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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該來。”張莫問将目光看向遠山那邊,試圖平息激烈的情緒,他已承受過這麽多,還有什麽不可以忍!

“……我原想,小六或許願同我一齊下山。”張莫問話鋒一轉,出言試探。

“小六很好,倒是朝廷此次大興土木,廣鋪驿站、官道、橋梁、渡頭等,你似乎,很賣力的。”索索塔兒毫不避諱。

“哼,我即貪圖功名利祿,索索姨便不必為我操心了吧……!”張莫問孑然作答。

索索塔兒亦是笑道:“是正是邪,與我一個山野村姑有何幹系……你自己的路,還須自己走下去……”

她媚婉回身,似要作別,卻突然回眸道:“……張莫問,我想他們其實,都很喜歡你,但若不是為了什麽旁的原因,他們不會為你出山,甚至不會為自己出山。”

“他們在等什麽?”

“你在等什麽?”

“我早已不再等待,至少不會枯坐山中,沾沾自珍,待賈而沽!”

“那是呢,都說蜀山堪抵百萬兵,很可惜吧?”索索塔兒淺淺一笑。

“不,這絕非英雄所為。”張莫問作答。

“英雄?你年紀輕輕,知道什麽叫英雄?!”索索塔兒正色道:“——張莫問,人也許不能為你而死,卻能為你所篤信之物而死!你回去吧,有一天,你若是明白了,你都不必親自前來。”

她說完離去,留張莫問一人凝望飛澗山海,不久後的某天,這段如同預言般的對話竟以無比盛大的面貌一語成谶,而此時此刻的當事者,絕無一個,能料想得到。

黃沙,土城,駝鈴。

滿載而歸的商隊穿過玉門關,向遙遠的西域歸去。

深深淺淺的蹄印在熱沙之海出現或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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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征途,死亡與冒險,名望與財富,塔裏木盆地司空見慣。

華夏重又開國,海上商路日漸興盛。可以預見的将來,貿易生命線勢必南遷。但在此之前,絲綢與茶葉仍源源不斷從這條橫貫歐亞的偉大行路湧出。

金發碧眼的駝隊首領拎出鹿皮水囊飲一口葡萄美酒,他并不知道,三百年之後,腳下這條炙熱沙途才有了自己的名字——絲綢之路。

駝隊首領咕咚又飲幾口,側頭對身旁騎行一人低語道:“這小子跟了我們多久?”

淺棕色眼睛的年青騎手回話道:“老大,我們西出玉門關之時,他已跟在商隊後面。現下已經兩個時辰,也未見得什麽動靜。”騎手四方打量一下,又道:“大漠此間甚是平坦,方圓數十裏只見我們和他,我瞧他倒不可疑,或許只想與商隊遠遠搭個伴兒同行?”

“嗯……你們看緊些就得。”駝隊首領點頭道。

趁火打劫之事,實乃家常便飯,駝隊一行不慌不忙,單遣一哨騎綴落後方,以便監視。

須臾間,哨騎踢踏轉回,來報:“老大,那小子折右往南,向昆侖山下且末嶺方向去了……”

“且末?那裏荒廢透頂、杳無人煙,他去那裏作什麽?”駝隊首領皺眉。

哨騎道:“誰知道呢,我見他只帶了一壺水袋,又是行馬,不似準備長途跋涉的樣子。”

“哼,八成又是個初來乍到的莽撞小子,以為這風沙大漠,是什麽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吶——!”金發的首領大漢粗犷言道,駝隊前後哈哈大笑起來。

“別渴死在那兒了!”“嘿嘿,別叫人将血喝了去才對……!”“哈哈哈哈哈!”

“兄弟們!”首領大漢挺拔踩上駝镫,振聲喊道:“打起精神來!等回到故鄉,自有痛快休息的時光——!”

“是!”“是!”“好勒!”“是!”

手下們紛紛呼喝。

風沙吹撫,那胡人大漢理正頭巾,護住臉面,只露出一雙碧藍色的眸子。

他不禁往且末嶺方向瞥去一眼。

他想那素不相識的少年在且末能見到的,不過生殺。

作者有話要說: 奧運雙更(毫無邏輯

一更

☆、六十一

凄涼的舊戰場,在沙塵中,更顯凄涼。

且末,是張莫問從武順順那裏聽來的名字。

武将軍長生,在此與異族一決生死,終得邊關二十年安定,足以告慰天下。

他不知不覺就來到這裏,連涼州城都未先行進入。

耳中回響起一首清脆嗚咽的悠長笛曲,一定是這首歌帶他來的。

可這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柄柄殘破生鏽的彎刀鐵劍、矛甲遺地。森森白骨壘疊,分不清是人是獸,是敵是友。

熱浪卷襲,仿似千軍萬馬再次怒吼的幽靈,執拗着不肯離去,用沙掩埋創口,用風揭示傷痕。

張莫問牽馬,在這綿延數百裏的古戰場遺跡邊緣行走,他本該變得更加堅定,而血戰的慘烈在茫茫大漠中/赤/裸/着經年不褪,吞噬般震撼了他心中某處。年少時只看得見輝煌與偉大,可戰争的真正代價是一個個鮮活的普通人。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是武将軍長生,其實戰火延燒過後,我們最大的可能,将如同千萬寂寥陳屍于此的士卒,甲乙丙丁……

烈陽照上來,張莫問微覺頭暈眼花,有些作嘔。他扶住馬背,拿下水袋輕抿幾口,又用少許清水擦拭額頭。

他揉揉眼睛,便要上馬。該回去了,已遠行得太久,再不折返,只怕馬兒也要受不住的。

回頭再望一眼且末荒嶺埋骨,熱浪蒸騰的若隐若現中,張莫問竟突然瞧見一位少女俏麗的身姿!

我當真曬昏了頭!

張莫問愣了一愣,只見蒼遼的沙海遺跡中,那個少女左顧右盼,不時俯身,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她離他那麽遠,卻是真實的,你可以感到生命的鮮活和美好。

圓闊的鬥笠,薄薄的輕紗遮面,頭頂烏黑的發髻上有幾點燦燦的簪花被驕陽點亮。

一匹活潑的花斑小馬,在後不住踢蹄。

少女回過身,扯扯手中缰繩,嬌嗔似的和小馬說上幾句,這花臀的畜生便暫時安靜下來。

張莫問立身馬上,呆呆望着眼前這幕每一個細節都不應存在于此處的風景。

他不想去打擾,調馬欲歸,忽眼見昆侖山脈方向,一處丘坡後,興起塵頭,一時大作。黑壓壓的沙幕極速傾下坡路,其間,一剎那,利箭開弓般無聲無息竄出五六匹快騎!

這幾人手持斬馬大彎刀,身背弓矛,頭面具用黑布纏裹,只露惡煞煞雙目。

風沙一直呼嘯,那遺跡中央的少女竟未聽出異動,待她身後花馬一陣騰蹄嘶叫,少女赫然見到東南側匪人猛近,口水剌剌嬉笑高吼:“美妞兒,大爺們瞧你半天啦——!啊哈哈哈——!”

而西北側同時縱馬沖出一位俊眉少俠,對她捉急大喊:“壞人來了還不快跑——!”

電光火石間,兩股人馬奔到一處,張莫問話音剛落,“噗哧”一刀,一個歹人已生生劈去了花斑小馬的馬頭!

張莫問大驚,墜身抄手,勾住那少女柔腰,一把将她撈救鞍前,回馬便逃。

他耳中只聽呼呼風聲緊攜兇匪咆叫咒罵,還被橫鞍馬上的少女無意間蹬了兩腳,然他此刻已顧不上許多,只覺自己左右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發花,八成是中了暑熱!

“你快牽住馬缰!”張莫問将少女扶坐身前,緊握住她攥上缰頭的一雙玉手,對她耳邊急急輕語道:“我中暑了,頭暈!”

少女無言,卻也認真駕馬,心中定是在怒罵他,有你這麽救人的嗎?!

“哪裏走!——”“別叫他們跑了——!”

馬匪緊追不舍,這少女倒熟門熟路,專揀丘谷轉道處曲折迂回,一下竟将馬幫幾人甩遠了不少。

“放箭!”“放箭!”“快放箭!”

數支響箭嗖嗖怪叫,滴溜溜嘯鳴着向大漠四方飛射,張莫問心道不妙,但仍對身前少女道:“莫慌,他們之前不過臨時起意,此時呼朋喚友,恐怕同夥不及趕到!”

噌!噌!噌!,話沒說完,近身幾處山頭上立馬橫刀,站出更多響馬,各路呼哨此起彼伏,一同俯沖來追。

少女更加無言,仍舊專心引馬狂奔,看架勢,心中定是又在怒罵他,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兩人左突右沖,給大撥追匪逼至一處丘口,這裏正是個三岔路口,那少女提缰,似要擇一路沿丘下行走,張莫問按住只道:“上丘!”

這丘多沙少土,十分的不牢靠,萬分的不地道,可少女竟未争執,調馬就往陡坡上去。馬一踩踏流沙,登時吃力起來,呼哧呼哧,只得邁步前進。

底下馬匪見這兩人外行,紛紛聚到丘口圍堵,人馬沸騰,在下面大聲調笑。

“你小夫妻倆之前挺好,怎現下糊塗到直往自家墳頭上跑——!”“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不動聲色,張莫問只待馬匹攀到大丘中段,勒馬回身冷眼相看,但見下方丘口處,人馬又稍聚緊,一路路強人扛刀駐馬,插科打诨,一副副只等兩人自行滾跌下山的樂不可支模樣。

張莫問悄悄向後伸出手,忽從馬挂行囊中掏出一件鼓鼓囊囊的香瓜大小包袱裹,另只手開指變出一黃一紅兩顆大珠丸子,猛得收掌摁捏一處,往包中一塞,直将包袱投下坡底,大喊一聲:“這還不知是誰家墳頭吶——!”

“轟隆——!!!”

丘口底下被這大包/黑/火/藥/丸子炸得飛沙走石,昏天黑地,鬼哭狼嚎,雞飛狗跳!

沙丘一瞬傾塌,土動沙沉,如烈烈山崩海嘯一般将丘底人馬沖埋不見!

張莫問護緊少女,勒緊馬缰,強催馬匹拼命逆勢往丘上走。那馬也知危急,邊攀邊滑,奮力上沖,沙丘越走越矮,那馬一觸某塊硬土,終于騰蹄,勇命一躍,登時脫出沙陷向丘後方向一路奔遠……

大漠中升起一股黑煙,悠悠向天際飄渺而去。

張莫問和少女栖身馬上,回頭看看,再無響馬前來追趕,确是安全了。

那少女突然将自己握住缰繩的芊手從張莫問手中抽去。

“嘿嘿……!”張莫問見狀,不好意思地笑笑,雙眸卻看向身後遠方那滾滾的濃煙,心中只念,道長啊道長,你的秘制丸子可有大長進了!火力真是猛啊!剛才若不小心投得近些,我張莫問連人帶馬帶這姑娘,一個不落,統統去三昧真人那兒報道了!

張莫問兀自回頭遠望,身前少女将鬥笠摘下,反手輕拭額上細細汗珠,鬥笠沿正巧在張莫問後腦袋瓜上磕碰一下。

“哎呦。”張莫問輕哼一聲,摸着腦袋轉過神來,正對上少女回臉瞧他。

這姑娘水靈水靈,杏眼粉唇,酥胸蠻腰,簡直像極了一顆熟透的水蜜桃子。特別是她的肌膚,似乎比老夫子口中的膚如凝脂還白皙那麽一點點。

到底塞外,張莫問心疑,別看姑娘烏發黑眼,恐怕不是中原之人?

他又見少女一雙俏眼,似笑還休,閃爍長長睫毛直看着自己,便開口試問:“姑娘,你喝點兒水吧?”

他抽出水囊,遞将過去。

少女緩緩接下,對張莫問點點頭。可她剛颔首,整個人蹙眉定了一定,還未喝上一口竟突然将水囊重重摔擲在地,叫人猝不及防一個鹞子翻身跳下馬去。

“欸?!你這是做甚?!”張莫問抄手拿缰,穩住/胯/下/驚馬,但見清水汩汩從水囊口湧出,一時全流幹了。

“……你不是江湖中人。你這個狗官!——”少女目光所至,張莫問低頭一瞧,自己穿着一雙官靴。

“诶姑娘!有話好說!”張莫問大喝一聲,為時已晚,少女旋身而動,從腰間“突嚕嚕”飛甩出一條九節燦錦軟鞭!

那斑斓長鞭臨空一聲亮響,接着噼裏啪啦,眼瞧着要将張莫問從亂跳躲避的馬匹上抽飛出去!

“哎呦!”“哎呦!”“哎呦!”張莫問雙肘抱頭,痛得嗷嗷直叫。

他兩腿猛夾馬镫,立時催馬緊跑,一口氣跑開二十裏地去,終于停下來歇氣,查看查看傷情。

渾身上下,衣服抽裂幾條大口,手肘上青塊紫塊,道道流出血來。

還好馬還活着……

張莫問仰頭看天,産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死裏逃生的感覺。

“哎呀呀呀呀……!這姑娘真是刁蠻!哎呦呦疼!……”張莫問兩臂火辣辣的燒灼大痛,在馬挂行囊中氣惱着摸索半天,發現為遠行備下的金創藥也不知半路丢到哪裏去了。

“唉!——”他大嘆一聲,無奈搖頭。

狗官就狗官吧,當年雲極寺,爺爺我也罵過狗官!罵完就跑!

這姑奶奶倒好,一言不合就将人往死裏抽打!

哼!瞧你姑娘家家細皮嫩肉,待天一黑了,莫不要叫狼給叼了去!哼!

張莫問眺看孤遠長天,茫茫荒漠,知道自己在說氣話。

他幽幽回馬,迂行數裏,不久重新在大道上找到獨自前行的少女。

少女頭戴鬥笠,含嗔不語,正往玉門關的方向直去。

張莫問想想,便在少女身後遠遠相随。

兩人一馬,一前兩後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大漠将将日落之時,入到玉門關夯土城護中。

關內晚燈初上,熙熙攘攘,正是往來人馬尋客棧店家打尖休憩的時候。

張莫問口幹舌燥,兩眼發花,在人群中稍一走神,前面的少女轉眼功夫像魚歸大海,鳥入山林,沒了萍蹤。

馬匹亦渴得呼哧呼哧口喘幹氣,張莫問摸摸馬頭,随處找了一家旅店,喚人飲馬喂料,自己尋茶猛灌。

一入客房,他直接躺倒床上,氣若游絲,心中暗想,虧了!虧了!白白叫你好打一頓,我卻連你的名字都不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奧運雙更(任性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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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張莫問到底年輕,虛虛弱弱在床上眯歇了一會兒,又能起身,打水洗臉拭淨傷口,抓一大把從客棧掌櫃那裏讨來的金創藥敷在臂膀上。

他叫了些酒水,一面吃喝,一面聽窗外熙來攘往、喧鬧聲聲,不禁恍恍出神。

這一出神,飯也吃不下,水也喝不入,臉上黯然神傷,不用說,又想起了淩守月。

他沉沉癡坐片刻,驟将箸筷往桌上一擲,不吃了,這就辦公事去吧!

張莫問換一身幹淨利落便裝,拿一柄輕劍,向客棧租一快馬,即往玉門關內東北方向馳騁。

西涼之地,月色十分皎潔,大道延展,四野乍高乍低、灰灰綽綽的土隴丘崗拱伏千萬裏。

他心中快慰一些,不消半個時辰,大概跑馬到了玉門關和涼州城的中間腹地,遠遠望見一座黑涼涼的城寨孤傲橫呈在曠原之中。

這城郭高大堅固,頂子是翹角飛檐,高牆上亦有長長棧道。它青石磚瓦的質地,與邊陲随處所見夯土城池均不相同。

而這裏是一座私城,足見主人家在當地秘而不宣、隐而不發的聲勢和資本。

煉世山莊!

張莫問策馬,趁夜色前去拜會。

他的任務,便是與涼州地方上唯一枭雄煉家,同心協力,将西疆邊關一線,更為牢固的掌握在朔京手中。

西面已經太松散了,松散得連涼州知府被何人在睡夢中割去了發髻都不知曉。

這種事故,在煉世山莊前莊主,煉世本人還活着的時候,絕對不會發生!

煉世這只老狐貍,連帶着他的煉世山莊,可以說是今上儲玄以從父親永朔皇帝儲由嘯那裏繼承下的一筆極其燙手的遺産。

國境北方,倚燕山山脈為屏障,東、南均是遼闊海疆,唯有西涼邊界,大道通天,全走這邊,軍備自然龐大。歷代守将權握重兵,怎不令京畿忌憚?先帝儲由嘯暗中扶植一股江湖勢力——煉世家族,以此制衡邊關內外。上到文武百官,下至西涼百姓,只知煉家內中很得家底,江湖上很有臉面,卻不知煉家早在開山立櫃當初已直通天廷。

如今,邊關大将軍武長生已死,西涼官面上,再無英雄。

天平一端若壓上太重籌碼,另一端必驟然崛起。沒有将軍府的約束,煉家一時如日中天,隐隐有遮天蔽日之象。

還好煉世這老東西突然死了。但西涼至此亦無豪傑,空留下諾諾州府,寂寂煉家。

儲玄以很頭痛,就好像律琴調音,這弦高了,下手整饬,卻使得那弦又高出個八度來,心火燎燎要将那弦再回低去,“铮”的一聲,各弦俱斷,這琴廢了!

西疆之地,不可無好手可用,特別懸盒一事,至今未有個眉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狄烈和商公子都覺得,煉家,還可以搶救一下。

張莫問這次便要以鴻胪寺四品官員的身份出馬,給足了煉家面子,也不怕煉世之子,現莊主煉驚蟄不服,但煉驚蟄這人,聽聞很難伺候。煉家根基深厚,內家就有十幾房遠近叔伯,外家聯絡着黑白兩道、關內關外,他自己武藝又高,委實不能直接替換了去。

都是父親留下的禍害,儲玄以總這麽想。這個連商公子半夏都不願去接的差事,狄烈只對張莫問吩咐道:“你一到涼州,先同煉驚蟄接觸一下。”

張莫問聽出味兒來,若是煉驚蟄不願與自己共事,自己便得打道回府。

他心中想,煉莊主若不待見我,我也無能為力。皇上與內府既然需要一個往來聯絡之人,我盡自己本分便得,何時煉莊主将我趕發,我掀起鋪蓋就走,決不期期艾艾,叫人看扁了……

這時候,張莫問正離煉世山莊二十多裏。

他再次堅定心念,縱馬向前。

忽然道邊數丈開外,一處禿樹石叢上方,閃起兩盞亮黃燈籠,甚是醒目。

張莫問急将馬匹勒住,打眼細瞧,兩燈交替跳爍幾下,似向後方傳遞消息,如此便是遇上了煉世山莊的暗卡,因為賊匪斷無膽量在煉世山莊的大門口弄出什麽漂亮作為。

他果斷翻身下馬,将随身長劍留在馬上,牽缰頭緩進。

道旁亮燈處立時橫站出兩條人影,其中一人快步走上,拿聲只道:“這位朋友,天色将晚,帶只燈籠趕路吧。”

其實這刻天已全黑,張莫問聽出切口,撫馬緩緩答道:“不妨事,敦煌那裏要下雨的。”

來人眉頭微皺,面上倏然現出一絲失望之意,卻馬上正色恭敬道:“貴客貴客,少俠請随我入莊。”

“好說。”張莫問潇灑拱手一揖,繼續牽馬而行,那人領在前面,疾步趕回落燈處,便有人從石叢後給他遞牽出一匹馬來。

張莫問打眼虛瞄,石叢後竟站了大約十幾條人馬,均是勁衣負劍。他心中早已嘀咕,這煉家今晚難道有什麽事端,怎的二十裏開外就放下哨口,仿佛急盼何種消息似的。

“少俠,請吧!”那領路人縱馬來迎,張莫問撫鞍上馬,并不多話,跟随那人直去煉世山莊正門。

跑得近了,看出山莊內燈火通明,高牆棧道間影影綽綽。

此時城門洞開,內中大道上兀自走出一人,白衣勝雪,腰中配劍,站定燈火煊顯處,自有一番冷冷孤意。

“官爺,我家莊主來了!”前馬上那人回頭禀道。

看來張莫問的身份,煉世山莊上下都心知肚明,也好也好,省得拉拉雜雜,一通介紹。

果然城下,張莫問翻身離镫,煉驚蟄淡淡走上一步,抱拳稱禮道:“張大人!”

張莫問回身,兩人相視一瞧,都是愣住。

煉驚蟄正十/八/九/歲年紀,與那商公子半夏一般歲數。他父親煉世亡故不久,年紀輕輕便當上了家。而眼前這位朝廷來的張大人,廳堂上四品的官差,私下裏內府的協調,竟看着面相青澀,細究一種江湖味道,又稍帶些書生氣息,約莫年歲比我還小些?

……狄烈那邊,又在玩什麽花招?!

張莫問這頭也正想,我滴個天吶,這商半夏與煉驚蟄兩人相處不佳,還能有什麽別的原由?你看這煉驚蟄一雙美目狹長,桀骜有神,那劍俠姿态簡直清風秀樹、軒雅倜傥,只他眉宇間透露一股深深冷寂,與商半夏不時現出的狡黠,泾渭分明,一望便知迥異。

這兩位公子,當真一個如冬日,一個若夏夜,完全俊美得難解難分了。

電光火石之間,兩個年輕人互相查看對方面相,各自心中亂七八糟暗暗研究感嘆一番,張莫問拱手回應道:“煉莊主。煉莊主何必親自出迎,在下夜間打擾,心中已是不安。”

“張大人說笑了。張大人到訪,敝莊随時恭候。大人請吧!”煉驚蟄回身邀入,依舊保持淡淡的語氣。

張莫問恭謙一下,随他幾步穿過城門,聽後方莊丁一擁而上,将大門關閉。

煉世山莊諾大地方,迎面便是高天闊地一方空場,星月交輝,巨大的青石方板隐約泛出灼灼冽光。中道寬大,兩側侍列莊丁,服飾統一,整齊背手而立,全部劍客行扮。

由此向前,直通山莊主堂大屋,夜色中,整個城寨竟如宮廷殿宇般肅穆氣派。

張莫問踱步緩入,踏上那空場,想這應是莊內子弟、門客、家丁習武練功的場所。

煉家劍法,天下間排得上聲名第次。煉驚蟄腰間所佩長劍,更傳說是上古十大名劍之一的寶劍純鈞。然這把純鈞劍在煉世訪到之時,已是一柄碎裂殘劍,煉家将其修補歸元,只有煉家家主,才可佩戴。古《越絕書》記載,純鈞此劍白身白刃,清利修長,現下看來,倒與眼前這位年輕的莊主十分相配了。

“張大人何時到的涼州?”

二人正走上寬大的石階,煉驚蟄回身相問。

“噢,今日剛到,但還未及去州府知會一聲。”

“張大人辛苦。”煉驚蟄便心中有數,這個張莫問,看來挺會說話,怎麽,第一個就來看我的嗎?

其實張莫問若不是在淩家受了刺激,今晚自當在旅店橫躺,養傷休息,哪會癡癡跑出來受這份罪?

兩位正說着,從石級上快步走下一位侍女,這小丫鬟嫰聲嫰氣向煉驚蟄禀道:“少爺,老夫人差奴婢來問,鴻胪寺的張大人可用過晚膳沒有。若張大人不嫌棄,請同往花廳小坐。”

煉驚蟄聽了,面色略現難堪,他遲疑片刻,還是對張莫問道:“張大人,這便是我粗心,天色雖晚,卻仍在飯點,不知大人可有此意?”

“煉兄哪裏的話。”張莫問順水推舟,笑說道:“小弟一人在外,吃飯一向胡亂扒拉幾口了事,現下老夫人有請,何樂而不為,焉有不去的道理?”

“那便最好,來,賢弟這邊請。”煉驚蟄作個手勢,小丫鬟機靈退走,他自己領着張莫問入到主堂大屋,向右,去往花廳。

煉家當地土豪,雖偏居一處,仍手眼通天,而張莫問進門一路看過來,內中陳設布置卻端的是低調樸質,絲毫不見奢侈嬌氣,倒給人一種不茍言笑的沉重感,就是那種莫名其妙便覺得喘氣也不可以太大聲的地方,想必家教甚嚴格。那花廳中亦不過雕花八仙桌椅,幾件瓷器,幾幅字畫,與平常大戶人家無異。至于那些瓷器與字畫的價值,張莫問今晚恐怕無福觀賞揣摩了。

煉家老太君年近六十,正坐在上首,左右站着兩個貼身丫鬟。

老太太見兒子進門,身後讓入一位英氣勃發、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當即點頭,緩緩笑道:“老了老了,怎麽,這就是前來接手的張少卿嗎?”

她慢慢站起,由丫鬟們虛扶着,欲躬身施禮,張莫問自然向前一步,承住道:“老夫人請坐,小子初來乍到,以後全憑山莊上下照應。”

“少卿客氣,少卿客氣。”煉老太君拉住張莫問手道:“少卿莫怪老身多嘴,不知少卿多大年紀,何方人許?我聽少卿口音,可是南方江浙一帶?”

“老夫人,我今年将滿十七,是蘇省印天人氏。”張莫問扶老太太坐下。

“唉……這才十七歲嗎,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老太君坐回太師椅上,有意無意地長嘆一口氣。

煉驚蟄一時尴尬,緩緩說道:“母親,何必提些家事。”

“唉,真叫我心煩。”老太君又道。

張莫問一個外人,聽得不明所以。但他去看桌上,這滿桌飯菜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概五六人份的樣子,似乎已經放置了不短的時間。白濃濃的魚湯上凝起金黃的漂子,米飯發幹,沒有一只碗中冒着熱氣。

這可是在等着什麽人嗎?

聯想起之前入莊的景象,方圓暗卡林立,鋪到二十裏開外,全莊人影馬燈走動,如臨大敵一般。

張莫問待老太君入座,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坐下,而煉驚蟄立在近前,不再言語。

那就是了,張莫問心道,這煉世山莊真正到家的,還是眼前這位老太太吶。

“少卿坐吧。驚蟄,你也坐下。一個個光是站着,要如何吃飯?”煉老太君不緊不慢道。

“母親……”煉驚蟄自然不太願意,然他話音剛落,花廳外又邁入一人,亦恭敬禀道:“母親。”

張莫問謙身去瞧,一位女子,身懷六甲,正微福着小福,兀自低眉凝立。她身後跟入的侍女,倒是向老太君和煉驚蟄各自微福請安後,便站回不動。

這女子看着十分年輕,估摸芳齡二十不到。她妝容極淡,衣着極素雅,卻散發雍容華貴的成熟氣質。大概是将要身為人母的緣故,又有一種柔美的溫情在眉目之間流淌。

煉老太君不搭理她,她便繼續站着,挺着微隆的小腹,身側侍女也沒說去扶一扶。

“大嫂。”煉驚蟄打破廳中沉默,恭嚴謹肅喊了一聲,上首的老太君才發話道:“行了,都坐下吧。張少卿遠道而來,莫掃了少卿的興致。”

張莫問暗道,我本來就沒什麽興致,現下更難有什麽興致,這家裏還能再尴尬一些嗎?

而這女子當真乖巧,有禮有節,面無難色,竟是毫不介意。她盈盈又對張莫問施禮道:“張大人。”

話音也是剛落,花廳外頭門廊上一陣喧嚣。

一位劍客家丁率先跨進門來,滿頭大汗啓道:“老夫人!少爺!二小姐回來啦!”

“不要你們管!我自己去見姐姐!”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嬌嗔憤慨的女孩聲音。

“小姐小姐,廳中正有貴客!”哄亂的吵鬧中,誰又無力勸阻一句,可人已經走進來了!

猛一見,真看得張莫問頭皮發麻。

“怎麽是你?!”那少女圓目怒睜,詫異更多,向前一步,将小腰一叉。

怎麽不是我?!

我也不想是我啊!

張莫問心驚肉跳,天雷滾滾,本能向後退卻一步,整個人悶聲直頂到飯桌邊上。

沒出息啊沒出息,什麽命啊什麽命,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蠻少女,幾個時辰前,不是才将他在狂沙大漠之中狠狠暴打了一頓嗎?!

☆、六十三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天堂有路沒走成,地獄無門拼命鑽。

說得就是眼前這幕慘不忍睹的重逢場面。

張莫問全明白了,他來涼州之前,還是在狄先生那裏做了一些功課。

這面前的嬌蠻少女,名叫千寧嫣。

她的親生姐姐,這位懷了煉家骨血的女子,名叫千寧姬。

不過,張莫問所知道的,在西涼地區也并非何等新鮮話題。

因為千寧家兩姐妹當初來到煉家,可算的上一樁很大的是非。

她倆人是從塞外之國——小宛,前來為質的。

要不張莫問初見千寧嫣,就覺得她作派風貌有哪裏獨特,不似中原人氏呢。

其實小宛已經破國。

千寧姬便是一位末代的公主,或者說,是一位末代的女王。因她們的父親,小宛國主千寧仲彥,膝下只有這兩個女兒。

當年先帝儲由嘯駕崩,死前曾密诏煉世家族從此強力遏制塞外鄰邦。煉家老莊主煉世謹遵遺旨,在朝廷暗中支持下,陰謀陽謀,終于在關外挑起一場經年業火。

千寧仲彥,血戰到死。

他庶出的長兄千寧伯祐,率族人向北出逃天山一帶,屢屢想要複國,一直暗通西域各處,甚至北烏孫、南吐蕃地方,常久不得安生。

千寧一族自稱樓蘭後人,在古國樓蘭存世的附屬邦國,乃至整個西域三十六國中,仍享有聲望。一戰未能斬草除根,到了儲玄以的時代,帝王手段更加狠辣,千寧一族被越逐越遠,無奈選擇與煉世家族聯姻,還有一方生存的土壤。

煉家竟欣然同意,原來那時煉家也出了一樁大事。煉家新家主,長子煉冬至,在一場私人酒宴中被摯友刺殺。那所謂好友意欲搶奪寶劍純鈞,突然發難,一刀将煉冬至從左側面頰劈傷到大腿。煉冬至抵命一搏,終将寶劍留下,而那兇手負傷跑了,再無音訊。煉冬至大難不死,卻成了一個不能言語,終日卧床,要人時刻伺候的廢人。

煉冬至最像煉世,身高馬大,為人豪邁灑脫,結交廣泛,少年時便随父親走南闖北,料理山莊內外大小事務。他使一柄寬刃大劍,劍術亦高,但不如弟弟驚蟄,他在外間就十分喜歡炫耀自己幼弟在劍技上的天賦與才能。

長兄如父,煉冬至的凋零對煉驚蟄本人的影響不可言喻,但那時,整個山莊已無人在意他的感受。這個身經百戰的家族堅信,煉冬至的事故,決不是搶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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