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渡亡魂孤鎖月下庵,念生人空寄眉間愁(2)
聽書蔚這麽說,莫然便點了點頭,送書蔚到門口了。
剛至拙古齋,書蔚便見郁太太坐在院子裏暗自垂淚。書蔚輕輕走到郁太太身後,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娘”。郁太太身子微微一震,迅速往袖子裏塞了什麽東西,然後擦了擦眼淚,轉過身面對着書蔚。
“娘,您可還好?”書蔚擔憂地問道。
“有何事麽?丹青讓你來當說客?”郁太太站起身來,走到一棵梅花旁,看着樹上一枝病梅道,“回去告訴他,只要我還活着,我就不會讓他亂來!”
“亂來?”書蔚失聲一笑,“娘說得怕是太過嚴重了。”
“呵!”郁太太發出一聲悲哀的冷笑,詭異異常,“你讓他別白費力氣,他妹妹,是一定要去芸清庵的。”
“娘想必是誤會了,”書蔚上前扶着郁太太,“我可沒打算給他當說客!娘的做法,我并無異議。”
“噢?”郁太太轉過頭審視着書蔚,“我以為,你們都覺得我是沒事找事呢!”
“娘的擔心,我明白。”書蔚定睛看着郁太太。
“你明白?”郁太太感到很不安,難以置信地盯着書蔚。
書蔚本來對自己的猜測也不是太确定,但見郁太太這般的反應,便肯定了自己的推測。于是,尴尬地點了點頭。
郁太太見書蔚的樣子,失落地笑了笑,盯着眼前的病梅,不言一字半句。書蔚明白!她的兒媳婦明白!郁太太忽然感到很諷刺,心中堵着一口悶氣,難以排遣。書蔚緩緩走到郁太太跟前,将玉指伸到郁太太眼前的枝桠上,驟然折下一朵病梅。只聽得花枝一聲斷裂,郁太太心中不由得一驚。
“只要将病梅折下,”書蔚将花遞到郁太太眼前,微微一笑,“您看,它一點也影響不到梅樹的完美。”
郁太太猶疑地從書蔚手中接過那支病梅。她凝視着,似乎在思索些什麽。忽而,郁太太掏出自己的絲帕,小心地将那只病梅纏在枝幹上。
“根生于此,何苦相逼。”郁太太轉頭看着書蔚,“我不過是想讓它如同枝的花一樣,健康正常便好了。”
“可……娘,”書蔚撫摸着郁太太纏在樹上的絲帕,“來得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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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太太突然轉過頭來,狠狠地盯着書蔚,不留一絲餘地。書蔚本能地迅速低下頭,雙手緊緊拽着手絹,不敢再看郁太太。
郁太太見狀,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激了,遂輕輕拉起了書蔚的手,微笑道:
“娘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多心……不過是枝花罷了!”
“娘,我知道。”書蔚試探着擡起頭,不自然地笑了笑。
夕陽的光輝有些疲憊,映得黑瓦金燦燦的,卻了無生氣。郁太太的臉在夕陽下顯得深邃詭秘,那眼睛,總讓人覺得有幾分郁老爺的味道。枯枝旁一個淡紫色的身影閃過,越來越近,郁太太和書蔚一起朝那方向看去,原來是鶴飛。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洋裝長裙,領上系了一根長長的紫飄帶,款款走來:
“雙姑姑,大表嫂,你們聊什麽呢?怎麽這般凝重?”
“是鶴飛啊!”郁太太道,“倒沒什麽,不過是在商量你二表妹去芸清庵的事。”
“姑姑……”鶴飛走到她們跟前,看着郁太太,欲語還休。
“怎麽,有何事便說!還有什麽是不能對姑姑說的?”郁太太看着鶴飛。
“我方才也在想二表妹的事。”鶴飛輕嘆了一口氣,“這樣對她……是否不太公平?”
“你怎麽也管起這碼子事來?你可從未過問姑姑郁家的事啊!”郁太太有些許詫異地看着鶴飛。
鶴飛低頭不語。
“你大表哥叫你來的?“郁太太問道。
“姑姑,”鶴飛挽着郁太太的手臂,“其實,鶴飛也覺沒必要如此。”
“鶴飛啊!你當真以為姑姑願意?!她是你二表妹,你心疼她;可她更是姑姑嫡嫡親親的女兒啊,姑姑難道不疼她?”郁太太誠摯地看着鶴飛,讓人難以反駁。
“鶴表妹,”書蔚道,“郁家若不按族規辦事,等着看郁家笑話兒的人,可多的是啊!”
“可如今已是民國,那些該廢除的族規,族裏已經無人執行了!表嫂何苦如此執着!”
“這……“
不待書蔚思索,鶴飛又道:
“姑姑,你們這樣做,是在限制二表妹的人身自由!你們已經關了她十六年了,好難得團聚,莫非又要換個地方再關上三年嗎?”
“表妹,你怎可這麽跟你姑姑說話?”書蔚睜大了眼睛看着鶴飛,覺得她語出驚人。
鶴飛側過頭,見郁太太不語,只是在一旁默然垂淚。鶴飛方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心中有些愧意。但她并沒有覺得自己說得不對,倒是有些失落。自己在學校一直高喊着“自由”,可在家裏,這聲“自由”竟弱得絲毫無人在意!
“姑姑,”鶴飛弱弱喚了郁太太一句,“我……抱歉,不過,……”
鶴飛依然想繼續勸郁太太,但始終還是不忍。郁太太已經哭成這般模樣,顯然也是無可奈何的。自己現下又和她說什麽“自由”,她必定是不明白的,反而會讓姑姑更加覺得有愧于二表妹。于是,鶴飛也再沒有說什麽了。
“鶴飛啊,”郁太太只是喚着,不願看鶴飛,“讓姑姑再想想吧!”
說罷,郁太太撇開鶴飛,獨自離開了。鶴飛看着郁太太的身影越來越遠,夕陽将它照得虛無缥缈,帶着微弱卻刺眼的光芒。書蔚走上前扶着鶴飛,深深看着她。
“既然大家都不好受,姑姑何苦……”鶴飛自言自語地輕念道。
“表妹,”書蔚道,“娘自有她的原因。或許不便和咱們說,你我也得體諒她啊!”
“可二表妹,也太過可憐了。”鶴飛嘆道。
“誰說不是呢!”書蔚附和。
二人緩緩轉頭對視。那樣細心的凝視,似乎想要看透對方的內心。清風徐來,吹淡二人眼中的猜忌、同情、不忍和不安,二人都漸漸淡然了下來。也許是因為郁太太最後一句話吧,鶴飛覺得此事還有回轉的餘地。
次日清晨,天還未完全亮,兩輛馬車還是停在了郁府後門。淇芷和念恩背着朱墨的包袱,朝曜秋苑門口緩步走去。朱墨靜靜跟在她們身後,低頭不語,默默前行,不時回頭看看那緊閉的閨門。身後幾個高大的家丁擡着她早已裝好的幾箱典籍。身旁模糊的枝桠和腳下的青石板上還遺留着昨夜寒涼的月光,太陽還來不及升起,皓月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多麽尴尬的時辰啊!這樣的天似墨玉一般,通透、深沉。
朱墨頭戴一枝月白的絹花,拖着純白的裙擺,一身素搞;就連面頰,也映得比往日蒼白了些許。她脂粉不施,眉眼邊的無奈早已散去了許多。就這麽冷冷清清地走了,人世沉浮,天命難期,奈何如斯。
一步一步,離曜秋苑的門口越來越近,她腰間還綴着娘前些日子在芸清庵為她求得的“安命佩”,用輕飄的淡青絲縧系着的。天氣雖已回暖,但清晨的風終究還是有些寒涼,雖不及冬夜的刺骨,也總不似春分的暖軟。
郁太太一大早便在馬車旁等着朱墨了,可她并不焦急。她既沒有不停地向府內張望,也沒有着急地來回踱步。她似乎在逃避,逃避着女兒出來的那一刻,她多麽希望那一刻永遠不要到來,多麽希望女兒永遠都在曜秋苑中幸福地生活!可是,她怎麽可以心軟?!她不求她明白,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只希望朱墨可以以做女兒的心情體諒她這個娘!
天已漸亮了,遠方暈開淺紅的朝霞。清瘦的身影隐隐在門邊浮現,停駐在前邊的一輛馬車旁。郁太太看清她的樣子,那般淡漠的神情,讓人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覺心裏難受。郁太太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又放下了,轉身打理起了行李放置的事。
朱墨站在馬車跟前,久久不願上車,也許是在等行李裝放好了再上去吧。
念恩見朱墨獨自站在馬車旁,人影消瘦,凄凄涼涼的,便走到她身邊:
“二小姐,很快就好了,您上車等吧,別着涼了!”
朱墨依舊背對着念恩,微微一震,輕輕搖了搖頭。
“二小姐,你身子向來不好,還是上車吧。”念恩不忍朱墨這般,依舊勸着。
朱墨這次不做反應,也沒有搖頭了,只是固執地站着,好像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念恩輕嘆搖了幾下頭,便走開去幫忙收拾行李了,不時擡頭看幾眼朱墨。
天已經大亮了,另一輛馬車上的東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郁太太領着念恩和淇芷朝朱墨這邊走來,朱墨知道,這一次,是真的要上車,真的要走了。她看了一眼郁府冷清的後門,深沉凝重,閉而不開。她回首,上了那輛馬車。
郁太太在車下撩起馬車的簾子,道:
“我想淇芷一個人或許照顧不過來,就讓念恩也跟着你了。“
朱墨只是靜靜聽着,不語一言。
郁太太見狀,只好繼續說道:
“近來家裏的事太多,娘不能送你到城外了。兄弟姐妹們近日也累了,娘也就讓他們好好休息,不必來了。你不會怪娘吧?“
朱墨看了一眼郁太太,淡淡笑了笑,搖搖頭,道:
“娘會來看我吧?”
“這是自然。你安心過去吧。那邊娘常去的,倒也清靜,你會喜歡的。”
“嗯。”朱墨應着,從郁太太手中撩過簾子,輕輕搭下。
郁太太看着簾子漸漸遮住朱墨的臉,不免又生幾絲心痛。她心裏其實明白,朱墨定是怨她的,否則也不必自己将簾子放下,想必是不想見到她吧。朱墨一定覺得自己是莫名其妙,對她這個娘應是失望透頂。眼看着馬車遠去,郁太太早已流不出淚來了。朝陽把馬車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拖着絲絲幽怨,綿綿纏纏。
郁太太只身立在後門口,周遭是一片的空靈。朱墨的馬車已看不見了,只隐約見得些漸行漸遠的轍痕。郁太太望着芸清庵的方向,長長地舒了口氣,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和頭發,将雙手規矩地搭在腹前,正直立着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 墨兒應是很傷心吧……爹才把她放出來,娘又把她送走了……命運多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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