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休書交到月皎皎手中的那一瞬間,趙奪就後悔了。
空氣裏彌漫着松墨的清香,她的指間,還留有不小心觸到狼毫時染上的墨跡。
他有心把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片給搶回來,可望着她纖細柔軟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将那一方筆墨折好,收在梳妝匣子的底部時,他又實在沒好意思直接動手。
反正,都知道她收好的地點了。
他緊緊的盯着她,他不能接受她臉上帶着解脫意味的輕松。
她小巧臉雖然秀美無倫,但到底年紀還小,有掩飾不了的稚氣。
他默默的在心裏嘆了口氣,心傷的想着:她難道,一點也不難過?
可轉而自己就忍不住苦笑了出來……
他待她,确實很不好。
他沉默着,等着她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又看着她脫下外衣,爬上床,習慣性的睡在床裏頭的角落時,心頭忍不住一陣刺痛。
他記得跟她圓房的時候,她痛的暈了過去,她的睡相不是很好,他喝多了,本就因為不想娶她而心煩,想也沒想的就吼了她。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小臉上帶着驚恐,眼眶中水珠轉了好幾圈終究沒有掉下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道歉的時候,他的心也軟的不成樣子。
可他只是翻了個身,留下不知所措的她獨自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他心疼,卻還是強忍着沒有去安慰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個才十六歲的小姑娘。
自那之後,她便一直乖乖的一個人蜷縮在角落——以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姿勢抱着自己。
她夜裏總是因為他的粗魯進出而疼得睡不着,卻又不敢亂動,連個小小的翻身動作都不敢,生怕會吵到他……
有時候望着她在諾大的王府裏,活的小心翼翼卻又賠着笑臉的可憐模樣,他也會心疼,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那時候心腸能硬到那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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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哪怕對她好一點點,哪怕只是偶爾,給她一個微笑,一句輕聲的叮囑,一個小小的關心,他也不至于在這時候心慌到這個地步。
他想挽回……
他不想放棄她。
她是他過門的妻子。
可……眉兒……
“花眉兒”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驟然炸響在趙奪的腦子裏,他許給她的誓言他沒有忘記。
他覺得此刻自己的頭很疼,腦子裏亂哄哄的理不明白。
官場上縱然兇險,可終歸有跡可循。
但女人——感情——他真的亂了神。
從前還好,他只知道,自己愛的是花眉兒,也只會愛她一人。
可現在,多出一個月皎皎。
這女人是真心實意的愛他,從沒想過在他身上求得什麽。
她只是有少女情窦初開的美好,帶着純粹的愛意,捧着心站在他面前,只想讓他看她一眼。
他享受着她的好,卻沒有珍惜。
習慣了她對他無底線的包容,習慣了她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照顧,終于,他愛上她了……
可他就要失去了她了。
等她睡了吧。
等她睡了,悄悄的從她的首飾盒裏把休書拿出來……
她要是問了——
就說不知道!
嗯!
趙奪打定了這個主意,這才跟着躺在了床上,睡在她的身邊。
趙奪在床的外側,他不并不真的想一個人占據大半個床的位置,——這張床,她和他的距離,中間遠的還能再平躺着睡下兩三個人!
他不想跟她這麽生疏下去。
從前,她每次都會在以為他睡着了之後,悄悄的把小小的手掌放進他的手心,輕輕的握一握他帶着薄繭的手指。
她的手如碧玉般小巧,最多也只能握過他三根并攏的手指,卻又不敢用力,只好在每一次只握着他的食指,探過柔軟的唇,印下一個烙印。
他每一次都知道,從一開始可憐她一片心意,所以強忍着反感,直到後來,他開始每晚都期待着她溫潤的唇,能落在他的指尖。
那樣卑微的一個吻,沒有回應,甚至不是在它該在的、表達愛意的唇瓣上互相索取,卻能帶給她安心,給她一夜的好夢。
他以為,這樣的日子,能慢慢的延續下去。
他甚至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大膽一些,将柔軟的唇瓣覆在他的唇上,輾轉厮磨。
可那次不由分說的灌了她避子湯之後,她再也沒有嘗試過跟他靠近——哪怕一點點……
他想靠近她一點,可她,已經把小小的身體全部保護在她纖細的胳膊下。
他躺在床上算是輾轉難眠,可又不能真的輾轉,他突然害怕自己會打擾到月皎皎本就睡不安穩的夜晚。
她留給他的,是一個清瘦的後背,雪白的玉頸誘人的擺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有清甜的蓮香從她的發間傳進鼻腔,他好想擁她小小軟軟的身體在懷裏,即便不能真的占有她。
她的身體養了大半個月,依舊沒見什麽起色,這樣的情況下,他還真不敢碰她。
夏天的尾巴伴随着幾場涼雨而去,屋子裏雖有着悶熱,礙着月皎皎的身體,早早的就把冰撤了下去。
入夜的時候,月皎皎剛迷迷糊糊的有了點睡意,一下子又被凍醒了,被子還是夏天的薄毯,她将自己往毯子裏縮了縮,還是覺得冷的很。
想把趙奪身上的被子拽過來點,一偏頭,卻發現他還睜着眼,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兩個人大眼對小眼的,猝不及防的相對着。
趙奪一直在等她熟睡,以便于自己能悄悄的把休書拿出來銷毀掉,等的久了,盯着她雪白的後頸,嗅着她發間的蓮香,憶及她為了嫁給她,把整個煙陽的媒婆都請來了,連帶着長情樓的白傾岚都能叫她不知用什麽法子她請出山,真真是,唯女子不可小觑也……
此刻他見她忽然轉過身子,迷迷糊糊的顫抖着睫毛的模樣,可愛的很。
這如新荷一般嬌娟、不經意流露出來嗯媚态,直直的勾起他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唇邊不自覺的就帶起一簇溫柔的笑意。
月皎皎卻因為他唇邊忽而帶起的淺笑吓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不能怪她太敏感,因為自她嫁進王府近一個月的時間,他給她笑容的次數屈指可數,為數不多的一兩次還都是想到了什麽折磨她的壞主意時的冷笑。
此時,她對于趙奪笑容裏的意味歪曲到了疑是銀河落九的地步。
她是真真被他逼出了受迫害妄想症,所以身體下意識的就與他之間分開了好些距離。如果不是她躺在床裏頭,現在她只怕為了逃離他,跌下床也顧不得了,直接往于他相反的方向一記絕塵而去!
趙奪望着她渾身繃得像一根拉到最滿的弦一樣緊張的模樣,沒能說出什麽,只覺得心裏頭有無限的苦澀在蔓延,他除了苦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麽做。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同時也把自己從亂七八糟的網裏撈了出來:反正,從前的錯處已經無法挽回,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盡力去彌補。
他抿了抿薄唇,用他平日裏能做到的,最柔和、最慵懶、跟離痕學的,最能誘惑女人的嗓音,平和的開口問她:“有心事?”
月皎皎從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一時也沒能反應過來,下意識的就說出了自己此刻所謂的心事——
“我好冷……”
好冷……
她說完之後,當即後悔了,他會不會把她身上僅剩的毯子給拿走啊?
她認床,嫁到王府沒辦法把床給擡過來,只能帶着她的毯子,抱在懷裏或蓋在身上的時候,才能讓心稍微安定些下來。
安全感從她的丈夫身上得不到一星半點,便只能寄希望于毛絨絨的、沒有生命的一方毯子。
蜷縮成一團把自己裹起來的時候,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的無力和心慌仿佛可以被抵擋掉一些。
此刻,她低下了頭,并不敢真的看他的臉。她知道他不喜歡她,她怕他看到自己的臉,一生氣,把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也給搶走了,只好用兩只小手緊緊的抓着毯子,不肯松開。
她想,他要是真要拿走她的毯子,她就……其實,除了不知所措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照之前的經驗來看,但凡她有哪點不如意了,他就痛快了,臉上不是幸災樂禍,就是冷嘲熱諷,她也實在是沒那個心思再去消化他給她的苦不堪言了。
趙奪沒料到她會冷,這個季節,他蓋着薄被都覺得熱……
他見她像個受驚了的小獸,心頭一陣抽搐,出言道:“冷就靠過來些。”
她低着頭,沒敢言語,也沒有動作。
他心疼,更加不甘心,以至于語氣加重了許多:“靠過來!”
她驚愕于他的霸道,帶着十足的誘惑與安心,擡起頭的時候,他眼中不是嘲諷,而是許多的憐惜與愛意,她有些不能理解。
正晃神的時候,他已經把枕頭被子,還有他散發着溫熱的身體,一齊靠了過來。他輕攬過她的腰,看着她松散下來,長如瀑的墨發,手指觸及之時,已經小心的将她如絲綢般柔順的長發輕輕的撥到一邊,以防不小心壓到會叫她不舒服。
他極盡小心的動作,生怕弄痛了懷裏的小女人。
成親時他的視若無睹,現如今,成了他表現親昵最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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