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初遇隔窗少爺識人,雙喜臨門姨娘求名

九詩出獄一事,自芳出力最多,二人在南京也因此見過數次。況且,自芳為郁府姻親,二人自然也就熟悉起來。不多幾日,九詩托了自芳為媒,與彤烏的親事也算正式定下了。

自芳提過親,送走九詩,便往華春閣去,要恭喜彤烏。郁府上下早已傳遍此事,彤烏自然也已耳聞。她面子薄,此時待在華春閣中,又不敢出去,生怕逢人便得一句“恭喜”,羞煞人也!華春閣的丫鬟們也想和她道喜,她已羞不能當,只好躲在閨中,讓沁君去打發了她們。

誰料自芳此時登門,他為媒人,免不得使人又多談資。彤烏雖惱羞,卻也不得不接待他。自芳是一個小丫頭領進來的,沁君在窗外遣人上茶。沁君聲音清脆活潑,自芳不由得朝那邊望去。沁君的身影隔着半開的紗窗,瞧不見模樣,但依稀記得在哪裏見過。她着一件紫羅蘭短襖,又忽的走開了。

自芳霎時一驚,自拍腦門。莫不是前幾日醉雪亭的紫衣女子?其身形也極其相似。自芳起身快步朝門外去,恰撞見彤烏進來。彤烏身形與沁君相似,自芳不住地審視着她。彤烏被他看得有些微驚,不知所措。

“芳哥哥?”彤烏喚道。

自芳忽驚覺,定睛一看,此女子着着件兒湖藍絲褂子,原是彤烏。

“彤妹妹見笑了。”

“芳哥哥适才為何如此呆滞?”彤烏笑道,一邊領自芳往廳裏走。

“許是我看花眼了,以為見了故人。”自芳本想多解釋些,和彤烏打聽打聽,卻又無從說起。那女子的相貌姓名他皆不知,無奈只得随意敷衍了。

而彤烏此時,心中滿是九詩,哪還有餘地細想自芳的事。她只點點頭,這事也算過去了。

“我是來給彤妹妹道喜的!”自芳接着說,“你和艾公子的事,可知道了?”

“多謝芳哥哥。”彤烏低眉道,面頰微紅。

“你不必羞,男婚女嫁,本屬喜事。”自芳笑道。

“蒙芳哥哥擡愛,願為此媒。我已遣人送一對白玉如意至侬玉居,望芳哥哥不棄。”彤烏道。

“你倒客氣了。先前九詩已送了許多謝媒禮來”自芳笑道。

彤烏微笑着點點頭,九詩雖只有“誠心”,對這樁婚事倒也上心。該有的禮數規矩,也是盡善盡美。彤烏心下也覺欣慰。自芳心中念着紫衣女子,又不好在彤烏面前問,生怕惹人笑話,不多時便告辭了。彤烏本想相送,自芳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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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妹妹留步,又不是外人!當心丫頭們來煩你!”

彤烏聞此,心中羞澀,便只得應允了。自芳行至華春閣前院,正見兩個丫鬟路過,遂喚住道:

“二位姐姐。”

兩個丫鬟站住回頭,是彤烏房中的滴雅與泛空。她們笑道:

“蘭少爺好!可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只是有件事想同姐姐打聽,未知可否?”自芳道。

“蘭少爺客氣,直言便是。”滴雅道。

“方才在三小姐窗下見了位紫衣姑娘,不知是誰?”

兩個丫鬟面面相觑,忽而又相視一笑,滴雅只道:

“今日穿紫衣的,又在三小姐窗下。定是沁君姐姐了。”

“沁君?”自芳喃喃念道,又笑了笑,“我還當是姐姐呢!”

那丫鬟忽面紅地低下頭。另一丫鬟泛空笑道:

“我們成日做的是洗衣燒飯的粗笨活兒,難得去三小姐屋裏。那是沁君,便是別人,哪有這樣的福分?”

“是怎樣的福分?”自芳心生好奇。雖說房中伺候是比底下好些,哪裏值得羨慕成這般?

“蘭少爺不知,”那年長些的滴雅道,“咱們三小姐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對咱們丫頭也從未打罵。這倒由了沁君的性子!”

“她是怎樣的性子?”自芳接着問。

年少的泛空見自芳随和,沒什麽少爺脾氣,也放開了說起來。她只道:

“沁君姐姐是個好強的性子!她總和三小姐她們一處玩笑,彼此間也比我們少些忌諱。三小姐是個不争不搶求安穩的,對瑣事也不上心,沁君姐姐是屋裏的大丫頭,華春閣的諸事,豈不都由着她來?”

自芳瞧那叫泛空的丫鬟不過和四妹書萸一般的年紀,說出的話卻是對沁君隐隐不服。

“有意思!”自芳自語笑道。

滴雅推了一下身邊的泛空,低聲道:

“只管的胡說!當心沁姐姐回頭找你麻煩!前日裏不是才打發兩個麽!”

泛空聽了,連忙閉上嘴。二人向自芳俯身一福,便跑開了。自芳心底覺得好笑,不知沁君這丫頭平日是怎樣的厲害,她們竟怕成這樣!

自芳自華春閣回來,便成日魂不守舍的,問他原因,他只三言兩語敷衍過去。書蔚現下也沒工夫理他,只因莫然快生了。産婆已在家裏住了好些日子,書蔚和郁太太忙着挑選奶娘,腳不沾地。

近日丹青也時時陪着莫然。自莫然有孕,丹青并不常陪伴左右,個中因由,只莫然不知罷了。她一心只當丹青諸事繁忙,倒生怕擾了他。莫然這幾日也安靜了不少,是要當娘的人了,再不像從前一般風風火火,倒是學着書蔚的樣子,越發沉穩了。

這日午後,彤烏上侬玉居探望莫然,身邊只帶了沁君。她在屋裏和莫然過話,丹青也在。沁君着的是前日那件紫羅蘭短襖,配了條豆綠貢緞褲子。她在屋外廊下坐着,左右無事,便玩弄起發辮來。她兩腿交叉,足尖繡着流螢,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晃,看着輕盈活潑。

正巧自芳剛從外邊回來。他一大早便出門拜訪舊友,郁家廚娘的手藝好,本是想回來吃午飯的。奈何那友人硬拉着他,自芳拗不過,這才回來。路上見了個紫衫仕女扇面兒,甚是中意,像是唐寅手筆,雖拿不準,到底不值幾個錢,自己又喜歡得緊,故買回來想讓丹青給看看。

誰知他剛過拱門,便看見了一個紫衣女子。可不是她麽?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何必畫中尋覓?廊下的酒紅楓葉正挨着她,雖是秋日,看上去卻溫暖舒心。自芳忽想起她的名字——“沁君”,果真沁人情絲啊!

他上前,負手立在她身後,輕聲喚道:

“姑娘坐在這裏,不怕受風麽?”

沁君聞聲一驚,猛地回頭,正撞上自芳那對含笑的雙眸。她有些手足無措,忙站了起來,道:

“蘭少爺!”

自芳見她怕生,遂想找些輕松的話題,故道:

“姑娘怎不進屋?”

“三小姐和莫姨娘過話呢,讓我不必在裏邊伺候。”沁君見自芳随和有禮,并無少爺架子;料是找書蔚的,遂道,“蘭少爺從外邊回來?大少奶奶上太太屋裏了。”

“我并不找姐姐。”自芳微笑道。

“哦?”沁君道,想來是找丹青的。

“我找姑娘你。”自芳注視着沁君,帶着柔和的微笑。

誰知沁君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道:

“蘭少爺真會說笑!你連我的名字也不知!”

“沁君。”還不待沁君說完最後一字,自芳便搶道。

沁君又一驚,他如何知道?

自芳聽了沁君的話,心下一轉念,她又如何認識我?自芳遂問道:

“說來,你如何認得我?算上今日,我見過你三次,印象中,你卻不應見過我。”

沁君笑了笑,遂道:

“你到郁府那日,三小姐來見你,是我陪的她。我在門外偷瞧見的。”

話音剛落,沁君便瞥見自芳心領神會的眼神,霎時羞紅了臉,才發現自己的話輕薄了些。這會子,她正懊惱不已,又想起自芳方才說是來找自己的,若被有心人聽去,那還了得!

“蘭少爺若沒別的吩咐,我先失陪了。”沁君想着逃開。

“诶!”自芳喚道,“你左右無事,我給你看個東西。”

沁君心裏極不願,又不能駁他的臉面,只得點了點頭。自芳拿出剛收的折扇扇面,只道:

“你看。”

沁君敷衍地看了幾眼,心想,不就是幅仕女圖麽?有什麽好看的!

“蘭少爺,”沁君道,“我不懂這個。”

“不要緊,我給你講。”自芳笑道。

沁君見他心血來潮的模樣,實在窘得緊。他是大少奶奶的親弟弟,又是三小姐的大媒人,自己是如何也不敢開罪他的。無奈,沁君只好硬着頭皮聽他講畫。

“你可知這幅扇面最妙是何處?”自芳問道。

沁君搖搖頭。

“這身兒衣裳最妙。”自芳看着畫道。

沁君疑惑地看向自芳。自己也聽過大少爺講畫,總是說“氣韻”、“風骨”之類,怎麽這個少爺,一來便說衣裳?沁君當他賣弄,遂笑道:

“這衣裳有什麽稀奇?這樣的衣裳,我也有許多!”

自芳看着她得意的樣子,笑道:

“自然不如你穿着好看。”

沁君才發現自己也穿着件兒紫衣裳,遂低頭不語,心下發慌。自芳卻不以為然,只想和她多親近些。他本非調笑,句句皆是真心之言,自然想不到她的顧忌。

正此時,屋裏的動靜倒替沁君解了圍。莫然一聲驚叫,吓壞了二人,自芳、沁君顧不得許多,直闖了進去。只見莫然藕色羅裙上已染了一灘血跡,屋裏是一片慌亂。丹青扶着莫然,焦心地看着她,彤烏在一旁驚慌失措,自芳和沁君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只恁在那裏,一動不動。

見沁君進來,丹青忙高聲道:

“叫産婆來!”

剛說罷,丹青便一把抱起莫然,往裏屋去了。沁君聞聲,忙轉身奔出屋去。外屋只剩了彤烏和自芳,兩人相視茫然。自芳是外家男子,更不知該如何了。還是彤烏周全,盤算一會兒,方道:

“芳哥哥,我先進去換大哥出來,他一個男人,總不方便。勞你喚幾個丫頭往各房相告。”

“彤妹妹放心。”自芳說罷,便出了房門。彤烏也進裏屋換了丹青出來。

兩個産婆不久便到了,彤烏也就出來了。丹青站在屋外,如熱鍋之蟻,進又進不去,離也離不開。最先到的是離侬玉居最近的郁太太、書蔚和苑兒、萍兒,郁太太不停地向丹青問着方才的情形,事無巨細,竟全問到了。只是丹青方才慌亂,答得卻含含糊糊。

随後,緋玄也領着滌蕊來了,因是男子,不好多問什麽,只在外面候着。朱墨是最後到的,這是自丹青生病以來,她第一回來侬玉居。朱墨匆匆而來,并不朝屋裏看,卻先偷偷看了丹青幾眼。見他面色微白,精神不佳,遂知他的病還未斷根,并非只因此時緊張。念恩和淇芷也跟來了,她們同苑兒是和莫然一起長大的,自然比旁人多着急幾分,這會子,恨不得進去陪着莫然。沁君與滌蕊則是後面買來的,而萍兒是跟着書蔚來的,雖也擔心着急,畢竟不是一起長大的情分。

聽屋內一聲嬰孩啼哭,屋外所有人皆緊繃的神情都輕松了下來。不多時,一産婆一臉喜氣,在門邊向衆人道:

“恭喜太太!恭喜大少爺!母子平安,是位小少爺!”

“好!好!賞!”郁太太已笑得合不攏嘴,是許久不曾如此激動了。

“謝太太啰!”産婆笑道,遂領着衆人進了裏屋,丫頭們則在外屋候着,除了苑兒。

那孩子被另一個産婆抱着,還在哇哇大哭。郁太太由苑兒攙着,快步走向那孩子,伸手抱了過來,憐愛地哄他。衆人也都圍成一圈。丹青看着孩子笑了笑,便在床沿坐下,替莫然掖了掖被子。

莫然只虛弱地望着他,平日裏的神氣早不見了一半。書蔚也走過來,拍拍莫然的手,輕聲問道:

“你辛苦了,可有什麽想吃的?”

莫然只微笑着搖搖頭。郁太太聞聽書蔚的聲音,這才想起莫然,遂道:

“小寶貝,來,去看看你娘。”

莫然喚了聲“娘”,從郁太太手中接過孩子,無限歡喜地看着他,那孩子也沖着莫然笑。

“你瞧他,膚白大眼睛,日後定為俊俏佳公子!”書蔚笑向莫然道,“我那兒早備了許多小衣服、鞋襪,就盼着他生下來呢!”

“大少奶奶如今就這麽寵他,日後還了得?”莫然笑道。

“書蔚說得對!”郁太太笑道,“他是郁家長孫,自然要好好寵着。”

“娘要寵他,眼下倒有一件要緊的事。”莫然道。

“你盡管說。”郁太太道,如今她是有求必應的。

“也沒別的,只這孩子的名,還得求娘來取。”莫然沖郁太太笑道。

“就你鬼心思多!我這把歲數了,還來叫我動腦子!”郁太太玩笑道。

“也是想讨娘的福氣!我和丹青說好了,名您來取,字他來取。”

“好好好!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他是‘隽’字輩的,我原也拟了幾個,只是還未挑出來。”郁太太道。

“那娘慢慢挑。”丹青笑道,“他的字我也還未想好,眼下正值秋天,暫喚作‘秋兒’吧!”

“也好,這樣的小名,好養活些!”郁太太笑道,“奶娘可找好了?”

“娘放心,”書蔚答道,“前兩日已接來府裏了。”

“還是你細心。”郁太太點點頭,抱過孩子,又向屋中其他人道,“你們想看便都來看看,瞧那眼饞樣!”

衆人聞言,都湊到了郁太太跟前瞧孩子。那孩子見着熱鬧,也不吵了,只溫和地微笑。彤烏和朱墨皆是女子,女子心腸最是柔軟。她們伸出手指輕輕撫着他的小臉蛋,嬰孩的皮膚光潔細膩,眉眼風雅,極似丹青,叫人真心喜歡。

“秋兒,秋兒。”朱墨喃喃逗道。

秋兒聞聲,聽見了似的,沖着朱墨咧嘴一笑。朱墨見他笑了,心底也歡喜,也呵呵笑起來。

“瞧他多喜歡二姐。”彤烏笑道。一邊逗着秋兒。

“二姐的院子也帶‘秋’字,原是有緣。”緋玄接道。

“湊巧罷了!”郁太太道,又轉頭向書蔚喚道,“你也是他母親,你來抱抱。”

書蔚笑笑走過去,抱過秋兒,道:

“早想抱他,見娘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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