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新愁平添新喪新寡,故夢暫安故地故人

春景似畫,楊柳如煙。記憶中,這是郁府最美的春日。杏花越過粉牆,風動時,花移影顫,雅趣無邊。滿目姹紫嫣紅,還勝仙境幾分。

朱墨行在惜園,時而拈花,時而弄草,眉目含笑,悠然自得。她步上四美橋,橋下一溪春水尚暖,掩映着岸邊新柳,對直游來一對鴛鴦。她往水面瞧去,雲彩也映入水中。只是……水中徒有萬物,卻唯獨不見自己的影。朱墨一時心驚,忙下橋來,再不敢朝水面看。

四美橋上雕刻着如生的蘭、荷、菊、梅,與從前也沒什麽不同。此時卻見那花旁刻了字,是從前不曾見過的。這刻自何時?朱墨仔細瞧去,看那樣子,有些年份了,是四首七律。

蘭花旁刻道:

春風晚掃愈堆寒,

搖曳香根和雨殘。

本是高山潇灑客,

空庭誤盡怎為蘭。

荷花旁刻道:

依懷夏日莫争春,

無夢無心恰作真。

多少紅塵平步過,

未沾皆是寡情人。

菊花旁刻道:

秋涼莫怨憶芳華,

寂寞無春共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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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未生金玉質,

孤清一脈入陶家。

梅花旁刻道:

朱門深處自沉淪,

尤是菱花點绛唇。

未必淩寒真氣節,

殘冬強把作芳春。

她搖頭思索,這幾首詩愈發教人易感。恍惚間,她一轉身,忽見家人皆在此處。父母、哥哥、念恩、三妹、泊雍……連靈芝妹妹與鶴表姐也來了。她們三三兩兩,笑語嫣然。朱墨一時歡喜,忙趨步向前。可衆人似乎瞧不見她,只自顧自說笑。朱墨開口喚了念恩,她竟似充耳不聞。朱墨有些驚慌,想伸手去拉她,可她竟似一縷煙,多少回也握不住。

忽而一陣風來,念恩一瞬被吹散。還不待朱墨回神,周圍衆人一個一個如煙消散。朱墨喚着他們的名字,卻是徒勞。

四周的花紅柳綠,莺莺燕燕,亦開始消失。那些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詩文墨畫,一絲一絲抽離。唯餘天地,茫茫一片……

丹青,尚在眼前,朱墨吓壞了,不敢碰他,亦不敢喚出聲,生怕他如他人一般,只直直用唇語喚着“哥哥”。丹青帶着溫潤的笑,似舊時初見,臨風玉立,俊逸若仙,卻又顯得極不真實,他漸漸模糊,漸漸透明,漸漸……不見……

朱墨猛失了魂,四處奔走,可這蒼茫天地,何處去尋?她只狂喚道:

“哥哥!哥哥!哥哥……”

“墨兒,我在,我在!”

朱墨隐約聞得丹青的聲音,奔走更急,一時忽覺身子下墜,她猛地睜開眼。

朱墨雙目無神,只見丹青憂心地望着她。

“哥哥……”她撐着虛弱的聲音。

“總算是醒了。”丹青呼出一口氣。

朱墨猶疑地望向四周,竟是曜秋苑!那方才……

“你方才在靈堂暈倒,”丹青端了藥來,扶起她,“吓煞人也!”

見她木讷,丹青試了試她的額頭,只道:

“還好,快把藥飲了。”

他吹了吹,遞到她嘴邊。她緩緩飲了一口,環視着周圍,輕聲道:

“都還在……”

丹青正遞上第二口,聽她言語,忽而一恁。

她乖乖飲下第二口,餘光無意瞥見他袖上的皂色紗。暈倒前的事,似乎都回到腦中,方才,那白茫茫的天地,原是南柯一夢。她輕舒了口氣。

“我去守着娘。”朱墨說罷便要下床。

丹青忙擱了藥碗扶住她,阻止道:

“還想暈一回麽?如今這副身子,如何守得?你醒了我便安心了,快飲了藥乖乖歇下,我不能久留,還得去靈堂守着。”

“那也是我娘啊!”朱墨忽而哭了起來,又想起方才夢中之事,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似乎許久未哭過了,不知何時起,似乎只有在曜秋苑,在丹青面前,她才能這般肆無忌憚。

“娘若見你這般模樣,必會心疼。”丹青道,“何況近日諸事繁雜,你若去了,還得□□照顧你。還是好生将養,頭七那日去送就是了。”

“那泊家……”

“已差人發了電報去。他父母尚在,想必亦會通情達理,容你回娘家奔喪。”

“我是個不孝的人。”朱墨輕嘆。

丹青低眉不語,只撫了撫她的頭發,便往靈堂去了。

淇芷見丹青去了,這才進來。她上下打量朱墨一番,忙上前道:

“好小姐,可算是醒了!當真吓壞了我!”

朱墨低頭笑笑。

“如今娘去了,你有何打算?”朱墨問向淇芷。

“我能有什麽打算?”淇芷道,“自從大少爺住進曜秋苑,太太便留我在此處伺候。如今二小姐回來了,自然還是伺候小姐和大少爺了。”

“你沒想過離開?”朱墨問道。

“我沒親沒故的,離了郁家,又能去何處呢?況且,如今小姐回來了,我更走不得了。”

“我左右是要走的。”朱墨道,聲音羸弱而幽微。

淇芷搖搖頭,只道:

“如今姑爺屍骨未寒,我原也不該說這些。只是小姐,你若真回泊家去,無依無靠的,受了委屈也沒個可說的人,到底叫人放心不下啊!況且泊家系出揚州,若去了,與咱家又沒個照應。說句不恭敬的話,小姐無子無女,姑爺也不在了,哪個能護着你?”

朱墨低頭不語。

“再則,”淇芷嘆了口氣,“小姐的身子,哪還經得住舟車勞頓?”

淇芷話雖不恭,卻也在理。那樣寄人籬下的日子,縱是錦衣玉食,到底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想來好沒意思。

“罷了,”朱墨搖頭,“原不是我能做主的。”

朱墨倚着枕屏,像從前一般。只是,她從未這樣審視過曜秋苑。這般非主非客的境況,她眼中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既熱忱又涼薄。

那面菱花銅鏡,怕是許久未照,竟生了些鏽跡,過往的年歲,都嵌在裏面。旁的一切,似乎沒什麽不同,只是染了些哥哥的氣息。這屋子藥氣淡了,墨香卻濃了,是寸相思的味道,想來,他是鎮日在此處的。

書案上盡是詩稿詞章,一本集子壓在中間。筆擱在硯上,似乎是“紫竹仙”,筆尖和硯臺都沾着殘墨殘香。仔細看去,那詩稿竟是朱墨過去留下的,集子面上四個字“曜秋呓語”,是丹青的字跡。

原是他在謄寫,将她的詩詞文章收集成冊。她的詩文,配上丹青的字跡,這樣的集子,叫人情動而傷感。朱墨喚了筆墨來,只見她書了首律詩:

故人曾在春風遠,天檻凡塵夢自遙。

竹裏潇湘思泣淚,鳳凰臺上憶吹簫。

殷勤豈是霓裳舞,冷淡何堪玉袖招。

莫對詩文言舊緒,待當時節語芭蕉。

書罷擱筆,又是一番嘆息。他是個癡傻的人,自己又何嘗不是?這匆匆幾年,哭了多少回,嘆了多少回,如今依舊堪不破一個情字。想來,那集子“呓語”二字用得妙,癡人說夢,到底是如此。

聽聞,門外兩棵銀杏都綠了,秋千架下的月季生得比往年好些。而菊圃疏于照顧,似乎有些憔悴了。那也不怪他,從前菊圃皆是朱墨親自照撫,他再細致,到底是不如她的。宛在塘的白葦生了一池,蒼蒼而立,跟雪天似的。

郁府一片哀默的氣氛,壓得人難過。自歸郁府奔喪,除丹青與淇芷,朱墨再未見過他人。想必是有意疏離,也好,如此倒少生些是非。

“小姐,”只聞得淇芷喚道,“泊家的電報。”

朱墨接過,原是泊太太發來的。只見寫到:

吾媳甚賢,當遂心願,已至南京,合其白骨。聞賢媳家喪,悲恸憐之,既歸揚州而不得至,望帶傳哀思。于揚州待賢媳歸。

朱墨看罷,便收了起來,總算未負同病人之拖,泊雍遺願得了。

“對了,小姐,”淇芷又道,“洗月、澧塵已回來了,這會子在靈堂幫忙。寧春園的人多也散了,泊家管事的說,待過了姑爺頭七,他也要往揚州去了。我瞧着,那寧春園是打算賣掉的樣子。”

朱墨點點頭,又道:

“這幾日昏昏沉沉,不辯年月,今日是第幾日了?”

“今日便是姑爺頭七,明日是太太的。”淇芷道。

“竟都記不得了。”朱墨低聲自嘲道。

淇芷試探地看了她一眼,又道:

“大少爺說了,小姐若起不得,明日便別去了。逝者已矣,左右身子要緊。”

“他是忙糊塗了?那也是我娘!我已是不孝,如今再不去,娘在天上亦是不得瞑目!”

還說着,她已哭了起來。淇芷忙拿出手絹替她拭淚,一面勸道:

“好了好了,這是怎麽了?又不是不讓小姐去。”

“我知道,”朱墨一邊拭淚一邊道,“他不想讓我聽那些閑話。”

“小姐既然明白,又何必去呢?”淇芷嘆道。

“我若不去,受那些閑話的,便是他一人。況且,我只是想送一送娘,又有什麽受不得的?”朱墨止住啜泣,低聲道。

默了半晌,她忽問道:

“三妹與四弟可回來了?”

“他們……”淇芷猶疑了一瞬,只道,“三小姐是日日來的,只是不留宿郁府。小姐也知道,如今艾家離不得她,這才沒顧上來看你。至于四少爺……自從姑爺出事,四少爺便沒了音訊,前幾日已派人去尋了。”

“四弟他……”朱墨忽揪緊了心。

“小姐且放心。沒了泊家做依靠,四少爺在北平怕也待不下去,估摸着,如今正回蘇州呢!這趕着路,自然不方便聯系了。”淇芷寬慰道。

“但願如此……”朱墨嘆息道。

夜裏丹青回曜秋苑來,自是一身疲憊。家中近況,朱墨知之甚少,有許多事想要問他。可見他模樣,她卻不忍心了,只盼他能歇上一歇,也就是了。

丹青喂她吃過藥,待她睡下,便在書案處謄寫她的詩詞文章。夜深人眠,大燈已滅了,唯案前如豆燈火,隐約照着她秀娟的字跡。她的詩文,不同于他人,每每謄到動情之處,難免心緒難安,簌簌落淚。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偏偏她的事,無不是心頭之重。

可如今她身在此處,千般可憐,他卻哭不出了。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大抵是說的他這樣的人。

從前,丹青是宿在此處的。如今她回來了,他便宿在她的貴妃榻上,床、榻其間,隔着山水屏風,誰也瞧不見誰。

“哥哥,睡了麽?”

夜色深沉,他在榻上,只聞得她低聲的輕喚,如絲如縷,似夢似煙。

“墨兒。”他亦輕聲。

“哥哥的集子,謄至哪年了?”

“你十六歲那年。”

“哦……”她忽而沉吟了,“那年,是我初次見哥哥。”

她還記得他穿了月白長袍,還記得那是冬日,可他手裏仍握了一柄折扇,風雅極了。那時,他像是遙不可及,天上的玉人。

“墨兒,”他道,“回來吧。”

朱墨驀地一驚。終究,還是要回到這個地方。

“嗯。”她翻了翻身,兀自輕點點頭。

這一夜,靜谧地聞不到半點聲響。豆燈也滅了,只有月光映上綠绮窗。窗外的新竹,投下暗影,忽明忽暗。二人隔着屏風,昏昏睡去,思索着各自的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乃們猜猜四首詩分別是說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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