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今夜風平浪靜,自高遠天際往下望去,山與水界限分明,光與暗相互融合,不過頃刻之間,一切似乎都變得渺小而無跡可尋。

紅鳥沿着下方長橋飛過海岸,隐隐可見得橋頭處果然如慕疏涼所猜想一般,守着無數十洲中人。

似乎無人能夠料到他們會乘坐紅鳥而來,所以也沒有人擡頭去看這高空中盤旋降落的鳥。

大紅鳥在一處山巅落下,慕疏涼當先下去,然後扶着雲衿走了下來。

腳下的地面是堅硬的石塊,雲衿放眼望去,下方不遠處便是石道,那石道盤旋着往這座島最中央的的坑洞而去,四面全是照着火光的山洞,每一處山洞皆被鐵栅欄鎖着,內裏的情形看不真切,卻隐約知道洞穴裏面有人。

“他們就在下面。”慕疏涼亦是低頭看去,動作極快的将手中的鑰匙都塞進了雲衿手裏,“你快去救人。”

雲衿手中握着鑰匙,不覺一怔:“師兄你呢?”

慕疏涼還未說話,不遠處已經傳來了急促卻絲毫不曾錯亂的腳步聲。

雲衿話音一頓,立即明白了過來。

縱然精銳都已經去了橋頭,但該有的守衛卻仍是不會少的,祖洲被稱為整個十洲守衛戒備最森嚴的地方,絕不可能這般簡單就被他們輕易将人給救走。

慕疏涼瞥了聲音傳來那方一眼,笑到:“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雲衿不願讓慕疏涼涉險,正要開口,想讓慕疏涼去救人,自己在此把關,慕疏涼卻忽而正色道:“師妹,救人的只能是你。”

沒等到雲衿回應,他聲音微頓,便又柔和道:“去吧。”

就在兩人說話之際,方才那些腳步聲與尖銳的風聲已經越來越近了,雲衿往那邊影影綽綽的夜色中投去一眼,終于不再堅持,只輕輕颔首,最後咬唇将蘊華劍交到了對方手中,這才握着鑰匙慌忙往下方牢房沖去。

就在雲衿轉身而去的瞬間,一道雄渾力量突然間自另一側襲來,瞬時之間滿地沙塵亂滾,狂嘯着撲向雲衿,雲衿好似未曾發覺身後動靜,毫無遲疑的接着往下方而去,眼見那氣勁落在雲衿後背,卻見劍光驟然拔出,一聲清脆劍鳴響出,已将那氣勁攔在中央。

風聲減弱,沙塵失了力般簌簌而下,煙塵之中,慕疏涼蘊華劍已然出手,瞥向夜色深處那道身影,似笑非笑道:“原來是你。”

數十道人影如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此處,各執武器,便要越過慕疏涼往下方追逐雲衿而去。

慕疏涼半步未退,忽而松手,蘊華劍在夜幕中劃出一道長虹,铮然釘落于地,在火光下震起又一道沙牆,阻住衆人去路。

“我在這裏,你們過不去。”

這話語若出自旁人口中,或許顯得十分狂妄,但慕疏涼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卻十分平靜,因為他只是在陳述,陳述一段因果。

然而便在此時,夜色那頭,火光外的樹影之中,一人輕笑一聲,緩緩走了出來。

“知道我在,你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這道聲音突然出現,但卻又似乎毫不突兀,自方才這些人出現開始,慕疏涼便一直盯着那裏,而那群趕來的十洲也人知道,他就在那裏,他一直在那裏,沒有出現,但卻沒有人能夠忽略他的存在。

那是一名看不出年歲的男子,着一身青衫,從暗影中走出,走進了火光照耀裏。

他眉眼生得十分普通,但眼角一顆淚痣卻将整個五官點綴得深邃不俗,他渾身沒有任何武器,但眉眼卻鋒利如刀。

他用如刀般鋒利的眼神看向慕疏涼。

慕疏涼緩緩将手放下,右手卻緊緊握着蘊華劍的劍鞘,他眉目如常,笑意依舊,只輕輕颔首對那人道:“好久不見了,百裏先生。”

雲衿并不知道慕疏涼如今所面對的究竟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離開之際襲來的那一道氣勁究竟是由何人出手,她只知道既然慕疏涼要她立即離開,她就不能有絲毫猶豫。她必須要盡快将要救的人救出來,那樣她才能夠盡快帶人回去幫慕疏涼。

她十分明白,想來慕疏涼心中也十分明白。

離開那處山巅往下不久,雲衿便見到了幾處牢房。今夜此地防範的确疏漏,每過一段不過只有幾名護衛看守,雲衿雖無蘊華劍在身,卻依舊有劍意,她凝指為劍,用自梅染衣那處領會而來的劍意很快解決了那幾名護衛,随後掏出鑰匙開始在牢籠處試了起來。

那處牢中關着幾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見得雲衿動作,幾個人都疑惑的看着她,似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慕疏涼沒有拿錯,從花枝那裏帶出來的的确就是牢籠的鑰匙,為了方便,鑰匙上面甚至還有标記。雲衿循着标記很快找到了這處牢籠的正确鑰匙,只聽得“咔嚓”一聲,牢鎖應聲而開,泛着灰塵的鐵栅欄終于在此時露出一道縫隙來。

聽得這一聲,牢中的幾人渾身一僵,似乎都愣住了。

“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跟我出來。”雲衿沒有啰嗦,當即推開牢門,朝着屋中那幾人看去。

幾人面面相觑,還在愣着,一直到雲衿再次開口,其中一名有着一張娃娃臉膚色極白的男子忽而站了出來,低聲問道道:“你是……什麽人?”

有了一人開口,其餘人也連忙跟着問了起來。

“難道你是文長老派來救我們的?”

“梁雍那老家夥死了?”

雲衿聽到這裏,不禁微微一怔,因為梁雍便是十洲如今島主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應當是救對人了,連忙對那幾人說明了來意,這才問道:“你們其他人被關在何處?”

幾個人聽到雲衿的說法,大致也明白了過來,他們反應極快,當即便道:“我們帶你去找!”

然而他們不過剛走幾步,便又不禁頓住腳步,其中一人面色微變道:“我們身上被下了毒,如今靈力被禁,恐怕是出了這牢,也出不了這島……”

聽得此言,雲衿心神一動,催動靈力将腕上銀镯之中的藥給抖了出來,匆忙問道:“你們看看這裏有能解毒的藥麽?”

幾人低頭尋找,果然不多時便在其中找到了解藥。解藥的數量不少,雲衿當初不知慕疏涼為何要答應在炎洲的藥樓裏耗費心神待上那麽久,如今想來,才明白慕疏涼依然是早已料到會有用處。她抿唇将那些解藥分到每個人手裏,又将鑰匙也分出,“我們分頭去救人。”

此地極大,憑她一人想要立即将人救出來自是不易,她心中挂念着還在山頂上的慕疏涼,也不知對方究竟能夠等多久。

她必須要盡快趕回去,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雲衿将解藥與要是分發完之後,便與衆人一道開始救人,下方還有不少守衛,不過被救出的人靈力漸漸恢複,要對付那幾名守衛亦不成問題,一時之間衆人皆朝着這坑洞下方而去,只聽得鐵門被推開的聲音不時響起,腳步聲與高喊聲亦漸漸嘈雜起來,然而雲衿神色毫不輕松,動作未曾停下,只不住往前而去,一直到最後火光遍天,人聲鼎沸,越來越多的人被救出來,而也有越來越的守衛聚在一起,整個祖洲牢獄開始厮殺起來,雲衿帶着衆人一路往下,朝着最下方那處幽暗的鐵牢而去。

那裏有一片水光,波光粼粼,泛着的卻并非是水色,而是如金子般耀眼的金色。金池中央,飄着一座巨大的鐵籠,鐵籠之中坐着一個人。

一個身着紅衣,滿頭銀發的枯瘦老者。

“庚長老在裏面!”衆人随在雲衿身側,往那鐵牢中的人看去,面露急促之色。

雲衿的手中還剩下最後一把鑰匙,應當便是那鐵牢的鑰匙,然而那處金色池水實在古怪,雲衿正要上前,身後一人便拉住她道:“那池子裏是生洲送來的烈毒,沾不得,姑娘小心!”

雲衿沉吟,果然沒有再上前,只是遙遙看着池子中央那人。

那老者也在看雲衿,他面色冷凝,甚至帶這些倨傲,卻全然沒有即将被救的喜悅,只是沉沉盯着雲衿,不知究竟在想什麽。

池子極大,所有人都在盯着那裏,此處被救出來的人當中,也不乏有超越六境的高人存在,然而誰也沒有辦法能夠越過這座金池,雲衿自然也不能。

最後幾名守衛被人所解決,然而衆人的臉色卻并沒有變得好看起來,因為就在這時候,金池之畔,幾道法陣突然顫抖着發出赤紅光芒來。

那顫抖來自地面深處,金色的池水開始泛起漣漪,離開池中的水漾進空中,瞬時燃燒成一朵巨大的火花,随即化作青煙消失不見。牢籠也随之搖晃起來,唯有籠中的人依舊負着雙手,冷冷盯着岸上衆人。

陣法越來越亮,幾道光柱透過蒼穹映射于地面的法陣之上,就在這光芒刺目之間,無數身影開始自陣法當中浮現而出,每一道身影,皆是一道渾然龐大的氣息,肅殺的威壓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震得雲衿衆人不由疾退數步!

“是梁雍派人來了!”

“鐵牢十三衛!”

“雲衿姑娘小心!”

瞬時之間,衆人面色煞白,搖搖欲墜,似是難以再站直身體。

雲衿修為并不比他們好,甚至還不如其中許多人,她微退數步,很快看清了陣法當中出現的身影。

十三名黑衣人身着古怪的盔甲,肅穆的圍站在金池四周,他們的面容皆藏在盔甲之下,看不見情緒,只看得見一雙眼睛,眼中漆黑一片,不見絲毫光亮。

雲衿渾身發冷,頭一次從一種氣息中讀出死亡的感覺。

那些是真正的強者,是殺人的工具,雲衿無法從他們身上找到絲毫破綻,因為他們沒有絲毫破綻可言。

他們靜默片刻,然後朝着雲衿等人走了過來。

死亡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雲衿沒有退,因為衆人也沒有退,就在那些黑衣人走來的時候,方才被救出的人們将雲衿攔在了身後。

“雲衿姑娘,你先走!”開口的是第一間牢中雲衿所救的那名娃娃臉,他朝着雲衿笑了笑,随之轉身拿起了方才自己從一名守衛身上搶來的刀。“我們要救出庚長老才能走。”

其餘人沒有說話,但依然如他一般,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雲衿不知道那名長老對他們來說意味着什麽,她也來不及去詢問,因為此時,一道黑影已經如幽幽冷風般進入了人群之中。

寒夜微涼,火光将星辰的光芒都遮蓋起來,天空變得漆黑一片,雲衿的眼前也在一瞬間如天空般黑了下來。然後瞬時,黑夜破碎,一道血光自人群中驟然爆裂開來!

那名黑衣人,竟将一人生生撕碎!

一時間,人群驟散,另一名黑衣人亦至,随之,更多的血光自人群中綻開,如火花,如紅蓮,無比凄然。

雲衿雙眸驟然睜大,骨子裏的血冰寒刺骨,在這樣的人面前,她沒有絲毫勝算,縱然是四周那樣多的人加起來,恐怕亦無勝算。

黑影再至,又是一道血霧飄出,這些黑衣人不需要武器,指尖便是利刃,将人命視為草芥,毫不留情!

然而雲衿不能走,她還未将人救出,還未帶領衆人離開,若是此時便走,她誰也救不了,不管是此地的衆人,還是山巅上的慕疏涼。她必須要将人帶出去,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往十洲的更深處去。

雲衿咬唇,撿起地上一柄短刀,将刀作劍,梅影劍訣再出,劍意狂掃,如迅雷般襲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絲毫不看雲衿,染血的指尖直直探來,一掌擊碎長刀,便要落向雲衿頭頂。

雲衿咬牙避開,然而雲衿絕望的發現,那人的一掌似是毫無變化,卻叫人避無可避。

雲衿被逼入絕境,她不知道蕭家的控血之術在此時是否有用,但總歸要試一試。她眼底寒光閃爍,一道劍氣割破指尖,正要再出手,卻聽得一聲重響,一人竟搶在那黑衣人出手之前,将雲衿攔在了身後。

那人替雲衿消去了大半掌勢,卻依然帶着雲衿一道往後跌去,兩人疾退之間,已然跌在了金池之畔。

“雲衿姑娘!”那人手中短刀脫手,落入池中,頓時燃起一片火光,刀光乍然消失成一片青煙,他卻是毫不在意,只匆忙回頭白着臉道:“你別管我們了,你快走!”

雲衿默然,出手救她的依舊是先前那名娃娃臉,他擡手去推雲衿,雲衿被他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卻沒有繼續後退,方才被割破的之間滲出鮮血,輕輕低落在了身側金池之中。

雲衿似有所覺,忽而不再看那人,只将視線追随着那滴鮮血而去,看着那血融進池中,金色的池水泛起些許微紅,但轉瞬之間,便又消失不見。

厮殺還在繼續,雲衿聽着那些聲音,神色卻漸漸有了些變化。

那名男子勸雲衿勸不動,終于也輕嘆一聲,轉而繼續與那些黑衣人打鬥起來,剛出囚牢的人們力量還未恢複完全,自然不是黑衣人們的對手,不過轉眼之間,就又有幾人身死,化作一捧血光。那名男子失了刀,卻也好不畏懼,便用拳腳與其他人對抗,然而不過片刻之間,他便已經現出了敗相。

砰然一聲重響,一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肩頭撕碎,他再進一步,居高臨下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揚起手來。

一掌落下,便又該是一團血霧揚起。

但這一次,他的手沒有落下。

因為一抹金光,突然之間飛蹿而出,落在了他掌心之上!

那是一縷極細的金光,細得就像是一根繡花的彩線,它驟然間自夜空中掠過,然後飄飄然穿過了那名黑衣人的手掌。

無聲,卻暗藏殺機。

便在這一瞬靜默之中,只聽得“砰然”又是一聲,那人的手掌之中,突然之間蹿起一道灼然的金色火焰!

那道火光極亮,與周圍木架上和油燈上的火光相比,就像是月與星的距離,它灼灼燃起的瞬間,所有人都不禁同時停下動作,看了過來。

那名黑衣人怔忪片刻,沒有來得及動作,瞬間,火光肆虐,将他整個包裹其間,頃刻,化作灰飛。

場間瞬時寂靜,只聽得見不遠處冷風吹拂火苗傳來的噼啪聲響,還有灰燼落在地面的輕微聲響。

然後所有人的視線再轉,看向了那金光出現的地方。

雲衿就站在那裏,無數光線在她身旁忽明忽暗,她神色冷凝,緊抿雙唇,毫不松懈的盯着剩下的十來名黑衣人,緩緩踏前一步。

在她身側,環繞着無數水珠,金色的,泛着青煙與火光的水珠。

那是金池中的水,如今是她的武器,最可怕的武器。

沒有人發現,就在那不遠處金池的中央的鐵牢裏,紅衣長老的臉色瞬間煞白,他站起身來,雙眸緊緊落在雲衿身上,一瞬也不肯移開,他雙唇輕顫,白發飛揚,就像是一瞬之間燃燒了起來。

就如同山下的人不知道山上發生了什麽,山上的人,也不知道山下究竟經歷着什麽樣可怕的事情。

山上已經多了很多屍體,這些屍體橫七豎八的堆在地上,在地面積成了小小的血泊。

而就在血泊中央,站着一個慕疏涼。

慕疏涼原本幹淨的衣衫已經被染上了鮮血,只是穿在他身上,卻仿佛絲毫沒有狼狽的感覺。他掩唇輕咳,血色自指縫間流淌,眸光卻依舊平靜,平靜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害怕我?”被慕疏涼看着的人勾起唇角,淡淡笑了起來,他上前一步,鋒利如刀的目光便瞬間自慕疏涼身上掃過。

慕疏涼依舊咳着,聲音很低,在開口的瞬間便碎在風裏:“世間誰不怕百裏先生。”

他雖是這般說,但話語間卻絲毫沒有懼意,而那被稱為百裏先生的人神情也不見絲毫變化。

輕笑一聲,百裏先生對慕疏涼道:“你要死了。”

慕疏涼咳聲忽頓,肩膀微顫,低頭将笑意掩在了暗影裏。

百裏先生沒有發覺他的笑意,只聽得他低聲道:“你們十洲的人果然很像。”

“嗯?”百裏先生挑眉。

慕疏涼又咳:“說話很像。”

“你在拖延時間?”百裏先生沒有理會他,只輕聲問道。

慕疏涼忽而擡起頭來,垂下手,拭去唇畔鮮血道:“你也是。”

“我帶來的人都被你殺了,你還是不敢與我動手。”百裏先生淡淡道,“看來你果然病得厲害。”

“我病成這樣,你還是不肯與我動手。”慕疏涼低聲道:“你又在怕什麽?”

百裏先生沉默了下來。

半晌後,他道:“你猜是我要等的人先到,還是你要等的人先到?”

慕疏涼沒有回應。

因為答案已經出現了。

鳥鳴聲驟然自空中響起,翅膀揮揚之間,山巅的砂石開始翻滾飛揚,而就在這黃沙迷眼之間,無數飛鳥盤旋四周,無數身影從天而降,無數寒芒随之現出,将慕疏涼的身影包圍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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