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別浥山素手焚伶仃,歸郁府冷眼看繁花(1)

且說丹青至芸清庵時,已是破曉。姑子們才剛起,院門還未開。丹青早已是心急如焚,也顧不得許多了;他一手還牽着馬,一手便輕叩起門來。

門內的姑子剛出房門,正要打掃前院,便聽到有些隐隐約約的敲門聲。初時以為是聽岔了,想着不會有人這麽早來;可稍稍靠近了些,聲音就越發清晰了。那姑子猶疑地走到門前,輕聲道:

“誰在門外?”

丹青聽那聲音似曾相識,一時半會兒卻也記不起來,遂道:

“在下郁丹青,前來探望舍妹;勞煩師傅開門了。”

那姑子知他是郁家的大少爺,前幾年也見過幾次,遂取下門栓,拉開了門。丹青看清了她的樣子,尤其是那雙神色明晰的丹鳳眼,遂笑了笑,道:

“原是慧隐姑娘。”

“呵,大少爺竟還記得我這小尼姑!可大少爺是否記得,師傅不讓大少爺叫咱們‘姑娘’的!說大少爺是故意取笑姑子們!”慧隐笑道。

“丹青不敢。”丹青笑道,一面向慧隐作了一個揖,“我家妹妹住在哪間院子,姑娘可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我帶你去吧!”慧隐道,替丹青牽過馬,便領了丹青進來。

丹青跟在她身後,邊走邊道:

“有勞了。”

慧隐不說什麽,只是笑他。芸清庵也不算大,沒走多久便到了朱墨住的小院兒。慧隐正要叩門,

丹青擋住了她,只道:

“妹妹怕是還沒起,我在這裏候着就是了。”

慧隐又笑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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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呆鵝!愛等着就等着吧!我替你喂馬去了。”

“多謝姑娘。”丹青道,又朝慧隐作了個揖;已不想去和她計較“呆鵝”不“呆鵝”的問題了。

丹青站了一陣子,天已大亮,依舊不見有人來開院門;他心下有些生疑,莫不是慧隐戲弄于他?他想找慧隐來問問清楚,一轉身,手無意碰到了院門,院門輕輕轉開了一點。他聞聲,回過頭一看,不覺便搖頭笑了笑。原來那門本就沒關過,慧隐伸手是要推門,而并非叩門。難怪她要笑丹青是“呆鵝”!丹青緩緩推開門,輕掀長衫,跨門檻而入。

淇芷正端着一盆洗臉水走過來,見一男子背對着自己獨立院中,吓了一大跳,驚呼:

“誰?”

丹青聽到淇芷的聲音,立刻轉過身來,将食指放在嘴邊,輕聲道:

“別驚醒妹妹。”

淇芷呆呆地望着丹青,沒想到,念恩真的把家裏人請來了。丹青見淇芷的呆樣,也懶得和他說些什麽,只是将臉盆從她手中接過,輕問道:

“妹妹在哪間屋子?”

淇芷下意識地指了指朱墨屋子的方向,丹青便朝那屋子去了。淇芷這才反應過來,怔怔看着朱墨的屋子。

丹青走進朱墨的屋子,将臉盆輕輕放到了架子上。他看了看四周,心下已生了不少涼意;又碰了碰香爐,早已是涼透了;素案上還有半碗沒有飲盡的藥,碗沿沾了半抹淡紅的口脂,藥香脂香倒是都散盡了。

丹青走近床邊,凝視着微蹙眉頭,睡意淺淺的朱墨。她每晚都像這樣睡不好麽?丹青想着;也不敢驚動朱墨,只在床沿靜靜坐下,微笑着,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朱墨睡得本來就淺,天又亮了許久,也是到了該醒的時候了。她蹙了蹙眉,緩緩睜開了雙眼。丹青見她醒了,便朝她笑道:

“你醒了。”

朱墨方才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似乎是有個人影,只當是淇芷或者念恩了。可這聲音,分明是哥哥的啊!她哪裏會聽錯呢!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真真切切地注視着眼前的人。

丹青見朱墨猶似夢裏,遂道:

“一別數日,墨兒連哥哥也不認得了麽?”

朱墨依舊不語,瞪大了眼睛凝視着丹青;過了許久,方道:

“當真是哥哥?”

丹青不答,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朱墨。朱墨正要支起身子,丹青便上前扶着她。朱墨依舊凝視着丹青,緩緩擡起左手,輕覆在扶着她右臂的手上。朱墨熟悉那雙手,溫潤、有力;是哥哥的手,定是哥哥的手!她看了看那雙手,又看了看丹青,淚竟在一剎那盈滿了眼。她含着淚,深深凝着丹青,似有千言萬語,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丹青見她的樣子,也早已紅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只好将她輕輕攬入懷中,溺愛地将頭緊貼她的發。

她埋在丹青的心口,那一瞬,竟放肆地哭了起來。丹青疼惜地撫着她的發,像是一種安慰,只耳語道:

“是哥哥錯了,哥哥錯了。”

朱墨聽着丹青幽幽的耳語,卻哭得更厲害了,好似千般委屈都要在這一刻哭盡。丹青哪裏不知她的委屈,雖是不忍她淚如雨下,也只好任憑她将淚痕印上自己的衫子。

朱墨哭了好一陣子,止住了抽泣,臉上卻還是挂着淚珠兒,只道:

“墨兒以為……以為……哥哥今生……再不要我了……”

丹青聽着朱墨的言語,心下一驚。他沒想到,自己對于墨兒竟也這般重要。是啊,他是她唯一的哥哥,他若不疼她,還有誰疼她呢?但是自己又怎麽可能不疼她,不要她呢!丹青更加緊貼了她的發,輕道:

“傻妹妹,哥哥不是來了嗎?”

“可……”朱墨啜泣道,“哥哥……還是會……”

不待朱墨說完,丹青便連忙将話搶了過去,急道:

“哥哥不走。”

朱墨一瞬間怔住了,聽不見她的啜泣,也聽不見她眼淚滴落的聲音。丹青依舊撫着她的長發,繼續道:

“娘若不肯讓你回家,哥哥便不走了。我且在旁邊的道觀做了道士,日日陪着妹妹可好?”

朱墨聽丹青說罷,心中已是三分驚喜,七分擔憂。她從丹青身上支起自己的身子,低垂着頭。丹青依然扶着她,她臉上的菊紋枕痕猶新,他替她拭去殘遺的淚跡。她卻也不說些什麽,看了她半晌,方才道:

“哥哥是在說笑。”

“怎敢欺你?”丹青看着朱墨,淡淡道。

“哥哥是要帶着大嫂和莫姐姐一起去做道士麽?”朱墨輕笑道。

“出家人,身外之物皆可放下。”丹青道,語氣還是那般淡然。

“那也可放下墨兒了。”朱墨将頭別向了一邊,不再看丹青。

“墨兒豈是身外之物!”丹青正色道。

他輕輕捧着朱墨的臉,眼神似乎要融進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你-可-明-白?”

“哥哥為何這樣問?墨兒本就是個糊塗人。”朱墨看着丹青,茫茫道。

“呵!”丹青忽然輕笑了一聲,只道,“說得對,我們都是些糊塗人罷了。”

朱墨有些許不解,只歪着頭看着丹青。丹青朝她微微一笑,溫潤如玉,暖如春風,好似一切都可消逝融化在這微笑中。朱墨也不去想丹青做不做道士了,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淇芷在門外沒聽到什麽動靜,等得有些不耐煩,只當是朱墨還沒起,遂輕輕推開了房門,想要催朱墨去上早課。誰知她一進屋便見到朱墨與丹青四目相對的奇怪樣子。

“二小姐?”淇芷試探着道。

淇芷聲音不大,卻驚到了朱墨和丹青。朱墨很快擡起手捋了捋頭發,又拭了拭臉頰的淚痕,低聲道:

“是該上早課了吧?”

“正是。”淇芷看着朱墨,只覺得她神色有些異常,卻也說不上何處不對。

丹青看了看淇芷,只道:

“你去替小姐打點打點吧!這裏有我。”

“這……嗯。”淇芷覺得這樣有些怪異,卻也不敢違了大少爺的意思,只好應了出去。

見淇芷出去了,丹青便站起身來,取下朱墨挂在衣架上的外衣,披在她肩上,道:

“快穿上,別着涼了!”

朱墨輕點了一下頭,将指尖伸出了外衣的袖子。丹青又替她一一扣好了盤扣,理了理肩袖的地方。待朱墨梳洗畢了,二人遂一起出了院子,到上早課的後殿去了。

姑子們見朱墨進殿來了,身旁跟着一男子,卻不見平日裏伺候她的兩個丫頭,都在私下有些議論。新來的姑子們自是認不得丹青,就是在芸清庵待了許多年的姑子,也是好幾年不見丹青了,哪裏有什麽印象。只有慧隐坐在角落裏,靜聽着衆尼的議論,偷偷笑着他們。

丹青剛扶朱墨在原先的位置坐下,住持便從內殿出來了。住持一眼便看見了素衣的丹青,只是先不說什麽,待自己坐好,方向身旁的師太問道:

“這是哪家公子?”

“我哪裏曉得?”那師太道,看了看丹青。

丹青見那師太看着他,明白了過來,遂作揖道:

“在下郁丹青,來山上看望妹妹,打擾師傅們了。”

住持聽他道出自己的名字,方想起他來;便起了身子,來到丹青身旁,笑道:

“原來是丹青少爺啊!多年不見,竟長這麽大了。”

“此次前來,原只是想見見妹妹;不料卻驚擾了住持,當真是罪過了。”丹青道。

“你這是哪裏話!你們每年都去山下的郁家宗祠祭祖,卻也不上山來瞧瞧;你娘倒是常來,可總也不帶上你們幾個!”住持道。

“住持擡愛,以後常來就是了。”丹青又笑道,“丹青難得來看妹妹,可否請住持免了妹妹今日的早課,容我們兄妹敘敘。”

住持和善地看着朱墨,道:

“二小姐近日來怕也有些疲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那丹青就謝過住持了。”丹青道,立馬牽起朱墨出了殿門。

他兄妹二人許久不見,自是在一處說了不少話,不覺已快至午時了。丹青坐在朱墨的書案邊,随意地翻動着她近日的詩文,紙上雖不見一個“愁”字,可這字裏行間,卻“橫豎撇捺皆是愁”。他擡起頭看了看朱墨,她正在玉爐旁添香。丹青瞧那香餅看着眼生,不像是府裏常用的,遂問道:

“妹妹熏的是什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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