有一些不同。
張莫問此時只安靜看着紅陞,一如這個陰沉的雨天。
紅陞這才發現,張莫問憑空多出的,是幾分冷酷的滋味。
就在紅陞快能停止語無倫次的時候,後廳掀簾,一前一後走出兩人。
“紅公子別來無恙?”前面那人喊他。
紅陞立時噤聲,更顧不得去看那人身後寺卿韓嗣煌的什麽眼色。
“狄,狄先生!……”紅陞竟止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狄烈。
臭名昭著的雲臺十三騎都統。
他有一柄寶刀“屠雨”,比東西廠的繡春刀更加令人心驚膽寒。
沒有人知道雲臺十三騎到底有多少人,都是誰,都在哪兒。
類似當年先皇儲由嘯親掌的隐秘組織鳴镝子,雲臺十三騎是屏障,是樊籬,所有成員只向狄烈一人彙報,相互間亦不知各自存在,它不再由當今天子直接管控,而是借由狄烈這位忠心耿耿又心狠手辣的掮客通往內廷不言而喻的盡頭。
雲臺十三騎,是儲玄以幼年,曹公公為其秘密培養的。
若不是內閣重臣紅康順的兒子,紅陞大概還不至如此失态,他曾經多麽興奮地聆聽着家族內悄然流傳的,關于雲臺騎以及狄烈本人危險又血腥的過往。
現下,他寧願從來就不曾聽說過半言半語。
紅陞害怕得作不得聲,卻見那傳聞中天字第一號殺人狂對他笑道:“紅公子,這是貴寺新晉的張莫問,張少卿,你倆今後可得多親近親近。”
韓嗣煌也從旁附和道:“是啊,是啊,紅老大人也是這麽說。我看兩位少年俊才,年歲相近,自是談得來!這……狄先生一路舟車勞頓,不妨就在鄙處,一同用頓便飯可好?……”
後面的客套話,紅陞一句都沒聽見,他似座木頭人一般,面無表情向張莫問行禮作揖,又恍惚惚見張莫問不動聲色向他還禮。
他終于明白為何自己不過晉升為鴻胪寺左少卿,只因那右少卿的頭銜,早已是這個張莫問的了!
官大半級壓死人,次日清晨,紅陞與張莫問隔案臺相對,躍過大桌上高高堆疊起的各摞書目圖冊,紅陞将手中一冊厚重典籍翻了一頁,換腳站站,繼續道:“剛才說完沙洲敦煌,與玉門關毗鄰。若出關再往西進,便是塔裏木盆地一帶,商路由此直通西域,圍繞中央沙漠無人區分上下兩路,均以樓蘭古跡為起點。向北路穿行,經烏墨、龜茲、姑墨、疏勒等地。如向南路穿行,則過且末、戎盧、于阗、西夜等。”
紅陞偷偷看一眼張莫問,又忙瞥回書頁上,有些讨好道:“從北路進,可過一綠洲——博斯騰湖區,稍作補給,于長途有益……”
張莫問坐着,随手翻翻面前鋪天蓋地的圖冊,心道紅陞,你還真以為我要出使西域啊!
紅陞那邊又說着:“……下面将沿途諸國或古國遺址一一簡要介紹……”
紅陞這幾日的任務,是盡快領着張莫問,将鴻胪寺的業務熟悉起來,一個鴻胪寺少卿該知道的東西,他張莫問都得知道。紅陞覺得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堅持要求兩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張莫問覺得,還好吧。與早前所閱無數獵奇異聞的游記抄本相比,宮廷典藏中的塞外邊陲,讀去總蒼涼厚重,隐隐有悲意,大概不是這樣,只是切合了張莫問此刻一些心境。
短短幾月,再次入京,他比初來時更加孤單。出生入死的白馬不在身邊,城中唯一的親人,舅舅李慕和,這舅侄倆早已心照不宣,一刀兩斷。
他不能去怪舅舅,李慕和也有要保護的東西。
欽天監必須與一切可能的危險切割。
短短的三個月,張莫問見識到狄烈及其背後的力量。那天他們在禦書房中所談論的網已經結成,這張驿網的中心定在徽州,上承中原,下啓江南,東西南北均通運河水道,渡口也都重建之中。內書堂培訓出的第一批專員已各就位,因人手數量限制,目前只針對異國異邦,但內中之人皆心知,此物一旦運作,前途不可估量。
雲臺騎亦趁勢在地方上處理了一些人一些事。狄烈動動嘴,便消失了很多人,毀卻了很多家。張莫問明白,如果哪日驿網暴露,徽州知府将首當其沖,如果必要第一個被用來丢卒保車,這就是從今而後徽州知府為官的命運。而張莫問的命運,當下也很簡單,他是一個享有官爵的影子,如果有天運道不濟,朝廷中不會有鴻胪寺少卿張莫問這個人。
所以,紅陞,你到底在緊張什麽,難受什麽!
張莫問突然擡頭問紅陞,道:“紅少卿,你是不是有一個堂兄,人在江南,名叫紅修永?”
紅陞猛然被打斷,聽了真是吓一大跳,張莫問,你怎麽查起我家來了?!
“他他,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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