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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儲由嘯來說,如今的傳國玺印就是一塊冰冷的黑色石頭罷了。

一年中秋,皇室照例登祖山,拜祖廟。

歷代君王必在中秋前夜,去往燕山諸池頂,先行開廟上香,當夜宿于山上,沐浴淨服,以期明日大典。

此時儲由嘯尚是年輕,山道火把相連,重兵把守,他一人秉燭,健步登上諸池頂,看漆黑夜色,感慨明夜是否能夠一賞佳月圓滿。

再走幾步,他忽然胸前一痛,眼見一道青亮光芒破衣襟而出,“嗖”一聲釘嵌入祖廟大門之上。

儲由嘯疾追細看,原是一塊很小很薄的玄黑色石片,這石片死死沖入木門,刻鑽在內,通體暈光,仍嗡嗡兀自振動不歇。

儲由嘯這才想到,白日裏,他又微服去往欽天監,與一衆機巧師切磋技藝。他是個不出世的“木匠天子”,當年用玄石重鑄玺印,他私心留下小塊,經常把玩。那玄石雖再沒被點亮過,但石質潤滑拙古,令他十分喜歡。正巧工坊中一座山城模型缺幾樣假山物件,儲由嘯便下刀雕模幾筆,欲将那剩下的玄石融入自己引以為傲的精巧作品。

八成是衣口處落入了碎石。

儲由嘯伸手,輕輕将石片拔出……

“你曾對我說,那座孔雀軸催動的山城模型,是你父親所制……”張莫問道。

“不錯。我的流水山城正是脫胎于我父親的原作。”瘋主簿笑道。

“儲從又駕崩……儲玄以遠在朔京……”張莫問喃喃驚道:“你……你想說,你是二皇子儲化及?!”

“殿下。”淩百川輕聲請示。

“不妨事。”瘋主簿向他擺擺手:“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人念起我的名字了。”

張莫問頭皮炸裂一般,怔怔不能語,也許書齋中的三個人全都瘋了。

“父皇下山後,心知此石不是常物,然百思不能解其奧秘。直到一日偶得于古書,記載諸池頂曾盛産磁石,直到燕山被尊崇為我儲氏祖山之後,才不允開采。”瘋主簿在寂靜的沉夜,旁若無人繼續說道:“父皇心懷僥幸,遂用磁石與那小小石片感應,果然青光再起,激蕩不止!父皇深谙機巧,一時頓悟,接下來二十多年,潛心琢磨,嘗試了不知幾千幾萬次,終能将小粒玄石穩定在兩側磁石之間。而我……我又用去二十多年,才将玄石自身的轉動穩定下來,如此終成大器,不負我父子兩代人,皆耗去一生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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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化及說道這裏,眼中晃晃有光,晃晃有淚。

“殿,殿下……”淩百川忽道:“先帝當年将玺印交托于我,竟從未向我提及這些?!”

“唉……”儲化及深深嘆道:“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我必須告訴你們,因為,為了父皇這宏大願想犧牲的人,實在太多。父皇共有三子,我長皇兄儲從又,性格懦弱,亦非嫡出,母家全無勢力,他便刻意與列國人士交好,意圖徐行。當年,西域商路繁榮,東洋、南洋海域興起,欽天監中異域奇人高士衆多,連欽天監監正大人都是金發碧眼的胡人。我皇兄常去欽天監,不為機巧,卻為人緣。可父皇決不願青石之事為外邦所知,更是不會偏愛我大哥的。”

“可他依然,依然繼位了。”張莫問道。

“是啊,他也不過,父皇的一枚棋子罷了。”儲化及目露精光:“你也聽我,說一說我的弟弟。儲玄以的母親曹氏,其父是當年的刑部尚書曹赫冬,曹家煊赫,開國元老,歷代高官。玄以的母家,可謂勢力滔天。玄以幼時便乖巧伶俐,然基于他的家世,玄以怎可能在機巧一事上去用心思呢?……只有我,父皇看到我在機巧上的天賦與熱忱,早決意将皇位交傳于我。可我并非長子,母親早亡,借不得一點兒勢力,父皇想扶持我,何等艱難?!我父子兩人只在書房,多呆上一會兒,宮內便流言四起,搞得我皇兄和曹氏那邊,寝食難安。父皇一旦稍顯疏離,我有一次獨處花苑,竟叫不知從哪裏飛來的蝙蝠咬中,差點兒毒發而亡!……不知不覺,我早成了無數野心家的眼中釘!父皇這才驚覺,他要的盛世帝國,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達成的……于是……”

“于是你就……!”張莫問甚至有些不忍說下去。

“不錯!我裝瘋賣傻,匿藏于欽天監二十多年,只為了贏得時間,平平安安将這青石的奧秘推向極致!為此,父皇可是布下一場大局啊……豪擲下連最瘋狂的賭徒都不敢想象的籌碼……父皇故去前,派人将國玺盜出,就是要讓天下知曉,傳國的玺印不見了,如此動搖了我皇兄儲從又,和我三弟儲玄以,天授之子的地位。”

“儲從又也沒有國玺?!”張莫問驚道。

“呵呵,是啊,他們都是沒有傳國玺印的皇帝……”儲化及戲虐道:“父皇這樣做,一是為我今後鋪路,二來也要震懾朝中各樣勢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準備大肆昭告天下,傳國玺丢失的時候,南方忽然爆發‘後理國之亂’,局勢動蕩不安。此時若傳出玺印丢失的消息,必将軍心不穩,只怕要釀成大禍,便按住不發,其後草草了結。現下江南一帶,還能聽見‘印天印天,一印焚天’的歌謠,這都是當年,父皇叫人悄悄放出的啊!……”

張莫問看看淩百川。淩百川受命将玺印偷帶到印天城後,果然回去儲由嘯那裏回報一切,早将張家、和家、貢家全出賣了。

“他是我父皇身邊一名禦林。他的主子,從來只有我父皇一人。”儲化及見狀,對張莫問輕巧說道:“你若知道其他人付出的代價,你會感嘆自己的幸運。”

儲化及頓一頓,又道:“欽天監的繁榮,給父皇心中帶來極大的震撼。如果不思進取,整個華夏,早晚為奴。可權謀治國,從不長久,父皇要的,是千世萬世的永恒。青石的秘密,給了父皇這個機會,如果能夠發現永恒不歇的動力,華夏必将崛起,稱霸時代!……所以……嘿嘿嘿……”

“所以,他就将欽天監徹底毀滅了!……”張莫問皺眉沉聲道。

“是啊,西洋勢力陡升,更不斷地試圖影響和左右我皇兄儲從又,父皇就将欽天監毀了,如同斷去我皇兄的臂膀,同時也保護了我,使我得以安全躲藏在欽天監這麽多年,全心全力鑽研父皇最重要的遺産。而三弟那邊,父親借故賜死了玄以的母親曹氏,貶黜曹家一門,但仍留下他們的性命……對我呢,我犧牲一切,幫他完成未盡的探索。可父皇給我的時間,不是無限的。按照他的計劃,在他死前,欽天監的毀滅将使國家動蕩,他便讓我那折翅的皇兄儲從又繼位。長子繼位,國家安寧。他留給三弟儲玄以的,是一班曹氏家臣,個個如狼似虎,忠心耿耿,胸懷韬略。果然,皇兄繼位不久,曹家看似茍延殘喘,實則暗中動作……我絕不相信皇兄是病亡的。”

“殿下,先帝将玺印交于我時,曾對我說,來取這玺印之人,如能對上那塊鹿皮圖,我便要助他奪取天下。我當時急問,我要如何助他?先帝說,他來了,便會教你知道。”淩百川搶聲去說:“不過殿下,我是認得你的,我看見你時,就認出你了!”

“嗯……”儲化及輕點點頭,又輕搖搖頭,似在過去中掙紮:“我說了,父皇給我的時間,不是無限的。我三十五歲到來那天,父皇在各地埋伏下的人手,将開始不斷散出消息,‘青玄劍,印天張’、‘青玄符,鹹陽和’……”

“還有‘青玄勾,江陵貢’,以及‘青玄刃,古蘇淩’……”淩百川輕輕說道:“當年盜案之後,我最後一次回京面見先帝,是我留下了這四句話。”

“不只這些,還有‘寡人無玺’、‘二皇子尚在人間’、‘四器聚,乾坤合’……”儲化及苦笑道:“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全都是對我的警告。警告我時間不多了,如果我四十歲時候,還無動靜,父皇埋下的人将把我的下落徹底放出,到時,也會查到你們四家身上。他們會倒戈儲玄以,幫助他拿回四物,重鑄傳國玺印,承認他的地位,從此将關于青石,關于我,和關于你們的一切全部抹除!”

“你今年……你今年多少歲了?!”張莫問道。

“我今年,還有一個月旬,整好四十。”儲化及道:“不要着急,我已經去見過他們,他們看過這個裝置,知道父皇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那些是什麽人?!”淩百川疑慮問道:“難道,是那一夕消失的鳴镝子?”

“淩校尉,除了你,父皇能信任的還有誰呢?當然,是欽天監中,他悄然結交、培養的一衆機巧師了。”儲化及緩緩道:“鳴镝子裏有人多事,竟查訪到欽天監內,差點兒暴露了我的行蹤,父皇除去了他們。他們是一幫武夫,并不能理解父皇的理想。而機巧師不同,他們相信父皇口中的盛世,但他們亦和父皇一樣,不會拿這個國家冒險。因為我需要時間,而且最終不一定能夠成功,所以長兄是繼位最好的人選,他可以穩定‘欽天監之劫’後的動蕩。而三弟,他身有老辣忠臣,一旦羽翼豐滿,父親樂見他取而代之,以權謀争霸。”

“可你不一樣,你若成事,歷史将會跳躍!”張莫問起身道。

“……是的,父親緊握的,是時代的跳躍。”儲化及滿意應聲,好像更帶着一種感激和感動:“張莫問,我知道你能理解這一切的,你也是一名機巧師,所以我才出來見你……”

“你要怎麽做?”張莫問只覺驚濤駭浪。

“……你知道現如今,光是各地兵部中,就有多少父皇留給我的人?”儲化及斂聲道:“當年的機巧師,他們大都隐名埋姓,分散各處,他們的後人全部放棄機巧一職,入了兵伍。我去見過他們,你可知道,這二十多年來,他們的官爵、他們手握的兵甲,可是令人瞠目咂舌了……”

“你,你要兵變?!”張莫問道。

“放肆!”淩百川忍無可忍。

儲化及沉住眉眼,低笑道:“是的,這亦是父皇的抉擇。我若不走,死路一條。”

“……”張莫問沒有吭聲。

儲化及道:“怎麽,你認為這是錯?”

“是。”張莫問果決道:“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你要來何用……”

“我已沒有退路,父皇的瘋狂,我要麽得到一切,要麽葬送一切。”儲化及幽幽道:“所以我來這裏,我要拿回更多的青石,我要将這個裝置真正放大百倍!如此一來,即使我一朝戰死,我也再無任何遺憾。我已經付上一生,我要見到源源不絕的巨大動力真真正正的實現!”

“可這裏只有這些。”淩百川指着桌上青玄符、青玄勾,道:“傳國玺并不很大啊。”

“哼哼,你我對上的那張鹿皮圖呢?展開一看吧!”儲化及将手一揮。

淩百川從懷中小心掏出一張古舊光亮的鹿皮,在桌案上鋪展開來。

張莫問借着燭火探頭一看,鹿皮四方,裁剪粗糙,正中心掏空一塊。

儲化及伸手将自己那塊鹿皮,往中間空處一合,張莫問再瞧,只道:“是張地圖?”

“是,但還沒辨認出到底是哪裏。”淩百川道:“不過一些橫線豎線,制圖之人,實在太小心了。”

“父皇說,他一直派人暗中在西域各地收集青石。地圖上的标識,就是青石的藏匿之處。”儲化及道:“現下最緊要的,是找到這批石頭,如果它們存在的話。”

“從什麽時候開始收集的?”張莫問道。

“很久很久以前了。”儲化及為難說道:“父皇曾說,那個小卒撿到青石的年份,出現過兩次日食。父皇就很擔心起來,如果日食和青石的出現有關,那麽外邦異國,也有發現青石的機會。這點擔心,大概使得父皇變得更加瘋狂與激進……”

“一年兩次日食的年份可并不少見啊……如此說來,青石的數量也許并不是想象中那樣少。”張莫問邊說邊看向鹿皮地圖,又道:“整張地圖上,只有中心這裏寫了一個‘水’字……而這地圖的所在……咦?這地圖所畫,正是西涼地區啊?!”

“哦?”淩百川與儲化及一同來看。

“等等!”張莫問到底在鴻胪寺讀過書,他越看越象,顫栗在地圖上指道:“這一道線,好似玉門關,這個方塊,便是涼州城,那麽這裏……這個寫着‘水’字的地方……是煉世山莊?!……青石,藏在煉世山莊的水中?!——”

“西涼幹旱,哪裏來這般廣大的水源?”淩百川皺眉盯看地圖上的比例,‘水’字寫得很大,用方框框住。

儲化及亦有些疑惑道:“煉世山莊?我幼時去過,在一片枯山之上。”

“不……不!”張莫問汗毛倒豎:“煉世山莊下有一個水宮!”

“什麽?!”其它二人大驚。

“煉世的兒子煉驚蟄帶我潛下去過一次……那裏是煉家保藏兵器的地方!”張莫問不禁閉目細思:“對的……對的!青石在那裏!那水宮下,是漆黑的石叢!煉世将找到青石,都放在水宮中了!”

儲化及與淩百川面面相觑,他兩人本以為尋找青石要花費許多時日,似很艱難了。

“這真是天命嗎……”淩百川搖頭大嘆,張四方對後人只字不提過往,誰想他的孫子,仍莫名陷入這場棋局,也許整個時代,都囊括在這場棋局之中。

“這就不好了……”只聽張莫問又道。

“如何不好?”淩百川疾問。

“長話短說。”張莫問道:“有一個儲玄以身邊的人,曾探查過那個水宮。但我無法判斷他的目的。”

“哦?他們已經尋到煉世山莊了?”淩百川警覺道。

“哼。”儲化及輕笑不屑:“那又怎樣?我三弟要找的無非國玺……而我才是國玺!青石的秘密才是國玺!”

“還需要多久?”張莫問看向儲化及:“把所有青石從煉世山莊取出後,還需要多久,可以完成放大的原型裝置?”

“三個月。”儲化及伸出手指:“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将實現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現!”

“好……”張莫問點點頭,道:“主簿,有人曾同我說,人也許不能為別人而死,卻能為別人所篤信之物而死,你信嗎?”

儲化及嘴角微揚笑道:“我信。這就是為什麽我曾如此憎恨父皇,卻依然要替他貫徹所有的意志。這也是為什麽我要出來見你。……張莫問,要放棄一切嗎,來追逐這場瘋狂……!”

“我亦想點亮這個時代,卻不想焚燒整個國家。這是我們的不同。”張莫問平靜說道。

“豎子幼稚!不經歷戰火,如何取得天下。”淩百川凜聲道。

“我也去過戰場,看見過無辜之人的屍骨,無謂曝露……”張莫問堅定道。

“說說你的想法。”儲化及眼中掠過興意盎然的光彩。

☆、七十七

張莫問再次踏出古蘇淩府的時候,天破曉。

漫漫長夜,浸湧前世帝王的瘋狂與遠見,彌漫後輩者決意縱身一搏的堅強與熱望。

他大概不會再回到江南。

前方,是有去無還的路。

“我要回印天一趟。然後,我會回來帶走孩子。”張莫問與儲化及、淩百川告別。

“嘭!——”

張莫問風風火火回到印天家中,直徑奔向後院柴房,一腳将前門邊側牆壁踹出個鬥大的窟窿。

土灰四揚,他不顧一切用手撫查着裂牆的豁口,幾乎掉下淚來。

這是一堵夾牆。

兩面抹着厚厚泥胚,中間是一層磁石。

柴房後側的牆壁也是這樣。

原來他的爺爺張四方亦參透到青石的秘密。

儲化及那晚所言,一切都那麽真實,在此刻更加真實。

可惜,光了解到青石與磁石可以互相感應是不夠的。所以,張四方放棄了,放棄了天子的美夢,更放棄了窺探青石的美夢。

莫問,莫問。

這是張四方取的名字。

從此以後,不要再問。

這真是一個巧合。當年誰也不曾料到,盜案之後,他們逃往的地方——印天。此城地下深處,竟也是一座巨大的磁石礦脈。

這就是為什麽墨霜天殘劍只在印天城中才灼灼發光,令人迷惘。

這就是為什麽那個父欲殺子的夜,張召北在磁石閉合的柴房內抽劍,手中能感受到長劍反饋出的奇妙動蕩。張召北因此離家,苦苦追尋長劍的秘密,誰知竟離真相越來越遠,簡直諷刺!

張莫問搖頭輕嘆。

我該得去寺中看看了,他心道。

城西北頭,雞鳴山上,伴随第一道晨光的耀射,古寺鐘鳴,霞岚四合,雖落葉蕭蕭,長風憂郁,今天,仍會是一個明朗的天氣。

雞鳴山為一座小丘,雞鳴山上藥佛寺,此乃印天城中一處香火很旺的古老寺庵。

清早時分,幾位小沙彌尼撒掃寺門已畢,香客們陸續拾階,登山而上。

張莫問亦在山下向門尼照例請了三柱佛香,随人衆緩步入寺。

空音梵剎,黃牆黑瓦,依山先穿過幾闕牌門曲折引道,出入了前殿、大雄殿、鐘亭、法堂。

佛香燃過,張莫問獨自在法堂外靜候衆尼、居士、俗客晨經詠誦的結束。

不久,一聲清澈的鐘罄之聲,法堂側門開啓,內中一衆安寂,接踵而出。

張莫問亦靜靜看着,直到打望見一個熟悉又疏離的身影。

他一聲不吭,待衆人長隊離去,堂中空空,張莫問從隊伍後穿過,入一廊門,循廊走往法堂西北處,藥佛塔。

登塔,七層八面,頂層最是無人,張莫問長身挺拔,憑欄俯瞰,眼中卻望不進任何東西。

良久,身後有人喚他:“莫問……”

張莫問回頭,喉中咕咕作聲,半晌,道:“是我。”

李慕璃素面绾髻,原已做了帶發修行的居士,然粗布褐衣掩不住她依舊清麗婉約的面容與身姿。

張莫問一時覺得,李慕璃從來沒變過,和她離家那天一樣年輕與傷痛。

“怎麽不是你,我看見你的衣角,就能認出你!……”李慕璃湧出淚來,卻未再上前一步。

張莫問尴尬轉頭,向着晨風只道:“和治說,你在這裏。”

“……你來看我,我很歡喜。”李慕璃柔聲道,一如往昔。

“我來,是要問一件事情。”張莫問有些粗魯地打斷她,口吻頗冷淡了。

“好……你說。”李慕璃拭淚,去聽。

“我想問你墨霜天殘劍的事情。”張莫問道:“你知道多少。”

李慕璃聽罷,面色聳然,淚珠如串落下。

她不住去擦,繼而緩緩走向憑欄處,迎風只道:“我對那柄劍,一無所知。”

“是嗎……”張莫問沒有一絲失望的意思。

“你還要問我什麽?”李慕璃道。

“沒有。”張莫問垂下眼睫:“我相信,人不是你殺的。”

“有什麽區別嗎……”李慕璃苦笑道:“玉漣啓對我很好,但他……我不願這樣說他,但我相信,他的死亡和那柄劍有關……或許他當初接近我,亦是為了那柄劍……”

“……是嗎。”張莫問嘆道:“但這不重要了……為這柄劍死去的人,已然太多。”

“莫問!”李慕璃勸道:“這柄劍,真是禍害,是它毀了你們張家!……不要去追尋這種東西!……”

“娘,來不急了……我心意已決,要同此劍并肩而行。”張莫問倏然笑道。

李慕璃面現驚懼與不解,張莫問輕伸臂,緊緊握住她一只手心。

“你的手,好大啊……”李慕璃落淚。留不住的,就要讓他走。

“娘,你要保重。”張莫問溫言囑咐道,旋即抽出手掌,大步邁下塔去。

見過母親,張莫問不知不覺牽馬走入一條山中古道。

他還有一個要去的地方,心中卻在躊躇,冥冥中便兜轉到這裏。

鳥鳴啾啾,老樹蒼莽,闊葉兒鋪陳滿地。

山巅之上,便是印天古觀星臺。

荒廢了,像一所衰敗殘缺的城池。

張莫問将馬栓住,像以前一樣,心煩時候去臺頂高處坐望一會兒。

秋風乍去乍來,蹿游呼嘯。

飛鳥不見,正如身邊人逐個飄零。

他駐劍站立,頗覺自己愈發多愁善感,不禁哂笑一下。

返身欲歸,正走到平臺石階處,張莫問眼角寒光一閃,兩道鋒芒自石階口下直向他突襲刺來!

張莫問退也不退,揉身一晃,抽劍相劈。

“铛锵”一聲,三刃拼力,火星激蕩,張莫問持劍橫擋,一時呆住,這左右挺劍兩人,一個是陸溫綸,一個是陸紅葉!

“張莫問,你回來了……”陸溫綸冷笑道,将劍鋒更向張莫問面目上壓去。

陸紅葉亦利刃相扣,鎖住張莫問左上一路,但她的劍力不輕不重,好似心中有許多猶豫。

張莫問話不多說,足下生力而發,迅至腰間手掌,猛然力蕩長劍,疾躍後方踩穩,叱道:“師兄,你當真別來無恙,還是如此正人君子的作派。”

陸溫綸驚覺張莫問力道,追上兩步,眼露沖天怒火:“怎麽,我爹将心法傳給你了?!”

“師兄!……”陸紅葉上前一步,忐忑不安看向陸溫綸。

陸溫綸額上青筋暴露,對陸紅葉肆虐大吼:“別管我!沒想到爹竟然偏心至此!将心法傳與了一個外人!”

陸紅葉猛遭訓斥,眼眶驟紅,陸溫綸竟将她一把狠推開,仗劍欲再次逼近張莫問。

陸紅葉站立不穩,陡覺身後有人出手将她扶住。

“師父!”陸紅葉的眼淚斷線一般。

陸高朗現身,斷喝一聲道:“溫綸!”

陸溫綸與張莫問本要刃器相接,此時一同停滞。

張莫問驚道:“師父!”

“哼!你倒叫得親切!”陸溫綸咬牙切齒道:“這麽多年,我知道你一直沒有說過實話……那個喇嘛對你還說過什麽?!這欽天監中,這觀星臺裏,又有什麽古怪?!”

張莫問一愣,道:“師兄,許多年過去,你還是忘不掉!”

他要如何去說呢,告訴他們欽天監中藏着先帝儲由嘯真正的繼承人,還是告訴他們西藩之國中,亦有儲由嘯埋下的人手,在之前長久的歲月中,一點一點透露和散布着欲言又止的訊息,以警告皇子儲化及時日無多?!

“哼!我當然不會忘!這是我一生一次的機會!豈能坐以待斃、拱手讓人?!”陸溫綸面露鐵色。

“師兄,縱使你将這觀星臺翻個底朝天,也不會有任何發現。因為,我不會在這裏尋找任何東西。”張莫問直視陸溫綸的眼睛。

“哼哼!……”陸溫綸将手中長劍一擰。

“溫綸!”陸高朗再次無奈阻道。陸溫綸的堅持,早成為魔障。

“你竟然還将他送上蜀山歷練!到底他是你親生兒子,還是我是你親生兒子?!這麽多年,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陸溫綸目不斜視,向陸高朗吼道。

“就因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為父不但要考慮你的感受,為父更要考慮你的性命!你死去的哥哥是怎麽死的,你活着的哥哥是怎麽活的!你是為父的幼子,為父要你平平安安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我這個父親對你最大的職責!”陸高朗終似忍無可忍。

“我要這碌碌無為的性命,就算千世萬世,又有何用?!”陸溫綸眼中沖血。

“溫綸,現下不管為父說些什麽,你都不會聽。既然你說為父與你不公,那好……”陸高朗黯然點頭:“你便和張莫問比試一場!”

“師父!要不得!”張莫問喊道。

陸溫綸吼道:“張莫問!你當我怕你不成!”

“拿着!”陸高朗大喝一聲,将手中赤須劍飛甩給陸溫綸。

“嗖”的清響,陸溫綸接劍一愣,眼中繼而閃現出燃烈的眸光,如癡入魔。

陸高朗見狀凄然,說道:“為父确是将臨楓心法傳與莫問,但這門心法能練到何種程度,都得要看自己的造化。你的武功亦是為父自小傾心栽培。你說得不錯,練武不練功,到頭一場空。但你的形意與迅急已入至臻,就算在我陸家也是百裏挑一。今日,我又将赤須劍給你,這場比試,你若輸了,就不要再說不公平。”

“師父——!”張莫問道:“師父不念舊,我卻念舊。師父……曾與我有恩,臨楓堂與我有恩!我怎能對……對他動手?!”

“張莫問,好一個念舊!不過你不用領我的情……”陸高朗搖頭沉笑道:“當年端午夜,有人欲刺殺曹公,我腳步已邁入府衙,要将你揭發,保住我臨楓堂。不想竟見淩百川父子皆入堂,在知府那處替你斡旋……我這才退出堂外……”

“……!”張莫問聽而不語,也許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大理寺官方案卷中,沒有記錄他的名字。

陸高朗見張莫問猶豫,又道:“張莫問!練武之人如此婆婆媽媽,像什麽樣子!世事繁亂,哪能件件都由着你?!莫問兒,世事就是這麽殘酷。今日你若不全力以赴,那我陸高朗的兒子即刻便要取了你的性命!”

“……師父,如今我大仇未報,亦有未盡之事……你是了解我的,就算我未負血海深仇,人要殺我,我也斷不能束手就擒。今日有師父在場作證,我和陸師兄這場比武也算有個公證。”

“哈哈哈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莫問兒,你不是一個愚忠的人,就算師父叫你去死,你也不會死的!……好男兒便是熱血鑄成!溫綸,你既有志向,如此堅決,為父便不再阻礙你,但你要知道,做出決定就要付出代價。如果這次你輸了,為父便要将這赤須劍束之高閣,從此封存起來。這赤須劍從未輸過,若是斷送在你手上,那這寶劍便就自此不再現于人間!你可知道了?!”

陸溫綸殺氣噴薄。他沒有回答,他的執念在摧毀他的耐心。

“我沒有什麽再可應許給你。張莫問,若是你贏了,為師只能再為你做一件事,就是……”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張莫問打斷陸高朗的話:“師父既然答應可為我做一件事情,那麽這件事就容我想好了再說吧!”

“鬼東西!”陸高朗罵道:“好!為師答應你這一回!”

張莫問緩緩調動劍鋒,道:“富貴有命,生死在天!陸師兄!請吧——!”

“呀!——”

陸溫綸狂吼一聲,殺招奪面。

甫一交手,張莫問驚覺陸溫綸這師兄竟很有些本事,一柄赤須劍舞得招大力沉!

一瞬的時間裏,陸溫綸将一套臨楓劍法從“望楓希旨”耍到“陣馬楓樯”,後接“暮偃楓吟”,再起“從楓而靡”,又一個“金楓落照”,戾氣凜天,招招不息。

張莫問拿穩墨霜天殘劍,劍起輕靈,人走空意,忙忙拆了三百多招,好像找出陸溫綸一些套路。

就在他心中稍有緩和安停之意,張莫問忽一個激靈,他想起陸溫綸眉眼間永駐的陰兀。

絕非如此簡單!陸溫綸是在耍詐!

果然,陸溫綸突劍芒一變,身已橫承,新出一招,直刺張莫問胸口!

“啊!——”陸紅葉失聲喊道。

這是陸家不出世的絕技——“青竹丹楓”。青竹生于南,丹楓長于北,暗喻南北。此招看似粗拙,實際巧詐。凡兵器之鬥,十招以內,雙方皆對敵方刃器長短有了領教。百招以內,雙方早能預判刃鋒可及範圍。陸溫綸用三百招迷惑張莫問,只這最後一招,劍柄由手中脫出,只用拇指、食指之力握劍,使長劍生生多出一寸長來!

暗多一寸,只争一寸,這便是“青竹丹楓”的奧義。

張莫問跳步後撤,明明已脫出劍銳,不想劍尖更進一籌,似倏然變長般猛進!

“哈哈!”陸溫綸眸中分明笑意。

解鈴還須系鈴人。

張莫問雙足湧力,腰中卸勁,只向後一仰!

頭未磕地,已然扭身暴起,從側面将陸溫綸手中長劍一絞。

兩把名劍锵锵相扣,張莫問壓臂怒挑,用極臨楓心法,嘶吼一聲,注力疾撤!

手腕翻動中,雙劍鬥纏!

“铮!——”

一聲清脆,赤須劍絞斷成三截,墜落石板!

“不!……不!——”陸溫綸殘劍在握,雙眸血紅。

張莫問翻轉舞動,将墨霜天殘劍“嗖”的入鞘。

陸溫綸是要輸的,長劍在他手中,就只是長劍,是石頭,是鋼鐵。

而在張莫問手中,長劍是水,是風,是以柔克剛,是以剛克柔。

“師兄……”張莫問良久輕嘆道:“你連是非都分不清,還闖蕩什麽江湖?……你可知,道義為何物?……”

“師父,師姐……”張莫問似帶憐憫看着陸溫綸,轉而向其餘二人拱手,堅定說道:“我該走了。我要,去尋找正确的東西。”

“……你曉不曉得,若他贏了,我原本想要為他做的事情是什麽?”張莫問挺拔的背影徹底消失後,陸高朗對陸紅葉輕聲道:“這小子口齒機靈,生生搶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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