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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聲說:“待會兒帶張公子去茶廳醒醒酒。”
“才不要管他!”千寧嫣表示很煩神。
“嘿嘿,嘿嘿!……”張莫問只能呆笑幾聲,應應景。
“張公子莫要見怪,我亦正要謝你……”千寧姬定是欲相謝張莫問荒嶺救人之事,但同時張莫問眼光一緊,擡頭往花苑西北角一看!
樹葉風響,一條輕捷黑影無聲無息從苑牆上方“刷”一瞬疾溜過去!
“護着你姐姐,我去看看!”張莫問盯住千寧嫣驚疑雙眸丢下一句,抽身便走,一剎時已飛縱到苑角,攀垣伏壁,收身站上牆頭。
你當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是煉世山莊!
他打眼聚神一望,果然,後方三四處檐上已有護院掠步追來,而那黑衣人正自前方沿屋脊提縱,看身形架勢,正像在發狂奔命一般猛沖,仍不落片瓦。
這也是位高手,張莫問心道,可不能叫他藏匿了。
張莫問踏步去趕,跑在衆護院與那獵物之間。他已見那人左右顧看一下,知道是在找尋避形收影的地方,以便甩脫綴子,其後借機待時,摸黑混出。
洞察心機,張莫問如此追得更緊,撒開大步,半刻後竟同那人跑在一間房頂之上。
他感覺伸手就能觸碰到那人後心,剛要出口一句:“兄弟歇會兒吧!”卻瞠目結舌不得作聲。
慘白月色下,映出一張慘白的側臉。
那人,竟然是……商公子半夏!
☆、六十五
張莫問手中一滞,我莫不是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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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人已經跳下房去,轉黑處遁走。
“客人看見什麽?!”護院中一人追近,打量張莫問相貌衣着,便當即詢道。
“往下面走了!”張莫問不能多說,他自己心中亦極其疑惑。
問話那人将頭一點,扭身招呼其後趕上之人分兵兩路向下排摸。幾位護院齊刷刷站住牆頭,下一刻紛紛落地,左右而去。
張莫問一人立在當處,腦中跑馬般回想黑衣人面目。
确是商半夏沒錯……我這酒早都驚醒,如何能夠看錯?!
但到底哪樣事情,得須勞駕商公子半夏親自出馬?……夜行飛戶,何不教狄先生承手,大可托負下屬哪位高人操辦啊!
張莫問再去細想,雖一面之間,商半夏形貌真有些詭異了。他欲黑巾遮面,卻只勉強掩到下巴,面色白得吓人,呼吸起伏,劇烈吐納調息,似喘不上氣來,鬓角更是滴滴答答,不知是淌水還是淌汗!
如此越琢磨越稀奇,忽然,張莫問電光火石般有了一個想法。
玉玺,他在尋找玉玺?!
順順說過,儲玄以……是個沒有玉玺的皇上!
這就對了,商半夏在尋找傳國玉玺……所以他連狄烈都不能告訴!
那麽他,是為儲玄以來找,還是……為他自己來找?!
張莫問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便如同覆水難收。
他的想象力蓬勃滋長,額頭上沁出細細冷汗。
怎麽呢?玉玺竟在煉世山莊?!
那這裏就很危險了,這裏成了全天下最危險的地方!
張莫問驚顧回頭,急向那白玉花苑跑回,他飛身跳入牆內,在不夜瑄華的幽浮光海中找到等待他的千寧姐妹倆。
“嗷——!張莫問!看不出來,你還有兩下子嘛!”千寧嫣迎上去,仔細打量他,像得重新認識他一樣。
張莫問上前一把捉住千寧嫣皓白如玉的手腕,眼中閃出銳利的鋒芒:“你那天在且末嶺中,到底在找什麽?”
“你,你捉着我幹嗎?!……”張莫問這麽主動起來,千寧嫣着實吃不消,她向後步步退卻,扭着手腕掙紮說道:“疼……!你放開我!……”
“張公子!有話好說!”千寧姬見狀,出言阻道。
“你欺負我——!”千寧嫣甩脫張莫問,淚汪汪跑到姐姐身邊:“我就不告訴你!——”
張莫問急火攻心,暗中只道,煉驚蟄啊煉驚蟄,你煉家若私藏玉玺,或知情不報,這便是拖着幾百口人命去死吶!
“寧嫣,你先回去。”千寧姬道。
“姐姐!”千寧嫣不肯。
“我有話對張公子說。”千寧姬又道。
“哼!”千寧嫣跺腳就沖出花苑。
“張公子,你剛才所追何人?”千寧姬未再回頭相看大概哭跑出去的妹妹。
“殿下,那人黑衣遮面,我未能看清,在下一時心急,直怕那人要找的和寧嫣要找的,是一件東西。”張莫問沉聲,恭敬應道。或許千寧姐妹知道什麽,他必須有所準備,因為情勢已如漩渦般複雜起來。
“張公子多慮了,是我丢失了一樣很是私人的物件。寧嫣去找的,是我的東西。”千寧姬直言道:“前些日子,嫣兒陪我回千寧氏宗祖神林,欲向樹神祈福,保佑我腹中胎兒。哪想半道驚馬,惹亂了駝隊,我有一枚玉佩遺失。我可以向張公子保證,不管張公子猜測到什麽,絕與我家寧嫣無關。”
“殿下如此說,那便真的是我多慮了。”其實張莫問心中,根本不希望千寧家姐妹與此事有什麽關聯。
“張莫問,我知道你關心寧嫣,但今夜苑中所說,就當從未發生過吧。”
“在下知道,在下定當守口如瓶。”
“那麽在下,這就告辭了。”千寧姬不再說話,張莫問拱手,向那月亮門原路返出,他眼神又變得銳利起來,這煉世山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所在?!
“姐姐,姐姐!”千寧嫣不知從花苑哪裏鑽蹦出來,忿忿撒嬌道:“姐姐,我都聽到了,他這個人,想得還真多!”
“我的玉佩呢,可找到沒有?”千寧姬只問。
“嘻嘻,找到了,找到了,這不是想讓……想讓姐姐多着急一會兒嘛……”
“調皮。若不是頭馬給你領到那古戰場上,踩中了百八年前布下的陷板,我哪至于将它遺落了?”
“姐姐——!姐姐自己這麽不小心還怪起我來,那我不還給姐姐了!枉我那麽辛苦搜尋……我也是個受氣桶,任誰都來欺負我!……”千寧嫣隐隐又罵回張莫問身上。
“……你若是喜歡他,就不要表現出你的喜愛,別有用心的人,會利用它。”千寧姬看向花海,良久,忽然說道。
“嗯。”千寧嫣這次沒有辯嘴,反倒篤定點點頭。
這天後,張莫問想找個機會向千寧嫣道歉,卻忙得脫不開身。他須盡快與煉驚蟄拜訪西涼各處要緊當口。張莫問不拿官架,文人也近得,武者也談得,算是廣結善緣,達到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與鬼謀的境界。
關于那夜黑衣人之事,煉驚蟄謝過他鼎力相助,試出手擒拿走戶飛賊,但兩人誰都未再細提什麽。
商半夏,終是跑脫了。
忙完這陣,已是大半個多月之後。
張莫問此時住在涼州府衙近旁,一處鴻胪寺給安排的小院中。他雖是四品的官員,但出任文職,在西涼這樣朔風胡楊、金戈鐵馬之地,真算不上怎樣重位要職。他每日早出,晚也不一定能歸,因為正常公務以及內府口子上扶植驿網運作等等的逐項事宜,亦占用他不少時間精力。
一天,夜已過半,張莫問與煉驚蟄二人,從涼州城東一商賈大戶府上應酬出來。
張莫問牽馬,解開胸襟,散散渾身沾染酒氣,道:“煉兄,我送你去客棧休息。”
午夜閉城之後,煉驚蟄會在城內擇一家客店住宿,第二天大早打馬回莊,這成為一種習慣。
“賢弟!你若有興致,随我縱馬回山莊一趟!”煉驚蟄自己的興致倒十分高昂:“我請賢弟見一見我自小習劍之所,你我也好切磋一番!”
張莫問爽然笑道:“煉兄我怎麽打得過你!”
煉驚蟄從不醉酒,此刻說話卻頗有微醺之意。不過人都說煉驚蟄同他父親煉世只有一點相像,父子兩位都是劍癡,分教在于兒子喜歡使劍,老子喜歡藏劍。
煉驚蟄輕翻馬上,對張莫問所言似未入耳,只淺笑強說一遍道:“怎樣,随為兄走一趟吧——!”果不負劍癡之名。
“行啊!”張莫問不再推辭,兩人逞馬慢踏,在西城門哨口,亮展官牌碟度出離,繼而快馬加鞭,于大漠偏斜冷月下馳騁。
“莊主!”“是莊主回來了!”
守夜家丁推啓山莊大門,煉驚蟄下馬吩咐道:“不要吵醒老夫人他們。”
張莫問目光炯炯,随煉驚蟄往他劍室方向行去。想到馬上就能見識一下絕冠漠北的煉家劍法,心中真是有點兒小激動吶!
愈走近劍室,張莫問愈産生出躍躍欲試的興奮情緒,雖然明知無法抵擋幾下,但我跑得快啊!……
哪想煉驚蟄在前目不斜視,竟從這肅穆氣派的諾大室內劍場外邊,沿廊下直走過去,全未進入。
“煉兄,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張莫問不能不問一句。
“去我小時間習劍的地方。”煉驚蟄淡淡答道,之前涼州城中那個似醉非醉、興意淋漓的他完全沒了蹤影。
張莫問未多在意,畢竟半夜三更,誰沒事扯着嗓子說話呢?
然後事情就不對了。
煉驚蟄領他由一廂無人居住的別院入內,繞房左轉,沿石階下到地窖。
山莊內這片茂樹掩映的房屋院落,長相都差不多,正正格格,青牆灰瓦,張莫問可真怕自己跟丢了,緊随煉驚蟄就這麽黑天黑地走下去。
地窖內濕濕露露,聽見水的滴答聲,借微微月影斜照,看見啥玩意兒沒有,只有正中一口古井。井壁生滿厚厚青苔,井口上壓着一塊古老坑窪的拙石蓋板。
場地邊際模糊,好像本來就是山洞。不算寬敞,就是只猴兒耍劍,也要覺得狹隘了。
張莫問看看煉驚蟄,煉驚蟄正将腰間純鈞寶劍查看挂扣,一摸确是拴牢,便脫去外袍,将衣服扭成一道,束緊紮在腰上。
張莫問正自納悶,煉驚蟄伸手将那井蓋一抱放落,人已坐到井口之上,雙腿在內。
“哎哎哎哎哎哎哎!”張莫問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懵急道:“你這是幹嗎?!”
“張莫問。”煉驚蟄平靜回首,說道:“跟我下去,那便是我小時練劍的地方。”
他眼神正直而清澈,張莫問知道這是一場無法拒絕的邀請。
張莫問入到煉世山莊總将長劍留在馬上,從不在莊內攜兵器于身,他兩手空空,便只将外衣脫了緊負于腰,這就跨步騎坐上井口,對煉驚蟄堅定點一點頭。
那井中漆黑漆黑,深得連水面上一絲餘波都沒有。
靜水深流,這在江南便叫殺人井,井上要扣放木制栅欄,小孩子亦是決不可近身玩耍的。
煉驚蟄朝張莫問一笑,提身溜入井中,沒見浮起哪怕一下,就驟然消失不見。
張莫問猛吸口氣,急搶跟下,甫一如水,驚覺井中有一股吸力如虹,将他無聲無息疾拖下去!
☆、六十六
不敢閉眼,不敢吐氣,眼前全是比黑更黑的空無!
“噗嚕——!”
張莫問似被洪荒鬼怪從巨大妖口中猛然吐出一般,天旋飛轉,随即愕然懸浮于無盡的水的包圍中。
冰冷的,壓迫的,令人窒息的,張莫問甚至從心底生發出本能的絕望感。
他什麽都看不見,因為沒有光。
可光亮就這麽出現了!
一只黑瞳的碩大魚眼在他面前突然張開,白亮的眼周如馐果的玉盤,張莫問能在其中瞧見自己的面孔。
近在咫尺,魚的睑眸飛快轉爍輕眨一下,魚身便一息點亮!
赤鱗昭昭,這是一條金身的鳳鯉!
張莫問幾乎閃瞎,那魚王冷漠翹須,擺鳍搖尾游去,水湧将張莫問向後推拍,似有種擾人清夢的不滿。
魚身不再橫擋,張莫問見到不遠處一條精白光芒稍晃,原是煉驚蟄高懸水中,抽劍而出!
純鈞寶劍在魚王綻放的盛光之中,折反純粹的光鋒!
水至清,沒有一絲雜質。
像在呼應,四方精光陡起,寶光搖曳,縷縷不歇!
張莫問顧轉一看,竟身處地底一座巨大水宮。
這裏原先應是一處天然水洞,洞中人工修葺,一根根遠古浮雕的漢白色石柱拔地而起,柱下石叢森森肆意壘疊,一柄柄寒光利刃橫插豎置,燦光四溢,交錯到看不見的盡頭。
張莫問仿佛飛翔停駐在古國上空,眼見立柱上镌刻着奇異紋飾的圖騰似形成文字,試要傳達早已塵封的低喃與詠唱而徒勞無功,但那無數劍簇,龍吟細細,正告訴他,這水中宮殿便是煉世山莊的藏劍之所!
到此張莫問忍不住“撲嚕嚕”從口中漏出一串氣泡,人間絕世名劍,竟全數塵封于此了嗎?!
煉驚蟄悠然游來,這時候魚王飄遠,借着純鈞劍微弱劍光,張莫問知道煉驚蟄在作手勢問他,是否要上去。
當然要上去,我快沒氣兒了,張莫問比劃道。
煉驚蟄點點頭,張莫問便向下壓水,欲回到上方井口附近。煉驚蟄将他一拍,另有所指,張莫問又“呼嚕嚕”吐出幾串氣泡,跟着煉驚蟄游弋到水宮正南方向一角停下。
他擡頭,頭頂水域黑乎乎一片,愈發覺得胸中無氣,憋不住要開始吞水了!
滿眼是口中吐出的水泡,張莫問模糊瞧見煉驚蟄倏然抽身,蹿游洞底,伸手扶住一支斷劍劍柄,輕壓倒扳。
這下可好,一股龍卷風般大力水旋立時生起,将張莫問一路吸轉旋拖,硬從黑洞洞的水圍把個大活人直噴出地面!
“哎呦——!”當張莫問像死魚一樣重拍回水面上時,煉驚蟄已舒身輕躍,淩波跳上實地。
張莫問撿回老命,一通狗爬撲棱,匍匐出水,伏地死喘活喘。
“老兄……這樣的地方,以後就不要帶我來了……”張莫問鼻息嘯鳴道。
煉驚蟄笑意看他,繼而回歸本色,兀自撫撫濕露前發。他解下腰間外袍,擰盡了水,用它将面額一擦,披在身上。
張莫問仍似剛從水中拎救出的大貓,半撐在地,耷拉着滴水。
這精巧水路的出口又是一間地窖,但寬綽許多,半穿流水半鋪青石,倒很像一處浣衣的所在。
“煉兄當真自小在水中習劍?……咳咳咳!”張莫問斷續說道:“若是這樣,煉兄的功底怕是浮世難尋了!……呼呼呼……”
煉驚蟄長身靜對:“無非別人劍随心動,而我早已心随劍動罷了。”
“心随劍動?……煉兄何意?煉兄的境界我是不懂!……”張莫問腿腳發虛,掙紮将起,煉驚蟄突然只道:“賢弟,賢弟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張莫問聽他聲調一時凝重,不禁擡頭,一手還扶在地上。
“……若哪天我遭遇不測,還請賢弟将這柄純鈞寶劍投入井口,與那地下水宮一同封埋,永不出世!”煉驚蟄的眼神冰冷且堅定。
“……!”張莫問剛把氣息理順,只聽得支吾不能言語,半晌才道:“……煉兄何出此言?!”
“你若問我,我只能說……”煉驚蟄字字頓挫嘆道:“張莫問,哪天我煉家有難,我相信你張大人會出于道義助我,就像你那時肯為寧姬仗義執言,其他人……”他冷哼一聲:“他們便就難說了,凡事全看得失利害!”
張莫問聽言,呆了一呆。
煉驚蟄嘴角微揚,輕笑道:“你緊張作什麽?我只說哪天,又沒說今天明天……”
“煉兄……”張莫問凝眉不忍,煉驚蟄這樣說,反倒叫人心中甚感悲傷。
“其實世人不知,純鈞即使修複,不過得回其形,純鈞劍早已不能再用了。”煉驚蟄自言自語般默默相陳:“兵器主兇,有朝一日我不在了,這柄純鈞以及父親留存水殿之中的百萬鋒芒,只會給我煉家招致災禍,就像當年禍害了我兄長一樣……”
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使煉驚蟄産生極為不祥的預感。
“煉兄還能告訴我些什麽?”張莫問懇切道:“煉兄請将能告訴我的都告訴我吧!……小弟再是無用,難道只配打理煉兄身後之事嗎?!”
可張莫問的激将法對煉驚蟄全不管用,煉驚蟄已決定不讓這位可以托付的少年卷入更大的洪流之中,他此刻知曉他的善意與真誠,不禁微微點頭說道:“還能告訴什麽……我只能告訴你一些我父親告訴我的話。他說,如果不能守護這座地下水宮,那就毀了它,徹底地毀了它!”
“……還有誰知道水宮的存在?”張莫問道。
“父親走了,還有兄長和母親知道。我哥哥已……無法訴說。母親嗎,真到了那一天,她恐怕沒有心力來顧及水中這一切,她并非你看見的那般堅強呢……”煉驚蟄止此打住,再沒有對他所暗示的前途叵測的将來提供任何一點兒理由與解釋。
“好!——”張莫問見他執意如此,鄭重答應道。
有些承諾,不問為什麽!
煉驚蟄欣然點頭,眉宇間浮現舒朗笑意,此時天色微明,他從地窖牆邊置物處,拎兩件幹爽淨衣,交給張莫問一件披上,便邁去石階,帶路而出。
“滴答……”“滴答……”
張莫問将幹衣緊裹在身上,耳中聽着地窖內墜水的聲音,正要踏入那個寂靜而微涼的早晨,但他腦中忽然掠過一張面孔,讓他如萬鈞閃電擊中般震駭不已。
滴答……
滴答……
是商半夏鬓角上滴下的水珠!
他慘白的面目,劇烈的呼吸,整個人一副快要淹死的樣子!
西涼風沙幹旱,他要去哪裏淹死?!
所以,還有一個人知道這座水宮……
是商半夏……
他那夜前來,竟是闖到了這裏!——
……那麽煉驚蟄發覺了嗎?才将一切托付。
商半夏又是來尋找什麽?是寶劍?是玉玺?抑或別的什麽東西?
但憑商半夏的為人與地位,何至于為了一件兵器就作了那梁上的君子?或者,他僅僅只是摸錯了地方?
張莫問腦中一時炸開,連根針都插不進了,耳際嗡嗡作響。
他不知商半夏如何逃出生天,也不知煉驚蟄到底在等待什麽。
他無法參與,亦不能去問,只有看着煉驚蟄與商半夏的背影,恍恍錯錯,愈行愈遠!
他卻知曉一點。
商半夏當夜危急,并未看清是何人追近,亦未察覺那人辨出了自己的面目。
如此說來,張莫問還有機會。
這些疑窦叢生的離奇遭遇背後,很難說沒有曹公公的身影。
說不定,他正在飛快地接近自己的終點。
張莫問別過煉驚蟄,騁馬在邊關大道上縱馳回返。
遠山雲霧朦胧,他胸中燃起烈火,他相信所有的迷惘都會過去,因他這一生,将只有一個目标!
朔京此時,宮內。
“半夏,西涼那裏怎麽說?”今上儲玄以在庭院中逗弄一只花翅粉腮的綠身鹦鹉。
金絲籠內,這羽翼豔麗的金剛鳥嘎嘎作聲。它于月前由波斯商人從海上進貢而來,到今日還聽不懂一句官話,說不了一句人語,卻能将貓狗叫聲模仿的惟妙惟肖,讓儲玄以十分無奈。
“禀陛下,看來張莫問,倒是留下來了……”商半夏呈道。
“哦?”儲玄以點頭笑道:“好,好,幾撥人過去,最後全打道回府。朕還記得哪個……哪個誰,煉家連大門都未讓他進去,真是不曉得怎樣做的官……!”儲玄以向籠中送入一小塊汁水飽透的西瓜皮兒,盡管時下早已入秋。
商半夏輕笑,在旁附道:“大概是太會做官了……”
“……煉驚蟄也真是倔犟,還在怨朕替千寧姬賜婚一事吧。”儲玄以幽幽嘆道。
“煉老太君亦是中意這門親事的。”商半夏寬慰般的提說道。
“他倆人畢竟青梅竹馬……”儲玄以略惋惜的樣子,但他話調一轉,眼中泛出冷漠的顏色:“老爺子的意思總是對的,當年千寧姬若嫁了煉驚蟄,兩方自此相安無事,夫唱妻和,那這西涼地界恐怕早已不姓儲了!……還是讓煉家,不死不活的好……”
張莫問留定西涼一事似乎讓儲玄以的心情很佳,他問:“狄烈呢?”
“怎麽,陛下要召他?”
“不是。朕不過想讓他替朕訓化訓化,開導開導這蠻子鹦哥,他卻總推三阻四,就好像替朕辦了這等嬉鬧之事,他就要成了人人唾罵的佞臣一般!”儲玄以故意大嘆一聲,看看商半夏。
商半夏聽聞忍笑,但他俊美漂亮的臉龐沉着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複雜。
“怎麽?”儲玄以停下喂食鹦哥的手,長久以來的契合令他立即感受到這種莫名的黯淡氣息。
“這是驿網中濾出的消息。”商半夏從懷中啓出一封密書。
儲玄以淺笑只道:“你念與我聽便是。”
“臣,不敢念。”商半夏輕低眸。
☆、六十七
“……這不像你。”儲玄以将手中瓜皮兒往銀托中一擲,轉身拿過商半夏所呈,揭開自看。
他只掃一眼,竟面色鐵青,滿目殺意,一時回身憑欄,站立半刻,終一擡手将那金絲鳥籠掀翻在地。
籠中鹦哥驚恐撲叫,豔羽掙脫,儲玄以怒不可竭,咬牙嗔顧道:“不可能!……不可能——!這是誰造的謠……這是誰說的謊!——”
“皇上息怒!陛下息怒!”商半夏收斂眼色,舒身拾起已被儲玄以摔擲在地的絕密錄書,斂聲禀陳道:“貌似東南地區幾個海港流出的消息,應是海上傳來的。”
商半夏有意無意撣去沾附在書頁上的一根明黃色羽毛,書上手抄密密麻麻,其中用朱筆勾勒出一行文字——“二皇子尚在人間”。
“海上?”儲玄以奇道,他嗤笑一聲:“這可真是蹊跷,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竟從海上傳來了……”
“恕臣冒昧,臣隐約記得,二皇子當年是在獵場出的事故?……”商半夏回憶道。
“二哥發生意外時,朕尚年幼,沒有印象。”儲玄以思忖道:“……不過大哥見過,二哥的屍首。大哥為這,時常做噩夢的。”
當儲玄以提及他的皇兄,已經故去的永靖皇帝儲從由,整個人變得不太自然,他冷靜下來,道:“仔細查下去。”
“告訴老爺子了沒有?”他又問。
“還未來及禀告曹公公那裏。”
“這就去吧。”
商半夏拱手告退,道:“陛下放心,我定叫人細細去查!”
儲玄以揮一揮手,靜背過身去,周身湧動起落寞與肅殺,他仍是一位年輕的皇帝,但他的歡愉總轉瞬即逝。
商半夏退到廊下,心中亦是動容,如此看來,陛下對二皇子的死亡同樣也抱持着某種懷疑。
風雨真的要來了,到那時,地動山搖!
天氣逐漸轉冷。
一日正午,萬裏無雲,暖暖豔陽當空高照,真很難得。
張莫問身着便裝,坐在涼州城一家商鋪的後場闊院檐下,聽這家賬房、店夥侃山吹牛,靜待開飯。
兩三個月後便是年關,西涼地處偏遠,各家各戶往往在這時節開始囤積置辦年貨。
這家通販南北貨的城東門面亦跟着忙碌,夥計們輪番上陣,換班午休。
片刻前,一陣大力卸貨,馬夫将空空如也的車架趕出後場離開,洪當家也把張莫問迎入後院,非留他午間一同喝上幾盅才好。
“洪大哥何須客氣,我不過正巧路過,這就回府衙去了。”張莫問之前才從敦煌山中跑馬而歸,牽馬推辭道。
“屁話,來了就在這裏吃喝,吃完再走,能有什麽鳥關系?!”洪當家生意做的很大,但綠林本色不改,他抄過張莫問手中缰頭,扯嗓爽笑道。
張莫問來到西涼多月,每日奔忙打點,如洪當家這樣武大三粗的道上地頭朋友,順帶識得不少。
洪當家老家翼州,原是武館中的一名龍虎武師,小名元寶,後開商號,便叫元寶商行。他大名洪鳳郎,卻不怎麽用了,來人都叫他洪元寶。
洪元寶把張莫問帶到上首一張八仙桌請坐下,幾位店夥也是相熟的,但他們只曉得張莫問在衙門中當文書的差事,跑跑敦煌古跡,也不清楚究竟是多大官職,自然走過來圍坐招呼,接着天南海北插科打诨開來。
酒壇俱都端了上,出完力氣活的人們,午間最好咪一兩口小酒,那才痛快。洪元寶取一只蓋碗,掇放張莫問桌面:“來,我來給你滿上!”
陽光和暖,飯肴飄香,在這近冬的季節已讓人有了慵懶的醉意。
“……娃娃,你找哪個——?”洪元寶手提酒缸,打眼瞧見自家後場門前走入一個面生的男童,只七、八歲模樣,穿一件小褂,便高聲問道。
這時洪元寶家有一位夥計,正從那小孩面前穿過,想去廚房打一碗熱水解渴。他聽當家的問話,順眼偏頭看那孩子一下,“啪啦”一聲,手中茶碗打落地上。
空場周邊廊下檐中,圍桌站坐的衆人紛紛扭頭,循聲只瞧見那打了碗的夥計慘兮兮回首,望了洪當家一眼。
洪元寶皺眉道:“小高!幹嗎呢?!”
小高顧不得碎碗,踩着碗瓷渣子就奔迸過來,對洪元寶斷氣似地顫聲道:“掌櫃,掌櫃,是金童軒的孩子!”
“啊?!——”滿院大失驚色,洪元寶更是“咕咚”撂擱手中酒壇,一雙虎眼就泛出淚來。
“大哥。”張莫問起身扶住。
“沒,沒什麽……”洪元寶見那孩子仍立在院中,眨着一雙純真可愛的小眼在衆人面上一一打望,便招手道:“來吧,過來吧,我就是洪鳳郎,洪元寶。”
那孩子毫不認生,就走上前。
張莫問細辨男孩面目,果然眉頭一處用筷子之類的事物輕點了一個極小的金箔粉印記,又被前額劉海遮住一些,當街行走很難看出。
所謂“金童一到,鬼哭狼嚎”,張莫問在蜀山的時候,早久聞大名。
金童軒脫身于陰陽書院,在江湖中并無何等地位,不過中原旁門左道中的一個小小門派。它只做一種生意,找人。然江湖險惡,仇殺甚多,為全不受到牽連,金童軒找人,只找一種人,家中出了兇事的人。
金童軒沒有找不到的人,找到人後,順帶給事主托話,告訴家中變故,常引得人在異鄉的鐵血男兒、铮骨硬漢,也要落淚嘶嚎、痛哭不止。
這生意一開始無非是種江湖救急,後來上門求助之人越來越多,陰陽書院院首便定下了規矩,一是非親者不接,就是說,托事的人和事主沒有親緣關系,不幫找的。二是,非急者不接,就是家中不是火燒眉毛的大事,不會出馬。三是,非真者不接,你若想借金童軒傳遞旁的消息,哼哼,那是沒門兒,別自讨沒趣。
洪元寶想到自己翼州老家家中,定是不好,從懷裏掏出一些散銀,又讓賬房再取來一些,包在一張白紙中,遞塞到那孩子一雙小手中,道:“……小祖宗,怎的了?”
此時洪元寶老婆安嫂也讓夥計叫發出來,一同聽着。
哪知那小童兒稚聲只道:“張公子,您家中有信。”
張莫問一聽,怎麽,你是來找我的?!
“喲!……”洪元寶回頭,看向張莫問。
院中碗筷皆放,一片驚異啞然,而那娃娃又稚氣道:“張莫問張公子。”便從小褂中拿出一折信箋呈上。
張莫問莫名接過,低頭打開一瞧,紙上只重墨黑筆寫得四字:父亡,速歸。
連個落款都沒有。
張召北死了?!……
“小弟弟,信是何人托顧?”張莫問迷茫道。
“嗯……這我可不知道。”小孩兒朗聲,神态無辜。
張莫問有些懵。
“哎呦,小祖宗,糖錢拿好!”洪元寶瞥見信上大字,心中替張莫問大嘆,趕緊将包好散銀又塞過去。
這娃娃熟門熟路,收錢拜謝,自個兒往院門走去。
“小兄弟,節哀啊……”張莫問身旁一位上了年紀的店夥不忍,終是開口說道。
張莫問一時真回不過神,手拿書信站在那兒不言不語,洪元寶剛想上前,說幾句寬慰的話,聽院門那邊清脆“咦?——”了一聲。
衆人各自望去,見後院門口又多了一個小孩兒!
這兩個娃娃一出一進,在門口遇見,互相打量,互相間均是吃了一驚。
因這急着入內的男娃眉間,也有一處點金的印記!
乖乖這可不得了!這又是怎麽了!
場間沒人敢言語,就像一出聲就要遭災落難一樣。
洪元寶心道,他奶奶的頭,還有完沒完了?!什麽事給個痛快的吧!
兩孩子擦肩而過,一走一留,洪元寶大步邁出,把這小閻王迎到場中,和聲詢問說:“小祖宗,你這……”
可新來的男童似另有急事,他看也沒看洪元寶,直接“嘚嘚嘚”跑到檐下張莫問面前。
“張公子,您家來信了。”他脆聲脆氣道。
這回大夥兒全迷糊了,衆人面面相觑,這不是才接一封嗎,怎麽又來一封?!
送重樣了?……不應該啊……
張莫問狐疑接過那孩子遞上又一折信箋,甫一作看,惹得旁邊圍站各人,快将顆顆大眼珠子瞪出眶來,不能相信。
紙上寫道:
母亡,速歸。
落款是一個“喜”字。
張莫問摸着椅子一屁股坐下,呼吸驟急,心口砰砰直跳。
這就是了,這真是印天家中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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