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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大口,虎口震蕩發麻,竟至血流。
“和治!和治——!”張莫問仗劍相持,奮力拆對,将将才過五招,只用騰挪之功,絕不行還手之力。
“和治!”他真急得要落下淚來。
瓦片如雨樣踩落,天殘劍劍光璀璨,在和治手中魚龍曼舞,如星河流轉。
張莫問卻叫不醒他。
“事出有因,我何須怪你!和治——!這劍有什麽好?!丢就丢了,你還去尋它作什麽?!——”張莫問橫身避開一劍,躍站回僅一掌仄寬的房脊上,大喊道。
“……張莫問,這個時候,你還要裝糊塗嗎?!——”和治追擊已到,他淡如冬水的眼中聳動出一種傷透心扉的絕望。
張莫問聽之見之,身形不禁一慢。
和治你到底怎麽了?!
疑惑還未問出口,“撲呲”一聲,天殘劍利銳所向,正沒入張莫問左肩,鮮血怒放如花,驟然漫紅了整個肩頭!
“和治!——”張莫問痛楚暴吼一聲,好像此劍正插入的是他的心間。
兩人呼吸可聞,面對于面,一瞬的時間裏,張莫問突然感到和治的眼神柔軟下來,他竟發現和治此時故意門戶大開,正将前胸雙肋全都賣與了自己。
然而一個黑影疾閃。
就在和治縱劍刺入張莫問肩頭的霎那,一柄利刃從和治背後穿透了他的心窩。
這把劍捅透和治的胸膛,瀝血直向張莫問襲來。
但那劍停住,張莫問在和治身後看見淩守月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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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要殺我!——”張莫問瞠目圓睜,嘶聲痛吼。
這凄厲的吶喊劃破長天,一如爆發于受傷的獸。
冷冷的茲茲作響。
天殘劍幽暗的青光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湧動,照亮了少年們蒼白的臉。
淩守月與和治的面色都是那樣的平靜。
“呵呵呵……”和治笑出來。
張莫問說不出一句話,他甚至叫不出一聲“守月”。
淩守月衣袂舞動,獵獵于風,用她那一如既往秋水般的眸子嚴然望他,只道:“張莫問,你是真的不知道?!……”
張莫問茫然看向她,眼中充滿撕心裂肺的震駭與迷惘。
淩守月不再多語,抽劍,撤步。和治長劍脫手,悶聲傾倒在張莫問懷中。墨霜天殘劍“铛”一聲掉落,直墜滑到屋宇檐邊,搖搖欲墜。
“也罷,也罷……這一切終該要結束了。”淩守月低眉,嘆道。
☆、七十一
“張莫問。幫我救出孩子,從我父親那裏。而我,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須辦。我會找你,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你的血海深仇……我也一定會成全你。”淩守月長劍倒負,竟欲要離去。
夜色,她空靈婉曼的身姿終于沾染上血的氣息。
“守月!你去哪兒?!——”張莫問道,他的眼淚早已決堤。
“張莫問,你一定要答應我,把孩子救出來……”
清冷欲絕,她曾經柔悅美妙的語音仍帶着一擊即中的力量。
倏然提縱,江樓之巅再也沒有她的身影。
她消失在無盡的長夜之中。
張莫問無力思考。
疾風再起,他棄劍,用未傷的手臂急急抱轉過和治。
和治胸前浸漬一片鮮紅。
“……她還是來了,我知道她會來的,我是想她來的……”和治口中溢血,他眼中忽明忽暗,斷續念道。
“和治,你忍一忍,我背你下去!”張莫問撕扯外袍,輕敷在和治胸口。
和治忽然伸手,一把緊緊攥住張莫問肩口衣襟。
“莫問!……我不是要殺你爹,我只是想将劍找回來,找回來給你!——”和治急切喘息道。
“可我要這劍有何用呢?!——”張莫問淚目嚷道,他見半塊袍襟剛觸到和治傷處,便蔓延成血紅,心中頓如萬蟻啃噬,霎那間,磅礴的不安與無助感如山如海将他碾壓、撕碎。
“唉……”和治輕搖搖頭,他的目光不能凝聚:“是了,是了……原來你,才是最幸運的一個……”他開始舒緩的眼眸中泛出淚來:“莫問,你娘親,她還活着。她藏身藥佛寺中,你去看她吧……”
張莫問此時再聽不住任何事情,他撲撲落淚道:“和治,你別說了!等你好了,你慢慢說給我聽,我現下什麽都不要聽!……”
“莫問……我累了……天殘劍,你定要收好,絕不可随意現世,還有這個……”和治綿軟的手似用盡全身力氣,将自己脖頸上一串紅繩線圈扯斷,摸索着遞到張莫問手中。
張莫問只見紅繩上墜綁着一塊玄黑的方形石佩,樸實無華,頗有蒼涼厚重之感,暈出與其體型極不相符的熾盛青光,冷冷冽冽,竟似和墨霜天殘劍同樣的材質!
“這,這是什麽?!”張莫問驚呆道。
“……交給你了……”和治的眼神空蕩起來。
“和治!和治——!”張莫問急喊,像溺水之人在令人絕望的失去感中徒勞掙紮。
生命的最後時刻,和治對張莫問道:“……不要……怪她……”
兩人隔着石佩緊握的雙手,只有一人可以握牢。
他累了,讓一切都走了。
良久之後,張莫問被人撥開,他從恍惚的淚目當中看見五六個家丁打扮、彪悍精幹之人攀上屋脊,他們沉默不語,小心有序,将和治用一件寬大袍衣裹好,只為遮蓋住他胸前血跡,如此慢慢擡運下花廳。
張莫問抹淚站起,緊随其後。他從服飾上知曉,這是和府的人來了。
下到廳中,座椅全部搬開兩側,中路雁字形分列,候着将近二十多人,衣着統一,均是和府人手。
之前那幾個高壯漢子正緩步将和治擡負出堂,而一位面容蒼老清矍的男子,一身葛色錦衫,負手在側并行,一聲不吭。
張莫問心頭驟緊,陣陣作痛,此人便是和治的父親——和英雄。
“老爺。”一個高壯家丁感到張莫問跟走下來,側身俯首請示道。
“随他去吧……”和英雄說道,聲音沙啞卻平靜。
這家丁未有應聲,只向遠處廳口一人打個手勢,那人領得,急提燈籠帶一衆去到外間廊下照路。
再沒有人說一句話。
冷寂花廳中,幾點燭火幽幽,人影重重。
和府的隊伍踏着單調駁雜的步履魚貫而出,清清淺淺,深深切切,真像忘川河上,奈何橋前,正待送魂赴冥的諸般迷離魅影。
張莫問追也不是,喚亦不能。
當最後一襲人影從他眼際消失,當所有的腳步聲終歸于靜,張莫問木然四顧昏暗廳場,兀自在一張桌前坐下。
他碰到桌沿,酒具“叮鈴”的輕響。
他拾起桌上和治早前用過的那只輕巧白瓷酒盞,緊握在手心,嗚嗚哭出聲來。
“達官!……”
“達官!……”
過了不知多久,閱江樓中早前給他引路的那個小厮喚了張莫問幾聲,見他漠然不答,不得不輕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低眉順眼,急退到一旁,很小意道:“達官,天快亮了……”
張莫問回過神來,在坐凳上轉身,瞧瞧說話的人,那小厮卻用白紗包着半面腦袋。
“……嗨嗨,達官,您看,您們這……”小厮自知打扮的不像樣子,讪讪笑道:“小的們在樓外地面上抽上幾支煙卷,這不是……這不是輪個班嗎……可不得了,瓦片突然嘩嘩得砸,跟落雨似的!……您瞧,我們就都成這樣了……”小厮邊說邊比劃道。
“不過……”小厮兩眼滴溜溜一轉,壓低聲音又道:“達官莫急,今夜之事我們看得真切,已經都向和府大老爺禀說了。大老爺給足賞錢,小的們自是縫牢了嘴巴,只是大老爺吩咐,要小的們伺候您的傷勢,叫您平安走出去……”
“他還說什麽?”張莫問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打斷小厮,沉聲問道。
“……大老爺還說,還說和少爺留給您的東西可不要弄丢了……”小厮說完,面露難色。
“還有呢?”張莫問看他,道。
“還有就是……就是……”小厮翻翻眼珠,蚊子般陪笑吐露道:“大老爺說,和府的一切事務從此,和您,和您無關了……您以後,最好,最好是不要踏入和府的地界……”
“嘶……”張莫問一下站起,牽動肩頭傷口,血已經凝固。
“達官,達官,您還是讓小的們給您速速包紮一下,您就趕緊趁天色離開吧!”小厮勸道。
“我去上面取了我的佩劍,這就離開。”張莫問扶住傷口。
“哎,好好好,小的這就給您端盆熱水,您再換身衣袍。”小厮轉身去廊下招呼旁人準備。
張莫問一人又來到江樓頂處,天蒙蒙泛白,風冷得吓人。
咬牙,他忍着巨痛,坐滑到百丈檐邊,伸手夠回冰涼冰涼的墨霜天殘劍。
不知什麽道理,天殘劍盛光全熄,只留一些極小極小星星點點的青色亮斑,在玄黑色的劍身上微弱如行将熄滅的火燼。
張莫問将天殘劍入到原先那把佩劍的鞘中,倒也适合,看上去不過一柄尋常刃器罷了。
他攀回房脊,再看整個翎頂血跡斑斑,瓦撥檐碎。
山巒無聲,大江坦蕩東渡去。
風雲始動,他不自知。
此處将成為他一生傷痛之地,但若他再不離去,恐怕又要變作另一場是非之所。
張莫問迅速回身頂閣廳中,清洗,敷藥,包紮,更衣。
他亦打賞小厮與一兩旁人,更得知和府答應出資處理翎頂上的爛攤子。
一頓飯的功夫,張莫問已在下馬坊取馬,輕蹄快走,直往古蘇城趕去。
他中道穿印天歸家,馬都未下,只在院口與張召南道,三日之內定會返回。
張召南口中叼着半根油條,還未搭話,張莫問絕塵而去。
他也不知他何時回來,但張召北已經死了,和治也不在了,可守月的孩子還活着。
至于似乎只能帶來噩運的墨霜天殘劍,以及和治留下的玄黑石佩,張家一無所知,和家無法相問,現下只有淩家可以一試。
張莫問,你一定要答應我,把孩子救出來……
這句話與風一同在他耳際回響。
他匆匆趕路,顧不得思索,也思索不出淩守月去到哪裏,去幹什麽,亦不知道她為何無端提起自己的血海深仇。
如果有什麽血海深仇,他張莫問要殺了曹公公。
可守月又是如何知曉的?
這當朝大太監又與守月有什麽幹系?
但他一時并不過分擔心淩守月,畢竟現下孩子仍在淩家。
淩家扣着孩子,定是要逼守月就範。
只要孩子還在,相信守月斷然不會意氣用事,做出何等傻事一死了之,因為孩子還等着我張莫問撈救出來啊——!
張莫問想到此處,真為淩觀魚不恥,哪有質押親生外孫要挾親生女兒的?!
他怨氣怒氣愈長,本要三天的馬程,只中途在太湖北岸附近換了一次馬,打尖歇息一會兒,一天半就跑完了。
“淩觀魚!——”
如今也沒得什麽客氣,張莫問勒馬淩府宅前,下來就嚷,見門便砸。
“哪兒來的潑皮,大清早叫嚣什麽?!”大院門戶頓時半啓,跨邁出一壯丁橫眉冷對,道:“你是哪個?!”
張莫問上下看他兩眼,也不說話,接着暴起一腳,将他踹迸得橫身跌撞在門扇之上,堪堪把厚重大門激得震蕩如鼓鑼,登時敞敞大開。
那人“咣當”複又倒栽門檻,捂着胸口做不得聲,冷汗連連,閉目咬牙,表情是害了腸絞痧一般。
“去告訴淩觀魚,我張莫問今天來接個小娃娃。接得走就接,接不走……”張莫問冷哼一聲,道:“大家今日就死在一處吧!——”
他長身挺拔,緩緩抽劍而出,天殘劍光色全無,寂靜無聲,但本身材質所特有的濡黑與順滑反襯出孤寒銳冽的深邃,似執劍少年冷酷桀骜的眉眼,兀自暗語生殺的迷咒。
☆、七十二
地上這人聽得劍刃出鞘之聲,目露驚恐,擡頭緊盯張莫問提劍徐近的步伐,掙紮向後爬動幾下。空曠的清晨都能聽見他彪悍的腰身隔在突起的門檻上楞楞作響。
“什麽人?!”門中院內,斜側裏跳出多人,個個手按兵刃,但一時為那決死的駭人氣勢所攝,竟未再有別的舉動。
“張莫問,你又來作甚……!”此時淩觀魚帶一衆人手從後場出奔前來,可見院前的動靜是很大了。
那負傷壯丁借機扶住胸口,連撲帶爬逃回院中,沒走幾步“撲通”栽倒,不省人事。
淩觀魚見狀不怒反笑,他陰沉着愈發蠟黃的臉,道:“你當然會來……你是張四方的孫子……”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張莫問卻從他無比刻薄、冷郁的口吻中聽出話外有音。
“守月的孩子呢?”張莫問沉氣凝聲,更近一步。他亦感覺到自己正在走向某種真實。
“哼……!你要孩子?”淩觀魚不屑道,似不認為這是張莫問此行的目的。
“當然。”張莫問冷冷道:“另外,我還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一手緩緩向懷中摸去,淩觀魚将眼微瞑,紋絲不動,院中其餘衆人卻個個閉氣凝神,作猛虎待撲之狀,直怕張莫問掏出何等毒辣暗器來。
張莫問面露嗤笑,更覺不屑,只用二指自前襟內輕輕夾拖出一線雙股紅繩。
這繩上浸漬比紅更紅的暗色血跡,另一頭墜落出一塊方形玄黑色石佩,黯淡無光,在半空中搖搖擺蕩。
衆人未敢松氣,淩觀魚眼角微顫一下,面不改色嘿嘿冷笑道:“這不是你的東西……”
張莫問手提繩墜,憑空一兜,翻掌緊握石佩,道:“我要把孩子送還給守月,你若識得此物,我可以給你……”
淩觀魚目光注來,大有不解,他嘴角抽動,只字字問道:“……我如若,也要叫你留下手中這柄劍呢?”
張莫問朗笑,正色就道:“我與孩子活着走出你淩府大門,這劍自然倒插于你府宅門前,決不反悔。”
淩觀魚聽得将眉一皺,恨恨咬牙叱道:“張莫問,你在戲耍我嗎?!……”
“這兩樣物件有何可貴,你若看重,給你便是,而我只來替守月讨回孩子。如何打算,你自己瞧着辦吧!”張莫問面色不羁,故作輕巧說道。
果然淩觀魚這才像受辱一般,啞聲罵道:“黃口小兒,不堪大用!……來人!把院門給我閉了——!”
四下衆人一陣齊呼,閉院插銷,團團将張莫問圍住,亮刃全“刷刷”抽拿在手,晃晃待發。
張莫問輕哼一聲,手中天殘劍早暗暗攥上力氣。
“……不怕死嗎?”淩觀魚在只有呼吸可聞的寂靜中追問一句。
“要殺我,早就殺了,何苦等到今日!”張莫問寒霜般指住院中一人的面目,道:“淩觀魚,這可是你的兒子,淩月臣?!”
滿場皆驚,相看去。
那個被點出的年輕男子正站身後排,眼神閃爍不已,臉色騰然緋紅。
“你想說什麽?……”淩觀魚目暴精光。
“我當年離家,在船上見過你。當時船客與水手争執,你伺機站于我近前,故意撞碰了我,便是要試探我有否身藏這柄天殘劍離開印天,對也不對?!”張莫問只将那青年男子诘問,那人此刻劍眉乍起,星目銳光,氣怒怒不置一詞,張莫問卻記得他那時收眼斂相,改裝成一個懦弱膽怯、緊護行囊的少年,在太湖周元洲的船上設計一出短暫相遇,把張莫問給查看了。
……小哥,前面怎麽了?……
……不知道,好像打起來啦。……
張莫問還能回想起兩人當時匆匆交換的僅有的話語。
“還有守月……”張莫問說道此處心猶絞痛,不禁憶及那夜閱江樓上生死交錯的血與風:“守月當初指點我來古蘇,是因為你淩家一定願意,也一定可以收留我,而對此,她甚至不用事先請問一下你這個當家作主的……”張莫問頓一頓,緩緩嘆說出他最後的猜測:“我倆家,原是故交是不是?……”
不待淩觀魚作聲,那青年男子厲聲恨說道:“我若那時除掉你,妹妹她也不至受這樣多的苦!……”
“夠了!”淩觀魚斷喝,怒目瞪視兒子一眼,暴躁道:“全都退下——!”
“張莫問!跟我過來!”淩觀魚負背雙手,轉身如疾風就向深院中走去。
衆人懵懵放低兵器。
張莫問再不與旁人多言,将天殘劍一收,石佩懷中一入,健步跟上。
“哼!”張莫問走過淩月臣身邊時,淩月臣扭頭作氣,視而不見。他與守月不同,他繼承了淩觀魚許多戾氣。
“我與你爺爺,不算相識……”幽僻的綠叢小徑上,淩觀魚突然開口,卻不回頭:“真是人各有命啊……你去聽一聽我家老爺子怎麽說吧……”他竟頗顯無奈嘆道。
張莫問沉默不語,只在後面輕點點頭,畢竟他在江湖闖蕩已久,淩府中事一刻未了,一刻就得繃緊精神,不敢松懈,他甚至豎耳傾聽是否有嬰孩的哭啼聲,雖心知淩府上下行事絕不會如此馬虎疏漏。
“爹,他來了。”邁入半明半暗的書齋,淩觀魚虛禮全無,站到淩百川近側,照直禀道:“和家的天殘符也在他手上。”
張莫問立在堂中略一拱手,淩百川正在上座喫茶。
他眼眉不擡,輕吹茶浮,緩聲慢氣道:“我淩府今日好生熱鬧啊。”
“得罪了。”張莫問平淡說道,暗想,看來剛才院前種種,早已彙報到淩百川這裏。
“少俠何須站着,我要講的事,可是長了。”淩百川将茶盞往桌前一放,閉目養神般幽沉下來,像沒入一條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的河流。
淩觀魚面無任何表情,輕步走過張莫問,将書齋門扇悄然閉起。他退到門邊的暗影中,寂靜無聲。
屋外幾曲婉轉鳥叫,更顯屋內空寂,張莫問輕嘆一聲,拖一把座椅正坐書齋當中,還未聞得淩百川幾句,已覺得一重重驚濤駭浪要将自己掀翻在地。
那時很遠,古稀老人正當年。
朔京紫禁皇城之內,出了一件很大的盜案。
盜案發生在二月上旬,正值年關。三月下旬,京城裏才傳出緝拿盜魁的消息。四月中旬,多位管庫官員降至的降職,罰俸的罰俸,一樁大內失竊案如此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很奇怪,搜捕得太慢,放棄得太快。
也不奇怪,丢失的是一些金器,而紫禁皇城內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金子。
太歲頭上動土,皇城內中奪物。
犯下案子的四人,裹挾純金器件,作案當夜就于京城南下,一路舟馬不停,入到印天城中。
此時,他四人暗聚在印天城府衙內一處行将荒廢填埋的地下死牢。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黝黑的牆壁濕露黏糊,燭火微弱。
三個肌肉莽結的男囚,足負粗重地鏈,熱火朝天掄錘、鼓風、添火,配合默契,只欲将一張破敗木桌上的衆多金器,趁這一晚全副打鑄成每根十兩的金條。
“利索些,不會虧待了你們。”包天大盜中一人,此時只是印天牢衙裏一名小小獄卒,年紀正近三十,遠看不是特別威猛,但也算身高馬大,寬肩膀窄眉頭,眼若柳刀,目色沉穩精幹。
“是是是……!”囚徒們在金燦燦財光閃耀中早用不得催,個個揮汗如雨。
“呵呵……”盜徒中另一人對獄卒笑道:“你倒有運氣,這三位鐵匠哥,确是好把式……”此人年紀最長,卻也三十不到,平日全做個行腳商人的行當,走南闖北,交游甚廣。他面相和善,亦有一股威嚴之感,如今肚腩出來一些,眉眼更添親切。
“虧得大哥替我介紹了這份好差事,不然還尋不出這樣的地方。”獄卒誠心說道,替商人沏上一杯茶解渴,這地下囚室中,正要火焰山一樣的熱了。
“我也喝點兒!”一個少年青澀的聲音。他雖這麽說着,卻麻利提拎過一口磕破了沿兒的紫砂大茶壺,給獄卒和那第四個人先都滿上一杯,才給自己倒上。
“困了就睡會兒。”商人對少年道。
“不要,我就要陪着。”這少年剛滿十三,長手長腳,一副伶俐乖巧模樣。
“小弟精神好着呢!”獄卒喝一口茶道。
“嘻嘻,我哪有二哥精神!二哥過牆,專揀瓦踢!”少年轉繞桌後躲去,像怕獄卒聞言拍打他一樣。
“怎麽,嫌我動靜大麽?!潑猴兒,等下治你!”獄卒他們看少年手捧一件金提爐,直用衣袖抹擦,兩眼放光,愛不釋手,一同低笑起來。
“叮叮當當”!
灼熱熾亮的火星随一下下铿锵有力的錘音迸灑。
為加快速度,囚徒們正臨時再打造幾副鐵模子,用于澆鑄成型。
“咦?這是什麽?”少年突然輕聲自語道。
獄卒打眼看去,見少年撥開一件盛放金器的禦用木匣,從中捧出一個方包。
極其精美的禦用絲織品。
各位江洋大盜眼前一亮,圍攏過來。
少年托奉上前,道:“大哥,你看看!”
☆、七十三
商人接過,四邊一摸,掂量掂量,道:“八成是件玉器。”
“快打開,快打開!”少年在旁興奮催促着。
“急猴兒!”獄卒笑罵,雙眼也離不開這錦緞方包,很是要見識一下。
商人嘿嘿輕嗤一聲,一手相托,一手解了金綢繩的包束。
絲緞滑落,青光大盛!
映入眼簾,一方蟠龍螭紐的玄黑石印,沉雄古逸,拙而清俊,通體如星海駕臨,熠熠點點生輝!
“寶印啊!寶印啊!”只聽得獄卒一聲着魔般的贊嘆。
死牢中鴉雀無聲,所有人凝固了一般,癡癡相看。
他們的眉目面膛,全輝映着淡冽的青藍色光芒。
光芒冷躍,卻令人的眼神也要随之瘋狂起來。
“所書為何?”那第四個人問道。
商人急将石印一翻,雙手捧讀印面:“受,命,于,天。”
受命于天!
“怎得,這是皇上的受命玺印嗎?!……”獄卒大驚。
商人亦失色奇道:“我聽聞傳國受命玉玺乃一方黑玉,不想竟是這等珍寶打造?!”
“……我們約定,只在東華門銮儀司,銮駕內庫撈貨,你可是去了別的地方?”那第四個人沉下面目,一字一字訓問少年。
“我沒有……我沒有……”少年面色煞白,眼瞪那方青光寶印,猶如見到猙獰鬼魅。
“怎麽了?”獄卒見狀問他。
少年恐懼不已,顫抖只道:“扔了吧,扔了吧,此物不祥啊!”
“如何不祥?”商人劈頭疾問。
少年一時無語,半晌喏喏才道:“我祖爺爺傳下的話,遇幻青玄石,定要棄下手中一切出離墓葬,但凡光起,必是觸發機關啓動,永劫不複……!”
另外三人聽得明白,原這少年家中,祖輩在西北行着盜墓的手藝。因一次倒鬥出了事故,父兄盡皆埋死在愕然隆隆塌陷的墓山墳道中,從此孤苦無依,後漂泊異地,才與這行腳商人在綠林道上偶遇結識。
“你可曾親眼見過,你祖爺爺所說幻青玄石?”商人又問。
“沒有……”少年低頭不語,他此時只覺自己實在懦弱無用,但他心頭越發悸悸,腦中不禁憶想起事故當日,他只一位小叔勉強蹿出,但被山石砸斷雙腿,救下時奄奄一息。死前,他告訴少年,撬開棺椁那刻,墓室一頭猛然耀起兩粒青藍色冷光,如幽幽鬼目,突兀兀嵌在洞壁上旋轉,随即驟爾寂滅,一時只聽四壁龜裂,土石墜落,轟天碎地,墓中衆人再是撒手出逃,已然太晚。
“……現下不說這個。”獄卒見少年咬唇無話,皺眉向其餘二人道:“這真太怪,銮儀司內庫存放的,無非是典禮儀仗所用器物,如何能撈出傳國受命的玺印來?……”
“确是麻煩!”第四個人道:“本來只挑金器去拿,就是想多些進賬,少些波折,如此可妙,闖出大禍來了!這如同刨了天子的祖墳,朝廷斷然不會放過此事!”
商人撚須,搖頭長嘆。
“別瞧了,你們接着忙吧。”獄卒定一定,轉頭對三個囚犯擡一擡下巴。
“叮叮當當”之聲複又響起。
獄卒眼中精光流轉,回眸只對商人道:“大哥,愁也無用,難道捧着這枚玺印,回到紫禁城中去還給那皇帝老兒嗎?……”
其時正在位的永朔皇帝儲由嘯,這年已過半百。
“你的意思是……?”商人注目看向獄卒。
“哼哼,受命于天……得不得都是天命!”獄卒冷笑斂聲:“咱們将這國玺隐沒了,誰又能知道呢……”
“後來怎麽樣了?!……”見淩百川到此不語,張莫問立劍跨馬,端坐凳上,不禁脫口。
而他手中死死扶摁身側長劍,心潮顫栗凜冽,澎湃不能自已。
他其實,能夠猜出。
“後來?……哼,後來,我們将那玺印熔了,另行摻入上等玄鐵,分別鑄成四樣物件,一家一件。”淩百川嘴角微揚,陰冷冷輕巧笑道。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商人,後來在古蘇開了家布坊置業,他正是淩百川。
獄卒,後來升任印天府衙一名獄吏,他正是張四方。
而少年,後來走回到西北,舉家做着礦運的買賣,他正是和治的爹——和英雄!
“第四個人呢?!”張莫問疾站起。
“第四個人……”淩百川恨恨嘆道:“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卻沒有找到。你應該知道吧,受命于天,得傳國玺者得天下!這是歷代傳位禦诏書上的首句金言。只要手握傳國玺印,不論是振臂一呼,還是進獻于人,都會挑出無窮無盡的禍端。當時,我們将玺印分散,一願避過風頭,叫朝廷查無可查,二願四家人從此互相看顧,不生二心。畢竟,此乃國之重器,不是一方石印這麽簡單……”
“互相看顧。”張莫問哼笑:“是互相監視吧!……”
“權力總令人瘋狂,何況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力,叫人徒生許多幻象。”淩百川凝視張莫問,平靜說道,若有所指。
“我爺爺就算做過天子的美夢,如今也已将一切都帶到棺材裏去了。我不知,我爹不知,我幾個叔伯更是不知!”張莫問回道。
“是啊,我亦沒有料到,我原來最擔心的,就是他,就是你們張家……”淩百川淺笑說道。
“你淩家欲要何為,我無心去管,也管不了。”張莫問正色道。
“少年人,事情哪裏能夠這麽簡單?”淩百川持杯,嘬一口茶,道:“你早前與一位狄先生走得很近,可是如此?”
張莫問立時作聲:“什麽狄先生,我不知道。”
“小鬼頭,我淩家經營這麽些年,在朝中,還能沒有幾個人嗎?!”淩百川将杯蓋一扣。
張莫問頓一頓,道:“有話直說。”
“好。”淩百川将杯盞一落,毫不留情說道:“你若能探出那第四個人的下落,孩子,你徑可以帶走!”
“你!”張莫問怒不可歇,這可是你親生的重孫兒,竟比你家貨櫃上的布匹還不如?!
“何必作氣,這人身在暗處,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只欲知曉這人下落,從此将其綴住,好讓我心安。”淩百川加重語氣,半嗔半叱:“你當我鐵石心腸?若是這人的後生子弟,故意前來,接近守月,你難道,也如此無動于衷嗎?!”
“不會的!守月她……”張莫問心中動搖。
“你也吃不準不是嗎?”淩百川嘆道:“我總想把守月許配給你,親上加親,不瞞你說,你爺爺他,與我當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張莫問聽了輕笑:“老爺子總說,年輕時候在道上結識一位大哥,做的是行腳商人的買賣,很是幫助他,接濟他,扶持他。我不知道,原來說得是你……”
“你是我故交子弟,我亦不能逼你。幫我找出那個人吧。”淩百川眉目舒緩,似有無限往事湧上心頭。
“那三個鐵匠怎麽樣了?……”張莫問低眉思忖,轉問別處。
“死了。”淩百川答:“鑄成之後,你爺爺給他們每人身上,送了幾個透明窟窿。”
“唉……”張莫問長長大嘆一口氣,起身道:“等我的消息吧。”
淩百川亦起身,道:“那人原是一名飛賊,初識時便吃這碗飯,身手極端得好,荊州人氏,綽號燕子貢三。”
“還有呢?”張莫問看向淩百川。
“燕子貢三,是一個女人。”淩百川顯得頗為無奈。
張莫問從淩府出來,淩家并未要去他的天殘劍與和家的石佩,表明一種相安無事的态度。
駐劍長街,手扶鞍馬,他這就要去尋找一個失落不見了将近四十多年的人。
還是一個女人。
女人,一旦決定不再抛頭露面,可比男人要難尋得多了。
說到不見蹤影的女人,張莫問一時想到他娘親李慕璃,不知她怎麽樣。
他一時又想到淩守月,也不知她怎麽樣。
最後他想到,張召北,還得下葬吶!
他的腦袋欲發一個大過兩個,他強忍沖動,不然真會對着長街兩頭,天涯四角,仰天大吼一聲——
爺爺啊!你怎的就去偷了傳國的玺印啊——!
張莫問告辭後,淩觀魚依然站在書齋門格邊,暗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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