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曜秋苑佳音贈知己，臨江樓多情悲絕情（1）

“墨兒，”丹青對朱墨道，“哥哥難得聽你彈琴，現下也安靜，可否為哥哥彈奏一曲，解解我的耳饞？”

朱墨輕笑，用手掩面：

“哥哥若不嫌棄，妹妹便獻醜了。”

朱墨接過丹青遞上的琴，輕輕撫摸着，審視着，果真是好琴，難怪能彈出如此天籁了。朱墨一手抱琴，一手牽起裙子和鬥篷，準備在院門外的臺階上坐下。丹青見狀，連忙伸手扶着朱墨，道：

“等等！”

他向朱墨微微一笑，慢慢抽回手，解下自己的鬥篷，鋪在了臺階上，然後朝朱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地上涼。”丹青道。

朱墨驚愕地擡起眸子，深深地看着他，他依舊溫和地微笑。她用雙手把琴抱得更緊，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丹青察覺，漸漸收起了微笑，朱墨遂轉過身去，用衣袖輕拭着眼淚，背影依舊那麽楚楚可憐。

丹青不知她為何如此，以為是自己惹她傷心，便問道：

“這是怎麽了？是哥哥哪裏做得不好麽？”

朱墨哭得更厲害了，丹青只好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過了一陣子，朱墨又啜泣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來。她擡起頭，依舊含着淚，道：

“從來沒有人，像哥哥對我這般好。”

說罷，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丹青更是默然了。這十六年，她到底是如何過的？自己的做法本是作為哥哥該為妹妹做的，何況又不是什麽大事，她竟感動得如此！丹青凝視着她的側影，那麽無助，那麽孤獨，這十六年，本不是一個花季的少女可以承受的啊！她應該過的是物質富裕和精神豐富的生活，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為了“哥哥的本分”而感動到落淚。再則，二姨娘的死與她何幹？爹只是自己不願放下，又何苦讓這樣一個弱女子來承擔一切？

丹青輕輕扶住她的肩膀，轉過她的身子對着自己。朱墨低垂着眼，不想讓哥哥看到自己的狼狽。丹青從懷中掏出一張純白的絲帕，小心翼翼地遞給朱墨。朱墨漸漸擡起眼皮，哽咽着輕喚了一聲“哥哥”，接過手帕，卻不願用它拭淚，只是緊緊拽在手中。

丹青深深地凝視着朱墨，雙手扶着她的肩，鄭重其事道：

“墨兒，哥哥今後，決計不會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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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也看着丹青，忽覺心裏一股暖流，沒有方才那般委屈了，卻依舊想哭。但見丹青如此待她，又不忍讓丹青看着自己落淚，遂定了定神，輕輕笑了笑，道：

“适才哥哥說想聽我的曲子，還沒彈呢！”

于是，朱墨坐在丹青鋪着鬥篷的石階上，将琴放于雙膝：

“哥哥想聽什麽？”

丹青望着琴，沉思了一會子，道：

“就彈昨日你我相和之曲吧。”

朱墨微笑颔首，開始撥動着絲弦。

次日，雪下得更大了，屋裏也已生了火。淇芷從外屋走進來，拌着一身風雪，她行至床邊，喚醒了朱墨。

“二小姐，”淇芷一邊整理着梳妝臺一邊道，“你昨晚上何處去了？這麽晚才回來！”

朱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睜開眼睛看着淇芷，溫柔地笑道：

“醉雪亭。我拾了些‘了解’回來。”

“了解？”淇芷不解地看着朱墨，“小姐在說什麽？”

朱墨站起身來，走到梳妝臺旁，俏皮地一笑，道：

“驚夢醉冰弦，知音是故人。”

淇芷看着朱墨搖了搖頭，道：

“小姐是斯文人，說什麽，我自然是不懂了。”

說罷，淇芷便出門去打洗臉水了。朱墨看着淇芷疑惑的背影，一下子笑了出來，待淇芷回來時，她已收住了笑容。

“怎麽去了那麽久？”朱墨漫不經心地問道。

“哦，”淇芷一邊擰着洗臉布，一邊道，“方才大少奶奶的丫鬟萍兒來傳話，說是過一會子大少奶奶和大少爺還有莫姨娘一道來看您。”

“大少爺？”朱墨轉過頭看着淇芷，“哥哥！”

“是啊！還有你大嫂和莫姨娘。”淇芷遞上洗臉布。

朱墨接過，開心地笑了笑，趕緊準備了起來。

過了一陣子，朱墨便聽見了屋外的腳步聲和談笑聲。她一下子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朝屋外快步走去。只聽見淇芷在後面叫：

“小姐，您慢點兒！”

哪知朱墨根本不理淇芷，自顧自地往前走，幾乎是要跑起來了。她穿過屋前的小花圃，來到大廳，立在那座畫有“墨菊圖”的屏風旁向外張望。

丹青偕同書蔚和莫然向大廳走來，剛要跨入時，丹青止住了腳步。一副絕美的圖畫映入眼簾：墨菊在純白的紙上開得含蓄、淡然，一女子，身着潔白的雪絹，從畫中走出，烏發低低地挽在腦後，發絲散發着清淡的墨香，令人心神寧靜。

“丹青，怎不走了？”書蔚輕輕碰了碰丹青的手臂。

“呃，”丹青回過頭看着書蔚，低聲道，“沒事，只覺妹妹可憐罷了！”

三人遂走入大廳，朱墨迎了上來。

書蔚看着朱墨微笑，上前一步，拉起了朱墨的手：

“二妹，昨日睡得可習慣？”

朱墨看了丹青一眼，也笑着對書蔚道：

“有勞大嫂挂念了，昨日睡得甚好！”

“你想不想出去逛逛？成日呆在家裏也怪悶人的。”書蔚問道。

“出去？”朱墨不解地看着書蔚。在朱墨看來，離開那座小院子就已經算是“出去”了。

“是啊！”莫然接話道，“二小姐不想出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出府……出郁府……”朱墨沉吟着。

的确，她很想出府去看看那個淇芷和先生都極力渲染的世界，但又有着本能的害怕。在那個世界，或許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那是個她無法預知的世界，在她過去的世界裏，最複雜的也不過花鳥蟲魚。對于一個居于世外十六年的人來說，她不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将要踏入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墨兒？“丹青輕喚了一聲。

朱墨擡起頭看着丹青，迷茫和恐懼全映在眼睛裏，絲毫不加掩飾。

丹青向朱墨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道：

“放心，哥哥在。”

朱墨凝視着丹青，猶疑了一會兒，便微微點了一下頭。

“還是大少爺有辦法！”淇芷笑道。

“咱們只是兄妹小聚，丫頭們就不必跟着了。”丹青對朱墨道。

朱墨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

“也好，”書蔚道，“那就放她們一日假，反正咱們出去了，她們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放她們出去玩樂玩樂。”

丹青點了點頭。萍兒和淇芷等幾個丫鬟見狀，連忙萬福道：

“多謝大少爺、大少奶奶，多謝二小姐。”

“去吧！去吧！”書蔚擺了擺手，笑道。

幾個丫鬟歡喜地結伴而出，嘴裏也念念有詞，快活地停不下來。她們年紀都不大，衣裙也鮮豔，青春笑語，叫人看着也怡神。

“咱們也走吧！”丹青道。

四人遂出了郁府。

丹青和書蔚走在朱墨的兩旁，莫然跟在書蔚身後。郁府位于繁華的地帶，四人沒走多久就上了正街。

朱墨細心觀察着周圍的情景，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熱鬧”。雖已冬日，但商販們為了生計依然頂着風雪出來做生意。中年的貨郎跳着擔子，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在路邊的常擺攤的位置停下，擺出貨品，嘴裏一邊小聲念叨這“出來晚了”。賣早餐的一家人也忙碌着，特別是寒冷的冬日，熱氣騰騰的早餐總是很受歡迎。那婦人正忙着煮面，她的丈夫一邊為客人乘着包子和粥，一邊催促着婦人。一個十來歲大的孩子站在空桌旁吆喝着，應該是這家的兒子了。

賣金銀首飾的銀樓也早早地開了門，掌櫃的立在帳臺前等待着富有的客人。一路上還有一些賣小食和玩具的商販吆喝着。這些，都是朱墨從不曾見過的。她感到好奇，她想去接近那個曾經不屬于她的世界；但同時，她又感到恐懼，一路上看到的人和事比她這十六年看到的都多，她一時無法接受，也無法适應。她又朝左右看了看，丹青、書蔚和莫然都淡定自如地走着，唯獨自己，帶着深深的恐懼一步亦艱地跟着他們走，她仿佛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

“覺得街上如何？”丹青轉過頭但這朱墨。

朱墨看了丹青一眼，淺笑了一下，卻并不答話。

“我知道這很難。”丹青繼續說，“看看外面，見識見識罷了。你若不喜歡，有哥哥在。”

她看着丹青，只覺堵着的心忽得一絲解脫，卻什麽也不曾說。

又走了一小會子，丹青在一家名為“臨江樓”的飯館停下了。這座飯館位于一個無名的小湖旁，故有此名。老板說：胸中自有丘壑的人才會視“無名小湖”為“江“，為“海“，甚至為“洋“。

“咱們先去用早飯吧。”丹青對她們道。

她們一齊點了點頭，随丹青走了進去。小二見他們走進來，馬上迎了上去：

“喲！是郁大少爺！您樓上請。”

小二領着他們上樓，在上樓時，丹青一直向朱墨介紹着這裏的好菜和點心。朱墨用微笑回應丹青，餘光依舊觀察着酒樓的人。坐在這裏的大都是少爺小姐一類的人，普通老百姓是不會花冤枉錢來這裏吃早餐的，他們更喜歡在路邊的攤子上解決，既方便又實惠。

他們來到一個獨立的包間，由于風雪，窗戶只是半開着，但也足已清晰地觀賞到湖上的風光。窗外飄着雪，在湖面結成了霜，一片一片的，不規律地鑲嵌在水面。湖中立有一兩艘精致的游船，船上的人對飲觀雪，雅致非凡。小二很快便替他們取來了手爐與火盆，屋子裏瞬間暖和了許多。

四人圍着圓桌坐下，飲着滾燙的新茶。莫然把茶杯捂在手中取暖，嘴裏吐出白色的煙霧。書蔚看着莫然，笑道：

“瞧她冷的！”

莫然對書蔚笑了笑，道：

“大少奶奶，您是不知！我從小就是怕冷的，冬天通常都待在屋子裏不出來，只是今天想陪陪二小姐。二小姐生得那麽可人，今天出來，我是打心眼兒裏歡喜。”

說罷，莫然滿臉笑意地看着朱墨。朱墨含羞地笑了笑，也不知要說什麽，她還不習慣被別人誇獎，只是窘迫地低下頭。

“你這張嘴，也忒能言了！“丹青看了一眼莫然，笑着搖了搖頭。

莫然露齒一笑，看上去很是天真。她總是為丹青的一字一句而笑，為丹青的一舉一動而笑，漸漸地，這似乎成了一種習慣，莫然變得越來越愛笑了。丹青說，她笑着好看，一點都不像已出嫁的女子，倒是有着少女的甜美與天真，但又不失少婦的妩媚。莫然很為自己的笑自豪。

早點已經上來了，書蔚和莫然都為朱墨夾着菜，又噓寒問暖的。朱墨很是感動，不斷道着謝，都有點兒應接不暇了，但她還是發自內心地感激她們。明眼人也許能看出，雖然書蔚和莫然也同情朱墨，不過她們殷切的關心大多是為着丹青。但是朱墨，她不懂，十六年的與世隔絕讓她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人心難測。

作者有話要說： 知己相伴，撥弦聽琴……怕是嚴冬也會覺得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