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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沒見他了。”紅陞老實說道。
“他怎麽樣了?”張莫問道。
“怎麽?你們認識?!”紅陞好奇,一想也對,這張莫問就不是印天人氏嗎?
“你那哥哥,可在太湖上有名得很。”張莫問平靜說道。
“什麽有名?!不學無術!小時間總背着我爹欺負我!……”紅陞瞧張莫問原是要拉家常,不禁呼呼松下口氣,有什麽說什麽,竟一時忿忿起來:“後來不是讓人打了?!擡回家來還以為死了!”
張莫問扶額,道:“我是問他現在怎樣……”
“他?成家了呗,就這樣。”紅陞想想,聳聳肩又道:“成天在家陪老婆,帶孩子,不怎麽出去玩了,就這樣,過日子呗。”
這和張莫問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那時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和紅修永再次相見的情形,兩人都變得很強,紅修永還是那樣嚣張,他張莫問卻照例要将紅修永再打一頓。
很叫人洩氣吧。
人一生恐怕只得輝煌一次。而有些人,連這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與張莫問在太湖船幫一戰,恐怕便是紅修永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
然後呢,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們默默無聞,垂垂老去。
“紅少卿。”張莫問站起身來:“我出去透透氣。”
他走到門邊,回頭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好,好。”紅陞站在那兒愣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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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張莫問的背影,竟徒然有些羨慕。
危險與刺激。
搭上性命的游戲。
加入雲臺十三騎,曾是他身邊每一個男孩內心中最隐秘的夢想。
外間空氣清冷,呼吸裏,涼意沁入胸口。
陰霾的天空,雲很重,大概又要下雨了吧。
張莫問獨自逛到鴻胪寺大府門前,檐上還滴着水。門外長街,沒有什麽人影。
時辰尚早,值房中的守門人出來打量幾眼,忙道:“哎呦,官爺,這麽早去哪裏嗎?小人去給您備馬,還是安排車轎?”
張莫問輕笑擺擺手,守門人便要恭敬退下。
“……莫問……張莫問!”石階下長街那邊,忽走上一人,猶豫着喊他。
張莫問偏過臉一看,和治?
“……去書房告訴紅少卿,讓他今日不要等了!”張莫問拉着和治便走,只聽那守門的愣了一下在後面喊:“哎!大人!大人!——”新來的官爺還不曉得是誰,守門的摸摸腦袋,回值房踢了另位小厮的屁股,讓他醒醒頂班,自己這就跑去給紅陞帶話。
“你小子怎麽找這兒來了?”張莫問與和治轉到一處靜僻街巷內。
高牆下,張莫問一身緋色官翎,黑冠黑靴黑革帶,江南,終是遠了。
“我早該同你聯系的,我的信幾時收到的?”張莫問難掩激動與歡喜,這麽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真心着笑了。他原以為和治要将小刀放出來,卻一直沒有等到。
和治卻未看他,這風塵仆仆、衣冠半濕的公子突然擡起通紅的眸子,凄凄對他道:“莫問!守月她……守月她有了!……”
張莫問怔了怔,笑容便褪下去。
他一拳打在和治臉上!
“……你敢欺負守月!——”他喘着粗氣,簡直怒不可竭!
和治跌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只捂着臉。
張莫問咬牙道:“你這是要害死守月啊!你……你如何不早些提親?!——”
“不是我的!……”和治垂頭說道。
“那孩子不是我的……”
張莫問聽罷,洩氣般一屁股貼着和治坐下。他兩人擦肩坐着,各自朝着對面的方向,誰也無法面對誰。
“和治……”半晌,張莫問內疚地喊了一聲,他剛要說下去,和治喑啞道:“你多打我幾下我倒痛快些……我心裏,難受極了……”
和治雙膝屈在胸前,用一只手背遮住眼睛,将頭深深埋入自己的臂彎裏。
“……和治,你哭了嗎?”
和治不說話。
張莫問仰望墜雨的天空,輕聲道:“沒事的,我也哭了……”
長大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還有,不要随便愛上一個女人。
淩守月要做別人的新娘。
張莫問他們的少年時代,真的早就結束了。
☆、五十八
“守月怎麽樣了?”樹下,張莫問道。
“守月不肯說孩子是誰的,現下淩家把她關在房中,嚴加看管,不許出門,也不許見任何人……”雨點落在和治肩頭,一切無關緊要。
“……你去過了?”
“他爹不給我進去……我能怎樣,帶着家丁,将守月的爹爹痛打一頓嗎?……”和治漠然無力道。
張莫問聽言不語,這确确實實太過為難,就算武功蓋世又能怎樣,難道與淩家上下火拼一場,将人搶出去不成?
“莫問,我家是準備下月提親的,我爹爹,和哥哥姐姐們,都要去的……”對和治而言,無疑晴天霹靂,他應該還未告知家裏。
“你爹人呢,現在哪裏?”張莫問詢道。
“還是在陝甘一帶跑生意,很久沒回印天了,本想趁這次機會……”和治咬咬嘴唇。
“你要告訴他?”
“要的……我爹出面,淩家或許能讓我見見守月……”
“你就不怕你爹……一怒之下,不讓你再,再與淩家來往?到時守月怎麽辦?!”張莫問心中甚急,他只想到那日淩觀魚提起守月時不痛不癢的模樣,盡力控制自己,思索道:“再者請你爹出馬,來去就要大半個月……”
“可我再去淩家也是無用,我在那裏,反而激化了矛盾,到時守月更吃苦了!”和治切切道。
“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們總得把人先撈出來!”張莫問失去了往日的耐心:“要不這樣,兵分兩路!你這就去找你爹,是求他是騙他,怎麽樣也得将他帶到古蘇!我這兒,馬上就往古蘇去,我就在那兒守着,看看到底什麽情況!……我随時鴿信給你,你也将小刀帶好,保持聯系!”
“……嗯!”和治點頭,字字應道:“我這就出發!”
“胡鬧!”內廷暗僻一角,狄烈壓住嗓門,對張莫問斥責訓道:“你馬上就要出發涼州,鴻胪寺尚未待足兩日,這個時候,告什麽假?!”
“狄先生,我是一定要去的……”張莫問平平靜靜堅定禀道。敢這樣回複狄烈的人,怕是很少了。
“你!”狄烈耐下性子,與不顧一切之人,不宜妄談生死,他轉而說道:“內府對你期望甚高,你可不要自誤了前程!……”
“先生,我定速去速回,絕不會耽誤了涼州之行!”
“一個女子,就叫你如此神魂颠倒?!兒女私情,江湖大忌,還要我說!”
“不是這樣的……”張莫問悵然作答:“狄先生,當年我身生父親,就為賤婦區區一只金镯,便要殺了我痛快!若不是她……不,若不是心中有她,我那時走投無路,前路茫茫,恐怕早已自暴自棄,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不管她以後嫁給誰,嫁到哪兒去,除非我不知道,不然出了事我都不會不管她!”
“我哪來時間聽你這等閑事!”張莫問莫名一番直抒胸懷,狄烈聽得愣怔,繼而勃然大怒:“好吧!你去吧!我看你在鴻胪寺中也是憋不住的,你不用回京,直接去涼州上任,誤了期限,你自己當知會有什麽後果!”
“謝狄先生成全!小人絕不辜負狄先生栽培!”張莫問抱拳躬謝。
“哼!——”狄烈轉身,大步離開。
森森暗蔭中,他嘴角浮出一絲悠長笑意。
他原見這小子顯山露水,不過為着錦衣玉帛、添官受祿,如今重任當前,沒想到竟還是個多情種子,也好也好,完美無瑕、毫無破綻之人,他狄烈還不敢用了。
星夜兼程,說走就走。
張莫問避人耳目、小心謹慎,着便裝,策馬行舟由朔京一路南下,愈接近江南,心中愈發焦躁不安。
待他終于站到古蘇城,淩家府宅大院的牆根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
日子還須過下去,無論如何不可對淩家長輩無理,畢竟都是守月的至親,雖他現下恨不能踹破大門,但左思右想,還是默默爬上淩家牆頭,幽幽探出腦袋,一辨究竟。
哪曾想這闊敞深院內,各處立滿家丁厮仆,其間又有兩股往來巡看,行走青石板悄無聲息,好好一個家仿若監牢大獄一般!
他早該帶她走的。
這裏每個人都是陰沉沉的,雖然也都會笑,卻像被傳染了一樣,好似永遠在擔心着什麽,在顧忌着什麽,在防備着什麽,在等待着什麽……
大院那頭明堂,門隘窗扇更是緊閉,內中隐隐傳來人聲。
“……你就是不說?!為父還要怎樣問你?!……”
張莫問趕緊側耳傾聽,只聞得堂中淩觀魚的聲音又斷續傳出。
“……你呀你呀!當初讓你嫁給那張莫問,你斷不肯嫁!如今和家就來提親,你卻搞出這種事情!你到底想要怎樣?!……”
聽了不如不聽。
張莫問全身血都凝住!
下一刻,他人已經“撲通”跳下高高牆頭,直站到大院正中!
“什麽人?!”
院中暴喝,一時大亂,衆護院竟展出貼身暗藏之諸般兵刃,将他團團圍住。
張莫問氣血翻湧,腦中嗡嗡,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死死盯住那正堂大門,心中只道,我有什麽不好?!守月為什麽不肯嫁我——?!
明堂正門被人從內“嗙”的踢開,淩觀魚滿面怒色,将衣擺一撩,站定門外。
“張莫問?!”淩觀魚臉上說不出是變作輕松,還是更加沉重。
衆厮仆聽得張莫問的名字,立時大半安靜下來。
淩家的老夥計們都知道,那個倒挂房梁的小子,今日又回來了!
張莫問只向淩觀魚身後門中凝看。
“哼哼!……”淩觀魚瞧他眼色所向,冷冷道:“你消息卻是很快……怎麽?想見我的女兒,不先過我這一關嗎?”
衆人中淺淺哄笑起來,叢叢兵刃反射出恍恍刺目精光,似故意而為,向張莫問挑釁照去。
誰不知道張家這個小子,是沒有正經武功的。
“張莫問,今次可沒有你師父來救你……”淩觀魚這句話,說得頗有深意,好像在暗示什麽,可張莫問此時全然無法讀出其間意味,他甚至無心一猜。
張莫問收回眼神,對淩觀魚抱拳深躬道:“淩叔叔,還請淩叔叔網開一面,讓我見一見……見一見淩姑娘!”
“我已經說了,你想見她,就得過我這一關……”淩觀魚明顯陰下臉面,他此時定乃盛怒之下,張莫問撞上他最憤不可竭之時,已無什麽回旋的餘地。
“淩叔叔,小侄不敢!小侄……”
“怎變得如此話多?!——”
淩觀魚一個猛虎下山,身疾于聲,利風急劈而至!
張莫問眼看躲閃不及,肩頭結結實實中那伏虎羅漢掌一下,整個人登時一個元寶大翻身,直接從院中撲剌剌摔滾到院口,“嘭隆”大響撞着門板又跌下來。
衆家丁此時反倒笑不出聲,淩觀魚在女兒那處迅問十來天不止,只問出個誓死不從、抵死不說,正氣急敗壞,不禁遷怒張莫問下了重手。
今日該不是就要出人命了吧?
“哎呦!”張莫問大喊一聲,從地上爬起來。
這聲喊得響,衆人一怔。自古會哭的娃兒有奶吃,叫得越響越沒得什麽大礙,這小子,莫非還能再扛當家的幾拳?
“哎呦!哎呦!”張莫問又叫喚幾聲,他看了一眼淩觀魚,一邊将身上灰塵稍微拍了拍去。
如此作派真使淩觀魚惱怒至極!
“小混蛋……!”
淩觀魚罵道,起掌便來,張莫問上前勉強接招,兩人一時撞到一處!
衆人大眼瞪小眼,眼巴巴看着張莫問和淩觀魚過了三十多個回合,還沒打完。滿場皆是越瞧越不對勁,看到後來個個直皺眉頭。
你說這淩觀魚淩當家也算個中高手,自有技藝旁身、少林功底,然這兩人打來打去,打得砰砰嘭嘭,就如街頭潑皮鬥毆一般,全無章法,不像樣子!
只見那張莫問鼻血也給捶出來了,臉上不斷中拳,添花挂彩好不熱鬧,淩觀魚那兒臉色如豬肝,拳路混亂,氣息進出,竟起伏可見。
整個淩家此時就一人看出名堂。
張莫問這個小子,沒有外家招式卻帶着內練武功。
看他下盤移動得比淩觀魚還迅疾半刻,不防不退,只貼着淩觀魚打,纏着淩觀魚鬥。細觀之下,輸贏全在腿法,腿法全在浮沉,全在擠靠。招招無法無天,全部自由發揮。
天下武功盡發力于腰,淩觀魚下盤受制于人,出左掌,右膝被貼鎖,出右掌,左踝被纏絆,如此似這般反反複複,阻抗生生不息,而少林一路,正講究大開大合、力沉招猛,這麽憋屈着延鬥,掌上力有未逮,本就惱羞成怒,心也跟着亂了。
只一眨眼功夫,兩人已拆到百來手,張莫問依舊很認真地裝模作樣繼續還手。他當然不照淩觀魚臉上打,只趁空就這邊捅兩拳,那邊捅兩拳,反正淩觀魚鋼筋鐵骨,打了也不吃痛。
他也便就讓淩觀魚打,他知道自己終是打不過他,卻至少可以氣死他。
“哎呦!哎呦!”氣盛心焦,淩觀魚忍無可忍,抄手抽了張莫問兩個大耳光子,明堂中有人斷喝一聲:“夠了!觀魚!讓他進來——!”
☆、五十九
不知誰這樣大能耐,一句話便讓淩觀魚撤了手。
淩觀魚兀自怒氣沖天,背過身去,側向而立,不住捋須。
“老爺!老爺!您歇歇!您歇歇!”院護中快步走上一人,給淩觀魚遞上一條幹爽布巾擦汗。
張莫問一瞧,還認得出這是當年領他進門的布坊何掌櫃。
“老何,讓他收拾收拾,進屋來吧。”淩觀魚未接汗巾,踏步走入正堂。
“少俠你……”何掌櫃猶猶豫豫看向張莫問。
“不用了——!”張莫問拿袖子将面上鼻血胡亂擦擦,快步往那廳堂走。
剛入門,何掌櫃緊跟在後,從外将門扇關鎖。
張莫問管不了許多,往內堂一望。
那夜揚州贈鴿相別,不到半年時間,竟發生了這麽多事!
你為何不放鴿予我,好叫我知道?!
罷了,罷了,我不是,也什麽都沒告訴你嗎?……
青石板,淩守月撲卧地上,肩頭微微顫抖,苦苦支撐。
時已入秋,張莫問心間一痛,走上前将她一把扶住懷中。
不嫁就不嫁吧……這地上,多涼啊!……
他有千言萬語,無法說出,也不必說了,淩守月擡起臉看他,見他滿面新傷鮮血,便對他笑笑,她再一低頭,一滴眼淚就落下來。
月半有餘,地獄苦海,而她,第一次落淚。
“淩觀魚——!你還是不是人——?!”淩守月不住瑟瑟發抖,張莫問将她緊緊抱在懷中,轉頭痛楚大怒道:“這地上涼得都印出水了!她現在身子如何受得?!你,你還是不是她親爹吶!——”
張莫問雖大罵得淩觀魚幾句,卻自己都要哭将出來,哪曾想那邊淩觀魚比他還要火爆,直扯着嗓子噴道:“你以為,只有你犧牲最大?!我淩家上下哪個不是忍辱負重、謹小慎微,一刻都不敢松懈?!……你!……你!”淩觀魚氣得在堂中左右踱步,叱道:“你與人私定終身,置整個淩家于不顧,你可曾想過後果?!……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為父自小就對你說……一十六年了,日說夜說……你卻也無動于衷?!”
“爹……!”淩守月終于哭道,她一只冰涼玉手緊攥住張莫問的臂膀,她想對淩觀魚說些什麽,卻還是欲言又止。
“唉——!守月啊……”淩觀魚忽然緩和下來,悶沉嘆道:“你可知道,你還有一個哥哥?……”
淩守月大為震驚,登時臉煞得更白。張莫問瞪大眼珠一陣眨巴,淩家家事他本就聽得雲裏霧裏,守月乃淩觀魚獨生女兒,怎得突突然憑空冒出個哥哥?!
“觀魚,就此打住吧……”淩觀魚身後雕花檀椅上竟坐一人。
“今日的話,已經太多了……”那人蒼啞又道。
張莫問之前急轉入內,只奔淩守月而來,天塌地陷都不管了,哪還多加察覺。
此人安坐于後堂暗處,無聲無息。張莫問現下再聽他氣息,深長沉健,心中立時一凜,本能護在淩守月身前。
暗影中,果然現一花甲老者,穩毅徐緩踱出。淩觀魚收聲,按捺不語,側退在旁。
張莫問一見此人,此人氣旺神健。
二見此人,此人神思凝重。
三見此人,張莫問心中大惑,瞠目不已!
啊?!你,你不就是淩家當年,顫巍巍前來,給我端茶送水的仆人老吳?!
張莫問這兒正自驚疑得說不出話來,淩守月那頭喊道:“爺爺……!”
“……”張莫問真聽得腦中一片空白,兩眼一馬紮黑,半晌才道:“……什,什麽?你就是淩百川?!”
“不錯。”這淩家老太爺擲地有聲,道:“小少俠,別來無恙?……”
“爹!”淩觀魚皺眉,都什麽時候了,老爺子還氣定神閑。
“孩子們都給慣壞了……”淩百川也不知到底說誰,他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守月,張少俠前來看你,你們去說說話,他就回去了。”
“爺爺,我那哥哥,可是人在印天?……”淩守月眸中含淚,緊咬粉唇,雙膝跪地锵锵問道。
“守月!怎得如此忤逆?!”淩觀魚臉色發青,他見淩百川幽幽瞧他一眼,登時斂聲說道:“你當為父诓騙你不成?……你上有一位兄長,喚名淩月臣,他長你兩歲,一出生便秘密送往印天撫養,他是我淩家一條暗線,這麽多年,他從未歸家,即使你們娘親故去,也未得回還,來上一柱香……守月,這就是我淩家滿門的宿命!為父今日話盡于此,何去何從,你自己決斷吧!……”
淩守月面色凄徨,只是搖頭不語。
未幾,她強忍淚水,閉目一聲哀嘆!
扶住張莫問想站起來,她跪得太多太久,竟幾次不能成,張莫問将心一橫,一把将淩守月嬌軀橫抱懷中,立身對面前兩人道:“淩爺爺,……淩叔叔,我和守月有幾句話!”
他這話說得客氣,面色卻像要殺人一般,淩百川與淩觀魚也不阻他們,張莫問抱着淩守月直穿過後堂,往庭院中大步走去。
如果有什麽伏下的人手,大概短暫撤去了。
這時蕭瑟後苑,諾大之地,只有張莫問和淩守月兩人。
張莫問走上鵝卵石道邊,長亭下一個草坡,草甸還自青青,他扶着淩守月歇靠下,自己徑自坐到守月身前坡下。
兩人一前一後,安靜坐了許久,這裏能看得很遠,看得很高,就像夢一樣。
張莫問聽見身後簌簌兩聲,後頸一熱,原是淩守月輕輕伏在他肩頭哭了。
他抱膝不動,任依人淚水打濕後襟。
他完全可以回身抱住她。
但他知道,他能帶她走的時候,她已不願同他走了。
夕陽還未出現的時候,淩守月站起身,站到張莫問面前。
“你走吧。”她潸然道。
“守月……!”張莫問淚眼相望。
“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在淩家……”她柔悵又道:“不要擔心我,他們畢竟……是我的至親家人,不會太過刁難我的……”
“守月……你的家事我自不會多問,可你何必,何必為難自己?!……”張莫問站起身,向前一步,可他還能說些什麽,這一切與他再有什麽相幹?!
“……家事,我家還有哪一件能算作家事……”淩守月仿若自言自語般輕蔑笑道,忽而疏冷看向張莫問。
她仍婉妙動人,美麗近乎秋水。
她從未這樣無情看他。
“張莫問,我們最好,不再相見……”
她背過身去,站在那凄凄風裏,讓夢醒了……
“……!”張莫問如身中萬箭,心上插透利刺,他只想走,還是想逃開去,不知自己如何跌撞沖出的淩家。
淩守月再回頭,人已圍在萬刃叢中。
餘輝殘照,院護中一人拱手道:“大小姐,請回房去吧。”
張莫問倔犟着不再流淚,帶着滿身傷痛,踏上西北的路。
他其實不應再接近古蘇這座城,這裏簡直成了他衆多惡夢的發源地。
然而命運如果可以這般輕巧安排,怎還能稱之為命運?
張莫問麻麻木木,餓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睡,這樣渾渾噩噩走了三五天也沒走出幾裏地去。
一日行馬,慢吞吞跑過水田邊,他正自走神,忽見田間驚起水鳥,這才想到懷中一封書信未拆。
說是書信,其實一卷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的鴿箋,正是大衍道長的筆跡。張莫問早前出離蜀中,剛抵江南之時,曾放鴿向蜀,報過平安,其後動蕩疊至,待收到回應,正入了古蘇地界,往淩家猛趕,急急揣入懷中未能一讀。
展信看,大衍道長音容笑貌如臨眼前。
他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他煉丹制藥的最新成果,這就占去大半篇幅,最後幾行寫道,莫問吶,你也老大不小了,靈古那個老家夥上門找我,有意将孫女許配給你,這事兒,啧啧,為師還得斟酌斟酌,靈古老頭想當我的親家……哼!我還得考慮考慮吶,啊哈哈哈哈哈!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張莫問看得啞然無聲,哭笑不得。
大衍道長真乃一代神人,報信都能報成活人頭上澆開水,傷口上頭撒鹽巴。
張莫問将信撫掌輕輕撚碎,抛散草間,望四野悵悵舒一口氣。
他突勒馬駐步,心中思忖,至此北上涼州,時日尚寬,何不抽出幾日,西去蜀山與大衍道長他們小聚?
他自淩家出來,眼看成了個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浪蕩人物,這樣狀态怎能去涼州赴任,不如一路先往蜀山,訪友散心!
以後恐怕機會不多了……
張莫問夾镫,拍馬便行,骥風與原野一同自耳邊翛翛掠過,整個人正似重又漲足了精神!
不過他這次是見不到靈犀的。
大衍道長在信中說了,就在張莫問離開蜀山不久,山林深處誇蚩苗寨長子阿奇邬年滿十六,已經自帶所轄族人離蜀入黔,往更南部另立分寨而去。
這阿奇邬的尊弟,便是當年張莫問從人皮刺客手中救下的苗王世子——阿離晏。
者西與阿縷朵均以族人身份相随。
立寨後,者西将成為阿奇邬寨的大巫——者西大巫士。
靈犀也經苗王誇蚩阿律兮的允意,一同南下。
她總有一天要走出去的,她說過,她能去哪裏,就去哪裏。
這是她的機會。
誰曾想幾年之後,南疆各寨各部為了誰家迎娶這位後理國的巫女,竟打得頭破血流,阿奇邬與阿離晏兄弟之間最先反目成仇、兵戎相見,挑起一場後世記載為“楞伽之戰”的滔天大亂。
那時張莫問才知道,這位靈動耀躍的少女,身負異血,其父靈軒為漢人,其母在族中尊貴如日月……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六十章
不管是直去涼州,還是先行入蜀,都得陸路改水,不然行途漫長。
張莫問思量不如策馬入境徽州,尋一渡口,上船。
徽州乃朝廷此次驿網建設的中軸所在,就當順道抽驗情況,省得以後因這次外出,落下什麽因私廢公的口實。
張莫問這幾日獨行路上,強捺下心神來考慮,若不假以時日,在公務上做出些成績,接近曹公公本人的機會簡直如滄海一粟,想都別想。
然而再是靜下心來,也總有想不通的事情,比如淩家也算高門大戶,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卻怎的發了自己親生兒子去隐名埋姓作探子、當眼線?
他白日思緒萬千,晚上輾轉反側,所有的一切總是越想越不對勁,搞得他一會兒覺得還是應該直去涼州,好好表現,一會兒又打算轉回江南,守住淩家那頭。
張莫問心恨自己如何變得這般優柔寡斷,絲毫沒了主見,一日行馬郊外,從北邊躍山崗撲啦啦飛來一只金啄白身鴿子,從西面竄樹林撲啦啦也飛來一只白身金啄鴿子,全往他肩頭一站。
張莫問莫名其妙将左右鴿信一同拿下拆看。
北邊來的是和治的消息,信上只道,他人在陝南,已面見父兄,卻無必要重返淩家,原守月早自作主張,在月前親筆着書呈給了和父,将婚約退去。
西邊來的消息是大衍道長的,這信出奇的短,只寫幾字道,蟲老六病故了。
壞消息,總是短的,一個比一個短。
張莫問手握兩張紙箋,茫茫然搖頭,眼望前路。
生活好像失控了,也許很久以前就失控了。
非去蜀山不可……
他想到第一次見面時,蟲老六就說要張莫問照顧小六,他還以為只是客氣話。
他想到靈犀與小六說話,小六呵呵笑答,阿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非去蜀山不可,馬上就得去!
小六一個人,他得去看看小六怎麽樣了!
“小六——!小六——!蟲小六!——”
舟馬不停,原先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蜀山松林雲海、鳥獸亂石,正是清幽奇致好風景。
可他遍處尋不到蟲小六。
張莫問往更僻險深谧處找,來到當年一起捕魚玩耍的鹧鸪堤。
他站在堤頭,堤上空無一人。
小六也不在這裏。
說來奇怪,他一路沿山深入,竟是一個熟人都沒有遇見,別說熟人,就是半個人影也未瞧見。
可茂林中草長莺飛,鹿跳鶴鳴,泉水清澈,流溢如常,并非不祥之兆,怎得大家全消失了不成?
張莫問無一位修行隐居之人可問,心中焦急,便準備返身,去到大衍道長草廬,再一問究竟,卻看見石壘長堤那頭,有一只小小粗布包袱,端端正正擺放在地。
他四下看看,确是無人,猶豫着走過去,将包裹解開。
五六支空心琥珀小管,內中注滿透明清涼的水液。
張莫問一見,心頭咯噔一聲,不禁對着周遭大喊:“小六!小六!你在哪裏呀?!——”
沒有人聲。
張莫問看着手中琥珀小瓶,急道:“小六……你怎的不來見我……”
小瓶中的清液,并非是水,而是一種極具腐蝕性的蝽蟲腺液。張莫問制作的機巧,為什麽比別人的小巧精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使用了侵蝕,而不是雕琢的手法。任何部件,想要多小都可以,絕不受制于手中刻刀斧鑿的尺寸。只需将此蟲液兌水,調好配比,通過層層侵蝕或定點侵蝕的方式處理木、鐵、銅、錫等原料,便可取得任何想要的精小形狀,不能不說是一項創舉,但沒有小六的手藝,絕辦不到。
張莫問知道提取這種蟲腺有多難,別看只有六管,一滴一滴,不知花費了小六多少的心血!
可小六為何要躲他?……
顧不上許多,張莫問扭頭返身,三步并作兩步,不久終于聽到水瀑之聲大響,出林愈發隆隆。
他只見那瀑上草廬兀自悠然自得、懸懸于濤,上方開一小小天窗,冒出滾滾異色濃煙,正是煉丹化藥所為,不禁朗聲喊道:“師父——!”
風聲水聲林息聲,他的聲音很快消散開。
師父定在專心照看火候……
未得廬中回應,張莫問走向岸邊竹排小徑,剛要再喚一聲師父,發現長長竹制浮板這頭放了件什麽事物。他上前彎腰撿起,一塊布帕中包裹了六顆核桃大的火珠子,三紅,三黃,正是大衍道長的傑作。這每顆火丸,通體光滑圓亮,甸甸輕重,大衍道長制丹,應取得了更高的純度。
張莫問正感納悶,側面山坡上忽走下一人,道:“張莫問,你師父,不在屋中。”
“……索索姨?!”張莫問驚喜道:“你如何在這裏?!”
索索塔兒盈盈從草上遛下,走到張莫問近前,緩緩道:“入秋了,菌子正肥,我來采些……”
張莫問笑望着她,上下一打量,卻見這位妩媚柔腰、風韻猶存的美人兩手空空,也未挎只竹籃,或帶攜布袱,連只蘑菇的影子都沒有。
索索塔兒湛藍的眼眸往瀑上草廬看了一看,又收回,她眼中仍盛有溫情的笑意,但與往昔大不相同,她看着他,只是不語,含着深切的惋惜與不願細究的姿态。
張莫問忽然産生了一種自覺。
“哈哈哈哈哈……!”張莫問搖頭不已,仰天失笑,果絕說道:“索索姨!你可是在同情我麽?!——師父他不願見我,對不對?小六他……也不願見我……這漫山遍野之人,通通都不願見我!——”
索索塔兒移走目光,只柔然道:“你曉得就好。”
張莫問心中痛不可當:“是啊……是啊……我怎麽忘了?——我張莫問已經作了朝廷的鷹犬,我還有臉回到這山中來麽?!……這山中之人,哪個不是神通廣大,別有異志……端坐山中,亦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我如何竟也忘了?!——”
“張莫問……你須知,道不同不相為謀……”索索塔兒聽出他話中諷刺之意,仍只淡淡一句。
“……是我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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