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楚王
塗靈簪一宿未眠,等李扶搖睡下後,便在外間打坐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天際微白,秦寬便派了個小太監來催李扶搖早朝,塗靈簪命下邊的小宮女們準備好洗漱衣物,自己親自喚李扶搖起了床。
大概是昨晚做了噩夢的緣故,李扶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差,眼下有一圈不太明顯的淡青色。在伺候他更衣時,塗靈簪可以感覺到李扶搖偶爾投來的試探目光。
她知道,由于昨晚自己沒頭沒腦的那句‘你恨她嗎’,李扶搖多少有些懷疑她了。
李扶搖從小就聰慧機警,哪怕這三年他心性大變、游手好閑,他也依然是個聰明的昏君。
這麽說可能有些不倫不類,但不知為何,曾經面對十萬敵軍也不曾膽怯過的女候塗靈簪,此刻竟有些不敢直視李扶搖的眼睛……她怕一對上他的視線,就會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悲傷。
沒想到自己換了具身子,性格也跟着變得傷春悲秋起來。
好在沒過多久李扶搖便上朝去了,塗靈簪這才松了口氣,從這種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中解脫出來。
今日是難得的好天氣,放了晴,春光融融,殿門前的十來株粉桃開得正豔,塗靈簪将李扶搖的內室清掃幹淨,便決定到前殿去曬曬太陽。
她已經有好幾日都沒練過功了,這來儀殿到處都是重兵把守,把守的人還是自己曾經的部将,因而她不敢貿然練功,怕露出馬腳,心下已憋得十分難受。
前殿的海棠花成簇成簇的開着,好似團團粉白的霞雲飄落人間,塗靈簪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沁人心脾,神清氣爽,好似一身的黴氣都随之消失殆盡。
塗靈簪一路賞玩過去,忽見花叢中有幾只金色的蜜蜂起伏飛舞。
塗靈簪湊近一瞧,只見這幾只蜜蜂渾身呈金色透明的狀态,渾身好似琥珀雕琢而成,它們穿梭在花叢中,卻并不采蜜,只在距離塗靈簪一尺遠的地方上下畫圈舞動。
塗靈簪摸出懷裏一直攜帶的‘千裏追蹤’,那幾只蜂兒果然聞香而來,停在瓷瓶上不動了。她忍不住伸手點了點那幾只奇異的蜂兒,忍不住抿唇一笑,心想:
金靈蜂果然名不虛傳!想必,烏鴉也在這附近了罷。
正想着,忽見牆頭飛來一個圓滾滾的球,正巧落在塗靈簪面前。
塗靈簪看了看,原來是一只裝飾着紅穗子的鞠,穗子上還鑲着一只鈴铛。這般花裏胡哨的裝飾,倒讓她想起曾經認識的一個少年。
随即,鞠的主人在牆那頭喊道:“裏頭有人嗎?”
那是一個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嗓音,想必是某個貴族世子。
塗靈簪拾起那只鞠,應了聲。
那少年道:“勞煩姑娘,幫我把鞠扔過來。”
塗靈簪把鞠輕輕一抛,随即旋身一踢,将那只像繡球一般花裏胡哨的鞠踢了過去,還不忘給出自己的意見:
“這位公子,你的這鞠用豬膀胱填充毛發做成,分量太輕且不禁踢。不如用柔軟堅韌的小鹿皮為元囊,內裏填充米糠,踢起來才更盡興。”
聞言,牆那頭叮鈴鈴的鈴铛聲驟停,半響沒了動靜。
塗靈簪以為那蹴鞠少年已經走遠,便轉身門口走去。估摸着李扶搖快要下朝了,她得回去布置早膳。
誰知到了門口,差點與一少年迎面撞上。
只見那少年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錦衣華冠,面如羊脂暖玉,懷中緊緊抱着一只綴着紅穗子和鈴铛的鞠,與李扶搖頗為相似的眉眼間水光靈靈,流露出幾分青蔥和可愛。
塗靈簪一愣,沒完沒料到這只鞠的主人竟會是他。
李扶搖的同胞弟弟,楚王李扶疏。
不同于李扶搖的清冷孤傲,他弟弟李扶疏從小便活潑開朗,眉眼含笑,小的時候常常纏着她玩蹴鞠,弄得李扶搖還吃過醋。
記憶中的小少年已經長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沒有半點雜質。塗靈簪只覺得心中一股暖流淌過,她屈膝行了行禮,柔聲道:“楚王殿下。”
“你認得我?”李扶疏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問道:“剛才幫我撿球,同我說話的人是你麽?”
塗靈簪點頭:“是我。”
“你怎麽知道要用米糠填充的?”還未等塗靈簪回答,他又迫不及待道:“曾經有一個人給我做過一只鞠,也跟你一樣是用小鹿皮做的,十分好看。但是後來,我不小心将它弄丢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言語間透出幾分難以掩飾的難過:“我也嘗試過用鹿皮做元囊,想要做出和那個人一樣完美的鞠來,可無論我怎麽做都不對。無論朝裏面填毛發,破布,還是棉花,都不對……卻原來,要用米糠嗎?”
塗靈簪一怔,喃喃道:“……那個人?”
“是啊,除了皇兄外,她是這個世上我最崇敬……”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李扶疏猛地止住了話題。他警覺地瞥了塗靈簪一眼,悶悶道:“你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呢!誰告訴你這蹴鞠的法子的?”
塗靈簪強忍住想要揉他腦袋的*,燦然一笑:“別人告訴我的。”
今生今世,只要還有一個李家人記着自己,崇敬自己……這便夠了。
“是誰?那個人是誰?”身後,李扶疏瞪大眼睛,還在喋喋不休的追問:“你住在來儀殿,是皇兄身邊的人麽?為什麽以前未曾見過你?可是新來的?”
“殿下你猜。”
“……”
正巧李扶搖下朝回來了,李扶疏剛轉身打算溜走,便被自家哥哥抓了個正着。
李扶搖在席間盤腿而坐,懶洋洋朝弟弟伸出一只指節分明的手,半閉着眼假寐道:“拿來!”
李扶疏寶貝似的抱着懷中的鞠,貓兒似的圓眼睛乞求地望着自家哥哥。
見他沒動靜,李扶搖悠悠然睜開眼,緩緩看向弟弟。
李扶疏一抖,忍痛将懷中的鞠遞給哥哥,然後又爬回自己的位置,規規矩矩的跪坐好。
塗靈簪一邊忙着給二人布菜,一邊在心中暗自好笑: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李扶疏還是這麽怕他哥哥。
李扶搖自己沒有個皇帝樣,整天吃喝玩樂、游手好閑,對他弟弟倒是一如既往的嚴格。在秦寬嚴密的監控之下,朝堂人人自危,或力求自保,或同流合污,一片黑暗中,他卻能護着弟弟純潔如初。
或許,李扶搖不是個好皇帝,卻絕對是個好哥哥。
李扶搖擡手,示意宮娥退下。塗靈簪揮退一幹宮娥,自己退到門外守着,因為聽力一向敏銳,故而能隐約聽清楚裏頭二人的對話。
沒多久,李扶搖依舊是那般有氣無力的嗓音,清清冷冷道:“都快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別整日想着玩。功課都做完了?”
李扶疏老老實實道:“做完了。”
李扶搖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又道:“策論都背了嗎?”
“時辰還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
兩人沉默半響,李扶疏忍不住低聲道:“皇兄,我不想背那些勞什子策論,不想讀什麽《臣軌》《王道》。”
“那你想幹什麽?”李扶搖嘲諷道:“将來就用蹴鞠來治國平天下?”
“治國平天下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幹?”李扶疏的聲音有些激動。
聞言,李扶搖冷笑一聲:“難道為兄還能護你一輩子不成?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找誰哭去?”
李扶疏不可置信道:“那你就別死啊!你怎麽可能不在?”
“……”李扶搖想了想,漠然道:“我總有一天會死的。或許今天,或許明天……”
塗靈簪一怔:剛過及冠之年的李扶搖,為何會說出這般決然的話語?仿佛在生與死之間,早就有了抉擇。
屋內,李扶疏喘了半響,才壓低嗓音道:“明明皇兄您才是帝王,整日荒于朝政,任由奸臣擺布,卻把我整日悶在房中讀什麽天子策論……皇兄,您讓我上戰場罷,我想替你守好這李氏江山,像當年塗……”
“閉嘴!”李扶搖低喝,冷冷道:“別提她的名字。”
“……”
房內死一樣的沉寂,連塗靈簪都仿佛感覺心髒被揪緊,壓抑得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李扶疏略帶哽咽的聲音響起:“皇兄,你把姐姐的那只鞠還給我吧。”
李扶搖氣極反笑,冷哼一聲,“滾!沒有我命令,別踏出西昌宮一步!”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李扶疏猛地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塗靈簪看着陽光下,那少年單薄蕭索的背影,沒由來有些心疼。
屋內,李扶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放下象牙筷子,随手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忽然道:“禦膳房該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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