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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喜”字落款,乃三叔張召西的款字。張召西總嫌“召西”“召西”,似是不太吉利,有種速去西方極樂世界的意味,便在印天城中,旌華河邊,算命先生貢德運那處測字改名。他先測出一個“玺”字,可叫“張召玺”,這便很好,就興致勃勃回家一說,給老爺子張四方連打帶罵、摔桌擲凳踢出門去。不能嫌棄老子給的名字,張召西得到教訓,改名一事從此在家中絕口不提,只是在外面,幹脆用了“張召喜”,偏要讨個吉利。

“小兄弟……你趕快回一趟家吧……”張莫問怔怔坐在桌邊,之前那老夥計不禁又道。

洪元寶心中難過,雙眼泛紅,招呼閑人散去,又讓賬房派利,好生送那小童出門,便轉身癟癟嘴要說什麽,而張莫問騰然站起,握住洪元寶一雙糙手,道:“老哥,我這就得回返故鄉,你門中今日恩情,只能來日再報!——”

“好說,好說,你要打點什麽,都從我這兒拿!……”洪元寶是個粗人,再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沉沉嘆氣。

“還望洪大哥替我将此事保密,不要驚動了旁的朋友吧。”張莫問低聲再道。

“一定,一定,我店中上下封口,絕不叫你為難!”洪元寶立即作答。

張莫問将頭一點,抱拳拱手四衆,朗聲道:“那麽安嫂,各位,恕我先告辭了!”便長身箭步出門。

當街豔陽行馬,他眉目中憤懑勝于憂傷,寒漠勝于哀愁。

他竟要回家去了,以這種冷酷無情的召喚。

命運從不離散,如它有時缺席,定是早已抄道,在前方等你。

☆、六十八

張莫問只說父親急病堪憂,在各個口子上将假程一告,不到這天黃昏時分,人已單騎飛馬,出奔關中。

涼州府衙自然沒人攔他,煉世山莊與內府兩處亦托送簡潔書函告知。

張莫問十二歲離家,如今長成個眉目清秀的英俊小夥,卻一日之內父母雙亡。

他說不上心急如焚,談不上朝思暮想,他心中空空蕩蕩,他其實早沒父母了。

溯水而下,張莫問夜卧船中,一閉眼,就開始回想起那個父欲殺子的晚上。他耳邊充斥着人的叫罵,狗的嗚咽,以及“嘶嘶嘶嘶嘶……”,是墨霜天殘劍冰冷的茲響。每到這時,他不得不翻身坐起,以免眼前又浮現出張召北陰冷疏離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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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離印天越來越近了。

并未多看幾眼江天一色,白鷺洲心,張莫問在揚子江畔一個渡頭落岸。

此地叫作棉花堤,由此向北走馬半日,便可入到印天城中。

張莫問租尋馬匹,出了渡口卻只拖馬沿道邊步行。這樣一裏一裏走了快十多裏地,他只感從未如此步履艱難,搖搖頭還是上馬,他不喜歡怯懦。

該來的總會來,不想面對的更逃不開,張莫問正要揚鞭,忽然一名瘦長臉的年輕人牽馬,從他後面趕走上,默默與他并肩而行。

張莫問手中馬鞭一滞,傾身瞧問:“許睿?你怎麽在這兒?”

那男子雙眉入鬓,只是低笑道:“張莫問,要辦的事兒可都辦好了。”

張莫問翻身下馬,問他:“邊走邊說,還是……”他用眼看看道邊。

許睿擡擡他削尖的下巴,示意前方半裏遠處一個岔口,道:“前面左轉,我有東西拿與你看。”

“可被人盯上了?”張莫問目不斜視,小心探問。午間飯點剛過,大道上疏疏朗朗,皆是着急趕路之人。

“沒有,我一路前來,可小心着。”許睿哼笑一下:“倒是你,我跟你半天,你竟會不知?”

“唉——!”張莫問嘆一聲自顧自輕念:“是我大意,你們驿傳中人可不好惹。”

“切……”許睿瞟了一眼張莫問:“還不是你給我們找的好差事!……”

“噫!我不同你怄氣!”張莫問灑脫笑道:“你師父怎樣?身體安好嗎?”

“你可真會問,你還不曉得,他老人家那身子骨可比咱們硬朗多了!”許睿評價道。

他倆人口中的“你師父”“他老人家”,便是張莫問的一位忘年交,江湖上人稱“西陵柳”的江北劍客松豪。當年張莫問從蜀山回到江南,曾于太湖萬舫明燈游會之前,替松豪飛鴿撒帖,呼朋喚友去他海寧小鎮置業之處相聚。為此,張莫問在松豪家中住了三天。松豪對張莫問青眼有加,欲收之為徒,卻不想被臨楓堂占了先機。松豪為人熱忱,便叫門下四徒弟、五徒弟陪着張莫問沿江游玩幾天。

這許睿,正是松豪門下老五,和張莫問一般年紀,那時專門要與張莫問吵鬧鬥嘴,可把他四師哥氣得不行。

松豪後來幫得張莫問一件大忙,此事亦是張莫問鬥膽,特地潛去海寧拜托他的。

原那驿網初建之時,除內府中書院急調院中識字習文的小太監們出京,兵部車駕司也同時在各州各府招募大量人手,充作驿吏。驿吏分了內職、外職,這好理解,內職處理書函人事,腦力上多動些,外職修站搭橋、監工築路,體力上辛苦些。至于真正跑馬遞書之事,自有下面驿卒一肩承擔。

松豪隐居江北小鎮海寧,專心授徒傳藝多年,暗借這個機會,遣不少得力子弟回歸原籍,或于異地更名改姓、喬裝打扮,入職兵部驿傳系統。如此不動聲色,悄悄在驿網中埋下自己的人,成為驿網當中的網,日後必堪得大用。

松豪樂見其成,只對張莫問囑咐一句道:“不宜輕用。”

而有一事,張莫問非用不可。

他與許睿兩人轉入岔口。

一條青石相間的小道,通往山中一座古廟。

栓馬列道樹林內,許睿從行囊中取出一件牛皮紙封袋,遞給張莫問道:“這是抄本,你要的卷宗全在裏面。”

張莫問接過,抽出厚厚紙疊,快速掃看。他在翻振如蝶翅的紙頁中瞥見一面,上有正楷題頭寫道“太湖萬舫游會案”,上打朱筆紅叉,再看發案時間是五月初五,端午那天。

他心中有數,重新收納紙袋,只聽許睿又道:“中書院目前在驿傳中捕到的信文數量太大,又多标注為密件,徽州那邊才将其與大理寺封庫檔案,暫時合并一處看管。估計再一段時日,要混入大理寺的庫房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大理寺同驿網一樣,其南方地區的中樞機構,亦設在四通八達、水路相濟的徽州,江北小鎮海安臨近徽州,大概也是張莫問找尋松豪幫助的重要原因。

“我知道,這才剛剛開始。不久之後,人手充足,驿傳所報必是要從精從簡,及時送入京城。”張莫問點頭道。

“對了,你在西涼可聽到什麽……什麽奇怪的消息?”許睿猶豫片刻,問道。

“哪種消息?”張莫問擡眼瞧他。

“欸,那你是不知道了,沿海私下裏偷偷傳着吶,不知什麽人在港口放的風,說……”許睿湊過來耳語道:“說二皇子還活着……!”

“二皇子?!”張莫問奇道:“你是說當今聖上的……二皇兄?”

“對啊……”許睿神神秘秘道:“就是狩獵時……自己掉自己私設的捕獸夾子上,不在了的那位。欸!你說蹊跷不蹊跷,都這麽多年過去,該十幾二十年了吧,怎麽提起他來了?……”

張莫問心道,咱們皇上還有更稀奇的事吶,咱皇上八成連傳國玉玺都沒有。

“這我在涼州可從沒聽說過……”張莫問忽然肘擊許睿一下,道:“嘿,你小子現在消息倒是又多又靈通啊!”

“還不是你給師父出的好主意,将我弄發到徽州去做個驿丞!……我本打算清風白雲,終老山林野下,現在天天忙的像得了痨病似的……”許睿從小精瘦精瘦,此時越講越入戲。

“你這二八竹杆專不講人話,是誰在你師父面前口口聲聲要去徽州建功立業!”張莫問将馬籠頭一拿,道:“回去吧!……還有,以後約哪裏見面就哪裏見面,再找人綴我,你自個兒徑直回海寧,終老田間地頭吧!”

許睿一聽笑道:“得了,我不過試試往西疆這路幾個站亭中埋下的眼線,還不都是你張大人要求的?……”他邊說邊翻身上馬。

“有你這麽邀功的嗎?好吧你能幹,怎不去把二皇子找出來!”張莫問對他坐騎臀上就是一掌。

許睿那馬連迸帶蹿癫出樹林,只聽許睿回首笑道:“你當我找不到嗎?!——”

送走許睿後,張莫問的眉眼倏然黯淡下來。

密林間,他扶在馬匹邊上,靜靜閱讀官方對于“太湖萬舫游會案”的最終記錄。

案情很是蕭瑟,寥寥數筆将那個驚心動魄、肝腸寸斷的夜晚蔑視作一場螳臂當車的無謂掙紮,無非反賊刺官的鬧劇,像波水的漣漪,沒有一絲回響。

張莫問面現冷色,看下那長長的名單。

許多字,字字跳躍如刀,将他再次剮戮的遍體鱗傷。

主犯,樊剛,絕叫舫蓮堂大舫主,自裁,收屍家中,死。

主犯,武順順,絕叫舫古蘇飛花閣伶人,本名張召意,重傷,匿走,急查。

主犯,三爺,絕叫舫古蘇飛花閣管事,本名不祥,重傷,匿走。

主犯,駱恨,絕叫舫古蘇飛花閣閣主,傷,匿走。

……

主犯,冬姨,絕叫舫古蘇飛花閣教儀,本名瞿慧心,頑抗擊殺,收屍塔外,死。

……

以上七十三名,絕叫舫人氏。

另,疑從者四十九人,如下:

……

疑從者,虎眼,雲極寺沙彌,本名方小花,匿走。

疑從者,虎澈,雲極寺沙彌,本名佟望歲,匿走。

疑從者,宗虎,雲極寺僧,本名耶律胤,匿走。

……

可以看出,這是一封草草了結的案錄。

比如順順,比如虎澈。

但張莫問真心希望這份文函錯得更多,比如冬姨,她沒有死。

大概因為遇襲者是曹公公的緣故,雖已封案,徽州大理寺密檔中仍存留一份底稿。張莫問索稿時,特地要求了不相幹的多份案卷,就是希望在一份份浩如煙海、死者衆多的冗長名單中,能稍稍隐去自己的名字。但他也想好,若許睿那邊問起,他便實話實說了吧!

可現在呢,案卷中林林總總,認識的、不認識的,聽過的、沒聽過的,太湖萬舫游會一案唯獨缺了他張莫問的名字!

這是怎麽回事呢?……

難道萬花閣中竟是無一人供出我?

難道臨楓堂陸家最後竟是沒有去報官?

但如何解釋方小花的名字,甚至錄下了他師父宗虎……

沒被記錄的,便不存在。

張莫問忽然覺得,自己像被誰默默隐去了一樣。

☆、六十九

傍晚時分,天已經全黑了。

并非之前道上有更多的耽擱,而是張莫問不想草率進城,叫人看見。他在城外先找家僻靜茶棧,尋了個偏位坐下,靜待天黑,順便叫些吃食,将晚飯打發。

“哎呀……一百多口人吶,真是做得出來……”

“是啊是啊,發瘋啦……”

他聽見臨窗邊一張桌的兩個男子竊竊私語。

“哎——客官,您兩位的酒菜這可上齊啦!——”店夥托盤碟而至,将他們打斷。

“來來,吃吃吃!”其中一個包着頭巾的男子招呼道。

他倆人狼吞虎咽起來,也就住了嘴。

聽上去自然不像什麽好事,張莫問聽過且過。他片刻結賬,出門時寄存馬匹,茶棧夥計道:“客官,您的存牌,您拿好!咱小店通宵不歇,客官随時取馬都成——!”

城內步行,總更低調安全。他家中不知到底所出何事,此時若巧遇兒時舊友、街坊熟人,辨認出他這個張家小子,恐怕只能招來麻煩,若是問起什麽,他更不知如何作答。

這竟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亦如那個差點兒就被張召北殺死的夜。可笑嗎,他如今踩着他的死訊回來,卻不知他是如何死的?!

張莫問在夜色的掩護下,不動聲色由印天城南門進入,随即右轉,切入他兒時熟悉的縱橫小街,曲折暗巷,他像貍貓一樣輕盈穿梭在高低錯落、九轉十八彎的弄堂胡同中,白牆黑瓦,似回到當年放課後,成群結隊嬉鬧追逐的小時候。

夜開始深沉,窄巷狹街中,星星點點的光,張莫問摸回到自己在請賢街上的家。

四下靜寂,連狗叫聲都沒有,院外可以看見屋內昏黃的燈火。

他輕推院門,木門已從內裏關鎖。張莫問亦不多想,直接翻牆進去。說也奇怪,一切那麽安靜,靜得連咚咚的敲門聲都像是一種不該。

“吱——”

屋門倒一推便開,一股非常濃重的草藥味道撲面襲來,參雜着劣質煙絲的氣息。

張莫問瞧見一個鬓角花白的中年男子擡起頭看他。

那男子身後昏暗盡頭,停了一口黑漆漆的薄木棺材,棺材前的靈位上白筆寫着他父親的名字。

張召北真的死了。

張莫問內心深處最後的僥幸砰然破碎,他不聲不吭坐到那個重又俯首,猛嘬煙卷的男子身邊,叫了聲:“二伯……”眼淚就吧嗒吧嗒落下來。

他哭得到底是為什麽,很多年以後才明白,不是張召北這個人,而是自己從此沒了爹。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二伯張召南将煙頭在棉布鞋底上撚滅,半晌沙啞說道:“你再不回來,就該下葬了……”

虧得天冷,棺椁中又放發了草藥,不然這屋中當真待不住人。

過了很久,張莫問才道:“我當早已……早已埋了。何必等我,早些入土……為安吧。”

“唉……不是因為你。”張召南嘆道,他搭翹着的那只腳猛然放下,踏得滿地煙頭飛灰四起:“……是不敢埋啊,官府那邊……它不給埋啊……!”

“……什麽官府?……怎得不給埋了?!”張莫問一雙淚目大睜。

“侄子啊,你爹他……你爹他……唉!”張召南打量張莫問半天,終于吐出話來:“你爹真是造下大孽啦——!你爹跑去玉府,将人家上上下下百多條人命,屠了個幹淨!——”

“啊——?!”張莫問聽罷大驚,騰然站起,身後坐凳“咚隆”翻倒,只道:“那我娘呢?!”

“唉……!”張召南拉住張莫問,搖頭道:“你娘的事情,那是在這之前!——”

張莫問的娘親李慕璃,小字璃兮,喚作璃兒。

李慕璃早年改嫁,正是去了玉府。

玉府老爺玉漣啓和李家倒有些淵源,當年李老太爺在京城翰林院時,玉漣啓曾是他門下一名太學生。

改嫁便改嫁吧,但孫子不能帶走。

張莫問留在張家,小時候常去玉府探頭探腦,看看他娘,被人攆得直跑。大了就不怎麽去了。

一天晚上,玉漣啓叫人下了藥,吭都沒吭一聲,吐血死在書房。

喝下的羹湯,是李慕璃親手送上的。

李慕璃溫婉淑靜,不堪玉府中人相逼,沒等報官,已去撞了牆,擡到衙門中,沒有活成。

五天後,張召北突然回到印天,一夜之間,提一柄墨霜天殘劍,将玉府劈殺得如/同/修/羅/屍海。男女老少,一個不留。那天血水汩汩一直淌到玉府大紅門外,這才叫打更之人發現。

當夜圍捕,第二天未明時分,張召北在印天郊外一處荒坡死鬥,伏誅。

玉家給殺的沒有人了,衙門封了整座府宅,作停屍之用。

至于張召北的屍首,張家兄弟好不容易托着以前張四方在衙門中的舊關系,先帶回了家。

整個印天府衙焦頭爛額,李慕璃毒殺玉漣啓的案子沒有人再提起。

“現下咱們兄弟三人輪流給你爹守守夜……”張召南說道此處,渾濁的眼中沒有任何光彩。他亦老了,暮氣深重,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偷吃幾口餃子,就能跳了二樓的年輕人。

“……其它人呢?”張莫問道。

“你嬸子們,還有堂哥姐,帶你奶奶搬去鄉下,暫先避避風頭。住不下去啦,出了這樣的事情,咱們幾家都得搬出印天……”張召南頹頹坐下,扶起手邊翻倒的坐凳,示意張莫問也坐下,道:“這幾天不要亂跑,等你爹下了葬,該走就走吧。”

張莫問緩緩坐下,他眼淚凝在臉上,心頭空成一片。

張召南又點上一只煙卷,煙頭的火星忽明忽暗。

叔侄倆這麽坐了良久,張召南咂咂嘴忽然道:“你爹的劍沒了。”

“……嗯?”

“墨霜天殘劍。”

“……”

“你奶奶糊塗啦,一直哭,起不來床,直嚷嚷,作孽啊,作孽啊,當初就不該去啊,禍害啊。”張召南道:“我們聽了半天,才聽出來,原來不是說你爹,而是這把劍,說你爺爺當年不該将這把劍帶回家。”

張莫問只是聽着。

“其實吶,你離家之後,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爹整個人就跟瘋魔一樣,天天捧着那柄劍,翻過來看過去,飯不吃,水不喝,覺也不睡,成天獨自在後院比劃。半年後,他先将那個文氏打發走了,不久自己也離開印天,不曉得去到哪裏,一年一年來信總說,明年就回來。結果突然這一回來,家裏連個照面都沒打,就……!”張召南吸一口煙,道:“這劍黑不溜秋,當真能有什麽特別?還就是邪乎起來了……”

張莫問心中一動,道:“二伯,這劍可是有光的,青色的光。”

張召南呼哧一笑:“我知道,不過內中鑲綴了些不值錢的石頭。當年我們兄弟幾個都耍過,後來你爺爺把它傳給你爹了。我告訴你,這把劍雖值不上多少錢,有時晚上,哎,比如今天,月亮也不出來,黑漆麻烏的,就會青光大盛,鋒利亦是鋒利,确實是一件賞玩好物。”

張莫問沉默下來,一想不對,又道:“二伯,這怎能說不值錢呢,也算是寶石吧!比那夜明珠子一般亮了……”

“咳!”張召南打斷他道:“你是不曉得,你爺爺當年可是想把這劍賣了的,但這柄劍啊,出了印天城,就再不發光,任你是白天黑夜,有太陽沒太陽,有月亮沒月亮,氣得那買家非說你爺爺是個騙子,大吵大鬧将東西退了回來。好在中間有相識的朋友調解一番,不然,你爺爺反倒要賠一大筆錢吶!”

“怎麽會這樣?”張莫問奇道。

“誰知道哇,天下稀奇之物多了,你爹這真,不是玩物喪志,是玩物喪命了。”張召南看了一眼弟弟的棺椁,大嘆道:“莫問,去給你爹上柱香。今晚你若累了,便去歇息,若是不累,再陪我坐坐。”

“嗯。”張莫問剛站起身,院外忽然咚咚咚,有人在敲門。

“噫,這麽晚了,能是誰啊?……”張召南聞聲站起,警覺說道。

“我去看看。”張莫問亦小聲道。

張召南掐滅手中煙卷,點點頭。

張莫問輕手輕腳溜出屋門,悄攀上院牆一處,微探頭往院門一瞧,門前只站着一個駝背的老人,手提一只昏黃燈籠。

他仔細打量,見老人又敲了兩下院門,雖良久無人應答,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時老人将手中燈籠提了一提,張莫問一時在燈火中看清那人相貌,竟是和治家的老管家,和永?!

“……永老叔,你怎麽來了?!你可記得我?”張莫問跳下牆來,将大門開啓半扇。

和永手中的燈籠提得更高,照在張莫問臉上,他笑道:“記得,記得,小東西,我就是來找你的!”

“你怎知我回來了?”張莫問心中詫異。

“沒什麽,沒什麽。”和永答非所問:“和治找你吶,托我告訴你,今晚在閱江樓等你!”和永用手攏成個空心的拳頭,放到嘴邊上下比劃道:“一起喝酒,喝酒!”

“今晚?”張莫問想,這都幾更了,我跑馬去江邊也要近一個時辰吶。

“老叔,這麽晚了,和治還在那兒嗎?”張莫問滿面疑惑問道:“哎,對了,和治他怎麽知道我今個兒回來?”

“在,在,他不等到你,不會走的。”和永帶完話,呵呵笑着,轉身慢慢離去。

張莫問心道,這永老叔可是長了年歲,糊塗了?要不等會兒,我還是再去和治家問上一問?

這時忽聽和永又道:“就像你們小時間一樣……!”

張莫問放下心來,便答:“好,好,我這就去。老叔你慢走吶!”

原來和永還記得。小時候張莫問約和治一起玩,自己常常遲到,因張召北總莫名在家中找張莫問的麻煩,輕則大罵,重則挨打,使他出不了門。和治就在約好的地方一直等。這和永叔有時送和治出門,就陪小少爺一同站着,等張莫問急急趕來,和永就喊他小東西,罵他小壞蛋,才徑直回家去了。

☆、七十章

“那人是誰啊?”張莫問回到屋中,張召南皺眉問道。

“二伯,我一個朋友着急見我,叫人捎話來了。”張莫問照直說道:“我得去一趟,讓人白等一夜可不好。我盡量早些回來。”

張召南思忖一下,道:“好吧,速去速回,切記不要惹事。”

“有馬嗎?”張莫問道。

“沒有。”張召南看看他。

也是,這個家還剩下什麽呢?

“好吧。”張莫問這就又得出城找那茶棧取馬,這一繞道,加鞭飛赴江邊的時候,夜半已過。

長江,江風伴着江水的夜語。

長江南岸,印天城西北,巍峨帝氣的閱江樓屹立在獅子山山巅。

樓高二十一丈入雲,朱楹碧瓦,層臺累榭。

遠望便可知雕梁畫棟,更見其上飛閣流彩,其下金闕高臺,如此瞻天淩地,一覽浩淼江意。

張莫問行馬,沿一條羊腸小道曲折上山。道邊石龛中的燭火已經燃淺,守夜巡道之人大概還未來及添補,只有靠馬匹的本能在漆黑夜色中循階向上。

張莫問很少來到這裏,此山原是一處皇家游地,随着印天古城的沒落,如今早變作達官貴士,文人騷客飲酒逐樂,附庸風雅的浮華歡場。

然今夜很奇怪,似乎門庭蕭落,未見平日所聞上下通明,絲竹雅樂之象,遙遙只有頂閣映出幾許燈火,以下各層昏暗不濟,直沒入黑幕幕的山林。

在下馬坊停駐,張莫問留得馬匹,将長劍單手一拎,連穿幾座高大闕門,邁上石階,他心中暗道,印天城剛出了百多條性命的滅門大案,人心惶惶未收,門可羅雀,自是當然。

“達官——!達官可是張少俠?”階上急迎而出閱江樓內一名小厮,将張莫問仔細望看幾下,才請問道。

“正是在下。”張莫問整整衣襟,轉手把長劍往腰間一佩,詢道:“有位和治和公子,人可還在樓中不在?”

“在的,在的,今晚正是和少爺包下整座樓閣,現在頂層等着少俠您吶!”小厮點頭哈腰,恭順請道:“我等本想在山下相迎少俠,但小的們實在不知少俠将從哪條道路上來,所以怠慢了……來來,少俠這邊請!”

小厮在樓內清疏的燭火中,奉領着張莫問拾級而上,口中喏喏念道:“其實我們都當少俠您今夜不會赴約,畢竟這樣晚了,所以,所以我在門中打了個盹,未能早些迎着少俠,您老人家可千萬別介意啊……”

張莫問聽了笑道:“這不打緊,我問你,和公子所為何事,今夜要将這樓宇包下全部?”

小厮邊擡步向上,邊回頭應聲道:“哎呦少俠,這個小的可就不知道了。這……不過和公子這段時日,可是天天來樓中一坐,時常一坐下,就是一個整天……哎,您慢着點兒,這邊……”

這小厮極盡殷勤,每至樓道轉折處,就絮絮叨叨叮囑着,一直将張莫問讓入丹楹刻桷、玉砌雕闌的江樓頂閣。

登廊向內,滿眼只見華麗堂皇,奢豪貴氣,但格調雍雅,精致至微,真似上到九重天際,月宮桂闕當中!

又有大江東去,滾滾不絕,張莫問憑欄迎風相望,心中一時開闊許多。

轉入正廳,小厮不再跟進,只将雕花門扇輕輕推啓,請了。

“少俠,小的們在廊下相候便是。”如此恭敬退走。

張莫問點頭,便入門撥簾,只見諾大花廳之中,燈亦暗淡,果真僅和治一人端坐,舉盞慢飲。

“和治!”張莫問驚喜向他背影喊道,大步走去。

和治聞聲一怔,遂擱下手中杯盞站起。

“莫問,你來了。”他語調清越,而他看他的眼神,傷痛且悲沉,盡管來自一雙明澈的眼眸。

“……你都知道了。”張莫問見狀讪笑一下,拍拍他的肩膀,繼而略顯頹然,在桌邊坐下,這就拿過白玉輕瓷的酒壺,要給自己也斟上一杯。

和治伸手按住壺蓋,關切道:“這麽晚,不要喝了。”

張莫問輕笑道:“只許你放火,不許我點燈……”他說着放開酒具,順手解下腰間佩劍,正要找尋近身左右哪處靠放,和治道:“帶着吧,随我去高處看看。”

“高處?這不是最高處嗎?”

“随我走啊。”和治催促道,便穿過一臺臺闊大的沉木雕桌繡椅,向花廳後堂步去。

“哎,你等等我!”張莫問急将長劍往腰扣上別回。

如此短短一隙之間,再看,和治的身影倏然不見。

“和治!和治!”張莫問追走去大堂盡頭。

一堵九宮仕女屏風後的暗角,繁花閣頂上已落下一截短短木階,和治人影不見,只有呼呼的夜風往大廳中倒灌。

這不就上到百丈房脊去了?!

張莫問眼中只見一方高闊黑天,直對着出口向上喊道:“和治!別鬧啦!和治!——”

他喚了幾聲,不見答應,只得自己頂風往上踩去。

一探出身,天地豁然開朗。

他在閱江樓屋瓊頂端,再看周遭遼遠一切。

此時勁風拂面,偶爾星辰。

雲天高厚下,廣闊江面,巍巍山幕黛黛,伴江聲疏狂不聞。

“和治!”張莫問在夜風中勉勉強強撐手站出,踏上一掌來寬的至高翎脊,小心挪動。

而和治靜靜站在這橫脊的盡頭,目視遠方江潮奔流滾滾,爽朗輕笑道:“我早就想上到這裏看一看啦!”

“什麽?你說什麽?!——”張莫問大聲問道,他被風撩的眯縫着眼,一手扶按腰間劍柄,一手微展臂,如此保持平衡,。

“我說!我早就想來這裏看一看啦!——”獵獵迎風,和治眼中閃爍出快意癡熱的光彩。

“和治……”張莫穩住身形,向他伸出手,道:“跟我下去吧!……我倆人說說話便可……”

丈許之隔,和治轉頭,溫然看向張莫問。

他眼中親切的哀傷與惋惜的釋懷,似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與天地一同凝滞。

衣袂飄舞,他從身後徐徐出鞘一柄長劍,似慢實快。

張莫問只見此劍劍身玄黑,其上隐隐有光,如靜谧黑夜中瑩瑩嵌綴的星辰點點。

在他的極度驚駭中,這把斑駁玄劍正通體暈出幽藍色的峻冷光芒,繼而愈演愈盛……

是墨霜天殘劍。

不會的……

不會的!——

“和治,這把劍,怎的在你手上?!……”張莫問顫抖問道,定固當場,他身上瑟瑟發涼,感到侵心入骨的寒意,不是因為風。

“張莫問……”和治長身持劍,劍尖已正對着張莫問的眉眼。

“和治,你——!你這是作什麽?!——”張莫問大惑不解,無法動作。

如此危局,雖相站在百丈高樓之巅,他卻更想要一個答案。

“張莫問,你父親不是被捕快圍殺的。他是我殺的。”和治平而又靜地訴說将張莫問分崩離析。

“你……你說什麽?!……”張莫問整個人幾近不穩,艱難開口。

和治的面目中看不出一絲波動:“你爹出玉府之後,提着這柄劍在城中亂走招搖。家丁回報給我,我只能出去找他。逐到郊外荒坡相遇,才發現你爹已殺紅了眼,神智不清,口吐谵言,一人捧劍獨自夜中狂舞,早已不似常人。我欲将劍取回,你爹不通人理,萬般無奈才至動武。哪想他戰力驚人,我帶出的家丁死傷大半,自己亦是負傷,最後與你爹抱鬥在一處,他竟棄劍撲來,差點兒将我掐死。情急之下,我不知怎樣摸到這劍,就将你爹,捅殺了。”

“和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張莫問嗔目急道:“你騙我的,你不會武功的!”

和治坦然相陳,道:“張莫問,我六歲就學武了。”

張莫問将手複按佩劍之上:“和治,我要帶你下去。”

“張莫問,這就對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和治話音甫落,他腕中翻龍舞鳳,青色劍花倏然襲來,直取張莫問的性命!

“和治!”張莫問跳退大步,他以為和治胡言,不過扶劍試探,哪想和治劍術精湛,竟是名家風範。

你一直都在騙我嗎——?!

屋脊甚窄,張莫問心中大亂一團,足下一擰,撲楞楞滑站到斜傾檐瓦上,眼前一晃,聽瓦片墜落百丈之下,粉碎無聲。

耳邊風裂!

他本能抽劍而出,便又多一道銀光當空劈利!

“铛”的大響,張莫問退身反手,蕩開和治貼身斃命一招,然他衣袍前襟已被削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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