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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裏。
“爹,他若探到消息,您真要把孩子給他?守月那邊,還是聽她親口說出個頭緒得好。”淩觀魚道。
“時間來不及了,多一個人去找,多一份希望。你沒有聽說嗎,二皇子還活着。”淩百川道。
“我曉得,可這不過缥缈無根的海上傳言罷了。現下,已無人再提。”
“可我心中卻越來越不安……觀魚,我老了,就要入土了。可我覺得,我等待的人,就要來了!……”淩百川滄桑的面龐,浮現出無限的疑惑與焦灼。
“爹……”淩觀魚看見淩百川暗影中獨坐的老态,不禁默然。
“我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我可将一切放心托付給你。”老人體察到兒子的靜寂:“我只是……只是真想活着看到那一天啊!”
☆、七十四
幾天後,印天城外。
尋找燕子貢三的事情,陷入死局。
她的相貌,如今已不可考。
她曾用過的名字貢绮,和她籍籍無名的江湖綽號燕子貢三,同在時間的長河裏消埋不見。
許睿踢踢道邊枯黃的野草,道:“你成天全在折騰什麽,盡嫌我們不夠忙是不是?”
張莫問似沒有聽見,自言自語思忖:“那麽這女賊之前,其實并未犯下何等大案,江湖上沒有她的名號,官錄中沒有她的記載。她那時不過剛剛出道,便驟然收手了。”
“死的活的亦不知曉,你這是大海撈針,還能告訴我些什麽?”許睿沒好氣道。
“我聽說她……貌美如花?”張莫問複述淩百川的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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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睿愣了愣,罵道:“你要我們找的難道是個妖精!”
在許睿那處沒撈到什麽好,張莫問卻沒有一絲失望的意思。
希望渺茫,不然淩百川自己就找着人了,還輪得到伸手來抓他張莫問這根稻草。
天黑得越來越早,與許睿分手後,張莫問入城,在旌華河邊熱鬧的夜市攤點尋些吃食,再回家去。
他心中煩惱得很,算着日子,他馬上應該返回西涼去了。因為張召北這時已經下葬,官府見玉家再沒活人上門喊冤,趕緊要求半夜發喪,急将一切抹去。
張莫問也見到家中另外兩位叔伯,張召東與張召喜。
一通旁敲側擊,他兩人對于墨霜天殘劍的說辭與張召南相仿,其餘一問三不知,個個心中勞煩打算的,是今後搬遷到哪裏居住。
張召儀也回來了。
如當年張四方死去時一樣,她依舊一人回來,冷漠寡言地服侍着自己的老娘,搭手弟弟的安葬,無非只是盡一盡該盡的本分,僅此而已。
她像陌生人般,徘徊在這個家裏。
“你還留着它作什麽!”問多了,張召儀竟會惱怒起來,她恨透了這把劍,恨透了這一切。
“你爺爺為了這把劍,無心管顧家中,無心教導我們……待将這劍交傳你爹,不要了,他便又做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張召儀氣瑟瑟道:“現下你爹也叫這東西害死,你可不要再着了魔吶——!”
從這位姑姑破碎的言語中,張莫問聽出一些新的意思。
似乎張四方不但在保管這把劍,而且,在揣摩這把劍?
可這柄劍本是玺印的一部分,又有什麽可單獨研究、探尋的呢?
各種問題簡直排山倒海,你方唱罷,我又登場。
張莫問心不在焉坐在一處馄饨攤前點上一碗,忽聽旁桌人中有一位,站起招手對街上喊道:“貢達!貢達!這裏,這裏!”
張莫問猛擡頭看,一個小夥從人流中抄手嬉笑跑來,落座同伴身邊。
“貢餘!跟上!快跟上!”
一陣嘈雜中的嘈雜,張莫問又猛甩頭望,街那邊小巷中,頑童們呼啦啦哄笑往巷內推搡歡跑,留下後面一個年紀很小的男孩咯咯笑着跌撞急追。
張莫問覺得自己要發病了。
這幾天心心念念,姓“貢”的人便如同雨後春筍般遍地都是,平日裏全沒注意過。
可燕子貢三,她還姓貢嗎?
三口兩口打發完畢,張莫問付錢起身,避着人潮,沿河堤邊漫步歸家。
很久沒來過這裏,他正走到旌華橋邊,一看。
好吧,正是貢德運的算命攤兒。
“貢叔。”張莫問見攤前無人,貢德運啃着幹巴巴的饅頭就涼水,上前輕喊一聲。
“張莫問?!”貢德運倒是一眼認出他來。
“嘿嘿,貢叔好眼力啊。”張莫問不客氣坐下。
貢德運将胸前饅頭渣子撣撣,垂眼輕嘆道:“唉……你節哀吶……”
張莫問讪然笑笑,道:“貢叔,要不今日也給我算一卦呗。”
貢德運憨憨說:“又擱我這兒開玩笑。”
“欸,我可是正兒八經來的。”張莫問道。
“得了。”貢德運老實巴交呵笑,放下手中吃食:“行吧,我送你一卦,要算什麽呢?”
“額……找人?”張莫問脫口說道,他也不知算什麽,他就是來打個招呼,攪合個熱鬧。
“找人。人不找你就不錯了。”貢德運怪怨道:“多少年沒回來,一回來還找人。”
“嘿嘿。”張莫問在貢德運面前全不介意,左掌一攤。
貢德運湊着腦袋過來,借着橋邊燈火,眯眼兒道:“找什麽人?”
張莫問故作神神秘秘,小聲說道:“燕子貢三。”
貢德運聽在耳中,眨麽一下眼,堅定道:“一準能找到。”
“欸欸欸,貢叔!”張莫問吆喝起來:“你這可算得不準,太不準了!”
“怎麽不準!你這紋路就是這樣的!”貢德運一聽他聲音老大,急了。
“哪條紋?哪條紋?您指給我看看?”張莫問來勁着。
“別鬧別鬧!快坐下!哎呦……”貢德運這還得做生意吶,真是求着張莫問別鬧了,拽扯他衣角将他拉坐,叨叨只念:“天機不可洩露!天機不可洩露!”
“嘿嘿。”張莫問屁股落凳,面挂朗笑,認真拱手道:“貢叔,那我就托您吉言啦!”
貢德運咳嗽兩聲,喝口水,捶腰站起,委屈嘆說:“一回來就記得給我搗亂。唉……”
張莫問見他收拾起攤位,攔住,道:“欸,貢叔,我跟您開玩笑吶,您這就走了?才什麽時辰,收什麽攤兒啊?”
“你貢叔我不比當年,坐不了那麽久啦。”貢德運擺擺手道,他也沒什麽東西,幾下收入一個背匣中,再将破油傘一提。
張莫問心嘆,是啊,好多年過去了,貢叔也老了。他伸手搶過那笨重油傘一收,扛在肩上,道:“走,一塊兒回去。”
貢德運沒有推辭,兩人上橋過了熱鬧的河,就向城西南黑麽麽的小巷中鑽。
這裏還是泥地小道,房屋挨挨擠擠。
張莫問記不清貢德運具體住在哪戶,他好像只來過一次,沒有入內,那次下了很大的雨,也是幫貢德運收攤回家。他将東西往檐下一遞,便冒雨急着趕回家去,少不了張召北一頓臭罵。
“來,進來。”
張莫問跨進貢德運的破土坯房子,在門邊立住油傘。案上燈臺,豆光一點,只聽貢德運關住門,在背後說:“莫問啊,我娘要見你。”
張莫問擡眼兒看見土炕上盤腿坐着的貢老太婆,貢德運那瞎眼的老娘。
昏黃暗影中,老太婆面枯皮皺,突然看向張莫問,眼中炯炯有神,射出兩道精光。
張莫問一時全明白了,他沒有回頭,對貢德運說道:“貢叔,原來,您是随了母姓。”
“是啊是啊。”貢德運像往常一樣老實氣的呵呵笑着答道。
“見過前輩。”張莫問抱拳拱手,只待下文。
“……你父親,葬下了?”貢老太婆沙啞緩問,音色粗粝得刺耳,像一個甲子都沒曾說與人過話一般。
但張莫問注意到,她雖古稀之年,仍似身段柔韌,盤坐自如。
“葬下了,與我爺爺葬在一處。”張莫問收斂眉眼,很恭敬作答。
“老身看着你們長大,不只是你,還有你們的父親。”
“老前輩看着的,恐怕還有別的東西吧!”張莫問輕聲一句。
此時貢德運将身上背匣卸了,站定原處,面目平靜。
“呵呵呵呵……”貢老太婆沉笑道:“和治不在了,你去了淩家,淩百川都對你說了什麽?”
張莫問正色道:“他說,貢绮姑娘,貌美如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貢老太婆聽罷,連聲悶笑,甚至要笑出淚花:“那他一定還說,我們四家要互相看顧,永結同心!”她的眸子冰冷起來。
“是這個意思。”張莫問點點頭道。
“可他卻從一開始,就出賣了我們,出賣了我們每一個人!”
貢绮恨恨作嘆,語調深穆,眼光随之凝遠,又像讓往事去了,而張莫問卻從中聽出,怨毒已在長久的歲月發酵成一只獰獸。
“願聞……前輩教誨。”張莫問只道。
“哼哼,兒女不才,張四方倒有個機靈的孫子。”貢绮将目光重注回張莫問身上:“……淩百川為人仗義,我們那時年輕,個個受過他的照應。日子苦啊……!他說去皇城內撈一筆,從此安居樂業,再不過刀口上、人眼下的日子。我們竟心懷感激,想着淩大哥端是看得起自己!”
“呵呵……呵呵……”貢老太婆嘴角抽搐,陰狠笑着:“我那時一直想不通,明明去到的只是間不起眼的內府庫房,怎會掏摸出傳國的玺印來了?!……哼哼,是我自己傻了!雖然點子是我們四人一同去踩的,可那所盜之處、夜入的時刻、進出的路線、撤逃的方向,哪一樣不是淩百川一手安排的?!……這傳國玺印,是故意流出宮中的!我們三人,不過淩百川掌中一把棋子,這些年提心吊膽、隐名埋姓,如此替他将玺印藏匿了!——”
“偷金器是假,盜玺印是真?……”張莫問口中默念,擡眼亦看向貢绮:“淩百川……到底是什麽人?!”
貢老太婆道:“什麽人?……這是一件通了天的案子,我還敢去探究他是什麽人嗎?!雖然将玺印掩藏得滴水不漏,但我們心中俱對淩百川很怕起來。當時你爺爺張四方已經拖家帶口,和治的爹,和英雄,還是個孩子。最後只有我,仗靠着一些身手,從淩百川眼皮子底下生生溜了去。”
“可你卻從未走遠……”張莫問道。
“不錯!我心中的恐懼與不安使我無法一走了之。”貢老太婆喟然長嘆道:“事情這般蹊跷,早成為我一生的執念……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他到底為了什麽,要将我們利用……出賣……!張四方與和英雄,同他都曾是過命的交情,而我……!”貢老太婆收緩道:“我亦是敬重他、仰慕他的……我只希望他,有一個好的理由……”
“……前輩。”張莫問見她言竟至此,瞥了一眼貢德運,道:“我亦不瞞前輩,此次去到淩府,淩百川要我幫忙找出你的下落。他似乎,很急。他說他不會傷害你,只要知道你和你的後人,如今所在、所為,好叫他安心。”
張莫問點到為止,貢老太婆大笑直言:“是了……是了……我便是知道!……這許多年,我耳中充斥各種江湖傳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到最近,我聽聞二皇子還活着的消息,我突然想,也許淩百川等待的人,就要出現了……”
“您是說,淩百川要将四物齊聚,重鑄傳國玺……獻給那個需要它的人?!”張莫問稍忖,暗暗吃驚。
“不是需要它的人,是先帝儲由嘯真正的繼承人。”貢老太婆一時眼眸清亮。
“二皇子的死……”張莫問頓道。
“你永遠不知道那個深宮大院中到底在發生什麽,又發生過什麽。”貢老太婆微瞑住眼:“我猜想,淩百川……原本就是宮中的人,他甚至很可能……是永朔先帝儲由嘯身邊十分親近的人。永朔先帝不是一位昏庸無能的皇上,很難想象,此事同他毫無關聯……但這一切,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要走?”張莫問道,他亦生出一種強烈的冰寒的不安感。
“是,動蕩之前,我想要離開了。永遠離開。”貢老太婆輕點頭道:“也許是一場浩劫。”
“所以你來找我。”張莫問屏息,只見貢老太婆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綴滿補丁的粗布包裹。
“運兒,拿給他吧。”貢老太婆道。
貢德運上前,将布包雙手轉托給張莫問。
“接着。”貢老太婆又道。
張莫問心潮湧沖,這才伸手拿過。
他知道內中是什麽。
“當年你爺爺,要的是長劍。和英雄膽怯,只取了最小的石佩。淩家留下的是一柄彎月的匕首,而我這裏,便得這飛爪鏈鈎。此物一對相連,當時按淩百川的意思打造出來,頗費了些功夫,我倒甚是喜愛吶!……呵呵,這難道不是,比得知我的去處,更能叫他安心快慰的嗎?!……你将東西給他,再把守月的孩子抱出來,便就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前輩!”張莫問眼中一熱,瞎老太婆眼不瞎,心也不瞎。
“唉……你是個好孩子,我看着你長大,也看着和治啊,守月啊……”貢老太婆一陣傷感,哽咽只道:“你不要責怪他們……這都是命啊!他們一個想留留不住,一個要走走不了……!”
“前輩!你可知守月現在何處?!”張莫問眼紅急道。
“你總還是想着她……”貢老太婆吭聲低笑,看了一眼兒子。
貢德運讷讷接道:“只見她往北去了,有人在徽州城中見過她一次,獨身一人。”
這似乎并無任何價值。
張莫問目中發燙,沉默無聲。
“唉……不要找了。老身也是閨女家過來的,老身還不懂得她?!她怎會不知你二人心意,可她如何知道你兩人不是故意接近于她?就像她不得不去接近你們一樣?!……一個姑娘家,不過是想找一位一心一意之人罷了……”
“可我從來沒有騙過她……!”張莫問聽得嗚咽,心中只是大恸,真是委屈。
“要怪……只能怪我們這幫已作了長輩的罪人吶!當初在那死牢之中,滿心歡喜,分金欲去,不想竟至這一生幾代人皆困頓囚牢,無處可逃!——我如今終是想開了……我老了,該放過我了……!就讓他們去攪鬧個天翻地覆,将日月星辰也全都改換了吧!——”貢老太婆兩行濁淚不止。
“娘!……”貢德運垂手輕喚勸道。
“我兒吃苦了……都是為娘……都是為娘的錯……都是為娘放不開手啊!……”貢老太婆凄凄哭道。
貢德運亦低頭,紅了眼睛。
“唉……張莫問,你這就走吧。”貢老太婆用衣袖抹抹褶皺的面容:“記住,不要留戀,免得錯過一生……”
那天之後,貢德運的算命攤兒不見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也再沒出現過。
“貢叔,我們還會見面嗎?”張莫問臨別時問他。
漆黑的巷口,貢德運将貢老太婆藏入背匣中,負在身後,嘿嘿悶笑低語,向張莫問重複了多年前的那句話:“咱們算命的,都是一家的……”
張莫問相信,雖然貢绮母子消失了,他們仍舊會從某個算命先生的眼睛裏,耳朵中探訪人世間的一舉一動,正如同他們在這過去的許多年間所做的一樣。
仄街盡頭,故人寂落遠去,張莫問眸中滾熱,卻忽然想笑。
十卦九不準的貢德運終于說對了一卦,而自己當時,全不信他。
☆、七十五
不管怎樣,燕子貢三就這麽找着了。
張莫問亦只身重返古蘇,并在路途上故意多耽擱了兩天,才欲再登淩府,如此不叫打草驚蛇,可讓貢德運和他老娘安然遁走得更遠些。
月入子時,萬籁俱靜。
張莫問與淩百川隔桌相坐在淩府深院中,那間白天黑夜同樣暗沉幽寂的書齋內。
燭火微明,燃芯輕爆。
案上放着一柄長劍,一枚石佩和一挂兩端利銳尖爪的鏈鎖飛鈎。
離開印天後,三物雖然聚集,卻只玄黑顏色,不現半點青光,如同商量好一般,默默承載着過去主人已然放手的姿态。
“她好嗎?”淩百川問道,最初看見飛爪鏈鈎的極大驚詫早在他老朽的面目上煙消雲散。
“她要你放過她。”張莫問平靜出聲。
“她還說什麽?”淩百川搖一搖頭,沉沉又問。
“她還說,一切都不重要了。”張莫問注視着淩百川。
“唉……小绮啊……”淩百川起身,負手幽幽踱步,逆着燭火嘆道:“你總如此任性……”
“守月的孩子呢?”張莫問在淩百川身後緩緩站起。
淩百川鼻中吭氣,嗤笑一聲:“怎麽,怕我不給你嗎?”
張莫問立靠桌沿,斜身相遮,他的手指已悄悄墊按在長劍劍柄末端。
“哼!”淩百川不滿回身,又欲說出什麽。
張莫問眼角一注,忽見書齋後簾上,陡然摸出一只死人般蒼白節骨的手,将門簾一撥撩開!
一個清瘦高長身影在跳動燭光中豁的照出半邊!……
生人!
張莫問“铮”一聲甩抽出劍,銀芒刺動,只往淩百川脖頸上一架。
“淩百川!你這搗的什麽鬼?!”張莫問大怒。
他手中之劍并非墨霜天殘劍,不過劍柄相仿,正是在古蘇城外找人偷偷打造的。
“混小子!我對你不屑用詐,你倒诓騙起我來!”淩百川眸中狠厲,脫口大罵,眼角卻不住瞥向後廳口那人,他繼而喉頭梗動,似将剛到舌尖的言語竭命咽下,如此再瞟那人時,竟現出十二萬分的擔心與關切之意,哪裏像在盯看一位門下刺客?!
“有趣!有趣!”後廳那人長身瘦影,在搖曳燭光中猶若飄飄欲墜。他竟木楞楞邁左腳,直挺挺上前一步,也不管他主子淩百川的腦袋正擱放在奪目的刃口。
張莫問下意識提腰拔背,準備一個打兩。
“張莫問!”他的整個臉龐暴露在光中:“你不認識我啦?!”
極度的蒼白,削瘦,雙目中卻如點燃癡狂欲癫的火種。
張莫問聞聲,見人,但将眉心一皺,心頭突突跳起,瞳眸撐大半寸!
瘋人院的牆倒啦?……
怎麽把你放出來了?!
“主……主簿,你怎麽在這兒?!——”張莫問劍眉倒豎,驚吼一聲,自覺嗓音都尖銳起來!
“我當然在這兒。”這欽天監的瘋子好生委屈,噘嘴兒将兩手一攤,嘿嘿陰沉笑道:“我來取,我父親留給我的東西……”
他龇牙咧嘴、意猶未盡地這樣說完,張莫問頭皮發麻,只覺心口漏跳了一拍。
手仍扣劍,張莫問看向淩百川。
“他說什麽?!……”張莫問不可思議,驚愕只道。
月黑殺人夜,風高滅口天。
高手過招,只争剎那。
淩百川忽眼眸一繃,陡出手死死合住自己項上劍身,雙掌注力沉猛,暴然一錯。
“铮鈴鈴”!
長劍崩斷幾截。
破碎殘刃随他游走掌風,片片激飛,如影如電,全成了飛蝗暗器向張莫問疾攻過去。
張莫問果斷栖身向左,一個橫移,手中殘劍順帶倏擲而出,鋒芒幾與淩百川擦面相過,“哆”一聲釘死在後牆正中。
“嗖嗖嗖”!
張莫問躲過的殘刃斷片飛削出門格窗橼,整間書齋外立時人影重重,步履雜踏,只聽淩觀魚在外輕嘯一聲:“父親!”
淩百川聲不待發,卻聞那瘋主簿道:“全都退了吧!”
張莫問正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淩百川向瘋主簿拱手一揖,便對書齋外說道:“觀魚,帶人退下。”
耳邊稀稀疏疏,人形隐沒,瘋主簿在重歸的夜寂中緩走上前,半笑不笑地招招手,讓張莫問與他同坐一處,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張莫問整整衣襟,一邊警覺着淩百川的存在,一邊猶豫踱到瘋主簿身邊,還是尋了坐凳坐下。
“張莫問,我要給你瞧一樣東西……!”瘋主簿興奮的語調近乎輕佻。
他“呼”的吹滅案桌上、書齋中唯一的燭火,四下頓時一片黑沉。
張莫問眉角一蹙,盡量迅速适應光源瞬間的熄滅,而瘋主簿面帶沾沾自喜,伸出兩只緊握的拳頭,忽一松手,在案上輕擱下一對雕琢成吐信螭獸的小巧墨色石座。
“看着……”瘋主簿将獸口相對,貼近放好。
他纖細蒼白的指尖似還夾着一粒小小石子,這石子玄黑,然在置于石座獸口拱衛處的一瞬間豁然生輝,青光盛暈,懸浮于空,獵獵疾旋。
這微小光芒依然幽幽冷冷,清清冽冽,如初見時一樣。
張莫問和瘋主簿臉貼桌面,一左一右凝視着,淩百川在邊上皺了皺眉頭。
“這我見過的啊。你把它帶出來了?”張莫問輕聲開口。
瘋主簿低低笑答:“我從不離開它。”
“為什麽?”張莫問回望他一眼。
“你再看看,有何種不同嗎?”瘋主簿擡擡下巴,用手在光芒前指指。
張莫問眯眼兒又去瞧看,不太明白瘋主簿的意思。
幽瑩青火掩映在他的雙瞳中。
旋轉,旋轉,石粒磨圓,永不停歇的自轉着……
“這!——”張莫問一時像被閃電擊中,挺身而坐,喃喃只道:“我記得當時,它的旋轉雖然可穩定在石托之上,但雜亂無章,決無定向,如今……!”
“哈哈哈哈哈哈!”瘋主簿仰天大笑道:“如今,它的旋轉不但穩定,而且,能夠定立中軸,只朝着一個方向自轉!如此生生不息,永不停竭!”
“這不可能!”張莫問站起,道:“這世間從來就沒有永恒的動力!”
“哼哼,什麽叫永恒?!”瘋主簿亦起身,不屑道:“蜉蝣朝生暮死。身而為人,對蛆蟲就是永恒!活着短短數十年,山川千萬歲。天地對俗世來說,就是永恒!這枚石粒,如此運行,已将近五十年還多!從未熄滅,從未衰弱,這難道,還不是永恒嗎?!”
“好!就算你将它的自轉調整到正确的位置,但我問你,這動力核心如此微小,你又能用它驅動何物?!”張莫問激動力争起來,但他的聲音明顯因振奮而顫抖。
“驅動何物?”瘋主簿朗笑道:“張莫問,你心中其實很明白吧,這轉動是很渺小,但卻如此迅疾有力,如果能将此裝置放大一千倍,一萬倍,會發生什麽?!”
“那便如同得到虎熊之力!甚至……”張莫問汗毛倒豎。
“甚至可以驅動百轍車乘,驅動萬仞舟船,驅動這個國家沉埋已久、蠢蠢欲動的野心!”瘋主簿面露淩厲之色。
“你,你們在說什麽?!……”淩百川怔忡問道,驚惑的眼神在兩人臉龐上來回移動。
“主簿,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到底為何來此?!”張莫問全身熱血滾滾沸騰,他覺得自己隐約窺探到答案,而這答案竟似乎通向這個世界的某種終極。
“呵呵呵……”瘋主簿将青石一抓,收入懷中。
淩百川愣了一愣,趕忙在黑裏又将燈火點上,垂手站在桌旁。
“坐吧,坐吧。都坐下……”瘋主簿擺擺手,悵然戲虐嘆道:“怎麽樣,願意聽一個瘋子講講過去的事嗎……?”
五十六年前,樓蘭王連縱西域三十六國東侵。
西疆大亂,天子親征。
戰火自玉門關外向西,延燒萬裏不絕。
是夜,一個傷痕累累的小卒,丢盔卸甲,依扶半支斷矛,在茫茫荒漠裏摸索跌撞前行。
他渾身浴血,饑渴疲憊。
他從一場鏖戰的死寂屍場爬出,現下唯一能做的,是向東行走,一直走回玉門關,一直走回故鄉,一直走回父母親人身邊。
失血使他愈漸失神,慢慢的,腳下越踩越軟,竟是走入一片廣大莽闊的草原。
他心中一振,甚是高興。如此可能已來到焉耆海湖區,湖區東南,便是玉門關的所在。
他腳步更疾,此時翻過一座山崗。
站在坡頂,眼前是不可思議的一幕。
小卒不禁屏息。
月亮那麽大,像從九空墜落下來,直直立站在天與地的分界。其上毫無光芒,近得都能看見坑坑凹凹的疤痕。
下方是一處圓大的湖泊,清澈無暇,湖中點點青光耀灼,像一池爍爍繁星,仿佛月亮降臨于地之時,将滿身瑩光全撞落在這汪透亮海中。
湖邊,野兔、狍子,以及許多稱不上名字的小獸,皆怔怔散聚駐停,擡首凝望這致奇天象。
小卒心神搖曳,只怕自己看花了眼睛,在巨大月象下,他渺小得不及一粒沙。
但本能迅速掌控他的全身。
踉跄飛撲直下,他滾落山崗,擒住一只灰兔,一口咬上兔子的喉頸,貪婪吮吸溫熱粘稠的血液。
獸群驚散,他更像一只獸。
一陣茹毛飲血的快意,他奮然撐爬到湖邊,緊凝湖中閃爍。
原是一塊塊玄黑色的石頭,通體綴亮青光,懸浮水中,安靜地、平穩地悠悠自轉翻覆,如朵朵綻放的青瑩水蓮,挑撩起簇簇波瀾,又如汩汩輕沸的泉眼,熱烈湧動不息。
小卒着魔般凝望良久,忽然出現一個念頭。
他要把這神石,獻給皇上,獻給天子!
生命之火再次點燃,他眼眸雪亮,不顧一切将半身,猛紮入塞外寒夜刺骨的湖水,奮力撈取到一塊玄石,小心藏納懷中。
他扶住斷矛,繼續蹒跚前進,留下湖邊浸染成微紅的血水。
作者有話要說: 萬分感謝大家不棄不離,一直支持我到現在。
本書還有不到十章左右大結局,希望不會令各位小夥伴失望!
祝周末愉快!
☆、七十六
“喂!醒醒!你快醒醒!”有人拍拍小卒的面頰。
小卒睜開沉重的雙眸。他口唇幹燥,躺倒在一片不知名的沙砺荒漠中。
喚醒他的人,名叫煉世。
一人一馬,這個終日闖蕩在關塞內外的高大青年居無定所、逍遙自在,即使在當下熱烈的戰争時期,仍悠然自得穿越西域各處,是一位真正的游俠。
煉世在大漠蒙蒙的清晨撿到暈厥在路途上的小卒。
小卒奄奄一息,陷入高燒的狀态,只微動了動眼皮,幹裂的嘴唇喃喃道:“月亮……月亮……”
“你說什麽?”煉世将耳朵貼近。
他聽到小卒急切、斷續、混亂地訴說着之前那個夜晚,那個巨大到無法理喻的月象,圓透的湖泊,廣袤的草原,以及瑩瑩生輝的石頭。
“月亮……月亮……”小卒虛弱得如在夢境,他捉住煉世的一只手臂,促促道:“皇上,我要見皇上……”
煉世微微眯住眼,若有所思。
片刻後,馬蹄疾踏,煉世将小卒包紮,負在鞍上,向玉門關外一處遼闊兵營奔去。
“他說要見皇上,你怎麽把他帶到我這裏來了?”兵盤主帳中,六皇子儲由嘯一身鐵甲戎裝,肩頭負纏白紗,紗上點點血跡。
“小人就是把他送來皇上帳中。”堂下,煉世面不改色,大膽禀道。
“哼哼……”大逆不道,儲由嘯不置可否。
天下誰人不知皇帝此次親征,從未邁出玉門關半步,大小事宜全憑諸位皇子身先士卒,從而使得這場塞外戰事,有了更加深刻的意味。
一旁,醫官們垂手站立,小卒已經死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後也不會知道,小卒在儲由嘯的營帳內,将那個月夜在口中支離破碎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終于,他将胸前已經捂熱的玄石交按到皇子儲由嘯手中,便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摩挲着溫熱的黑石,儲由嘯幽幽問道:“你相信嗎?他說的一切。”
“相信。”煉世果斷答說:“殿下,此乃瑞祥奇象,我軍必戰無不勝,凱旋而歸。”
“好……”儲由嘯冷笑道:“你速随我回關內,親口說與我父皇聽吧!”
“我兒的傷,可要緊嗎?”玉門關,中帳,皇帝沉沉問道。
六皇子儲由嘯剛在關外完勝一場。開戰以來,他和他的部隊沖殺在前,不似其他皇子或借故徐行,或力有未逮。
戰事仍就膠着,關內人心惶惶,中原流言充塞。
“父皇,兒臣此役得勝,全仰仗天意對父皇的眷顧。”儲由嘯恭敬禀道。
“天授奇石,如此可見一斑。”皇帝哼道:“嘯兒,若此戰真能大獲全勝,朕要将這玄石,鑄成傳國之玺,你瞧如何?”
“父皇明鑒。”儲由嘯嘴角隐住一抹微笑,他試探出父親的心意。
這場西疆之戰,于成山的白骨裏,終以樓蘭王國的破滅告終。
六皇子儲由嘯在皇帝的默認下,亦憑借此戰大力鏟除異己。
班師回朝,君王不失言,昭告天下,重鑄玺印,大慶凱旋,以敬于天。
不久,這枚傳說為稀世黑玉的國印,順利交傳到永朔皇帝儲由嘯手中。
一晃數年過去,傳國玺封于匣中,大概落上些許灰塵。
天下太平,四方來服。
那個奇怪的巨月的夜晚與老皇帝鑄玺的承諾,不過宮廷奪嫡中無數腥風血雨的小小插曲。
有時候,儲由嘯也覺得自己可笑。他曾派心腹煉世,領大股人馬悄然訪遍關外,終未能找到那處圓大的盛滿奇石的湖泊。
一切,都只是重傷小卒彌留之際的胡話嗎?……
然而這已沒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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