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1)
把寶劍這麽簡單。極短的時間內,煉家做出決定,煉世幼子煉驚蟄接任家主,煉家同時上表朝廷,接受與塞外流亡的古樓蘭貴族千寧氏聯姻。
遠遠的燕山腳下,朔京城中。
今上儲玄以,或是那位神隐的當朝大太監曹公公,至此完美牽制各方。
“寧嫣,不可無禮。”煉驚蟄沉聲一句。
“嫣兒。”千寧姬将妹妹輕輕拽到身邊。
那小女子氣恨恨看了一眼煉驚蟄,再看回張莫問,更像看着仇人一般。
張莫問不知自己又犯了這姑奶奶哪道天條,眨巴兩下眼睛,真的十分無辜啊。
“唉……”煉驚蟄心軟下來,擺手讓跟入的幾位劍客莊丁退出花廳,轉身對張莫問抱歉道:“張大人,小妹頑劣,說話沖撞一些,但想必是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人!都是他,害我的小馬沒了!”千寧嫣一聽煉驚蟄在外人面前說她頑劣,當下委屈起來,眼中泛起淚花。
“寧嫣!”千寧姬在旁阻止道。
“姐姐!你就是幫着他!”小妹子氣急道。
“哎呀好啦好啦——!”煉老太君一人端坐堂上,這時開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全都坐下吧!”她自己卻站起身。
“母親。”煉驚蟄一見,尋問道。
“唉……老不中用啦,老身先回房去,你們陪少卿說說話。”煉老太君緩緩謙身,便待轉去。
“是我打擾,老夫人随意,在下隔日再訪。”張莫問拱手道。
“少卿啊,老身忘了介紹。”煉老太君忽然側身道:“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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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指千寧姬,不想張莫問已然搶答。
他對千寧姬恭敬作揖,朗聲道:“公主殿下。”
這一喊,煉老太君将眉一皺,煉驚蟄心中更是“咯噔”一聲。
張莫問啊張莫問,你之前不是挺會講話,你明知我母親不喜千寧嫣,怎可在這家中喚她公主?!
千寧姬亦是吃驚。大凡之前官員拜訪,皆稱她為“夫人”“少夫人”,哪有膽子當了老太君的面尊她公主的?
唯有千寧嫣,她突然面露喜色,跳到張莫問面前道:“那我呢?”
“我不認識你。”張莫問抱拳,冷靜作答。
“哼,壞人。”千寧嫣在張莫問近前低吟一聲,竟全不作惱,看她又背手蹦跳到煉驚蟄身邊,拿一雙杏眼瞧着這位煉莊主,像在故意氣煉驚蟄。
“張大人,我早已不是……”千寧姬楚楚低眉,還未道完,張莫問對她身後那個侍女道:“丫頭,你家夫人站着半天了,不知道攙扶一下嗎?”
此話出口,更使得廳中人人暗自吃驚。
煉驚蟄當下變色,克制說道:“張大人,你怎管起我家家事來了……”
那侍女本就端着一張臭臉,給張莫問一說,立時心虛收斂,只偷着斜看煉老太君那邊,似在體察真正主子的心意。
“采珊,張大人說的……難道有錯嗎?你先退下吧。”煉老太君清淡說完,頭也不回,帶着兩個貼身丫鬟,慢慢向後廳踱去。
那采珊不敢言語,低頭矮身,退到花廳門口,煉驚蟄忽然道:“你以後不要服侍夫人了。”
采珊一愣,繼而微聲反複應着:“是,少爺。是,少爺。”急倒出門去。
煉老太君聽到兒子的話,在後廳轉角停步,但她只頓了一頓,便即抽身而去。
花廳中,滿桌幹冷飯菜,留下張莫問、煉驚蟄與千寧姐妹四人,鴉雀無聲。
“二叔……”千寧姬扶住妹妹的手,喊了煉驚蟄一聲。
煉驚蟄兀自擡起頭,有些失神對張莫問道:“張……賢弟。”
“煉兄不必客氣,時辰不早,愚弟告辭了!”張莫問擡手對衆人一拱,果斷邁出花廳。
他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這個家,和淩家一樣壓抑,一樣無情,一樣不可理喻。
“賢弟,我送你吧!”煉驚蟄在後面道。
“不要!你陪姐姐,我去送他!”千寧嫣将煉驚蟄衣袖一扯,人已嘻嘻蹦将出去。
張莫問疾走穿廊,出屋,行到武場空地。
外面莊丁們見他獨自一人,面色不佳,個個心中莫名,猶豫是否上前阻攔一下,卻看千寧嫣歡天喜地從主堂跟追出來。
張莫問在山莊門口領了馬,不置一辭,上馬就走。
這小丫頭也怪,她說要送他,卻不與他作別,只騎馬在後,緊跟着他。
黑燈瞎火,只有一朵月亮,張莫問跑出煉世山莊十裏地去,忍無可忍回馬,道:“你跟着我幹嗎?”
“就許你跟着我,不許我跟着你?”千寧嫣嬌嗔炫耀道:“我還知道你住在哪裏哩!”
“我跟着你是為你好,你跟着我又是作什麽?!”張莫問暗道,這姑娘,水袋也給你扔沒了,害我早時間在荒漠跟你一路,回到玉門關差點兒連人帶馬渴死,原來你也知道!
“我願意!”千寧嫣聽張莫問口氣不善,忽想起白日中的事情:“要你多管閑事!你也沒得武功,突然奔馬出來吓我,我一分神,讓馬賊把坐騎斬去了!”
“我就是沒有武功!我就要多管閑事!”張莫問陡然惱怒起來,心火一陣發作:“你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我問你,你姐姐在煉家受着欺負,你怎能熟視無睹,成日逃出來自己玩耍!現在邊關異動,你難道不知涼州知府被人睡夢中割去頭發?!你姐妹二人在煉家為質,此時忽然失蹤一個,叫人如何不去多想?!……”
張莫問一口氣責備到這裏,一時心道,完了,我又要挨打了。
哪知千寧嫣手攥缰頭,一雙亮眸中,竟撲撲落下淚來,她淚珠越掉越多,一捂臉,泣不成聲。
空曠的馳道上,張莫問任她哭泣。
一切,都是孤獨的。
半晌,張莫問才開口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姐姐,總是好脾氣的……她是在意你的,我想煉莊主也是在意你們的。你不要傷心,世間不是那麽好,也不全然那麽壞……”
張莫問說道這裏,胸口一陣發疼。
他又想起誰,和誰,和誰。
他們都去哪裏了?……
“……”千寧嫣輕拭臉頰,抽抽鼻子,伸出一手邊撫摸馬鬃,邊低垂眼簾羞道:“你疼不疼?……”
“什麽……?”張莫問從自己憂深的悵然中回過神。
“今天打了你,疼不疼……”千寧嫣又問。
“大小姐……這還要問嗎?!當然疼啦!快疼死啦!——”張莫問嚷道:“你也可以說對不起啊!——”
他将馬頭一調,奔轉道:“公主大人,末将我回去養傷了,咱們後會有期吧!——”
“哎——!你叫什麽名字?”千寧嫣挂着淚珠,破涕輕笑,向前方亮聲喊去。
“在下張莫問——!”馬蹄嘚嘚,少年輕揮手。
夜月中,率真意氣,不曾遠去。
此時,煉世山莊。
“寧嫣回來了嗎?”煉老太君問道。
千寧是一個最好不要被提及的姓氏,被拆開使用了。
“是,母親。她将張少卿送到十裏開外,便返回了。”煉驚蟄站着,恭敬禀道。
“這個張少卿,倒很特別……”煉老太君的語氣中,聽不出誇獎的意思。
“母親,這張大人,确與之前朝官不同。”煉驚蟄附和道,卻又加上一句:“與那商公子也不太相同。”
“你是說,只有張莫問不懂得讨好于我?”煉老太君看向兒子:“商公子可是很讨人喜歡呢。”
“張少卿似乎,也不願讨好我呢……”煉驚蟄平靜說道。
煉老太君深深凝看煉驚蟄一眼,未幾似笑非笑嘆道:“我累了,怎麽答複內府,你看着辦吧……”
“是,母親。”煉驚蟄退拜出屋,老太君的貼身丫鬟們正在外侍候着,見他出來,向他施禮,便一一入內。
山莊寂靜,有風。
煉驚蟄站在母親屋外院中,擡看月色清輝。
他在此駐步片刻,便直徑向自己的劍房走去。
只有在那裏,他還是他本來的樣子。
煉家二公子,閉門不出,終日在劍房揮灑,心無所擾,萬事無憂,一生安寧快意……
冷冷的皎潔中,他随意拿過一把流水長劍,劍花璨放,鋒無可避。
而那柄寶劍純鈞,則被供放在正首劍臺,一方紅木橫架上。
他不知舞了多久,最後大汗淋漓,呼呼喘着粗氣,在劍房地上倒頭就睡。
夜裏,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烈陽下,他在一座白色象牙塔般的龐大宮殿中迷了路。
他追逐一只碧綠雙眸的小兔,來到掩藏在舒爽綠蔭後的青青庭院。
兔子疾奔過去,奔入一個白衣女孩懷中,女孩溫柔撫摸撒嬌的幼兔,她身邊又坐靠幾只乖巧花兔,以及一個淺粉色衣服的小丫頭。
他心中平靜下來,那粉衣小丫頭突然回過臉,用大大的眸子瞧他,問道:“你會玩翻花繩嗎?”
煉驚蟄見她白嫰的小手拎着一根紅色的細棉線繩,道:“挑繃繃?會玩,但我長大了,就不玩了。”
“嫣兒,不要勞煩這位公子。”白衣女孩笑道,向煉驚蟄投來抱歉的眼光。
“不要!總是贏了姐姐,好沒意思的!”粉衣小丫頭嗲聲嗔道,走來将那系成繩圈的紅線遞給煉驚蟄,比劃道:“那有什麽?!教我玩翻繩戲的那個中原人,胡子都這麽一大把了!他還玩呢!”
煉驚蟄看着白衣女孩溫暖的眸子,不知怎麽就用紅繩在雙手指間打纏出一個花式,對小丫頭道:“諾,你解解看!”
“嘻嘻,姐姐,你看着!”粉衣小丫頭很滿意煉驚蟄的配合。
人、兔全都席地而坐,小丫頭左瞧右看,将煉驚蟄手中花樣這面用小指勾勾,那面用食指挑挑,只道:“太難了!姐姐,你幫我!”
煉驚蟄便将繃在手間的花繩舉到白衣女孩面前。
那女孩稍現羞澀。
她輕放下懷中小兔,看了一看,才伸出一雙嬌手,前穿下纏,又在左邊一繞,輕巧翻這紅繩線戲到自己指間。
“哈哈!你輸了!”粉衣小丫頭将小手一攤,對煉驚蟄道:“輸了的人就得送贏的人一樣東西。”
“我還沒翻回來呢!”煉驚蟄道。
“不管不管!你翻回來我們再還給你就是了!”小丫頭伶牙俐齒,坑蒙拐騙開來。
“驚蟄!你這個小鬼,小宛的公卿大臣和各路使節全等着看你舞劍,你怎得在這裏和小公主們玩耍起來?!”身後方向,父親煉世撥開一叢矮灌,踏進最後一片清寧的土壤。
“哈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煉兄虎父無犬子。這便是二公子吧?”小宛國主千寧仲彥亦走上前。
他們還都那樣年輕。
“陛下笑話,這是小犬驚蟄,驚蟄那天生的,多動得很。”煉世一把拉過煉驚蟄的手,無奈道:“你看看你!小東西……打發你哥哥去找你,他自己也丢了!”
“見過煉叔叔。”白衣女孩牽着妹妹站起身。
“哎呀!兩位小殿下,我可不敢當,不敢當,可不敢當吶!”煉世抹抹頭上汗珠,暢然羞笑,對千寧仲彥道:“小公主們真懂事,哪像我這個兒子,只會惹事!叫人操心!”
他瞪了煉驚蟄一眼,道:“走吧!”便将煉驚蟄往返回大殿的白玉石路上拖去。
“等等……等等!”煉驚蟄掙脫父親的大手,跑到白衣女孩身邊,摘下腰間一枚翡翠玉佩,遞到她手中。
“下次輸了要還我的!”煉驚蟄輕語道。
白衣女孩面色緋紅。
“略略略略略略略略——!”小丫頭見了,嬉笑着向煉驚蟄做個鬼臉。
“還不走——!”煉世一掌打在他屁股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千寧仲彥朗朗大笑,拍着煉世的肩膀與他父子倆相攜而出……
他不應再記得這一切。
那年九歲,朝廷百人使節團西出陽關,浩浩蕩蕩,父兄随列,煉驚蟄,亦随往。
……還有很多事不應該記住。
比如小宛破國那天,神殿般的巨大城池在茫茫沙海中熊熊燃燒!
月色慘白,黑煙滾滾萬裏。
這是末世之戰的尾聲,人沸馬嘶愈漸平息。
斑駁火光裏,煉驚蟄一柄長劍浸透血水,渾身染成鮮紅。
父親呢?兄長呢?!
他獨自在戰地徘徊往複,足踏碎屍殘軀而行。
猛然,他再次見到她,就如殘酷不仁的血腥與麻木中吹來一抹清冽的風。
而她,美得濃烈。
微吊的眉梢,紅的唇。
長發如瀑,盤起的發髻不像中原的樣式,依舊雍雅。
煉驚蟄怔怔抖去劍上血水,翻手一擲,铛的一聲,長劍入地的鳴音在這荒漠深處遠遠回蕩開去。
“你們走吧……!”煉驚蟄閉目,錐心嘆道。
千寧姬相看于他,無聲落淚。
“姐姐!走啊!快走啊!”千寧嫣拖住她的手,亦哭道。
追兵轉瞬即來,領頭的高身劍客瞠目一望,詫怒喊道:“驚蟄!跑去哪裏?!不是叫你後方待命?!如何走到殺場當中來呢?!”
“大哥……”煉驚蟄凄然望向他。
煉冬至縱馬過來,抄手将煉驚蟄提上馬鞍,回頭見他兩手空空,急道:“你的劍呢?!”
煉驚蟄沒有回答。
煉冬至稍一打量,轉馬俯身而過,撩起地上一柄沒地長刃,沉聲問道:“前面可是還有什麽人嗎?”
“沒有。”煉驚蟄無力搖頭。
“唉……”煉冬至将長劍遞回到幼弟手中,小聲責道:“怎可使兵器脫手?……算了,莫要讓父親知道。父親正在找你,我們速速歸營去吧!”
馬蹄翻騰,聽見城池轟塌的巨響。
煉驚蟄不能回頭,但他看見星月微光,只有黑暗正在獰笑中延燒……
作者有話要說: 女排麽麽噠!
☆、六十四
張莫問從煉世山莊出來,回到玉門關中旅店,心情竟比早先出門時還要繁亂。
好像把公事也給辦砸了……
唉,算了,即便以後不去同煉驚蟄打什麽交道,西涼地區還有驿網上許多站點通路需要耐心監察培植,不如明早先拜訪涼州知府那處,讓事情一件件來吧!
夜已很深,張莫問耷拉着,尋思多想無益,只是搖頭。他又将臂膀上創口重新敷過一遍,便就吹燈入眠,真是人傷心更傷。
哪知第二天大早,還沒爬起床來,窗外樓下忽聞人聲鼎沸,加之唢吶吹彈、鑼鼓奏鳴之聲,喧嘩吵響,生生将他鬧醒。
這屋是個背間,瞧不到街上,張莫問披衣下樓,心道,這土城旮瘩能有什麽熱鬧?
“兄弟,這是幹嗎呢?”張莫問見街道兩旁吵吵嚷嚷,站滿了同欲一睹為快的各色人等,便擠走到客棧門口,正撿着一個店夥相問。
玉門關,到底邊陲塞外的第一道或最後一道口隘,此時路上,波斯、天竺服飾的旅人比肩而鄰,蒙區與藏地的向導四面攬客,駝隊、馬隊、驢隊、騾子隊競相避道,争争鬧鬧,問問尋尋,好像世界本就是在一起的一樣。
“客官您不知道吧!”那店夥邊伸着腦袋向外打看,邊掰下一塊烙餅馍馍扔進嘴裏,嚼道:“今個兒十六是菩薩生日,長安通天寺住持這幾日造訪玉門關一線,犒勞邊關軍民,替守軍将士禱福祈年吶!”
“這才九月就祈年?”張莫問道。
“嗨——!”店夥瞥了張莫問一眼,嘚瑟道:“咱觀世音菩薩,一年統共過三次生日。第一次呢,是二月十六。這不行,這地兒太冷,凍得鼻子沒啦!第二次呢,是六月十六。這也不行,這地兒太熱,烤得胡子沒啦!所以嘛,九月十六最好!哎呀秋高氣爽,省得菩薩和咱們都受罪啊——!”
“噗!呵呵!小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莫問笑道。
“對嘛!是吧!”店夥小哥見張莫問這人很客氣,順手從自己身前沾滿面粉的圍裙兜中拿出塊粗巴巴的烤馕餅子遞給他,道:“客官剛起?甸甸肚子……”
“好,謝了!”張莫問笑納,這時店夥指道:“哎!看!來了——!”
轉眼間,一行盛裝紅袈的僧侶沿擁擠長街,念誦行來。
首位大僧端捧一尊觀世音菩薩金身小像,以為奉持。
前有鼓樂開道,隊伍兩側亦有關中甲士護道,應是在向玉門關關口徐徐進發。
張莫問嚼着爐餅,饒有興致一一相看。早聽聞長安通天寺收配武僧遠盛于文僧,今日一見,果然師父們個個鋼筋鐵骨,看似銅牆鐵壁一般。
正想着,隊列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面前晃過,張莫問差點兒一口餅子噎死。
……方小花?!
張莫問只覺腦中嗡嗡作響,這街上就像再看不見別的人了!
他定在街邊店前,眼中猛然發熱。
下一刻,他将吃食往嘴裏一銜,雙手撥開人牆連跳帶迸直往前趕。
方小花,是我……
是我啊!
張莫問心中喊道,腮幫子一陣酸麻,險些就要掉下淚來。
或因喜悅,或因悲傷。
突然,有人在他腰窩間用指一戳,近身只道:“張莫問!”
張莫問驚然回頭,倒把身後的千寧嫣吓了一跳。
“……你怎麽了?”千寧嫣本開心逗他,卻見張莫問外衣斜披,口中叼餅,面色沖動,一雙眼眸更是發紅泛淚。
“我……我咬到舌頭了……”張莫問将口中面餅慢慢拿下,低頭揉揉眼睛,平靜說道。
“噗嗤!”千寧嫣笑道:“你這人真是!沒瞧過熱鬧嗎?可惜了……芳宗住持前幾日間,還應邀去莊上論經講義吶!不過那時,你還沒來!”
張莫問默默向身後長街上望了一眼,僧隊已經走遠。
也許現下,還不是相見的時候……
大仇未報,我知道你有處落腳,便就心安。
只求某年某日,你在順順墳前替我上一柱香,告訴她奸宦已誅的消息……
我只求這天,趕快到來!
“喂!張莫問!怎麽每次我和你說話,你都心不在焉?!”千寧嫣嗔怪道:“沒見過和尚嗎?!”
“你來,有什麽事嗎?”張莫問轉過頭,好聲好氣認真問道。
千寧嫣反倒不好繼續發作,只将輕紗的袖口卷卷撩撩,清清嗓子說道:“當然有事,我很閑嗎?”
“哦。”張莫問洗耳恭聽。
千寧嫣看他淡然外加木然樣子,跺腳道:“嗳呀,也沒什麽事!那個……我告訴你一聲,煉驚蟄正在客棧等你。”
“什麽?煉莊主在客棧?”張莫問一聽,覺着玄乎。昨天晚上畢竟相當難堪,怎麽今日一早就找上門來……我還有大事未成,可不能栽在這裏!
“同行幾人?”他一時問得有些急。
“嘻嘻……!”千寧嫣得意笑道:“就是怕吓着你嘛,我才提前趕來跟你說的呦!”
“我才不害怕,我是怕你騙我。”張莫問道。
“人家幹嗎要騙你!狼心狗肺,愛信不信!”千寧嫣嬌怒轉身,作勢要走,又補上一句:“你頂什麽用處,他一個人來,也可以殺了你。”
“哦,那我逃命去了!”張莫問将外衣披正,兩袖一穿,腰束一紮,手握馕餅,這就準備反身開跑。
“欸——!張莫問你回來!”千寧嫣在後面叉小蠻腰叱道:“有沒有出息!讨厭!你快回來!”
張莫問遠遠站着。
“不理你!他一個人來的,說要謝謝你救命之恩什麽的……哼!你愛去不去,不去拉倒!我走了!”千寧嫣發完一通脾氣,回身“噔噔噔”就走。
張莫問追上去,道:“你去哪兒?”
千寧嫣聽了,站在街上又氣了半天,半晌才道:“我回去了,我給姐姐煲了湯,叫人看着呢……”
“張莫問……”千寧嫣輕聲接道:“其實那天我不是貪玩,姐姐她丢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我想幫她找回來……”
“找到了嗎?”張莫問道。
“找到了。”
“那就好。”
千寧嫣擡眼瞧見張莫問溫暖的淺笑,害羞得驀然轉過身去。
她兀自顧盼幾下,露出笑嫣,便一個人行入複如平日的街潮人海當中。
她還能見着他的,她一點兒也不擔心。
“客官,客官!”千寧嫣剛走,之前的店夥小哥追到張莫問身邊,讪笑低語道:“哎呀!客官是煉莊主的朋友,怎麽也不知會一聲?照顧不周,照顧不周啊!”
張莫問看着千寧嫣再次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不禁搖頭輕笑,然後恢複正色對店夥小哥道:“何事?”
店夥一把将張莫問手中馕餅奪拿下來,赧然輕聲道:“客官怎麽能吃這個,客官請,客官請!煉莊主大駕光臨,正在二樓雅座相候您吶!”
煉驚蟄單槍匹馬,獨自找到客棧中來。那客棧掌櫃的受寵若驚,利落清空了二層整樓茶座,好叫兩人說話。
“煉莊主。”張莫問端正衣衫,走入茶廳,煉驚蟄正自長身站在花窗木格邊。
近手的桌案上,熱茶兩盅,更擺上幾碟早點小食,是十分精致的酥制糕品了。
“張賢弟,坐。”煉驚蟄十分出衆,卻總像淡淡的風。
“煉兄,小弟昨晚多有冒犯……”張莫問抱拳謙身,深深一揖。
“不說這些。”煉驚蟄示意張莫問坐下:“倒是我要多謝賢弟,從馬匪手中搭救了寧嫣這個丫頭。”
張莫問輕笑帶過,端起茶盞抿上一口,只等煉驚蟄切入正題。
果不其然,煉驚蟄接道:“賢弟,幾日後我山莊中有場夜宴,還請賢弟直往,不要推辭。”
張莫問放下茶盞,謝道:“煉兄盛情,小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弟此次赴任西涼,明面上全是為着鴻胪寺在敦煌那邊整理典籍、修拓壁像等等之類的事宜,不然,我也不會夜訪貴府,盡量避人耳目了。”
煉驚蟄聽罷點頭:“賢弟提及得是。若我說,我正有一房叔伯,幾日後大壽宴賓,賢弟可願來湊個人數?”
張莫問笑道:“如此太好,到時廣撒壽帖,煉兄可千萬別忘了我呀!”
張莫問來到西涼,第一件要緊的事務便得理清西涼地區人際脈絡,要不一切活動都別作他想。剛才兩人一唱一和,已将初會本地名流豪傑之事商定下來,以煉世山莊作壽為個幌子,好令張莫問先和這些人物打個照面。
“那麽賢弟,幾日後我們山莊見。”煉驚蟄站起告辭,張莫問拱手相送道:“勞煩煉兄。”
煉驚蟄走過空蕩茶室,不久,只聽他在門廳稍遠處對那掌櫃的說道:“今日,我未曾來過。”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掌櫃的機警應道,便将煉驚蟄從一側門邊巷,恭送迎出。
五日後,煉世山莊張燈結彩。
這是給煉驚蟄一位遠房叔伯煉锟作個四九的小壽,宴間氣氛自然多有活潑而少顯拘束。
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皆來冒個頭,出個臉。官衙那邊,知府大人當然不便親自到場,但早已差人送了賀禮。其它各位官員于情于理,于親于友,七七八八,基本來得九九不離十,有的,就是煉家的血親或姻親。
張莫問之前已去知府報過道,點過卯,又往敦煌鳴沙山石窟那邊走訪一圈,還真抱回不少碑石拓本,研看了一番。
此時,酒過三巡,張莫問混在新科同事那桌,一邊觥籌交錯,一邊對照名帖在流水席間将西涼當地大小人物先認過一遍。
不論混跡官場還是江湖野下,待人接物哪是“講究”二字就能說得清的?
比如這場酒宴之後,誰的宅邸府上該去拜訪,誰的不該去拜訪,誰的幫派地頭現在就得去拜訪,誰的留到以後再去拜訪,可全要靠張莫問與煉驚蟄兩人悉心安排,搞不好就會生出誤會,撞出矛盾,甚至橫惹禍端,得須把衆人的臉面、利害,盡可能一一顧及周正才算穩妥。
就好像張莫問初來西涼,第一位造訪的就是煉世山莊。外人不知便罷,若是知道,那耳聰目明、眼光雪亮的,定會對張莫問的身份徑自盛産出許多可疑與猜想。
現下正好,張少卿初至異鄉,與同僚們一樣,乍收請帖,來煉世山莊喝一杯壽酒,這才認識了煉驚蟄煉莊主的嘛!
凡事小心一些總不會錯。
這時候,酒過十八巡,或許更多。
張莫問酒量可不太好,未得張家真傳,他假意解手,其實抽身游跡到杯場宴廳之外,醒一醒酒。
若是早來涼州幾日,也許就是在煉世山莊中遇到方小花吧。
如果那樣,就更不能相認了!……
不如不見……
張莫問酒勁上頭,面色發紅,在微涼風中無奈笑道。
“你又一個人在這兒傻笑什麽?”千寧嫣有些無處不在。
“我喝多了。”張莫問也總是打發她。
“你們這些人,喝來喝去,有什麽意思?”千寧嫣嬌聲鄙視道:“欸!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不跟我來,一定會後悔的!”
張莫問鼓足一口氣,拍拍胸脯,正色凜然,慷慨呈道:“我張莫問一生,做人行事從不後悔——!”然後他傻不拉幾笑道:“嘿嘿,不過你這麽說,我還是跟你去看看吧!”
“讨厭!發什麽酒瘋!快來!”千寧嫣好像略後悔,但就也氣呼呼在前邊帶路。
屋宇幾重,月華如水。
穿院過廊,張莫問随千寧嫣在煉世山莊中越走越深。
不外乎樓閣小苑花花草草,張莫問也不知千寧嫣想怎地,但很享受這一派難得的靜谧祥和。
“到啦!”千寧嫣在一片樹影前停下。
張莫問駐步打量,見高叢遮蔽中有一扇頗不起眼的紅漆月亮門,門扇緊閉。
千寧嫣招手讓他走近些,自己卻已兀自上前将半扇門壁推開。
一時間,門隙中隐約射出清明透亮的光澤,仿佛門內關鎖的就是天宇那一輪明月!
“這……”張莫問旋即聞到一陣幽長香氣,重重疊疊,竟有一種迷離的甜薰滋味。
“我不進去了!”張莫問道。
“怎麽,我還能害死你。”千寧嫣似乎料到張莫問還得在外邊掙紮幾下。她身先士卒邁入門去,有一瞬間,那種忽明忽暗的清輝籠罩在她面上身上,将她的雙眸映襯得雪亮,她好像邁入傳說中的佛國仙境,臉上現出歡喜像歸家的霎那。
“欸!寧嫣!”張莫問只怕她在胡鬧,一個縱身搶到面前欲将她拉住,誰知門中景象直叫他錯愕,如在夢中!
真的像在夢中,一整座純白象牙玉雕砌的異域花苑,內中奇花異草,寶色斑斓,狀形皆奔放熱烈,帶着沙的氣息,海的味道,沒有一株是見過的,沒有一簇能叫得出名字!
而這些已不奪目。
張莫問癡癡走到千寧嫣身邊,兩人此刻站在一片幽亮花海之下。
何以稱為花海之下?
擡頭看,碧綠花株林立,拔地而起,竟能去到兩人半高。
每株花莖只頂一朵花苞,或綻放或含羞,足足有一人合抱那麽大!
這些臉盆子一樣碩大的花骨朵,呈着粉粉底色,又泛出淺紫的熒暈,在黑夜中灼灼生輝。
若你此時細看天際,空氣中,花朵與花朵之間似相互聯絡着一缥缥浮華虛缈的青白光暈,瑩瑩流淌,如星河墜落。
“不夜瑄華。”千寧嫣對張莫問輕聲道,仿若不願打擾這場神聖的儀式:“小宛才有的花卉,只長在昆侖山脈深處的宵魄岩上面……”
“不夜瑄華……”張莫問凝眸屏息:“真美啊,世間……竟有這樣的事物!……”
人可以鬼斧神工,而自然之道亦無窮無盡。
“可難種了……”千寧嫣低語:“也只秋夜裏才開花授粉……”
“是嗎……”張莫問依舊怔怔看花只道:“不來真的會後悔……”
“嘻嘻,不來便就不知道了,還有什麽可後悔的呢!”千寧嫣笑道。
“嗯……”張莫問點點頭。
“喂……”千寧嫣轉而道:“其實,你說的對……不管旁的人怎樣,煉驚蟄對姐姐和我……真的挺好。”她輕嘆口氣,在花海中展出手臂盈盈轉個圈道:“你看這個地方,煉驚蟄當年怕姐姐想家,才建了這裏。可不夜瑄華總是不開,我便将這裏忘了……姐姐告訴我花開的時候,我當真吓了一跳,原來還沒放棄嗎,等一種花開……”
“你會常來嗎?”張莫問靜靜問道。
“不了,我只帶你來看看。我在夢裏,總是見到她們的。”千寧嫣道。
“對啦,你知道嗎?”千寧嫣的聲音又明亮起來:“傳說不夜瑄華的果實有辟水的功效,食之可使人漂浮不沉,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果子!……但又有什麽用呢,這裏是茫茫黃沙大漠啊——!”
“寧嫣?是你嗎?”千寧姬的聲音從花苑那邊傳來。
“姐姐?!”千寧嫣正說着,聽得,急走過去挽住千寧姬,欣喜道:“我當姐姐睡下了!”
“花期這般短暫,怎好貪睡去了?”千寧姬寵愛看着妹妹,拍拍她挽上來的芊手。
“公主殿下。”張莫問抱拳,恭敬行禮。
“張大人。”千寧姬身子不方便,仍小福,道:“張大人總是這麽客氣。”
“嘿嘿,公主殿下直呼我名便成。”張莫問撓撓後腦勺,抓緊時間套近乎:“寧姬姐姐直呼我名便成!”
“沒羞沒臊!”千寧嫣叱道:“姐姐你別理他,他喝多了!”
“為官哪有不喝酒的……”千寧姬柔聲對妹妹道,她轉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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