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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自方拾夢撒潑那日以後,莊顏想着她總要再來一次找自己出氣的,卻沒想到再也沒見過她了。

莊顏覺得方拾夢不是那樣容易善罷甘休的人。

這日早上,她梳妝完畢,換了身藕荷色纏枝蓮褙子,绉紗長裙,去了趙遠眉屋裏請安。請過安後,趙遠眉也沒有留她,态度依舊溫和地打發她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裏,龐致正在小間裏等她,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帶着淺淺的笑意道:“回來了?”

這一瞬間讓莊顏有些恍惚,好似與他相識許久,他一直在等她歸家似的。

龐致忽然想起莊顏回娘家住了十天的時候,那時候他心裏是想她的,卻從來不去催她,等她回來了,也只是淡淡地問了一聲“回來了”。和現在一模一樣,明明他是想她的。

命人去把琴搬了出來,龐致走到莊顏面前去一把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頭頂道:“總覺得你走了很久一樣。”

壯着膽子,莊顏環着他的腰道:“我也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摟着莊顏的手滞了滞,龐致低聲問:“是麽?”

估摸着丫鬟快來了,兩人分開後各自往後走了一步,拉開了點距離。

丫鬟們把琴放好,龐致讓莊顏用他的焦尾琴去彈,另一張琴已經完全成了擺設。

兩支曲子彈罷,龐致道:“彈的很好,我與你合一曲。”說着,他把腰間的蕭解下來,薄唇剛貼上簫,低頭眯眼,莊顏看着他溫柔地笑笑,很快就跟上了節奏。一人彈琴,一人吹簫,和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餘音繞梁不絕于耳,丫鬟們如癡如醉,等到聲音停了,才傻傻地看向這邊。蘭兒雙眼明亮,看着美如畫中男子的平南侯,竟起了愛慕之心,她這一生也就這個命了,配一個管事或者莊頭,還不如跟着小姐去給姑爺做通房!

兩人随後又和了三支曲子,龐致怕她累,便道:“休息吧,你的學的很好了。”

莊顏起身活動了下筋骨,看着欄杆外的烏桕樹,嘆息一聲道:“我的碧泉居裏種的都是些箭竹,倒是沒有烏桕這樣子高大蔭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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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只以為莊顏是随口一說而已,龐致卻明白她的心思,走到她身後溫柔地問:“想家了?”

愣了一瞬間,莊顏看着龐致,而後低下頭來,沒有答話。平白無故想什麽家,就怕別人知道了以為她在柳園住的不開心。

龐致知道她多思慮,便沒有再多問,心裏卻想着如何才能寬慰她。

下午的時候,莊顏去了甄大師那裏。

甄綿綿并沒有教她太難的烹茶技藝,包括今天下午,至多講的也是煮茶的要點而已。

雖有些無聊,莊顏卻學的很認真,趙遠眉待她算好的,總不能在柳園丢了義母的面子,所以她從未表現出抵觸的情緒。

甄綿綿給莊顏上完課,重新端了一壺茶上來,親自給莊顏倒了一杯,讓她嘗嘗。

狐疑地接過粉彩蝶紋茶杯,莊顏嘗了一口抿了抿唇,茶水沾濕她的唇,透着淡淡的清香。

“嘗得出來是茶嗎?”

茶是很普通的女兒紅,可味道卻比莊顏平日裏喝的好了不止百倍,她又嘗了一口才敢回答:“女兒茶,可是這茶水……”

甄綿綿示意她繼續說,莊顏便猜到:“是……雪水煮的吧?”

莊顏不挑食,也不忌喝什麽口味的茶,二房用的茶葉都是随了大房,以柴薪燒化雪水烹茶,她十來歲的時候倒是幹過一次,後來嫌麻煩,便沒再做了。

颔了颔首,甄綿綿道:“雪水煮的茶,其味更清冽,更具穿透力,知道為什麽嗎?”

搖了搖頭,莊顏等着甄大師說後面的話。

甄綿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茶後,望向窗外道:“不比河水,雪水不受塵垢,以自身之純潔承載茶葉的味道,方是人間絕味。不單是煮茶,為人亦是該如此,心裏幹淨的人手上才幹淨,才能煮出好茶。”

低着頭,莊顏雪白的脖子露出一截來,她眉眼順從道:“弟子受教了。”

甄綿綿沒有答話,室內一陣沉默,忽聽她道:“我要走了。”習慣了雲游四海,若不是因為李婉在京都,她根本不會待這麽久。

擡起頭驚訝地看着甄大師,莊顏問:“您這麽快就要走了?”

“嗯。”甄綿綿第一次牽起莊顏的手,柔聲囑咐道:“記住,待人以真心,善有善報。”這是她最後能為李婉做的了,母子不該有這樣的隔閡,但願這個兒媳能在其中起到良好的作用。

莊顏不明白甄綿綿的意思,還是點頭應下了。

“你走吧,明日也不用來送我了。”下了逐客令,甄綿綿便起身進屋去了。

甄大師性子冷淡,莊顏心裏明白,因是并不計較,起身行了禮便走了。只是她沒想到,甄綿綿走之前,還留了一套青白釉的上等茶具給她,每個茶碗底部都寫有“善”和“德”等字樣。

莊顏剛讓蘭兒把茶具小心收起來,就聽見前一進有了動靜,她起身出去命院子裏的丫鬟去瞧瞧怎麽回事。

丫鬟回來告訴莊顏,是外院的人在往烏桕堂搬東西。

莊顏就納悶了,她都住了快一個月了,這時候來還要搬什麽東西進來?

帶了貼身的丫鬟,莊顏親自出去看了看。只見柳園的護院們已經把烏桕樹的樹枝砍了許多,正在挖正廳前面的烏桕樹,掘起一顆,便用推車載着往外移。

正想問是怎麽回事,龐致就來了。他像莊顏解釋說:“我瞧你院子烏桕樹太多了,遮天蔽日擋了陽光,挖兩顆出去埋幾個大缸,在水缸裏養幾條紅錦鯉,再養些睡蓮,睡蓮就從我院裏移過去,也不需等幾天才能開花了,黃的、紅的、白的我那裏都有,等會兒你自己去挑。”

莊顏傻傻地看着地面上的巨坑,龐致還在她耳邊道:“然後旁邊再種一些箭竹,箭竹也是長好了的,我昨天下午就叫人給你挑好了,随時能植過來……”

他還想說什麽,一轉頭卻看見莊顏哭了,兩行清淚漱漱地往下流,像山裏的涓涓細流,無聲無息。

龐致慌了,他是不是做錯了?緊張地問了一聲:“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莊顏忙擦去自己的眼淚,吸了吸鼻子轉身進了廳裏,穿過正廳進了裏面的院子。

猶豫了一下,龐致還是跟了上去,追到了抄手游廊上。

到了後一進的院子,莊顏漸漸抽泣起來,她越走越快,躲進西次間裏,趴在桌上顫抖着雙肩。龐致還是跟了進去,敞着門,卻不許丫鬟們進來。

輕輕地拍了拍莊顏的肩膀,龐致問她:“怎麽了?是不是不高興了?”

莊顏直起身抱着他,哽咽道:“從小到大……父親總是管着我,母親愛我,卻不敢太慣着我……我院子裏的睡蓮是我自己養的,錦鯉也是,我還養過狗的……可是它死了。侯爺,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說和我一起養魚,養花,養竹子……”她覺得腦子很亂,心裏卻很開心,幸福。

絮絮叨叨的,莊顏說了好多,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一個人,會待她這麽好,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用心去找尋她喜歡的東西,并且擺到她面前,明明很費心思,說起來的時候卻雲淡風輕,就像說“今天天氣很好,還和昨天一樣”似的。

龐致小心地摸着她的頭發,原來是高興地哭的……不過這樣也不好,他不想她哭,但總是惹她哭。他嘴角含笑道:“再哭這一次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不想家了。” 心裏的東西要發洩出來才好,他願意聽她傾訴。

莊顏松開龐致的腰身,偏着腦袋躲着他的視線,鼻音還很濃,帶着羞意說:“我眼睛紅了,不好看,您出去吧。”

他偏不,擡起莊顏的下巴逼着她對上自己的視線,龐致俯下身去輕輕吻她的左眼,右眼,鼻尖……

“又不是沒見過,再說了,你什麽樣子都好看。”

眼眶裏淚水又在打轉,她柔軟的心就像海綿,總被他的溫柔濡濕後戳得泛甜又泛酸。

吻去她的淚水,龐致道:“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可她上輩子幾乎是沒掉過眼淚的,看來他前世做的太差了,她若是肯依靠他,不至于假裝那麽堅強。

閉着眼,莊顏抿唇笑了,睜開眼後推開龐致道:“您說的都對。”

“剛才還叫我‘你你你’的,這會子又變成‘您’了。”

是嗎?莊顏忘了。可能是情到深處,就把本性露出來了,潛意識裏她是不怕他的,也并不覺得他像外人說的那樣冷漠無情。

“謝謝侯爺。”莊顏低聲說了這麽一句。

龐致就這麽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含羞的樣子,滿眼笑意,道:“不謝。”

安靜了一瞬,莊顏想起方拾夢的事,便問:“侯爺……方姑娘這幾日都沒來,是你的意思吧?”

挑一挑眉,龐致問她:“怎麽你想來她來?”

莊顏才不想,只是怕給龐致添麻煩罷了。

把莊顏鬓邊的碎發撩到耳後,龐致安撫道:“你別擔心她,我不會讓她欺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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