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27)
我的話頭……”
陸紅葉眸中湧淚,只搖搖頭。
她心中愧疚,想對張莫問說,卻終沒有說出口。
端午那夜,她很害怕。
或許她的恐懼感從沒有消退過。
她沒有家,臨楓堂是她的一切。
“我本來想說,要将赤須劍傳授于他。”陸高朗輕笑嘆道:“……我兒溫綸,匹配不上他自己的志向。這樣也好,赤須已廢,他也不會再有什麽念想。就算他輸了,那柄劍若仍在那裏,他蠢蠢欲動的幻想終究是将毀滅他。……紅葉,你應該高興才對,從此以後,你就和溫綸一起,好好過日子吧……”
逃避從不是辦法。
張莫問負劍,怒氣沖沖出了觀星臺,這就再去看一眼和治家。
他對自己有不祥的預感,覺得今後怕是很難再回到印天了。
他唯一愧疚的,是和治,和他的家人。
接近秋日的午後,雲厚風高,空氣中有濕潤的氣息。
長街上,人愈發少,張莫問鼓足勇氣敲開和府的大門。
竟是和治的大姐親自開得門。
她話也不說,遞給張莫問一個錦布包。
張莫問摸了一下包中的物件,心痛到無以複加。他覺得就算此時和家殺了他,自己也沒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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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和治的大姐說。她向和府深院一處高閣回望一下,憔悴的目光凝聚在那裏,只道:“父親他,一夜白頭……”
她便将門關住,切斷這微弱到無聲的自語。
外面飄起雨來。
張莫問一步一步走在秋雨洗劫的街上,懷抱着那個物件。他将那物件從錦布包中拿出,是自己當年送給和治的小木劍。
這把木劍已被磨得光滑,現出純粹的原木質地,如心愛的玩具珍藏在歲月的長歌裏,然而時光并不等候。
大雨中,張莫問是否流淚不得而知。
空蕩路上,雨幕開始磅礴,他仿佛看見兩個小男孩揮舞着木劍嬉鬧打鬥着向他跑來,又仿佛看見兩個小男孩結伴跑入街角貢德運的算命攤前躲雨。
可這一切原是幻象,長街上除了凄厲的雨,什麽都沒有。
空無一人,張莫問擡頭,雨水砸在臉上。張莫問向長天輕語道:“和治,我寧願是你,親手将這把木劍交于我……”
兄弟一場,到最後,他将性命交給了他。
該走了。
他在印天的一切都結束了。
若得成功的那天,他也不一定再回還。
印天,他的故事在這裏開始,但這座城,從來都不是終點。
☆、七十八
茫茫曠野,無盡草原。
星光下,張莫問獨自走馬,身負一柄墨霜天殘劍。
夜幕的蒼穹遠處,有雷電的閃爍與低吼,厚重的積雨雲沉沉滾湧不息,如一種暗語。
離開江南已将近三個月旬,張莫問正前行在從西涼煉世山莊,去往京城朔京的孤旅。
守月生了個女兒。
張莫問将這個女娃娃悄悄托付給煉世山莊,托付給煉驚蟄。
“……你要去見她?”辭別時候,煉驚蟄問道。
“是,她要我去朔京。”張莫問點點頭。
他送過她一只鴿子。
她從沒用過,縱使她最艱難的時刻。
終于某天,在莽莽漠北的風沙裏,這只鴿子,帶來她的訊息。
“會死的。”煉驚蟄道。
“呵呵……”張莫問笑道:“你說的是哪一件事情?”
煉驚蟄亦輕淺笑說:“哈哈……每一件事情。”
“煉兄,西涼一處,拜托你了。”張莫問縱身上馬,勒缰轉兜,毅毅相望。
“等大功告成那天,回來給孩子取個名字吧!……”煉驚蟄忽擡頭道。
張莫問舒朗一笑,再不作答,策馬從他與煉驚蟄所在的這處幽僻山谷飛馳遠去。
十數天後,京城,燕山。
年關時節的大雪,讓這座皇室祖山更加杳無人煙。
紮紮作響,張莫問棄馬,由小道登山,在過膝的積雪中艱難向上。
淩守月相約,在山巅諸池頂,等候他。
西涼到此路遠,張莫問幾乎誤了時辰。
冬日,雪忽起忽停,此刻暖陽又升,一切晶瑩如華,燦燦如夢。
張莫問呼出陣陣白氣,嘴角亦不由升起笑意。
能再次見到她,便就是微笑的全部理由。
在将要攀上諸池頂的山腰時,張莫問望見淩守月。
以及小片的、紛亂的足印。
天地都是雪白的,她烏黑的秀發亦帶着冰雪的晶瑩剔透的光。
張莫問大睜的瞳孔濕潤起來。
“守月……”
“守月?!……”
他奔走過去,從雪地上将她扶入懷中。
“守月……”
張莫問又急喚一聲,只覺世界正在離他遠去。
“你來了……”淩守月幽幽轉醒,她忽閃的長的眼睫湧動着等待所能給與的最不為人知的力量。
“守月……”張莫問眼見她唇角的鮮血,感受到她無力的腰身,無法自已哽咽出聲。
“……守月……不喜歡這個名字呢……”淩守月輕輕笑嘆。
“怎會不喜歡?!……我每天每天,都要在心裏默念好幾遍吶!……”張莫問淚目模糊,竟似生起氣來。
淩守月愛憐地輕嗤一聲,撇過頭,用纖長的手指在雪地上劃寫出“守青”二字。
“你看……”淩守月無力地抹去“青”字的字頭,道:“青國無主,是為‘月’。守月,守月,一輩子,就定好了……一輩子,就守着那塊,或許是從月亮中墜下的石頭吧……一輩子,早就定好了……”
“守月!……”張莫問的心被撕碎,無助喊道。
淩守月伸出手,輕撫張莫問的臉頰。
清淚落在她手上,這是她一生觸碰過的最溫暖的東西。
“我們……怎麽會這樣……”
說完這句,她的手緩緩滑落。
張莫問抱緊她,失去整個世界。
風雪,呼嘯。
眼前唯一一串到達山巅的腳印就要被埋葬。
張莫問背起淩守月,随着這個人的足跡,在狂風怒雪中步步向上。
他什麽都沒有了,連一腔孤勇都不剩。
淩守月的鮮血開始從他的脖頸浸透下來。
張莫問自覺一定面目猙獰,有兇獸渾身浴血,撕咬狂吼,掙脫出他冰冷堅硬的內心,又困頓在他凄狂盛意的胸襟。
守月……
山上那個人,我要殺了那個人……
他終于看見諸池頂的模樣。
這真是冰雪的仙境。
大大小小的池塘凍結如鏡,反射出蔚藍的深冬的長天。
這裏真高,風雪都不能到達,只有山巅盡頭,人工修造的恢弘皇室祖廟,提醒着世俗這不堪的存在。
若是還有什麽,便就是有人兀自站立諸池頂的中央,等他。
那個殺了守月的人。
張莫問将淩守月小心靠坐在一旁,直抽出墨霜天殘劍,朝那人大步走去。
“嘶嘶嘶……”
燕山頂上巨大的磁石力場開始與長劍感應。
青光忽起,劍身顫動不息。
淚本就幹了。
可那人回過頭,張莫問看見他,再次掉下的淚滴不在于狂怒中燒灼成煙,滋滋作響,而是在凄厲中幻化成火,滾滾沸騰,終至狂渤!
“商半夏!”張莫問驚愕喊道:“如何是你?!——”
商半夏持劍,長身側立,狡黠的美目竟沉寂為全部悲傷的顏色。
“……張莫問。”商半夏動動嘴角,道:“天地這樣廣大,千萬人之中,你竟是傳說裏的‘印天張’?……哼哼……”他孤獨癡笑幾下,忽轉動手腕,徒勞欲将他出鞘長劍上的血跡甩去。
“……那血,已經幹了是嗎?”張莫問咬牙笑道。他胸前、背上,亦是淩守月冰凍的血液。
“……那個女人。”商半夏面頰抽搐笑道:“我也是愛她的……可她只愛你!張莫問……我也曾想帶她一走了之,離開這一切!……可她只愛你!……”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張莫問緊握天殘劍,似要握碎。
是長劍在顫抖,還是他自己在顫抖?
“……呵呵,張莫問,你我可真是有緣啊。你不是還想殺了曹公公嗎?”商半夏忽露出一絲狡笑。
“商半夏!”張莫問盛怒低吼道:“多說無益,你以為你今天還走得了嗎?!”
“哈哈,張莫問,走不了的人,是你吧?”商半夏悠然自得,轉而厲聲相視,道:“我就是曹公公……我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你胡說!”張莫問後背陡升起一股寒氣,駭入心脾:“曹老賊八十多歲年紀,如何你這般模樣?!”
“張莫問……”商半夏幽幽笑道:“曹公公,曹大太監,不過一個稱號罷了……我是曹公公,我的父親是曹公公,我的祖父亦是曹公公!我商家一門,便就是曹公公!啊哈哈哈哈——”
商半夏瘋狂又道:“你可知今上儲玄以的母親曹氏,其父便為當年的刑部尚書曹赫冬?!我商家祖上本乃吏部重臣,不想無辜涉入早年翰林院那起文字大案,昏君儲由嘯便借‘謀逆’二字,欲要誅滅我商家九族!……曹赫冬拼死力保,卻仍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商家祖上流放,從此永不予出仕不說,男丁一旦育有長子,便得圖受宮刑。曹赫冬又是力勸,暗中斡旋,終将我那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祖父,與我那當時尚未及冠的父親,藏匿府中。一晃多少年,我祖父用心栽培曹家的外孫,當今的皇上,就為有朝一日,重歸光榮,不再為人魚肉!”
“商半夏!你瘋了!”張莫問在商半夏深淵般怨毒的表情裏,看到他胸中的反骨:“……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哼哼……張莫問,你可知道儲玄以的大哥儲從又并非病死,而是墜塔而亡的?”商半夏繼而不屑道:“而我那愚忠的父親,同他一起死了。儲從又被逼退位後,囚于塔中,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的玺印。玄以心軟,便要算了,不再同自己長兄為難。誰知我那愚忠的父親,竟幹脆抱住儲從又,兩人一起從塔中沖摔而下。當時我與玄以正在苑下散步,那兩人就這樣直砸在我們眼前青磚之上……呵呵,這便是我商家,對曹氏的回報與感激……呵呵,我商家一門,是曹氏永遠的死臣。你知道真正的死臣是什麽嗎?……不是為主子而死,而是為主子,生不如死!……”
“商半夏,你……!”張莫問心中的不祥愈演欲烈。
“你看出來了?”商半夏摸摸自己的下颌,用比平時還尖的聲調,輕道:“我向來不對死人說謊。張莫問,不久之前,我已行宮刑。雖然儲玄以百般不願,說要待到合适的時機,駁斥他父親當年的旨意,赦免我們商家的罪過,我卻明白,他是害怕,害怕我一朝繼承祖父與父親在內府的勢力,将成為他寝食難安的理由!”
“你祖父與父親,是要報恩,你卻要報仇!”張莫問脫口道。
“我不該嗎?!”商半夏叫嚣道:“儲玄以是曹氏的外孫,卻也是儲由嘯的兒子!若不是儲由嘯,我商家怎會永生永世寄人籬下!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他們曾遭受的非人痛苦,竟會成為他們的懦弱……而懦弱只令人迷惘……他們奮力活着卻不知所為何物!無非被人利用!……而我,我不但要毀了這一切,我還要毀掉儲由嘯夢中的帝國!”
“商半夏,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張莫問提劍緩進,道:“國家一旦傾覆,多少生命要一同溟滅?!你當真看過生死?!你可知平凡人也有平凡生存于世的幸福?!”
“張莫問。”商半夏道:“我沒有選擇,我若不入內府,便永遠沒有接近真正權力的機會!……我便永遠只是儲玄以身邊一位死臣、一個影子……如父,如子……”
“你既已行……已行宮刑,那麽你的祖父?!……”張莫問內心動蕩。
“哼,我意已決,還留他何用?!”商半夏将劍當空一劃,铮鳴聲聲:“我已将那老家夥除去……張莫問,你應該謝我,你的大仇,我替你報了!啊哈哈!啊哈哈!——”
“你!”張莫問咬住牙關。商半夏話至如此,今日自己當真是走不出這諸池頂了。
“我南下查訪傳國玺印的消息,卻是無意間遇上守月。她那時常在古蘇慈幼庵中照看流民孤兒,我亦正巧在那裏約見幾位安插在江南府的哨探。我也動搖過,我要帶她一走了之。可我的恨,我的怨,将我留住。後來我才明白,她不愛我,才要跟我走。她愛你,所以才躲着你,是要放你走!……”商半夏朗笑道:“可惜,可惜,到最後,誰也走不了!……”
“‘青玄劍,印天張’、‘青玄符,鹹陽和’……”
“‘青玄勾,江陵貢’、‘青玄刃,古蘇淩’……”
商半夏面帶淺笑,舒而輕念:“……‘四器聚,乾坤合’……哈哈哈哈,誰也走不了!——”
眼眸中,肅殺兇色,商半夏突一劍襲來,張莫問凜然相抗。
“守月已經死了!”雙劍相沖,張莫問大吼一聲。
“張莫問,你的心腸變硬了。”商半夏再起劍勢,咄咄逼人。
“是你,你根本就沒有心了!”張莫問翻身躲閃,連連後撤。
商半夏劍藝驚人,想是童子時便鍛造的功力。
兩人一瞬間拆去二十多招,張莫問心中已知勉強,今日必死無疑,可他并不畏死,只求同歸于盡了吧!
“我沒有心?哼!——你可知大理寺端午大案的秘卷上,你的名字後來是誰抹去的?!”商半夏劍華四起,高笑道:“是我商半夏!我若無心,你張莫問可再能走得入京城半步?!張莫問,我看得起你,你倒也當真讓我看得起!怎麽,你真的相信,儲由嘯那個瘋子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一定會成真!”張莫問轉劍斜挑,朗然只道:“你怎會明白,新的時代已經到來,權謀治國,不過百十年!而今次,國力将從此騰達,國家必由此中興,再不受任何外敵欺壓桎梏!”
“瘋子的兒子不過也是個瘋子!……”商半夏劍力又注,打斷他道:“我略有耳聞,但你們絕不會成功。況且,那樣的将來與我無關。我要做的,是讓這個儲氏帝國徹底滅亡。在此之前,我不需要你們這些幻想家給它賦予什麽所謂的更好的未來……”
兩人鏖戰正炙,張莫問衣襟上血條道道,頑抗而愈見不敵,他的熱血卻在這寒冬的刺骨中突然盛暖。
商半夏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的蝕髓銘心的冷漠與殘酷似乎充滿着別的意義。張莫問眼前一熱,忽又浮現出嬰兒一雙白嫰的小手。早前于煉世山莊內最後的離別時分,緊緊握住他一只手指的小小淨手,以及似她母親一般輕長的眼睫。
“張莫問,到此為止吧!”商半夏于張莫問這一短暫停息裏騰身襲來,長劍嘯鳴嗜血!
“商半夏!”張莫問渾身浴血,擡望敵手一眼。
“你知不知道!——你和守月有一個女兒!——”
當這一聲清吼回蕩山巅又消逝,商半夏的利刃早沒入張莫問的肋間。
“你說什麽?!……”商半夏猙獰咆叫道。
“我說……你和守月有一個女兒……”張莫問哽咽,熱淚滾落。
墨霜天殘劍,刺入的是商半夏的心口。
“……是嗎……”商半夏低下眼眉,搖頭笑道:“她把孩子托付給你了……?”
“是,她把孩子交給我了。”張莫問見商半夏眼眸不斷轉閃。
“啊……”商半夏俊美的臉龐依舊白皙,卻更似不同,有什麽溫然的滋味。
“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呀……”商半夏最後自嘲般輕輕吐露一句。
“商半夏……”張莫問恨他,卻曾惺惺相惜。
“張莫問!”商半夏長劍一抽,一腳将張莫問踢遠。
張莫問傷口崩血,半撐于地,只聽商半夏捂住胸口,朗朗暢笑道:“你說的時代,我看不到了……可我的女兒卻能看到!哈哈哈哈!張莫問!”商半夏用炙熱又欣喜的眸子緊緊凝視:“你記住……我,不是你殺的!”
“商半夏!——”張莫問在血泊中奮力呼喊,商半夏已用手中的長劍,從脖頸輕穿而過,終是自己了結了自己。
天光普照,白雪皚皚。
張莫問頹頹半跪在地,世界無聲無息。
“啊————!”
張莫問仰天長嘯,像重傷的野獸。
……還不夠嗎?!
都結束了吧?!——
許久,他再擡起雙眼,他的冷酷,不再有人可以理解。
☆、七十九
“少卿,少卿!張少卿!”
有人自雪地而來,輕拍張莫問的肩頭。
張莫問回過漆黑俊冷的眼眉,看見的是一個長臉的男子。
他很多年前就見過這張臉,這張酷似蜥蜴一般的長臉。
“張少卿,多年不見,小的早該給少卿賠罪了。”蜥蜴面目的男子納頭就拜,他的臉額一處,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張莫問一動不動半跪在齊腰的大雪中,冷冷凝望着他,沒有任何表示。
“都統,這……”蜥蜴男子回首,對緊跟在後的狄烈輕道。
“少卿,這位是周子岩,乃雲臺十三騎中一員……”狄烈看了周子岩一眼,繼扶住張莫問,欲查看他的傷勢。
果然。
張莫問心道,當年苗寨的事情,也是出自商半夏之手……
“狄先生,你叫我什麽?”張莫問緩緩道。
“少卿。”狄烈亦納頭拜伏。
“狄先生為何如此?”張莫問輕皺眉目。
“少卿不知,商公子幾日前早有成命……若他陡遇不測,我等從此盡皆受令于少卿,違背者,死。”狄烈抱拳禀道。
張莫問聽罷一愣。
良久起身,他縱然凄凄大笑:“商半夏,我是要毀了他,但我的方式,與你不同!——”
“全憑少卿吩咐。”狄烈與周子岩再納首。
“不用再等!一切……就都始于今朝吧!”張莫問手捏指訣,在口邊一個清長響哨!
撲楞楞!——
山巅那頭忽然飛騰聲驚天動地,暗藏在燕山山巒林間的鴿群遮空蔽日,迅猛掠過,諸池頂形同猛然陷入暗夜一般,只見黑漆漆的飛影在白地上流動。
周子岩驚異相望,狄烈卻突然變了臉色。
白身金啄鳥!……
狄烈一把揪住張莫問的衣領,急道:“這是我的鴿子!怎麽……你是陳行甲的兒子?!”他仔細端詳張莫問的眼睛,似在努力辨識他瞳眸的顏色,半晌,他疑惑着脫口道:“你娘不是索索塔兒?!”
張莫問大睜雙眼看向狄烈,道:“你就是無相嶺上那個人?!……我師父在蜀山替你看着鴿子,一看就看了那許多年!你倒是好,拍拍屁股就走……原是一直都在作着朝廷的鷹犬?!”
“你師父?!……”狄烈将手一松,搖頭忖道:“我忘了,他早已不用陳行甲這個名字……”
“我師父和索索塔兒清白得很,你可不要瞎說……”張莫問理理衣領只道。
“呵呵,大衍他,到底是守着一個女人,還是守着他弱不禁風的理想,我也搞不清了……”狄烈自嘲嘆道:“儲由嘯當年大殺天下,喪盡人心!彼時我們都還年輕,怎會再為這種暴君出仕?!……可英雄,敵得過刀山火海,卻敵不過寂寞與無為……我亦知其子儲玄以一派醉心權謀,并非長久之明主,但他,是這個國家現下最好的選擇……”
“直到另一個人的出現。”張莫問試探道。
“是的……”狄烈眉頭微動,只重複說道:“一切全憑少卿吩咐。”
張莫問傾身伫立于燕山之巅,追鴿信呼嘯遠去的片片疾影俯瞰這個蒼遠遼闊的國度。
“下山,随我入宮!”張莫問道。
他的傷口已經凍結。
很多年後,野史有載,少卿張氏,力戰諸池頂三百回合,擊殺佞臣曹。
而張莫問明白,他殺商半夏只用一招,這招,叫作誅心。
這天的太陽開始墜落,養心殿外,戰矛高舉,兵甲攢動。
激變無聲卻暴然。今上儲玄以在自己的寝殿中,如同困獸。
大勢已去,儲玄以應已透過緊閉的門扇中隙,隐約辨認出那曾經熟悉的身影。
他的哥哥儲化及,高挑而纖瘦,早已束發淨衣,前來送他一程。
兄弟倆唯一能在此時分享的,大概只有同樣繼承自父親的,高挺的鼻梁。那些少年時候,對未來的無限渴望與躍躍欲試,在時間與命運的洪流中,完全丢失了初衷。
“陛下。”張莫問穿過層層鐵甲的簇擁,來到養心殿外,儲化及身邊。
儲化及看看張莫問從腥風血雨中脫出的模樣,只輕點點頭。
“曹氏已除。陛下還在等什麽……”張莫問向養心殿中沉沉望去。
內殿前後,所有人都離開了,卻有一個高大粗曠的身姿,駐一口長刀立于石階下處,如鬼神雕像般死死守住內殿入口。
他是被自己親孫手刃的曹老太監,遺給儲玄以的最後的掙紮。
“這是玄以的死士嗎……”儲化及輕念感慨。
“陛下,我正巧有話,對這個人說。”張莫問的目光定在刀客身上。
提劍,張莫問走出人叢,一腳蹬開外殿大門,邁步行入內場。
“少卿!”“少卿!”
屬下欲追,張莫問示意勿跟。
如此獨自前行,在天光漸失中,對面的那個人,似乎于記憶裏失神片刻。
張莫問不言不語,步速忽起,手更攥劍,刀客陡感龐大殺意,緊握刀刃,蓄勢待發!
“碦铮——!”
電光火石間,刀劍同出手。
張莫問心中一片空明。
他只進不退,他的劍從未如此這樣快的飛旋出鞘!
“啊!”刀客胸口大痛,而他的刀,尚未及走過應有的半程。
“你記不記得,你在江南古蘇城中,殺過一個小和尚?……”張莫問緊握墨霜天殘劍,長劍貫穿了刀客的胸口。
屈卓的瞳孔開始放大。
他口中溢出鮮血,目光卻極端複雜起來。
“不……不記得了……”屈卓,這個曾經的黑衛統領,咬牙獰笑道:“我殺過如此多人,怎會記得一個小和尚?!……”他艱難轉頭,死盯着張莫問,似笑非笑中掙紮給予敵手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打擊。
張莫問漠然前視,猛抽出劍,将屈卓一踹在地。
“沒關系。我記得!”張莫問冷冷說完,甩脫劍上血水,跨過屈卓丢落的長刀,去向大殿。
屈卓的目光散漫開,他記憶中白馬少年的背影,終與面前這個人重合起來。
“父皇,早就抛棄了我……”看見儲化及的第一眼,今上儲玄以懶懶坐在皇座之上,一手抻着面頰,卻突然紅了眼。
香爐,幔帳,朱紅的攀龍梁柱,像血色在升騰。
“父親抛棄了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都是棋子,去完成他的意志。”儲化及站在殿中,平靜說道。
“我知道一切都與父皇有關……我曾得到過一只機關盒,內中有張字條,寫着‘寡人無玺’……字條被折成四方扣的形狀……”儲玄以擡眼去瞧哥哥儲化及:“四方唯尊扣,這是父皇最喜歡的紙扣,小時間,他總折給我看……他不知道嗎,我一直想變成他的樣子!……”
“所以,你害死了大哥?……”儲化及打斷他道。
“哈——!在虎狼四顧中推行文治,也算是一種德行嗎?!大哥會使國家滅亡,可我,我本該開創一個榮享百年的帝國!……沒想到啊,沒想到啊!父皇那傳言中的夢想,竟真的要實現了?!”儲玄以起身吼道。
“這已經不只是夢想。”儲化及安然道。
“半夏呢,今日,一直都沒有見到他……”儲玄以洩了氣似的忽問:“放了他,我沒有別的要求。”
“他走了!……”張莫問正獨自持劍守在殿門邊,見儲化及亦看向自己,不禁搶說道。
“……他不會再回來。”張莫問移開眼眸,又補充一句。
“是嗎?”儲玄以幽幽笑道。
“他早就該離開了……我不願見他再去向同一條軌跡,投入同一種漩渦。”儲玄以真正舒緩下來,道:“若不是我太過懦弱,他的父親也不會死。商闕,他亦如我的兄長,他是我的手足!……是我太過在意,只因那傳國玺印代表父皇的抉擇。父皇他不滿意我嗎,我終是得不到傳國的證據!……可皇兄也騙了我,皇兄他,竟也是個沒有玉玺的皇上!……商闕,是商闕……他用死封存住過往,更是在告訴我,我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實力……”
儲玄以真正成長起來,就是在那天,商半夏的父親商闕墜塔的那天。從此,一個血液熱騰的少年蛻變為真正的政客。他于是放棄一切英雄主義,他于是只與現實為伍,幻想與浪漫将至他于死地。
“你也要殺了我嗎?……”儲玄以道。
“大哥死了,只因你不夠強大,他不得不死。”儲化及道:“你不需要死,你即将看見的力量,那種力量,強大到不需要你死。”
“是嗎……呵呵……父皇看到的未來,比誰都要輝煌偉大!……輸了,徹底輸了,不過輸給自己的父親,也不算可恥!……”儲玄以長嘆。
“玄以,這不是誰的錯。父親……在藐視我們每一個人。”儲化及說完,向張莫問輕點頭示意。
這是儲氏兄弟二人在漫長歲月後的初次相逢,也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送走儲玄以,張莫問轉回養心殿,儲化及一人孑然,望向當中的皇座。
“……你知道我心中最愧疚的人是誰?”儲化及問道。
張莫問沒有回答,這,根本不是一個提問。
“當年那個替我死了的孩子。我親眼看見,他的面目被猛虎撕扯得稀爛……父皇卻叫我看着。‘沒有回頭路了。’父皇這樣對我說。”儲化及的聲音愈見歸于沉寂:“他總出現在我的噩夢裏。我在夜晚,不敢閉上眼睛……”
“……是今晚嗎?”良久,儲化及轉頭問道。
“就在今晚。”張莫問禀道。
“唉……”儲化及道:“那麽今晚,我也無法閉上眼睛。”
☆、最終章
舉國上下,軍、政、民各處,儲玄以派系,于一夜間消亡,這是靜琰三年,次年年關前的某天。
朝廷未動一兵一卒,州縣未廢一人一馬,浩大龐雜的清洗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如此無聲無息,連史書都沒有記錄下确切的日期。
還需要多久?……
張莫問曾問過儲化及,把所有青石從煉世山莊取出後,還需要多久,可以完成放大的原型裝置?
三個月。
儲化及回答,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将實現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現!
張莫問給了儲化及這三個月。
這三個月,張莫問走遍了大江南北。
“我不放心你。”張莫問出發時,對儲化及道:“你需要有人保護。”
“我哪裏也不去,在地下作我的鼹鼠。”儲化及笑道,笑中有些笨拙的掩飾。
“殿下,這一程來到古蘇,路途上,很有趣吧!”張莫問故作随意問道。
“是啊!是啊!有趣得緊,看不過來吶!”儲化及幾乎要拍手稱贊。
張莫問點點頭,只道:“好。此回京畿,望殿下一路多加小心。”
待淩府中人暗地裏将儲化及好生護送回欽天監,儲化及的噩夢才是真開始了。
等待儲化及的,是張莫問送來的一人,一狗。
人,是苗寨那裏來的人,名叫佐科,原塔前侍衛統領。
狗,是苗寨那裏來的狗,名叫白霧,原者西身邊那只吊睛的猛犬。
這一人一狗,都不會官話,白天那人抱着一把鐵鑄大砍刀,一刻不離跟着儲化及,晚上那狗亮着白湛湛的一對大招子,半步不卻攆着儲化及。
別說生人不能近身,連欽天監中李慕和、小畫師,還有瓜片兒等一衆娃娃們,都去不到儲化及旁邊半步。
大家卻都不急,光顧着瞧這瘋主簿的笑話。
話說儲化及在地下憋了這将近二十年,偶爾出去透了一回氣,放了一下風,心中陡如奔騰的野馬,要在人間煙火的草原上一去不複返。本打算回京後,有空就出門逛逛,不再獨困地府,哪知被張莫問看出這危險的苗頭,立時找來兩位極其強悍的幫手,搞得上天無門、下地無路,吃口飯還有四雙眼珠子緊貼着看。
佐科只聽張莫問的話,白霧只聽佐科的話,于是欽天監中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儲化及哭喊。
“我燒的飯你也要嘗!我想毒死他早毒死他幾回了!”小畫師怒道。
“哎呦!狗!別追!別追了!……啊他娘的!這裏我是監正,還是張莫問那個混小子是監正?!——”李慕和飄渺的聲音傳來。
而瓜片帶着其他男娃們一聲不吭,正忙着把從煉世山莊偷運來的青石淬火重鑄,稍一偷懶,動了嬉鬧玩耍的心思,佐科就舉着砍刀“轟隆隆”踏走過來。
李慕和這時又剛剛脫出狗掌,坐地稍歇,想起早前侄子張莫問來找他時的模樣。
京城下坊包子鋪,那老板果然又黑又挫,老板娘果然又白又美。
張莫問低聲向老板娘讨要三只人肉包子,那嬌俏的老板娘一個大耳光子扇将過來,媚嗔道:“小王八羔子,敢吃老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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